李國文小說精選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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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侃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

真是像伊斯說的,除了愛,就是畫;或者,除了拿起畫筆,就是摟住心愛的人,永遠沒夠地親熱。

過去,他跟時裝模特兒秀秀生活在一起。那位小姐真會花錢。嚴格地說,她是為綢緞,為化妝品,為高跟鞋,為發廊,為時裝設計師來到這個世界的。男人嘛,隻是為她提供鈔票罷了。侃侃嘲笑過她:“秀秀,你適宜擺在櫥窗裏陳列。做人老婆,你是既缺乏愛,又缺乏性。上帝真吝嗇,總不讓人十全十美。”

她嫣然一笑,有點奧黛麗·赫本在《羅馬假日》裏那副神情。她說她討厭作愛,不過,付錢可以例外。

因此,為了支付這位時髦女郎的帳單,他不得不痛苦地丟下創作,去生產能換來錢、尤其能換到外匯的劣質品,甚至按顧主要求,批量加工。說實在的,侃侃並不清高,他有雙重道德標準。藝術是一回事,他是認真的;賺錢,則是另一回事。不過,他主張夠吃夠喝夠維持真正的藝術創作,也就行了。不堪其擾地是秀秀流水般花錢,使他不得安寧。

原來秀秀認識許多外國朋友,有年紀大的,有年紀輕的,有白皮膚的,有黑皮膚的,在這方麵,她倒真具有“世界大同”的先進思想。她向他們推銷侃侃的畫,英鎊、法郎、日元、裏拉全收,折合美金換算之快之準,讓侃侃歎為觀止。不能不感慨時代真能造就人。他初認識秀秀,她那時跟著她媽推車賣冰棍,後來她爸去世頂替進了東郊一家工廠賣飯票。彼此是同住大雜院的鄰居,正好侃侃給一家新落成飯店大廳繪製巨幅壁畫,多少有點麵子,把她介紹進去當服務員。老實講,誰也不信這份賣冰棍的履曆能和這位摩登小姐聯係得上,除了她的算帳本領以外。

等到彼裏亞茲被秀秀陪著,來到畫室作客,侃侃真正的災星降臨了。他是美國籍的意大利人,出生在上海,在澳門長大,在香港開了一家經營中國文物古玩的商店。這位集金錢、冒險、賭徒和部分黑手黨手段於一身的“貴”客,對秀秀推薦給他的“大漠落日”、“高昌古城”、“十八站的極光”、“烏蘇裏漁汛”以及“日本京都”寫生等等,禮貌地然而明確表示不屑一顧。他隻對掛在牆上還未完成的,足有二十平方米的《創世紀》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