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小說精選

胡子曹——世態種種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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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好幾篇同行在報上發表的隨筆,寫他們去美國探望兒女,或者從兒女來信來電話來錄影帶,得知第二代和第三代在美國的生活情狀,寫得繪聲繪色,煞有介事。如何如何的駕著自己的車,從東海岸到西海岸的旅行啦,如何如何地高興聽小孫子說美式英語是多麽流行啦,如何如何已經住上家裏有遊泳池的住宅,話裏話外,透著那份能和美國搭上關係,而有準外國人資格的驕矜之色。

中國人不大容易沉得住氣,小有得意,便會情不自禁,便會津津樂道,便肉麻得有趣,說到底,其實,都是些窮人心理的大表演,說來也有點可憐。

問題在於記憶這東西,是個十分令人生厭的角色。該記住的可能全記不住,不該記住的,倒總是忘不掉。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好像不久以前,寫這些隨筆中的一兩位,也曾如何如何地批判崇洋媚外的心理,並一再著文立說,深惡痛絕那拜金主義的社會裏的腐朽沒落。現在一百八十度急轉彎後,他們把寫過的這些隨筆忘了,或者裝作忘了,可別人沒有忘,就覺得這些人有點像川劇變臉似的,一會兒紅,一會兒綠,變得太快而甚不自然,有記憶的看客可就難免要替他們痛苦了。

我認識一個叫老曹的朋友,他就沒有這種令人產生記憶顛倒的誤區。去年從美國探親回來後,一見我,或者見別人,就重點要講他的女兒、女婿、外孫女在美利堅合眾國的生活、工作、學習的情況,一臉興奮,滿腔**,心中的滿足慰藉之意,溢於言表。不過,老曹是幹部而不是作家,對於那個國家,過去既未寫文章鞭撻,現在也不寫文章歌頌,就事論事,自說自話,不存在變臉這一說,就顯得比那些作家正常多了。所以,我也就能聽得下去了。

凡長有一臉絡腮胡子的人,最適宜生氣,那胡子紮煞起來,所表示出來的憤慨,至少要比沒長胡子的人強烈上若幹倍。在我印象裏,這個老曹就總愛生氣,即或哪天沒有生氣,也絕不是很開心的樣子。我想,這大概和他有一部絡腮胡子有關。人的長相,或者某些麵部器官的位置排列,是和個人性格有些內在的必然聯係。不過,老曹雖有森森然的胡子,基本上屬於福相,從他女兒女婿在美國很是春風得意這一點來看,就說明我的朋友是那類甘蔗型的有福之人,愈到晚年愈有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