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立正

§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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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涨水一样漫上来,院子里挂在水泥电线杆上的路灯亮了,密集的虫子围绕着脸盆大的光晕盲目地飞行,76号大院里的男人们拖着结构松散的身体钻进了陈道生家老屋。

大伙在陈道生还没讲完的时候,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们失去了耐心,有的从板凳上站起来,有的坐在床沿上拍着大腿,七嘴八舌地说着相同的主题,“刘思昌真牛!市委书记都得听他的。”

在说到花钱救小莉的时候,大伙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古而然,这就像死鬼孟老板花钱买下厂子一样虽难以接受如今却很正常。可钱从哪里来呢?少数人表示赶紧凑八九万块钱先将小莉救出来,大多数人却赞成投资三十万,一个月后让刘思昌净赚十万块钱后打点铺路救出小莉,陈道生同意大多数的意见,他从烟雾中站起来说,“思昌说只要八九万铺路子就行了,剩下一两万,我全都作为利息付给大家。”

全民公决的结论不到二十分钟就形成了,大伙心里都很清楚,借出八九万,靠陈道生半死不活的服装铺子牛年马月也还不起,而背靠刘思昌这棵大树,连本带利一举两得,就算没有利息,本钱是不会少掉一分的,大伙在答应借钱给陈道生投资的时候,与其说是相信陈道生的信誉,还不如说是相信刘思昌的能力,这种潜伏的心理秘而不宣使得陈道生和邻居们都很体面。

76号大院里都是下岗做小买卖的,每天只能挣个七八块钱,卖卤菜的阿宝最多也只能挣个一二十块钱,杀猪的洪阿宝卖一头猪能挣三十多块,但他属于私屠乱宰,隔三岔五就被卫生检疫部门罚上个鼻青脸肿,每次不少于两百。院子里凑齐三十万粒米都办不到,到哪儿凑三十万块钱?这简直就像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一样当作口号喊还差不多,实际上根本做不到。一提及三十万怎么借齐,大伙沸腾的情绪全都呛死在浓烈的烟雾中,屋里是棺材般的窒息,偶尔有喝茶的声音在喉咙里经过,很刺耳。

陈道生打了一个寒颤,人就清醒了许多,他对着一屋子沉默的脑袋情真意切地说,“小莉命该如此,大伙有这份心就够了,都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做活呢。”

从来都不甘寂寞的王奎从凳子上反弹起来,吼着嗓子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双河厂在三圣街住着有五百多户,全都发动起来,肯定能凑齐。我就不相信,道生几十年忠厚为人,人缘又极好,如今遭了难,还有谁见死不救的。”

煽动去市政府闹事失败的王奎是不愿被人小看的,这位差点当上车间主任的三轮车夫拓宽思路后,大伙又萌生出绝处逢生的妄想,死鱼一样的脑袋都被激活了,屋内的气氛生动了起来。

胡连河老婆韦秀兰喊丈夫回家睡觉,杀猪的夜里四点钟就要起床,五点钟在郊外的一间工棚里私自屠宰一头猪,六点钟就要将猪肉拉到市场上去卖,所以她冲老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累死了,谁给你买骨灰盒?”大家都朝她翻白眼,不理她,钱家珍将脚边的一个旧塑料桶狠狠地踢了一脚,就像踢到韦秀兰的肚子上一样,很解气。

陈道生让胡连河回家睡觉,胡连河临出门前说,“道生,需要我掏钱的,我决不装孬!”

韦秀兰拉住胡连河的袖子往门外走,她很蔑视地看了屋里一眼,“我就不相信刘思昌是活菩萨。十个商人九个奸。”

钱家珍忍无可忍地还了一句,“你帮着胡连河卖肉,难道不是小商小贩?你就不奸?”

陈道生对钱家珍小心地制止说,“你不要乱放炮好不好?还有好多事要请老胡帮忙呢。”钱家珍反唇相讥,“人家骂你老婆是婊子养的,你还吃里扒外为人家说话?没见过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

大伙都劝钱家珍少说两句,眼下要抓最紧要的事,不要女人家鸡毛蒜皮的乱打岔了,钱家珍还不服气地嘟囔着,“胳膊肘子往外拐,还能办大事?”

没人接钱家珍的话,大伙最后的共识是,从明天晚上开始,分头到三圣街挨家挨户做工作,借钱投资,救小莉!

洪阿宝就像往卤汤里配料一样,考虑得很细,他建议陈道生明天去打字社打印五百份统一格式的借据,借到钱后填好数字,由陈道生签上名按上手印交给借钱户。借期一个月,还在厂里上班的蒋怀宁很大度地对陈道生说,利息就不要写了,反正时间也不长,陈道生说,“不行,一定要写上,月利率百分之六。我算过了,要是按刘思昌说的去办,剩下的钱够付利息了。”

大伙离开陈道生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这个晚上,他们一夜美梦。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陈道生在一家打字社打印好了五百份借据后,跑到秦大爷的杂货铺给刘思昌打公用电话,刘思昌在电话里说,“我的意见是你这两天就借几万块钱送过来,我下星期就要去云南出差,趁这几天有空,方方面面打点一下,争取下个星期让小莉回家。”陈道生对着话筒急了,“思昌,大伙都说交三十万给你做生意,你不答应了?”刘思昌说,“不是不答应,是怕你借不到。下星期我就走了,你能凑齐吗?”陈道生对着毫无表情的话筒赌咒发誓,“一个星期内,我保证借齐三十万交给你!”刘思昌还是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等到这笔生意做成,得一个月时间,再用挣来的钱打点铺路,小莉最起码得两个月后才能放出来。我的意思是,钱少你好借一些,我现在都借不到三十万。”陈道生攥着话筒的手心出汗了,“思昌,你要是实在为难就算了,确实我也不该往你碗里乱伸筷子。”刘思昌被误解了,他绷着舌头表态,“这叫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能借到,我绝不食言!”

时间紧,任务重,争分夺秒,刻不容缓,这天晚上,76号大院里的男人们全都出动了,他们从陈道生家拿了签上名、按了手印的借条,却像是拿了癌症病历一样束手无策,谁都知道,在三圣街借钱比借人命还要困难,到处都是下岗失业的穷人,他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陈道生、王奎、洪阿宝、胡连河、孙大强等人全部的信心和希望来自于毛主席几十年前告诉林彪的那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三圣街住着双河厂的五百多户职工,每户借六百块钱,就够三十万了,然而除了少数像杀猪的胡连河,卖卤菜的洪阿宝等一小撮之外,百分之八十家庭是拿不出来的,内忧外患的孙大强说,“虽说日子都很难,但就是揭不开锅,每家也会留一点钱压在箱底以备急用的,比如留点钱看病、孩子上学、出礼份子、相亲、娶媳妇、办丧事、生小孩、暗地里贴补老人等等。”孙大强说的是街坊,其实也是说自己,他就明确表示,“我给小顺子上初中留了八百块钱,就是我害病死了,也是不准动的,眼下拿出来给道生救急,反正也就一个月时间。”

这种推理一说出来,所有的人眼睛里都很夸张地放射出绝处逢生的光芒,掌握不少国家大事的王奎附和孙大强的观点说,国家的战略储备粮和储备汽油就是饿死人瘫了车也不会动用一两的,只有国家要打仗的时候才能动用,他们现在就是要去动用每家每户的“储备粮”和“储备油”,为救小莉,为挽回76号大院实际上也是三圣街全体穷人的面子,其性质无异于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陈道生让钱家珍去找打麻将的麻友们借钱,钱家珍很干脆地说,“我不去,你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出去丢人现眼,也不害臊!”陈道生懒得与钱家珍争吵,没说话。

其他男人们都知道陈道生两口子从来就是尿不往一个壶里尿,如果一个向东,另一个肯定向西,哪怕向西是一个粪坑,也会义无反顾,所以就得过且过地说,“女人家借钱抹不开面子,算了!”钱家珍在大伙出门的时候却说了一句走题的话,“我还欠他们一百多块打麻将的钱没还呢。”陈道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了。

穷人是容易走极端的,他们买菜时可以吝啬到为了一分钱打得鼻青脸肿,也可以慷慨到在雪中送炭两肋插刀的旗帜下把头割下来当土豆送到厨房的案板上,都知道小莉是栽在孟老板的手里,他们义愤填膺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他妈的,狗日的港商骗了双河厂,死了还想拉个垫背的。”也有不少街坊说这就相当于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那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也不能答应的事,陈道生被工友们的同仇敌忾感动得泪流满面,泪水滚烫,像是在内心里烧开了后倒出来的。

情绪与口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每家借六百块几乎根本不可能,对于日子朝不保夕的穷人来说,一分钱攥在手里是要攥出水来的,每家能拿出六百块跟拿出六万块一样的困难,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个刽子手只要能杀一个人,就能杀一百个人。打气补车胎的冯三根一双鸡爪子一样的手在空气中乱抖,他哆嗦着对陈道生说,“打一次气只有五分钱,补一个车胎四毛钱,一天只能挣四五块钱,遇上刮风下雨,分文不挣,一家四张嘴要饭吃。”

陈道生站在冯三根哮喘的气息中,果酱色幽暗的灯光浸泡着两张没有血色的脸,脸如同胡涂乱画的草稿纸。陈道生将一叠打印工整的借条塞进口袋里,像塞进了犯罪作案的证据,“三根,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别当真,我走了,你歇着吧!”

冯三根青筋暴跳的手一把拽住往外走的陈道生,用力太猛,陈道生向后一个趔趄,鞋后跟卡到门槛上,站稳的时候,他的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冯三根将陈道生按在凳子上坐下,迅速冲进屋里,嘴里还说着,“我说挣钱不容易,又没说不借钱,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一阵翻箱倒柜声音过后,冯三根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一大把五块十块的票子,“二百八十五块,都拿去吧!孩他妈胆结石要到年底才做手术呢。”陈道生不接,冯三根往他口袋里一塞,就将他往屋外推,“赶紧去下一家筹钱吧!”陈道生说,“我写一个借条给你。”冯三根将陈道生和那只卡在门槛上的皮鞋一起推到了门外,“打什么借条,搞得跟黄世仁与杨白劳一样的。”门关上了,冯三根的声音一半被关在了门里。

陈道生站在屋外的黑暗中,听远处有一列火车汽笛的尖啸声,他觉得那声音像一根生锈的钢筋刺进了他的心脏里,他心脏一阵抽搐,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自从女儿小莉出事后,泪水成了他活下去的血液。

陈道生敲开三圣街62号大院赵志槐家门时,才发现敲错了,赵志槐家本来不在要借钱的名单内,他老婆得了肝癌,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五十岁的赵志槐腰弯得很厉害,他每天看到最多的地方不是天空,而是地面,他似乎每天都在地面上寻找墓穴的位置。见陈道生进来,他紧紧拉住陈道生的手,像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道生,真想不到你能来看我们,谁都不想沾上我们家的晦气,我也能理解,可桂梅已经晚期了,住院也花不起了,每天不打几针杜冷丁,疼得直叫,杜冷丁便宜,可再也拿不出钱了。”他甚至还回忆起当年他们在厂里的一些幸福时光,说那年头厂里过年发油和挂面,真是社会主义好。陈道生进里屋看了看躺在**的桂梅,充满霉味和药味的房间里漂满了死亡的气息和桂梅绝望的呻吟,陈道生抓住了桂梅病入膏肓的手,像抓住了一只筷子,他想起了这双手曾经高举着鲜艳的红旗在厂大礼堂舞台上所向披靡,桂梅曾经是厂里文艺宣传队公认的明星,她演的《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曾让当年许多小伙子想入非非,可当年的女明星眼下却像一堆烂棉絮摊在**,等待着死亡就像等待着革命胜利一样迫切。陈道生心里掠过一道往事如烟的悲伤,他握着桂梅的手说,“本该早点来看看你,可小莉也出了点事。”再往下说,就没话说了,除非说假话,要说桂梅会好的,那就像文革标语口号一样空洞,所以他就不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冯三根的二百八十五块钱,对赵志槐说,“先拿去用吧,买点药,再买点好吃的。”赵志槐接过钱,数了一百块钱,将其余又还给陈道生,“有一百就够了,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开服装店借的钱还没还完呢。”陈道生说,“我有个铺子,好歹也有进项,都拿去吧!”赵志槐不干,两人推拉了好半天,赵志槐答应再拿二十块钱。陈道生走的时候,桂梅在病**声音软弱而又坚决地说了句,“道生,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家里还都得靠你们男人撑着呢。”陈道生嘴里应了一声,感觉上却像又上了一次吊。

第二天都要摆摊谋生,晚上十点钟前,出门借钱的男人们全都回到了陈道生的老屋里,钱家珍躺在**看黑白电视上两个黑人拳击手在打架,男人们陆续进来的时候,她只是象征性地转动了一下脑袋,将一缕冷淡的目光扫向男人们的口袋,然后继续看两个黑人打架。陈道生有些生气,可说话的声音仍然很克制,“大伙跑了一晚上,口干舌燥的,你给倒点水喝吧!”钱家珍有气无力地从**坐起来,拖着柔软而松懈的身子下床倒水。

一晚上,他们总共只借到了二万六千五百二十块钱,数字远远不够,但形势比较乐观,因为他们七个人只跑了四十三户,虽说大多数家庭拿不出六百块钱,但双河厂下岗的工人阶级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纷纷表态倾囊而出尽其所有,这不只是对陈道生的声援和支持,更是对无产阶级政权的捍卫,对工人阶级觉悟的捍卫。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只能拿出二三百块钱,但也有七八户拿出了一千多块钱,刘天柱儿子出车祸死了,车主赔了一万二千块钱,他一个人就借了四千块钱,他说,“我们这些人活着最大的盼头就是还有儿女,现在我的儿子已经没了,不能再让陈道生没了女儿。”程桂兰在百货大楼买床单参加抽奖,一抽就抽了一台大彩电,她舍不得看,将彩电卖了二千四百块钱,当王奎上门说明来意后,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借出一千六,她说,“就当我没中奖的,给道生救急,没说的!”

中大奖和出车祸死人领取抚恤金,那是一种意外,三圣街能有几户呢?陈道生的信心来自于双河厂全体职工雪中送炭、舍己救人的义气,有义气,就会有一切,陈道生这样一想,一夜睡得很踏实。

吴奶奶将自己存了一辈子的私房钱一千八百块钱全都送到了陈道生家里,她指着自己缺牙的嘴说,“什么也吃不动了,凑给你救急吧!”在理发店当学徒的吴奶奶孙女吴粉丽将自己零花钱一百三十块钱也送了过来,洪阿宝上小学的儿子洪小宝送来了一百港币,他的一个姑妈在深圳被香港老板包了,一百港币是去年过年给小宝的押岁钱。76号大院里借的钱最多,除了害肺病的孙大强只借了八百块,其余每家都在一千块钱左右,胡连河借了三千,洪阿宝四千,王奎一千五,在圣保罗夜总会给老板当保镖的赵天军借了八千,到第五天的时候,已经借到了二十五万三千四百块钱,三圣街四百七十多户借了钱,没下岗的秦怀宁在厂里一发动,厂里又借了两万四千多,一个星期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候,已借到了二十七万三千块钱,还差两万七千块钱。全厂一千二百多职工,百分之七十下岗,人均借给陈道生二百三十多块钱,这些钱是穷人们活命的钱、救急的钱、应付天灾人祸的钱。

好在只有一个月,所以他们在借钱的时候,没有人犹豫,他们相信陈道生就像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一样坚定不移,除了76号大院的少数几个人,也没有人知道陈道生这次借债高达三十万,这是一个让人不寒而粟心惊肉跳的天文数字,陈道生和院子里男人们捧着塞满了一箱子的钞票的时候,心里开始有点发虚,他们知道这是一次赌博,一次拿性命作赌注的赌博,只能赢,不能输。

好在他们就算不相信自己,但相信陈道生,就算不相信陈道生,但肯定要相信刘思昌,这就像上了双保险一样,所以他们睡眠的质量依然很高,一夜美梦层出不穷。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借钱运动,其运行方式和中国革命差不多,先是宣传群众、教育群众、发动群众,而后是大打了一场群众性的人民战争,并夺得了除台湾省以外的全局性的胜利。然而这场胜利的代价惨重,三圣街全体穷人们几乎交出了他们家里的最后一个铜板,这种“削铁针头,夺泥燕口,鹭鸶腿上上劈精肉”的洗劫一空的借债使胜利抹上了一层悲壮和血腥的色彩,堆积在箱子里成捆成堆的钱像堆积如山的罪行,陈道生在那个美梦醒来的清晨突然萌生出一种有罪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吃早饭时筷子掉到地上好几次,钱家珍对着冒着热气的粥碗不得要领地奚落陈道生,“钱又不是你自己的,看把你激动成个羊角疯似的!”

阳光照亮了粗口粥碗,碗里的热气袅袅如烟,稀粥在碗里燃烧。

赵天军的白天是从晚上开始的,黄昏时分,赵天军从他家的老屋里钻了出来,一脸睡眼惺忪的疲软,他是76号大院里唯一一个胳膊上刺有青龙的男人,小时候学过武术,武术半途而废,当保镖却一路顺风,老婆离婚后,父母也回到老家乡下去了,他一个人守着老屋,与胳膊上的青龙患难与共,快三十的人了,整天昼伏夜出,他曾对漂亮的陈小莉旁敲侧击地流露出过想入非非的意思,陈小莉半推半就装疯卖傻,赵天军不会公开对陈道生说什么,但他平时有意无意地总是要在陈道生面前表现出慷慨和义气的风范,而且经常穿着一身模仿公安服装样式的保安服在陈道生和小莉的面前走来走去的,小莉对他说,“你这大盖帽一戴,黄狗皮一套,像什么?”赵天军来了兴致,“像什么?”小莉说,“像打了败仗的伪军。”赵天军的脸色跟他的衣服颜色一样黄了,陈道生横了一眼小莉,“你嚼什么舌根?”赵天军见陈道生很维护他面子,就说,“陈叔,只要伪军能挣到钱,谁不抢着去当伪军,你说是不是?我们当保镖,其实就是警卫员,对不对?”陈道生连连称是,陈小莉站在院子里水龙头边笑。

赵天军虽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他始终不愿轻举妄动,就凭他戴着大盖帽,那也是有面子的人,他想男人应该是先有面子,而后才会有女子,所以当陈道生借钱救小莉的时候,他首先要给足陈道生面子,也为自己挣足面子,他一把就掏出了八千块钱,是76号大院借得最多的人,钱是主动送上门的,而且掏钱的姿势相当轻松和潇洒,仿佛掏的不是钱而是一支香烟,或掏的是一叠过期的旧报纸,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八千块钱还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他自己有两万六千多块积蓄,全都预交了房款,他要买一套带卫生间的商品房,套房里连抽水马桶都有了,老婆还能没有,他要让离他而去的前妻后悔一辈子。可要说赵天军企图用这种豪爽和一套还没拿到钥匙的商品房来兑换小莉放出来后的爱情,那是很不切实际的,因为赵天军自己也知道,一个是年龄差距大,十一岁,还有就是他早就觉得小莉已不再那么单纯,有不少毛病,娶过来做老婆风险挺大的,但她确实长得漂亮,像电影明星,所以他还是愿意这么做,这就像他父亲当年说过的双河厂有着新四军身份的老厂长,明明知道自己跟演刘三姐的黄婉秋下辈子也没戏,可还是每年给黄婉秋寄两袋奶粉过去,结果被老婆发现了,大吵大闹个天翻地覆,老厂长文革时因此被押上批斗会现场,最后割腕自杀,他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却死在对一个美丽女人空洞的想象中。人就这么奇怪,赵天军想不清楚,他就不想了,反正为救小莉,就像救他自己一样,他愿意出钱出力。

所以这天黄昏赵天军起床后遇到在院子里用铁丝箍洗脚盆的陈道生就问了一句,“陈叔,小莉哪天回来?到时候我请客好好庆贺一下,总算平反昭雪了。”

一把生锈的钳子将生锈的铁丝死死地拧在了陈旧的洗脚盆上,陈道生放下牢固的脚盆,说,“钱还没借齐?三圣街都被榨干了,正犯愁呢。”

赵天军挨着陈道生蹲下来,凑上戴了大盖帽的脑袋,“还差多少钱?”

陈道生说,“两万七千块!”

赵天军很想证明自己的能耐,所以他必须要露两鼻子,于是就举重若轻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这不小菜一碟嘛,我的钱套在商品房里了,但我哥们朋友一大堆,让谁开一张支票就像打一个喷嚏一样简单,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明天早上我就给你带回来。”

陈道生说,“你要是能帮我这个忙,那真是雪中送炭了。我保证付你朋友百分之八的利息,反正也就一个月。”

赵天军将一支烟塞到陈道生的嘴里,“什么利息不利息的,到时候还上本钱就行了。”

陈道生传呼在裤腰带上响了,是刘思昌呼他。他去秦大爷杂货铺去回电话,赵天军说他也要去夜总会上班了,钱的事就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定下了,抬头看院子上方的狭窄的天空,天空染透了夕阳的金红,像一面铺开的红旗。

陈道生一路小跑到秦大爷的小杂货店,店里很冷清,秦大爷和木质柜台一起枯坐在寂寞的黄昏里,见陈道生进来,秦大爷活动了一下脖子,来了些精神,他说,“道生,小店生意不好,只借了五百块钱给你,不会有意见吧?”陈道生一边抓话筒一边说,“哪会呢,借你老人家的钱,我真是多有得罪。”话没说完,刘思昌已经联系上了。

刘思昌在电话里说他过两天就去云南了,要是借不到钱的话,也没关系,等他这笔缅玉坯料生意做成,自己至少也能赚个七八十万,“到时候,我出几万块钱把小莉救出来,打传呼跟你说一声,就是让你不要操心了。”陈道生心里弥漫起冰天雪地里的温暖,话筒也冒着热气,他因激动而语气不连贯地说,“已经借到了二十七万三,双河厂、三圣街全都帮忙了,还差两万七,明天下午,三十万,我一分不少地送过去。”刘思昌在电话里显然被惊呆了,“道生,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人缘好,借个七八万还差不多,还真能借到这么多?”此时说这样的话,不是对陈道生的小瞧,而是对他的高看,陈道生就很有些成就感,他说,“思昌,我没大本事,也就落个街坊同事的信任,大家伙也是看在你面子上才愿意帮我的。”刘思昌肯定在电话那头上地毯上兴奋地走来走去,话筒里的声音都有些摇晃,“道生,还是你行,我在三圣街肯定是借不到这么多钱的。这样吧,你就把这些钱送过来,剩下的算我借给你的,到时候按三十万投资付给你利润。”陈道生语气坚决地说,“不用了,明天下午我送三十万过去。”这样做,是陈道生觉得欠刘思昌已经太多,何况万里长征只差最后一步了,他不能让自己的最后一步有半点踉跄。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钟,赵天军从夜总会下班后,身后跟着一个戴着墨镜、手抓大哥大、全身肌肉绷紧的男人,赵天军向陈道生介绍说,“这是我当年一起练散打的哥们周挺,现在开了全市最大的当铺,哥们非常讲义气,二话没说,拎着钱就过来了。”陈道生握住周挺打过架的手,连声谢谢,周挺说不客气,然后就很爽快地将黑色公文包拉开,将两摞钱放到桌上,赵天军还不失时机地表扬哥们,“周挺武功比我好,当年,我们在市五运会比赛后到蜀天火锅城吃饭,为抢座位跟一帮小混混打架,周挺虽说那天在比赛中输了,可打架一拳过去,当场就将那个黄毛鼻梁给砸断了。”周挺黑眼白牙相互配合地颤动了一下,流露出往事如风的表情,他对陈道生说,“陈老板,听天军说你是在四里河开服装城的大老板,我是做小买卖的,跟你比不了,借一个月,时间太短,我通常是按百分二十收息的,你是天军的朋友,就按百分之十五收,怎么样?”陈道生愣住了,赵天军看着周挺,周挺黑色眼镜的背后看不出任何异常,赵天军脸上挂不住,指着陈道生说,“他不是我朋友,是我叔,你知道吗?”周挺扶了一下黑色的眼镜,阳光落在眼镜上,镜片反射出的依然是黑光,“好了,你叔也就是我叔,按百分之十月息,可以了吧?”陈道生想到下午要送钱到刘思昌那里,反正也就是一个月,百分之十月息是两千七百块钱,刘思昌说能挣十万,就算是百分之二十的高利贷他也会认账,他要向刘思昌证明自己的信誉和能力,所以就抢着说,“百分之十,也算是给天军天大的面子了,就这样!”签字画押后,周挺还让赵天军以担保人名义签了字,临走时,周挺跟陈道生热情握手,“陈老板,发了财可不要忘了请小弟喝两盅?”

于文英给陈道生打传呼,陈道生回电话过去,于文英在电话那头有点生气了,“陈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吗?三圣街都出钱了,就我一毛不拔,小莉出来后还不恨死我呀!”陈道生说,“我已经借你两千多块了,薪水又没给你开过一分,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呢?”于文英气呼呼地说,“既然你把我当外人,又开不出薪水,好了,明天我就不来店里了。”陈道生感觉到了电话那头的于文英脸胀得通红,温和的眼睛里盈满委屈,他的心就软了下来,“要是不够的话,我肯定还会找你借的。”

回电话一走进家门,钱家珍嘴里吐出的一粒瓜子壳就沿着陈道生的耳际飞了过去,“你死哪儿去了?跟62号院子的四婶她们早就约好了打牌,你把这么多钱放在家里,我怎么好出门?”陈道生说回于文英传呼了,钱家珍一听于文英就来气了,“寡妇送上门,挖你祖宗坟,你少跟于文英眉来眼去的。”陈道生气得鼻子都歪了,“你胡说什么,人家是要借钱给我。”钱家珍冷笑了起来,“是呀,要不了多久,她的身子也会借给你的。”陈道生真的气了,“你不到店里帮忙,还说这种没心没肺的话,你知道吗?到如今我连一分钱薪水都没给她开过。”钱家珍将手里剩余的瓜子扔到地上,“她想跟你开夫妻店,还要什么薪水?三十二岁的寡妇,不忙着找婆家,整天跟你粘粘糊糊的,她看你的时候,眼睛就是带钩子的,你以为我是傻子。”陈道生不想再吵了,就丢下最后一句话,“你要是答应明天去店里看铺子,我今天就让她走人。”钱家珍站起身就往门外走,“我才不到你那个寿衣店闻死人气味呢。”

钱家珍出门的时候跟陆大凤撞了个满怀,干瘦的陆大凤与丰满的钱家珍相撞显得很不公平,陆大凤扶住门框才没后仰跌倒。陆大凤大嚷着,“陈道生,我们都还把你当厚道人,你不能帮没良心的郑为富坑我们娘儿几个。”陈道生有些不知所措,就让她进屋慢慢说,陆大凤声音像腿脚抽筋的母鸡一样又尖又细,“你说老实话,郑为富借给你多少钱?”陈道生说七百,陆大凤把鸡爪一样枯瘦的手伸出来,“都拿给我,这个吃里扒外的背着我藏了这么多私房钱,我还蒙在鼓里。”案情一交流真相大白,在城隍庙摆水果摊的郑为富总是说挣不到钱,儿子想买一个录音机听毛阿敏唱歌,歌没听成,还被打了个鼻子出血,陆大凤经侦察后发现郑为富跟一个摆摊卖乳罩、发卡的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的金耳环肯定就是郑为富买的,因为他背着老婆借钱给了陈道生,所以她必须立案调查郑为富究竟藏了多少私房钱,而且一经查实全部没收,就像没收贪污腐败分子的赃款一样坚决。陈道生很疑惑地说,“借钱的事郑为富没跟你说?”陆大凤抹了一把鼻涕说,“他要是跟我说了,就不会给那个臭女人买耳环了,还是纯金的。”钱家珍帮腔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说挣不到钱,谁知道是不是贴了哪个野娘们。”这句指桑骂槐的话让陈道生像平白无故地咽下一粒老鼠屎一样地痛苦,他背转身迅速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一叠钱来,数了七百块递给陆大凤。

陆大凤接了钱跟出门打麻将的钱家珍一道走了,临走前还对陈道生说了一句,“你借钱总得征求一下家属意见吧?”陈道生呆坐在凳子上,没说话,屁股上像有许多根针往里扎。

女人从门口撤走,阳光就全都扑进了屋里,空气中像是被洒满了面粉一样,白茫茫的,让陈道生睁不开眼睛。

孙大强在院子里刷牙,陈道生让他去秦大爷杂货铺给于文英打一个传呼,告诉她陈道生要借七百块钱,他坐在屋里抱着藤条箱一刻也不敢松手。于文英不到半个小时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满头是汗,丢下钱就要走,“店里门都关上了,我得赶紧回去。”陈道生说,“你等一等!”于文英问有事吗,陈道生专注地看着于文英,欲言又止,然后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事,你去吧!”

钱家珍打麻将回来的时候,一脸失败的情绪,陈道生已经做好了午饭,两碗糙米饭,一碗青菜豆腐,一碟辣椒腌罗卜,这样的饭菜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就像他们重复的夫妻生活一样,单调而乏味,陈道生端起饭碗的时候,很有成就感地对钱家珍说,“钱总算凑齐了。”钱家珍还没有从麻将失败的痛苦中抽出身来,所以也就没好声气地说,“这么多钱,要是有个闪失,你赔上老命都还不清。”她的筷子停留在青菜豆腐之间,呈现出举筷不定的选择困难。陈道生将夹起的一根罗卜干放回碟子里,“反正也不要你赔上性命,可你总是什么话难听你就说什么。”钱家珍扔下筷子,“我不是寡妇,当然说话就没小寡妇好听。你老实说,小寡妇趁我不在家来跟你干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连街口钉鞋掌的古大嘴都看出来了,小寡妇车子蹬得飞快,脸通红的。”陈道生说,“陆大凤钱要回去了,凑不够,她来送钱的。为了借钱,我急得肠子都青子,你不管不问,还有脸说这种下三烂的话?再说了,于文英来店里卖服装也是你动员的,你还请人家吃饭了。”钱家珍脸色像碗里烧熟的青菜一样由青变黄,“我请她吃饭,没请她跟你上床。”陈道生脸气得肿胀成猪肝一样,嘴张了几下,不说了。要是再想争吵,就可以吵一下午,所以通常争吵都以陈道生的沉默而暂停。争吵是他们吃饭时的另一道菜,小莉没进去前就说过这句话,“烦透了,这个家我一天都不想呆,人间地狱。”

刘思昌是开着他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来拿走三十万块钱的。

陈道生不敢送钱过去,这么多钱,路上要是有个闪失就全完了,于是他打电话让刘思昌过来。藤条箱里塞满了钱,可这钱让陈道生心惊肉跳,他抱着颜色发霉的藤条箱就像抱着一箱子炸药,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里面装的是救出小莉的希望和钥匙,此刻却变得这样危险和恐怖,他的腿在午后漫长的寂寞中不安地抖动着,骨头的连接处似乎每一分钟都在变形错位,手心里全是汗,藤条箱上落满了旧时代的指纹和灰尘。

刘思昌走进结构松散布局混乱的76号大院,还没迈进陈道生家门槛,就声色夸张地嚷道,“真没想到,三十万呀,我在双河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你陈道生一个星期的号召力。”

陈道生抱着箱子站起来给刘思昌让座,箱子仿佛是他身上的一个器官,须臾不可分割,这几天的夜里,当这个城市的许多男人抱着女人睡觉的时候,陈道生抱着箱子睡到天亮,箱子的温度比女人更为撩人。陈道生说,“麻烦你又跑一趟,借钱胆大,借到钱胆子反而小了,我生怕出什么差错。”

刘思昌坐在陈家那把绑了铁丝的藤椅上,平光眼镜片后面依然无法平息不可思议的目光,“做人,是你老兄做人的忠实厚道,三圣街街坊才这么抬举你,信任你,人活到这个份上,够了!”

陈道生在刘思昌的表扬下,也忘不了相互表扬,“思昌,说老实话,与其说街坊信任我,还不如说是信任你。你想,要是其他任何人让我借三十万做买卖,一条街没人敢借,也没人愿借。”

刘思昌轻轻地弹了一下烟灰,弹烟灰的姿势很从容,很自信,“说的也是,我这么多年做生意,能做成市里十佳个体企业,能做到市长请我喝酒,全是靠信誉,靠我为人实在。明天一早我就飞云南了,货送到上海后,钱就到手了,一个月后,你赶紧将钱还给街坊,获利部分除打点铺路外,剩下的你也不要留了,给街坊们付一点利息,穷帮穷,不容易!”

陈道生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把钱数一下吧!”他把藤条箱庄严地交到刘思昌手里,像两国元首之间递交国书一样,刘思昌双手很神圣地将箱子搂进自己的怀里。

打开箱子一看,里面塞得满满的,有老人头的百元大钞不到一半,十块五块的票子一捆捆地挤在老人头的周围,像忠于职守的卫士一样,保卫着中间部分淡蓝色的领袖们,这种格局具有某种象征意味。刘思昌关上箱子,说,“不数了,这么多,我也数不过来,马上我就送到银行去,换成汇票带过去,不会有错的,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刘思昌说着就拉开自己的公文包掏出纸和笔说要打一张收条给陈道生,陈道生说,“你不数钱,我也不要你的收条,我信得过你。”

刘思昌很快地写好了收条,他塞到陈道生手里,陈道生推开了,刘思昌开玩笑说,“你就不怕我黑了你这笔钱?”

那张写在“欧亚商贸公司信笺”上的收条僵持在两只手之间,像一个谁都不愿认领的孤儿无家可归,陈道生觉得要是收下收条就等于收下了对刘思昌的怀疑,这是万万不能做的。陈道生有些急了,“我借的这些钱,大多数都没要我的收条,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样,你就是黑了我这些钱,我也认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刘思昌显然被信任感动了,他拎起藤条箱,将收条平放到桌上,“那好吧!等我走后,你再把借条撕了,不要当着我的面就行了,这是我的规矩。”

刘思昌走了,他的皮鞋在院子里走出一串硬碰硬的声音,鞋底的铁鞋掌肯定是刚钉上去的。

陈道生拿起三十万收条,两只手正准备撕,钱家珍一把夺过来,“你疯了,这一撕不就空口无凭了。”

陈道生突然心里空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也是空的。

午后的阳光被石榴树挡住了一部分,光线就很凌乱地从树枝叉间漏进院子里,明暗交叉的地方像铺开了一把巨大的扫帚,凝固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