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季节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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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秋天西北风提前到达。

天气预报说西伯利亚的一股寒流正在越过华北平原红色的高梁和黄河、淮河上的一些桥梁、水坝向长江流域前进,那时候秋槐的视线里,南方的天空飘扬着还未变黄的树叶和一些失魂落魄的麻雀,黄澄澄的水稻很整齐地倒伏在稻田里,稻田的上空有一些电线和阳光穿插其间。

寒流中,南方广阔的田野上,收割的机器喷吐着杂乱无章的黑烟来去匆匆,在机器以外的地方晃动着一些零碎的农民的形象和树的影子。

那一年秋天破败的景象四处蔓延。一些关于男人的故事在季节的风中开始。

秋槐看到父亲脸上失败的情绪纠缠着秋天的落叶久久不绝。劣质的烟卷在父亲灰紫的嘴唇上旷日持久的焚烧,一些空洞的目光时常咬住秋槐和秋槐手中的农具,有时候父亲的目光会伸向屋外广阔的稻田以及流淌着斑驳树影的柳溪河。在一阵沉默如夜的日子过后,父亲抬起那颗灾难深重的头颅,问:“没有钱就娶不到媳妇,怎么办?”

秋槐沿着父亲的目光看到屋外南方农村的景象基本上一如既往,一些成熟的庄稼因来不及收割纷纷坠落,如水稻、棉花、大豆……

在蚊子还活着的夜晚,天空的星星杂乱无章,秋槐坐在谷场上想象遥远,一些破碎的思想正在夜的深处运动。他的身边堆放着许多粮食。

他听到一缕黑暗的风从他头顶上嗖嗖削过,那些被风过滤了的情节如夜晚一样不可抗拒。

连续三年高考的失败将秋槐和秋槐的父亲一起拖到了这个夜晚这个谷场和这片提前流淌着西北风的背景中。

往事如灰烬飘扬。

高考试卷上文字和一些数学符号很规范地设计了密集的陷阱、圈套和阴谋诡计,他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很真诚地走进一片盲区自取灭亡。

一张计算机打出的成绩通知单第三次告诉他粉身碎骨和烟飞灰灭的精确内涵。他站在夏日低矮的天空下目睹了满天晚霞泛滥起汪洋血色的景色,父亲酱红的脸上流下了稠密的汗水和泪水。

他没哭。他回忆起历史书上踏着烽烟走过的一些历史人物,那些历史人物的身后是一条血水如阳光般鲜艳的道路,一些荒凉的风将历史人物送到了天与地的尽头……

父亲说:“你都二十二了,订媳妇没钱,怎么办?”

三年来,他从家里背走了半吨以上的粮食和足以买一个半媳妇的补习费。父亲咬着残缺不全的牙齿借了三千多块钱的债并且极野蛮地中断了两个弟弟的学业。如今两个弟弟粗壮如树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愤怒而仇恨如同面对阶级敌人。南方农村的风雨浸透了弟弟们成熟的身体,贫穷的房屋里三条光棍前仆后继。

秋槐狭窄的脑袋里,千千万万的思想正在越过繁荣的稻田和荒凉的面孔在季节深处蓬勃生长。

一些温暖透明的风景在秋槐的心灵中深深地驻扎如某种光辉的意志牢不可破。

他对父亲说:“我要出门去挣钱!”

父亲说去哪儿。

他没有说话目光盯住院子里几棵古老的梨树和树下几只盲目走动的鸡鸭们。一阵风在空中尖锐地经过,梨树上寥落的黄叶便在院子里旋转翻飞,鸡鸭们扑扑地跳跃了一气,于是,一些鸡毛就在风中飘扬着越升越高。那时候,秋天已经剩下不多的日子。

父亲将一壶茶咕咕嘟嘟地倒进了干旱的喉咙里,然后他放下紫灰色的茶壶闷着头认真地抽烟。不久,秋槐就闻到了苦涩的烟味和茶叶的气息正在深入他的肺腑。

天色晚了。

父与子沉默如铁,那时候屋外的暮蔼很有秩序地在天空铺排夜晚的景象。

去河边担水的路上,秋槐和素子狭路相逢。

深秋的清晨,太阳从柳溪河边萧条的树林里浮起清冷的浑圆。在宁静清晰的天空下,大片土地已被掀翻,种下了麦子,南方的农村进入了一段漫长而无聊空闲的日子里。

秋槐看到素子宁静的目光里有许多破绽被公开在清晨的空气里,素子的笑被阳光分割成不连续的画面。

素子问,你真的要走吗?

秋槐点点头,一副榆木水桶空空****地摇晃在浅浅的风中。

“你为什么要走呢?”素子的目光错综复杂。

秋槐说因为没有钱。

素子说,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秋槐没有说话,抬起头看到一些零碎的鸟雀在清冷的空气中涣散地飞行。

那时候南方的农村空空****,一些类似于音乐的风声正自由地经过褐色的田野和灰色的屋顶。

太阳火红地照耀着柳溪河苍白的水。

叶已凋蔽的柳树沿河两岸一路光秃而去。

秋槐在秋冬边缘的某一天离开父亲兄弟们阴冷发霉的目光以及那张温暖的床铺。

他背着一卷简单的铺盖和朴素的思想走在村后清冷而灰白的土公路上,路边有一个废弃的水泥涵管,许多枯黄的草在它的周围尖尖地摇晃。那是一个有风的日子。

一条年久失修的水渠纠缠着土公路前进。

没有人来送他。

远处,一辆手扶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开过来,挂斗上颠簸着几张熟悉的面孔和几捆稻草。秋槐爬上挂斗见村庄一点点地滑出了视线。

那一天农民们无所事事,浩瀚的田野上没有人和农具的影子。一只乌鸦在广阔天地间踽踽独行。

许多年后,在秋槐的儿孙们茁壮成长并且很流畅地经营爱情的岁月里,他们绝不会知道秋槐坐在动**不安的手扶拖拉机挂斗里的真实思想,也绝不会知道秋槐在一个清冷有风的日子里出走他乡的真正的意义。

素子也不知道秋槐要挤尽全身的血和汗去兑换钱和爱情。

秋槐穿着灰尘深厚的衣裳在漫长的西风里向南前进了六百里。他于一个太阳在西天彻底粉碎了的黄昏抵达苏南的一家村办砖窑厂。他扔下陈旧的铺盖看到南方农村的楼房毫无节制地不沿河流或道路蔓延,一些碎乱的炊烟浸泡在黄昏的残阳中如一段古老的往事。

厂长满脸砖瓦颜色嘴角咬着一根外国香烟,他对秋槐说着一些无须论证的语言,“当然,没有钱就等于没有眼睛,没有眼睛就是瞎子。”厂长坐在砖窑前面的一块空地上眼睛极明亮。一些残废的断砖破瓦散布在厂长和秋槐的周围。

装窑的男人们拉着扎满了砖坯的胶轮板车正在紧张地穿插。

秋槐点点头。风掀起他杂草丛生般混乱的头发。

厂长说:“只要你肯卖力气砖头就会变成黄金,制坯每天可挣十块钱,要是钻到窑里去烧窑,每天就能挣二、三十块。不过,说老实话,烧窑可不是人干的活。”

秋槐面对着四座如坟墓一样的土窑,他咬着干裂的嘴唇,旗帜鲜明地回答,“烧窑!”

不久,冬天就货真价实地到来了。一场薄薄的细雪过后,南方的土地上每天清晨都闪烁着耀眼的浓霜。又过了一些日子,村委会旁边的公路上就有了穿棉袄的人匆匆来去,有的时候秋槐会发现一些穿着鲜艳羽绒服的青年男女们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在冬天干冷的公路上迅速经过。

那时候,站在窑洞口手握煤铲的秋槐很自然地就想起家中几间破旧的房屋以及屋里的几张破旧的面孔正在冬季里墨守成规。素子姑娘依旧会在家里做饭然后去读一些描写夏天或叙述爱情的小说,也不知此时素子翻开的扉页上是否正在进行着一场刚开始的爱情……

烧窑的事业艰苦卓绝,秋槐坚守在冬天的窑洞里满脸流淌着咸涩的汗水和煤屑,窑火在鼓风机的煽动下轰轰烈烈一片兴旺景象。一些日子过后,秋槐清瘦的脸在烟熏火燎中蜕变成紫红的颜色。

凶猛的火十五天后就烧熟了一窑砖瓦。待到闭火出窑的日子,秋槐眼睛血红地倒在工棚的破**如一个残废军人,所有萧条的风声和繁荣的歌声都已消失了,他贪婪地睡了。睡梦中他跌跌撞撞地走了近三十年的路,路途中有许多明亮的水沟宽阔的河流以及美丽的女人,一些树和陈旧的田埂水坝在梦中波浪起伏。醒来后,秋槐揉着眼睛找粮食和水。

湾子大爷递给他一缸子白开水,说:“窑已装好了,咱们去点火吧!”

秋槐中断了喝水,疲倦的声音立即不可思议了,“不是昨天才出窑吗?”

湾子大爷摇了摇头,满嘴寥落的牙齿间漏出了一些拖泥带水的文字,“你都睡了三天了,别再做发财的梦了,我看你是干不了烧窑的活。”

烧窑的活每天二十四小时像时间本身一样,不可停顿。秋槐和湾子大爷两人倒换烧一孔窑,如果是三人倒换每天就得少挣十块钱。秋槐每天十二小时在煤和火之间颠来倒去有时来不及怀念父亲兄弟们的形状以及家里的农具、粮食和屋外一排挂满了风声的钻天杨树……

只有素子宁静的笑在炉火,煤炭、窑壁、屋顶、床铺以及弯曲的道路笔直的树干上久久不绝如不灭的灵魂。在冬季,秋槐的思想越过土窑和一些破碎的面孔向着下一世纪的某个美丽的家园前进。

美丽的家园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和一位美丽的女儿或儿子,一些安定温馨的生活画面纷至沓来。

父亲兄弟们怨恨的目光深入骨髓,在美丽富饶的南方,贫穷如一桩罪行逼得他风声鹤唳,一些光荣和辉煌的奖章、名誉以及电视镜头在某一个晚上被一群吐着酒气印有名片腰缠万贯地为改革开放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们统统买走了,留给秋槐的是生长着庄稼的土地以及流淌着树叶和父亲们影子的柳溪河水。

一些没有结局的故事在流淌的河水里无休无止。

他和素子一同在县城中学补习。老师们站在黑板前很认真地讲解祖国的地形地貌以及葛洲坝在地图上的位置,历史老师在45分钟里让时间跨越了一千多年,刚上课的时候,秋槐和一百多个补习生还在唐朝,到下课的铃声敲响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清代。历史老师说,“清政府如此腐败无能快要完蛋了!”果然到了下一节课的时候,武昌城头一声枪响,清政府就完蛋了。

补习考大学的日子大踏步地前进。他和素子在地理书上游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以及世界各地,荷兰鹿特丹港年吞吐量可精确到斤两;从古罗马帝国的建立一直走到蒋介石政权的垮台,他们一身霉味地走出课本去迎接新世界的诞生,可他们每年都在高等学府门外十多米远的地方徘徊。他们看到高等学府里教学楼此起彼伏,校园里有许多高大的树,树下走动着一些戴白色校徽穿白色裙子的女大学生,另一些男大学生在远处的石凳上开关着嘴似乎在练习外语。他差七分,素子差十七分,这二十四分活活划开了两个人的两个世界。

素子哭了一阵后,父亲安慰她说:“考不上大学有什么难过的!大学教授挣的钱还不够我抽烟,这年头谁还图这份虚名?”

素子的父亲是柳溪河畔著名的汽车大王。五辆大卡车每天源源不断地将大把的票子如废纸一样地卷进素子父亲的口袋,一幢三层二十四间的楼房在南方农村拔地而起,两个哥哥整天骑着摩托车在外面联系业务联系女人,日子兴旺发达全家人对素子高考落榜如对满天繁星中少一颗一样无动于衷。

秋槐发现那一年夏天素子在默默地流一阵眼泪后突然长大了,她成熟的身体和宁静的目光在夏日的天空下滋滋地生长,秋槐企图扼杀某些非份的妄想,可妄想已穿过家里贫穷的房屋和素子父亲嘴上缭绕的外国烟雾顽固地驻扎在他灵魂的裂缝中。

面对着素子如同面对着一片早春二月的风景,在这片色彩温暖的风景逼近他的视线时,所有的语言统统残废。望着素子诚恳等待的目光他如丧家之犬听到了繁荣昌盛的树叶问四面楚歌。

素子说,“你成绩比我好,只是命运太不公平了。”

秋槐感动地注视着素子,素子站在河边柳树下,细软的枝条和她长长的头发一起在秋风中飘扬。

素子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秋槐苦笑了笑,在南方农村大片的庄稼正在抽穗的傍晚时分,他怀念起素子与自己沦落补习的日子。

一些碎片般的往事源远流长。

没有人知道富裕农民的女儿曾经塞给秋槐许多的饭菜票。在冬季狭长的夜晚,素子将家里捎来的红烧排骨和辣炸子鸡悄悄地与秋槐共产了。秋槐感激地望着素子宁静而破绽百出的目光,荒凉的心灵里突然感受到温暖与阳光正在冰冻的河道里所向披靡,那时候,屋外的冬季正在结冰。秋槐想说一些感谢的语言,素子说,“你出来补习,挺不容易的!”

秋槐眼中汪洋着泪水,他咬着嘴唇哑口无言。许多次父亲弯曲的脸和破碎的牙齿在眼前晃动如一片刚刚倾圮的废墟。补习的第三年,父亲的腰象天空一样弯曲了。

秋槐站在教室的世界地图前想象起考上大学后许多美丽的故事顺理成章,生动辉煌的景象远远超过了一些电视剧和小说中的描写。他想,即使素子考不上大学,他也会让大学的风景以照片的形式铺陈在素子的床头,大学的风景里秋槐正夹着一本厚厚的书从图书馆里走出来,最好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

秋槐想象将来素子的床头如果有一片大学风景,素子肯定会听到秋槐从图书馆走出来的脚步声很有节奏地敲响着水泥地面,脚步声敲碎了素子孤寂的夜晚。

“小畜牲,你他妈的眼睛瞎了!”湾子大爷恶狠狠地咒骂着正在犯瞌睡的秋槐,“火都快灭了,还不加煤,钱不是好挣的,你他妈的吃不了烧窑的苦就给我滚。”

秋槐全身肌肉立即绷紧,他挥起煤铲匆忙向炉内填煤。他一声不吭地听湾子大爷发火,“要是火灭了,一窑砖就砸了,他妈的你这个尿壶脑袋换不来一窑砖,懂吗?”

窑洞外冬天的夜晚寂静而虚空,秋槐听到西北风在坦**无垠的南方农村的旷野上经过,尖锐的啸叫声异常清晰。

窑洞内温暖而窒息,湾子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夜里人撑不住,我来烧吧!”

秋槐嘴角**着没有吐出一个字来,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湾子大爷裹着一身煤屑和叹息走出窑洞口,他看到湾子大爷沉重的背影如父亲。

在冬天残余的日子里,素子来过一封信,素子信中的文字朴素如庄稼。素子父亲在信纸上喝酒抽烟的形象越来越醉生梦死,两个哥哥的胳膊越来越粗嘴上的胡子在冬季里疯长。素子告诉他家乡下了很大的雪,素子是在一个天空飘着细雪的傍晚给他写信的,窗外的雪地上有一些人的影子和麻雀的影子晃动。

素子要秋槐连续不断地给她写信,她希望秋槐在遥远的砖窑中怀念家乡和家乡的风景。

秋槐站在阴暗的天空下看到一些鸟雀们在空中流浪。他手里攥着素子的信走投无路,他的脚下,一些破碎的断砖烂瓦连绵不断。

他无话可说。一支光秃的钢笔早已风干了墨水,文字已成了他刻骨深仇的敌人,读书时的文字此刻如蚂蚁般在冬季里纷纷死去,断子绝孙。

他扔掉了光秃的钢笔,然后开始认真地数票子,一张张货币在他的手中翻动着,一些生动的故事被货币一页页地掀开了。

他要挣数以万计的货币。然后让父亲兄弟们贫穷的目光彻底埋葬,然后他要噙满泪水地跪在素子的脚下,说,“我要体面地娶你!我有钱了!”

秋槐看到父亲弯曲的脸和素子父亲的酒瓶在钞票的翻飞中彻底粉碎,那时候屋外的冬天土崩瓦解,《姑苏春色》的音乐正在漫过南方农村的田野和河流……

他没有足够的钞票。

他没有回信。

第二年夏天,南方农村的庄稼繁荣兴旺。秋槐在窑洞里已完成了对自己的创造,一种如砖瓦坚硬的形象棱角分明的站在砖窑的洞口看浓黑的窑烟从烟囱里吐出来然后涣散着随风而去。

这一年夏天他坚韧不拔意志坚定,一些美丽的想象正在接近事实,存折上四位数字不停地变幻上升,砖瓦厂四周的风景里绿荫滚滚,一些池塘和水沟涨满了温暖的夏季雨水。

这一年夏天秋槐的胡子和田野里的庄稼一样茂盛,沾着煤屑的脸上一派奋勇前进的气象,瘦弱的胳膊上鼓起了一块块扎实的肌肉。

这一年夏天家中破旧的房屋以及父亲兄弟们怨恨的表情在他的眼前纷纷倒塌,素子的微笑和宁静的目光正一一步步地脚踏实地走进他的窑洞、床铺和想象。

素子从此再也没有来信。

秋槐相信素子此时正在树荫下捧读一本爱情故事,夏天的故事热情洋溢,夏天的细节一往情深,或许夏夜里的素子正在电视屏幕上寻找一个力量的形象和一个关于男人的故事。

南方的夏天流淌着火,白色的火焰舔着树木庄稼和河流,树梢卷曲庄稼低头河里的水无声无息地下降道路上一片刺眼的白光在跃动。

秋槐在火一样的季节钻进窑洞烧窑火。

秋槐将一铲一铲的煤送进炉内,黄色的煤火呼呼地窜动着,窑洞内温度蒸蒸日上,一只坚硬的塑料茶杯在窑洞内松软如纸,一些虫豸类的微生物和蚊子们干脆在窑洞里结束了生命,几只不愿自杀的老鼠终于忍无可忍地往洞外撤退。秋槐抹着脸上浩**的汗水看洞内生生死死的景象就不停地往脖子里灌凉茶,一脸盆的凉茶已不再凉爽。夏夜的后半部分,他一边烧窑一边想象冬天,冬天的冰天雪地河流封冻田野荒凉在他干旱的脑袋里生动起来,一些虚幻的安慰使他信心十足,于是煤铲便有力地扬起来,有时候他会想起老师在课堂上说起的一篇课文,那篇课文中最可爱的人在朝鲜战场上就着干冷的雪吃炒面,秋槐觉得那真是幸福极了。

想得太多了,脑袋里就会烽烟四起。于是继续喝水。

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依旧火气冲天地升起,湾子大爷端一盆凉茶来接班。

秋槐热汗淋漓地从窑洞里钻出来,满身的煤灰在**的胸脯上被汗水绘制成川流不息的图像。他站在洞口,深刻地呼吸一口夏日的空气,目光望着远处繁荣昌盛的庄稼。

湾子大爷面对着坚定如树的秋槐,牙齿萧条的嘴里吐出一串破碎的文字,“我操你妈的,你小狗日的烧了一夜还这么神气,到底年轻!”

秋槐嘴角笑了笑,不说话,走了。

回到腐朽没落的临时工棚。秋槐一头倒在汗馊味丰富的破**,几秒钟之内世界就消失了。一些饿急了的蚊子驻扎在他广大的胸脯上开始吸血。那时候,外面的天空阳光烂灿。

许多梦幻纷纷扬扬杂乱无章。素子在梦中的微笑缥缈而遥远。他听到素子表扬他说:“你真能干,挣了这么多的钱!”于是他泪流满面地抚摸着寨子的袖子说,“我有钱了,我有媳妇了!”后来就有一些男女方面的私事在一间很豪华富丽的房间里开始。房间里贴满了货币。

一张张货币如武器一样踏过所有的傲慢、冷漠和偏见。

醒来后,秋槐发现破烂阴暗的工棚里飘满了潮湿发霉的气息,墙上有一只壁虎正在认真细致地盯住自己,有几个过于贪婪的蚊子由于吸血太多在他醒来时不能按时起飞,因而就遭了灭顶之灾。

夏日的天空动**不安漏洞百出,刚刚是万里晴空洁净坦**,转眼间风起云涌天空破布飞扬,一阵**和抽搐,前仆后继的炸雷撕裂灭空,暴雨就铺天盖地了。四孔土窑里时常灌满了汪洋的雨水。

一夜暴雨作风顽强,但第二天天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一些云彩浮在半空依旧无根无坻,南方农村的田野上水沟里流水哗哗不绝,一些背着鱼篓的孩子们踩着水声深入到水沟、河边逮鱼。秋槐端了一盆凉茶去接湾子大爷的班。

突然他听到二号砖窑的方向传来了一些破碎而混乱的声音,抬头看蜂涌的人正在紧张地忙碌着。他想到了二号砖窑是小泉子值班。小泉子瘦弱如草却整天嘻嘻哈哈仿佛小学还没读完,有时候秋槐很嫉妒活蹦乱跳的小泉子光明磊落如南方农村坦**的田野。

一些热浪提前汹涌,秋槐扔下一脸盆水,朝密集的人群冲去。

二号窑就地坍塌,土窑的体积向周围扩张开去,倾圮的烟囱一头栽进了烂泥中粉身碎骨,残废的破窑上空弥漫着残留的热气和煤烟。秋槐挤进人群中看到无数张铁锹和镢头正在坍塌的洞口挥舞着。

小泉子确实埋没在坍塌的窑洞里。

秋槐极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觉得小泉子自己会从窑中走出来,然后抹一把脸上的煤灰和汗水对秋槐说,“女人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是不是?”

太阳早已从远处河流的上空跃起,满目的光明里,南方农村的水稻和柳树茁壮成长,天宇里流淌着农民的感情……

小泉子死了。

在夏季低矮的天空下,秋槐听到了许多错综复杂的哭声久久不绝。

夏季里秋槐站在小泉子床铺前身上没有一丝汗,许多张活人的面孔像风一样纷纷流逝,他想到小泉子已经回家了,小泉子正在和他的父母说笑着谈起关于乡村窑厂的故事,他家门前生长着一排枝叶茂盛的泡桐树,树下小泉子妹妹在唱着一首怀念故乡的歌……

秋槐嘴里**漾着一缕温暖清甜的血腥味,待他意识到牙齿咬破了舌头后,他就卷起小泉子发霉的草席走到屋外。

不久,灿烂的阳光就照耀到了那张润湿了汗水的草席上。

湾子大爷鼻孔里旷口持久地进出着劣质烟雾如父亲,他睁着一双空洞浑浊的眼睛望着秋槐,“土窑垒得很糟,在这烧窑是拿性命换钱,你就别干了吧!”

秋槐看到一些破碎的烟雾在湾子大爷荒芜的头颅上缠绵悱恻,一阵凶猛的咳嗽狠狠地扎进了夏夜的深处。

秋槐铲起一锹煤用力送进炉内,他转过脸对湾子大爷冷冷地说了一句,“干,还得干下去!”

湾子大爷走出窑洞,秋槐面对着屋外深邃的和满天密集的星光眼里流下了一串冰凉的泪水……

不久,夏天渐渐没落,田野上的水稻纷纷成熟,等到一片金黄覆盖了南方农村,天空已褪尽了暑热,又过了一些日子,微凉的风从北方吹来,树叶纷纷凋零,成群结队的大雁在纯净的蓝天里向南迁徙,那时候,秋天就来了。

许多情感和思想掠过树梢和屋顶在季节的天空下盲目地滑行,秋槐在胡子如荒草一样丛生日子里,他目睹着千篇一律的景象已经将时间和岁月歪曲得面目全非,他在一个南方农民已全部入睡的深夜突然决定,回家。

这是又一年后的深秋,那时候五位数字的货币已写满了他回家的道路。他于一个西北风呼啸的清晨离开了土窑。

土窑在季节里按部就班,一些破碎的煤烟在空中如旗帜飘扬。

素子的微笑在他回家的路上迎面扑来。

一些属于记忆的故事在那个刮风的晚上彻底沉淀在秋槐的心灵中。

父亲见到一身风尘和货币的儿子走进屋内,一些语无伦次的语言热情澎湃:

“好,好!有出息!该娶媳妇了!看人家素子比你小一岁,出嫁都快三个月了。”

秋槐突然凝固,一卷陈旧的铺盏从肩上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屋内灯光极鲜明地照亮了秋槐满脸坚硬的胡子,他的嘴角一阵**,没有说一个字。

全家人都很振奋。

不久,冬天就真的到来了。

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越过田野、河流、房屋、树梢和秋槐破碎的想象……

一张张货币如树叶般纷纷扬扬。

又过了一些日子,南方的农村就开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