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月光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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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棗記得爺爺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被押到大隊部,爺爺脖子上吊一塊柏樹做成的豬圈門,很重,豬圈門板上寫上了歪歪邪邪的黑色的字而且還有一個紅色的“X”,像老師批改做錯了的作業。那時候,蔚藍色的天空白雲如雪,溫暖的風漫過紅旗、高音喇叭和會場上此起彼伏的口號聲。最初,小棗認為這是很好玩的事情,每個牛鬼蛇神的頭頂上都戴著紙做的高帽子,帽子大小適中做工考究,顏色繽紛,像從古代童話中走來的人物。豬圈門太重,爺爺頭上滲出了源源不斷的汗水,多數汗水滴落到了地上。直到有一個偷過生產隊黃豆的徐歪頭一腳踹倒爺爺,小棗才覺得這件事並不好玩而且有了一些“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基本想法。於是他聽到了自己的嘴裏有磨牙霍霍的聲音。

爺爺蹣跚在農業的田埂上,農具和糧食的故事在遙遠的年代裏提前結束了,一些過去的風景和往昔勞動的姿勢在爺爺的思想深處死不瞑目。

被逐出學校的小棗並不知道在大雪封門前的一個黃昏,爺爺拖著笨重如樹的身子找到了路線工作隊隊長,爺爺對隊長說——

小棗是我在王橋鎮寶靈寺門外香爐前撿來的,嫁在山區的女兒也是早年撿的。我是無兒無女的人。

工作隊隊長是公社派來的,他茂盛的胡子在黃昏的光線裏躍躍欲試,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貫串了不可動搖的堅定意誌,“不行,學校是貧下中農的學校。”

爺爺跪在隊長胡子的右下方,枯燥的眼睛裏艱難地流下了淚水,“請隊長千萬不要講小棗是撿來的。讓小棗來認幾個字吧!”

那天傍晚的天空,晚霞滿天,田野上莊稼收割幹淨,一些樹和陳舊的標語牌穿插在天空與土地之間。

隊長轉身就走了,不理睬爺爺。

一位遊曆四方的民間醫生在這一年收割水稻的日子裏,很絕望地鬆開爺爺沉浮不定的脈搏,民間醫生告訴遠道而來的姑姑,爺爺的肺癆已經不可救藥了。說完這話,屋外的天就暗了下來,許多蠓蟲在深秋暗黃色的天空下密集地飛行,後來生產隊的鍾聲在村西頭栗子樹下敲響了,下工了,人民群眾拖著農具和麻袋一樣空虛的身子走向居住的土屋和鐵鍋,走進夜晚黑暗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