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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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趟靠在老式的双人木**闭目养神,背后用被子枕头垫得高高的。这种姿势也是多年的习惯了,据金一趟自己解说,凡是急火攻心、火气上升之病人,不可平卧于床笫,那样“黑血上头”反而不好,甚至会“塞耳伤目”。所以这半靠半卧的姿势有助于火气下泄,让头脑清爽——金秀的理解则是父亲的脑血管硬化,坐式比卧式更舒适一些,所以就让他老人家这样靠在**休息。

太阳已经爬满了纸窗。这也是老规矩,金一趟卧室的窗户一律用纸糊,不用玻璃。他认为“纸从草木”,既不隔断日月之光华,又可接通内外之地气,人吃五谷杂粮,与草木自亲,岂可阻断日月风霜耶!而玻璃乃矿物烧结而成,“从火则伤人”。说来有趣儿,前年中医学会请他住在高级宾馆开个什么学术讨论会,他发现那客房和会议室里全都糊着塑料壁纸,铝合金玻璃门窗,还有空调冷气,金一趟没呆半天儿就逃会回家了。人家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这还舒服得了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可那宾馆偏偏用化学的玩艺儿把墙全糊死啦,好比把人装在个塑料袋儿里,切断了内外之地气,那还有好儿呀!再说,那玻璃门窗,金属门框,全都从火,伤肝。那机器制造的冷气,伤肺。唉,我看那高级宾馆一点儿也不高级,在那种屋子里住久了,损寿!”老爷子的这些见解,在金秀看来,完全符合科学道理。

当然,金老爷子的脑袋里也有一些不科学的玩艺儿,譬如,他很重视梦的启示,认为“梦乃天意”。刚才,他靠在**闭目养神,似睡非睡,恍惚之间就做了个梦,吓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来看见女儿和杨妈还都守在床边,但那梦中相会的人儿好像也刚从床前飘然而去。

“你走啦!又这么不言不语地飘走啦……”

“爸!您跟谁说话呐?”金秀有些吃惊。

金一趟沉吟半晌,指着外间屋说:“秀儿,去把方桌上那张相片给我拿来。”

照片在杨妈手里,递给了他。金一趟审视良久,问她俩:“这张相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们谁也不知道吧!”

杨妈摇头:“反正咱们家里没有。”

金秀说:“好像全义知道点儿来路……刚才他还在追问,是谁把这张照片拿到北屋里来啦?”

金一趟摇头:“他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这张相片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说着,他就要穿鞋下地。

金秀想阻拦,杨妈反而拦住了金秀。她知道金一趟要到哪儿去,而且,拦是拦不住的。

穿戴整齐之后,金秀搀着父亲,杨妈抢到前头,一路走到后院那三间小平房的门前。杨妈开了锁,进去点亮了蜡烛和那盏老式的煤油灯,再端着灯出来接金一趟。

“我就不进去啦。”金秀也很知趣,不越雷池一步。

“秀儿你别走,就在后院等几分钟,还得搀老爷子回去呐。”

“好吧,我等着。”金秀坐在枣树下的一个瓷鼓上。

杨妈关了堂屋的门,举灯引路,领金一趟走进西耳房,将这盏青花罩黄铜座儿的煤油灯放在硬木大案子上,金一趟坐在了案子前边的方凳上。

往下便是“七月二十八”的主要内容了,既简单又复杂,其实就是金一趟无言的忏悔、怀念和心祭。年年如此,习惯成自然,既是金一趟良心历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又是“义仆”杨妈的一份同情、操劳和“为尊者讳”的职责。杨妈是很熟悉其“程序”的了,捻亮煤油灯,剪了烛花,又燃檀香……

金一趟眼前,是那古铜色镜框里的年轻女子。今日特殊,镜框边又支起了这张“从天而降”的发黄了的相片儿。两张照片,同一角色——二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同一时代的装束,高领旗袍,头插珠花,表情恬静中流露出一丝哀怨、一丝凄苦。照片后面,是墙上挂着的那把琵琶。

金一趟凝视着两张相片,两行老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那琵琶“自己”再次奏起了《窦娥冤》的曲调。金一趟也再次“听见”了凄凉的反二黄慢板。

没来由遭刑冤受此大难,

看起来世间人不辨愚贤……

一年一度相会于幽冥之中吗?金一趟不但“看见”了美丽的翠花姑烺,而且“看见”了他自己。翠花在台上扮演窦娥,他跟着恩师一起在台下大声喝彩。恩师给人切脉,他写药方儿,翠花研墨。夜深人不静,他——成名了的金一趟,腰缠巨万,不顾名声,在妓馆林立的“八大胡同”寻找翠花。

“翠花……翠花!”金一趟不由得呼唤起来。

“老爷子!别叫啦。秀儿就在窗户外边等着呐……别让小辈儿的听见。”杨妈摇晃着他的肩膀。

金一趟从“梦”中醒来,心却醒不过来:“我看也瞒不住了,该还这笔债啦……”

“您有什么债?您一辈子行医行善,不欠任何人的!”

“别人可以这么说,我可不能这么想!”

“什么也甭说啦,回去吧。”

金一趟起身:“翠花年轻,我不能拜她。”

“走吧,明年还有七月二十八……”

“我本来只有她一张相片儿,可是今儿个呢,从天上又掉下来一张,”金一趟拿起照片,惨笑一下,又变成了哭声,“是翠花看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