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固执地生了这个没爹的孩儿,与其说是往金一趟眼里揉沙子,倒不如说也给杨妈添了块心病。怎样除掉这块病?她显得比任何人都更着急,也更为难。这难处有好几层:一要揣摸金一趟的心气儿,他最要面子,又最疼金枝,这两个“最”字加在一起,那火候可就难拿了——可怜这不懂事的二闺女吧,他能容忍到什么份儿上?一旦逼急了呢,连金枝也轰出家门,又如何收场?这是杨妈随时随地都要提防的头等难题儿。二要说服金枝,这丫头虽说生于“乱世”,自幼失母,但总还是在金府大宅院里娇惯着长大的,又入了戏校,当了明星,见天见儿的有千百双巴掌使劲儿捧,那还有好儿?早就捧晕啦。劝她离那帮倒爷板儿爷远点儿,不听!劝她趁早儿打胎,不听!如今生啦,她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八斤半,头发漆黑,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再劝她舍出去,能听吗?还有这第三层,把孩子舍给谁?有人要,兴许,“带把儿”的嘛,比丫头片子好打发,可也得寻摸个善良人家呀,正正派派、和和美美、干干净净、温饱有余……想着想着,杨妈差点儿一头撞在金府门前的大槐树上,吓了一身冷汗。
送走了徐伯贤和林大立,回到家来,杨妈已是疲惫不堪了,进东厢房都是扶着门框迈的台阶儿。正在屋里鼓捣电脑的杜逢时急忙搀了母亲,靠到里间屋的**。“妈,瞧您累的……”
“唉……”杨妈喘口气,“妈可真是老喽!一点儿心都转不得,腰酸腿沉,乏得直想躺下。”
杜逢时坐在床沿上给母亲捶腿。越捶心里越不自在。
“那也是您乐意。崭新的单元套房在那儿空着,我一个人住。您不乐意去享清福嘛,怨谁?”
“还别赖我不去。你什么时候娶个媳妇儿回来,我就去。也好有个伴儿呀。现在叫我一个人去住那鸽子笼,闷死啊?还享清福呢……逢时,告诉妈,有点谱儿了吗?”
“有啦,您的儿媳妇呀,在我丈母烺肚里怀着呐!”
“胡说!三十多的人啦,没正形儿!”
杜逢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似笑非笑。论条件,他是正牌儿工程师,人有模样,住有楼房,啥也不缺。况且,北京的大姑烺成千上万,小伙子倒是“抢手货”。据婚姻介绍所的人说,“只有剩女,没有剩男”,像杜逢时这样的角儿要是在《今晚我们相识》的电视上露个面儿,屁股后边非追个“女排”不可。然而,他偷偷地爱上过一个人……可惜谁也不知情。连这位当妈的也不知道。在杜逢时的心目中,母亲的一生完全被一种可怕的道德信条扭曲了。无论是“杨羊”,“奶羊”,还是“义仆”,“家奴”,你爱咋说就咋说,也休想叫棵歪脖子老槐树直起腰来。更无奈的,是仁德胡同的老街坊们,当然还有金家大宅院里的老老少少,以及亲朋好友,全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杨妈,还出自内心地喜欢她,尊敬她!而杨妈呢,也确实值得“尊敬”。别的都甭提了,只说一件事,她曾经自觉自愿地“掐”了杜逢时的奶去奶金秀。这种事儿,杜逢时当然记不得。可是,金一趟记得,仁德胡同的老街坊们记得,一旦说出口来“教育”年轻人的时候,金秀当场流泪,张全义也得红眼圈儿。可谁也没注意杜逢时如何作想?
“妈,您这辈子就离不开金家了吗?”
“唉,这人哪,是怪。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你那边,清闲,简单,没这么多烦心的事儿,可就算娶回来个孝顺的儿媳妇,我也真未准儿愿意过去。我总觉乎着,这心呀,拴在了金家。哪块玻璃不是我擦亮的?哪个孩子不是我拉扯大的?我不能眼瞅着这个家散架子。逢时,你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得帮着维这个家是吧?”
“嗯,是。”杜逢时用鼻子回话儿。
“就算妈求你办的也行。你呀,帮着扫听扫听,你们单位有没有缺孩子的?心善的人家儿……”
“您是说,叫我当个推销员,推销金家的野孩子?”
“混!说得这么难听!”
杜逢时冷笑,“老爷子熬到这份儿上,也够惨的了。金哥儿短命,金枝玉叶呢,好,也成烂菜帮子了。”
“你这张嘴呀,越来越损啦……说正经的,只当是帮妈一个忙!我不能让老爷子成天跟闺女运气,那不等于折他的寿嘛!”杨妈一边说,挣扎着坐起身来,“求人不如求已。我上妇产医院扫听去!兴许有人在那儿等着要孩子。”
杜逢时赶忙拦住:“行啦行啦!我答应您,去当这个推销员。您就多躺会儿吧。”
“那也别拦着我,该做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