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国里的公主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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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到黑水溪的木板桥边,停住了。金竹抱着欢欢,走下车来。

金竹正要拉着欢欢走上木板桥,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嬉笑声,她不禁停住了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桥那边走过来长长的一队人。打头的,是几个妹子,穿得花花绿绿,簇拥着一位衣着艳丽、低头缓步的姑娘。姑娘的身后,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手里都提着鼓鼓胀胀的提包、背袋。

金竹愕然地立住在桥头。她看清了,那衣着艳丽的女子,竟是凤月。她打扮一新,上身穿一件紧身绿色刺花内衣,外套一件桃红色开司米套衫,下着一条草绿色的确良军裤。浑身上下,鲜艳刺目。头发,也到哪里去烫得卷卷的了。那矮小的、丑蛤蟆似的秃二叔,时而窜到前边,附在凤月的耳边说几句什么,时而跑到后边,和凤月妈叨叨几句,嘿嘿地笑两声。他们这是干啥呢?凤月要到哪里去呢?莫非……金竹在心里揣测着。一股厌恶的情绪,立即在她的心胸间滚动。

队伍上桥了。金竹心一横,也迎面走了过去。低头轻步慢行的凤月,这时抬了一下头,整个身子顿时象触了电似地立住了。旁边的陌生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站住了。这时,秃二叔赶忙从队伍后面跑上前来,一切他都晓得了。此刻,这个平日鬼点子蛮多的老倌子,一时也找不到恰当的言词来招呼金竹了,只是嘿嘿地干笑着,点着头:“侄媳妇,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金竹没有答理他,一双喷着火焰的眼睛直盯着凤月。凤月被她的目光刺得碎碎地退了两步,头埋得更低了。这样足足僵持了一分钟,金竹轻轻地、也是轻蔑地说:“表妹,打扮得这么漂亮,带这么多东西,要上哪里去呀!”

“嗯,嗯……”秃二叔把话接过来,应付着。

金竹瞟了秃二叔一眼,道:“你少管闲事吧,我问的是凤月表妹。”

“我去哪,你管不着!”

凤月突然抬起头来,看也不看金竹一眼,涨红着脸,眼睛望着一边,语气很冲地说。一双腿,在木板桥上哆嗦着。

“二猛在等你呀。”金竹仍旧很平常地说。

“对不起。”凤月口气很硬,一反她平日温和的常态,显得颇有几分威风了。“我不愿进那脏屋子。祝你们幸福!那两个小布袋,今天我已托人送到医院去了。”

这是哪样话!如此发臭、带刺。金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充满血了。只有四岁的欢欢,不懂得妈妈的心。她扯着妈妈的衣角,奇怪地问,“表姨要到哪里去呀?她不和叔叔结婚了呀?”

这时,凤月低着头,气冲冲地从金竹身边走过去了。她要出远门了,到东北部队上找赵科长结婚去了。

木板桥在晃动着,为凤月送行的人,一个一个地走过桥去,站到公路边等早班过路汽车了。

秃二叔走近金竹,不自然地笑笑:“本来,我为你好,要你去部队上享福。你……你又舍不得离开二猛。现在,你们表姐妹俩……就两全其美吧!”

痛苦、愤恨搓揉着她的心。她拉着欢欢,迈着很重的步子,走过了木板桥。欢欢看着这长长的队伍,蛮好耍的。她挣脱妈妈的手,追过桥去了。

“我要到这里玩,我要到这里玩!”

此刻,金竹这个性情温顺、心地善良的女人,这个疼爱儿女、充满母爱的妈妈,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她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拖住孩子,狠狠地打了两下嘴巴。欢欢委屈地哇哇大哭起来。她一把抱住欢欢,气冲冲地朝屋里走去。孩子的哭声,洒下一路。

那一天,凤月从矿上回来,愁着眉,苦着脸。妈妈问她:“二猛的伤势如何?”“医生说,搞不好会变跋。”“跋?”富态女人的眼睛瞪大了。凤月扑倒在妈妈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秃二叔听到讯,说凤月回来了,风快就赶来了。凤月妈哭丧着脸把二猛会跛的消息告诉他,问他怎么办。他皱着眉头好久没吭声。凤月妈端出来几碟点心,斟满了一杯酒。秃二叔一边咪着酒,一边思索着。突然,他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焦黄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我这做姑爹的,当然会向着自己的侄女啦。二猛,毕竟是我的远房侄子啰。凤月,你看,到部队上去当军官家属好啵?马上就可以……”

“谁?”凤月问。

“赵科长。石湾里的。”

秃二叔向已回东北驻地的赵科长去信,热情地推荐了凤月。前天,赵科长回信来,表示愿意。只是,他提醒说,自己已年过四十了,年龄悬殊太大,请凤月慎重考虑。凤月主意早已定了,只等赵科长一句话。这时,大队党支部研究了这次事故的处理意见,决定撤销她代销店营业员的职务,并罚款三百元。这样,她恨不得马上离开翠竹寨,飞到赵科长身边去。前天接到信,今天就动身了。

凤月从医院回来以后,村子里又是风,又是雨了。一些多嘴多舌、爱拨弄是非的堂客们,三五一伙地在传,在议论。说什么二猛和金竹早就那个了。一栋小屋里,住着一个小寡妇,一个老单身,会不来往吗?哪头牛闯到草堆里不吃草的?二猛每个轮休日都回来,家里若没一点想头,他何苦这么三几十里路走回来?凤月已经晓得了……明眼人心里有数,晓得这风是从哪里放出来的。对金竹,村寨里大多数公正的人,都说她是个百里难寻的好女人。对凤月,倒是有不少人指背脊。也有人暗暗地为二猛庆幸:觉得凤月丢开他,是好事。和金竹结合,比和凤月结合,日子会过得舒心得多……

这一夜,金竹没有合眼。泪水,浸湿了枕巾,泡红了她的眼眶。一个女人,有什么比听到别人说自己这样的酸话更痛苦?这种人,明明是自己变心,却要造谣中伤别人,以此来掩盖自己不道德的行为。多么的可恶呀!她仿佛看到,二猛接到凤月退去的东西时,那张愤怒的脸,那颗痛苦的心!她在内心深深地责备自己,似乎二猛造成今天的痛苦,她也有责任似的。这个无情无义的凤月,二猛是为扑灭她引起的火灾负伤的呀!现在,在二猛最需要她的温情,最需要她的抚慰的时候,她却把他抛弃了,飞出去寻男人去了。这,是人做的事吗?她,也算得上人吗?往后,二猛的腿变跛了,他怎么过?不知怎的,此刻,小时候老奶奶向她讲的那个古老的故事,又走到她的脑子里来了。那个她梦见过多次的田螺姑娘,又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明白,二猛一直很敬重她;后来,深深地爱着她。她也……那时,她觉得二猛应该有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伴儿。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去破坏他的幸福,而且她也害怕可畏的流言。几千年代代相传的封建观念也不能不侵蚀这个长年累月生活在边远山区的女人。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一切该来的都来了,流言变故,不仅没有击倒她,相反地倒使她坚强起来,她明确地意识到,她应该站到他的身边去,勇敢地接受他的爱情!

漫长的夜,在她矛盾、痛苦的思索中,过去了。黎明来到了山村,来到了翠竹峰。她翻身起床,请村子里的几个后生,把自己喂养的两条肥猪,送到食品站卖了。忙完这一切,已是傍晚时分了。她把房门落上锁,领着欢欢踏着屋前的下坡道下来了。

“妈,到哪去呀?”欢欢伏在金竹的肩头上,问道。

“你想到哪里去呢?”金竹抿着嘴笑笑,这样问孩子。

“我要去看叔叔。每回你都不带我去。”

“这回妈带你去呀!”

“真的?”

“真的!”

欢欢乐了,金竹也乐了。年轻的女人,象一个长途负重的人刚刚卸去重负一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很快地,她们来到黑水溪边了,踏上木板桥了。山村傍晚的景致,和母女俩此刻的心境一样,秀美极了。山,那般青;竹,那般翠。西天飞来一道道霞光,给山铺上金,给竹镀上红。顿时,竹,翠中透红;山,青中夹赤。这是大自然的杰作,是一幅优美、清淡、高雅的图画。

一块块光滑的石板,从翠竹峰顶铺展下来,组成一条曲曲的山径。如今,有了公路,有了汽车,交通方便多了。今天,本来也还有一班过路车。金竹却决意劳动两条腿,走这条长满野花的古老的石板路。

“妈妈,我要捉螃蟹。”走到木板桥上,欢欢突然在金竹的背上嚷道。

“螃蟹会夹你的手。”金竹提醒她。

“我不怕!我要捉螃蟹给叔叔下酒吃。”

真乖的孩子!金竹心头一热,蹲下身来,把欢欢从背上放下来。然后,拉着她的手,向溪边走去了。

她们在溪岸边的小洞洞里搜索着。好大一阵子,只见到一些上不了桌的、小小的螃蟹在洞穴里出出进进,一直没有寻到一只大螃蟹。金竹随手在岸上折了一截柳树枝,拿它往洞穴里戳着。突然,柳树枝插进一个碗口大的洞里,被什么咬住了,抽不出来。小时候抓惯了这玩艺儿的金竹,知道戳到了一只大螃蟹了。她暗暗用上劲,慢慢地往外拖着。快出洞时,陡地往上一提,一只碗口大的螃蟹,便丢到了溪岸草地上。金竹快步登上岸,一脚把螃蟹踩住了。

欢欢高兴得直蹦:“捉住了!捉住一只大螃蟹了!”

金竹从刚收割的晚稻田里,找来两根稻草,把螃蟹牢牢实实地拴住,交给欢欢提着。接着,她从衣袋里摸出了那个漂亮的田螺壳,递给欢欢:

“把这个也带给叔叔。”

“这,”欢欢眨巴着美丽的眼睛,“叔叔喜欢吗?”

“会喜欢的。”

“那,你自己交给叔叔吧。”

“……。”

金竹怔住了,脸颊热起来。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懂得妈妈的心啦!她们上路了,踏着长满野花的石板路。欢欢拉扯着妈妈的衣角,清风拂动着金竹的秀发。走一程,停下来,望望这条从峰顶上滑下来的古老的路,望望这满山满岭的翠竹。

一路上,欢欢手里提着那只大螃蟹,缠着要妈妈讲故事。她讲了。讲的又是那个自己讲烂了的、孩子背熟了的古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