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新砌的青石板码头,出现在月亮溪小小的回水湾边。又一栋新的红砖青瓦的农舍,在溪边落成了。一条新铺的石板路,连着新瓦屋和溪边的码头。新屋的阶基上,屋前的坪地里,落了厚厚的一层鞭炮纸屑,迷漫着一股刺鼻孔的硝药气味儿。堂屋里,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的,来了好多客人,热闹非凡。
这时,从新屋的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女人。她一手提着一只刚杀的、拔了毛的肥肥的大母鸡,一手拿着个大木盆,向溪边的码头走来。她长得秀秀气气,一副好看的瓜子脸,一头油黑的短发,身材苗条,步履轻盈。她叫李惠萍,是这栋新落成的大瓦屋的女主人。她男人是山那边那个大煤矿里的矿工,名叫周树生,一个头脑灵活的小伙子,写得一手很漂亮的字,在矿上的采煤队里当文书。今天,家里迁居新屋,又恰逢独生儿子满周岁,双喜临门。他特意请假从矿里赶回来了。现在,正在堂屋里给客人们敬锡皮纸包着的香烟呢。
“惠萍!”
李惠萍刚穿过屋前的地坪,正下坡往溪边的码头上走去,前面猛然有人喊她。一抬头,只见一个五十挨边的婆婆子,穿得素素净净,提着竹篮,背着布袋,从溪上的木板桥上走过来了。
“娘!”李惠萍惊喜地喊道。她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上桥接娘来了。
“娃儿呢?”老妇人将手中的竹篮交给女儿,关切地问。
“睡了呢。”女儿低低地答。
“树生呢?回来了?”
“回来了,在堂屋里陪客呢。”
“客呢?都来了?”
“就你是个落后分子啦!”惠萍笑了。
“唉,你骂娘吧,怪娘吧,娘全领着。家里来这么多客,娘该早点来帮你打探打探。可是,你爹上县里的供销社打棉被去了,你大妹子上了中专。那调皮的乔伢子,硬缠着要跟我来……”
“你就把他带来吧!还怕少了他一双筷子呀?”惠萍埋怨起娘来了。
“总得有一个人看屋啦!”
说话间,惠萍娘跟着女儿进了屋。她和堂屋里的女婿、那些相识的、不相识的客人打了打招呼,又进女儿的咽房里看了看熟睡中的外孙宝宝,便和女儿一起到溪边的码头上剖鸡、洗青菜来了。
“娘,你歇歇吧。”女儿不让娘动手帮忙。
“娘不累。两双手比一双手快。”
娘女俩来到了码头上。惠萍提刀剖鸡,惠萍娘蹲下洗小白菜。清亮的溪水里,有青山的倒影,有新屋的倒影。惠萍娘那张端庄的脸庞,也映进了鲜亮鲜亮的溪水里。不难看出,她年轻的时候,风韵不亚于女儿。前面是一片桂花树林。眼下正是九月,桂花开了,一阵清风,送来浓郁的花香,醉人心脾。一片片花瓣,飘落在溪水里,引来一条条小鱼,窜动着,点破水面,来捕捉浮在水面上的花瓣。
“娘,”惠萍慢慢地掏着鸡的内脏,又接连瞟了娘两眼。心里有话想说,实在憋不住了,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惠萍娘仍然没有在意,一边细心地洗着白菜,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事?”
“爹,今天会不会来呢?”
“刚才我不是对你讲了,他到外面打棉被去了,不在屋。”
“不,我不是问他……”
“问谁?”
惠萍说话吞吞吐吐,引起了惠萍娘的注意。她不在溪水里摆洗白菜了,抬起头来,异样地注视着女儿。
惠萍的脸红红的,说话的声音也放低了:“我是问,我的阿爹,亲阿爹。”
霎时,惠萍娘就被针尖儿扎了一下一样,手中的一把白菜“叭”地落进了水中,随着溪水漂走了。
惠萍涨红着脸,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惠萍娘话音哽塞,不知说下面的话了。
“我,请了……请了阿爹。”
“你到他家去了?”
“没去,是去的信。”
“他、他来信了?”
“来了。”
“都怎么说?”
“他说,他一定来,来看看我们的新瓦屋,来看看我们的儿子。他还说,要来看看……看看……看看……”
“你说吧。”
“……看看你,看看那阿爹。”
惠萍娘呆住了。手里,捏着一把刚从溪水里捞上的小白菜。菜叶上一滴一滴的水,掉落在溪水里,溅起一点一点的浪花。溪面上,一层一层水波,在她的面前波展着,波展着。
“娘,你生我的气吗?”
“唉!你呀!”
“我没跟你商量,我不对。但我知道,你们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你心里也惦记着阿爹。正好,这一晌,那阿爹外出做工去了,你们就在我这里见见面吧。”
“你呀,真是!”
“真是”什么呢?惠萍娘没有说下去了。是埋怨女儿这样鲁莽呢?还是表达自己内心的矛盾心情呢?突然,“叭”的一下,她手中那把刚捞上来的小白菜,又掉到了溪水里。她一惊,连忙又将顺着溪水漂下去的菜叶儿,一一捞了上来。什么时候,惠萍用手抠出了一块鸡心肺,丢进了溪水里。一群小游鱼,一下扑了过来,抢食这块红红的鸡心肺……
溪水里,对面青山的倒影,被水波**碎了,变得东一块,西一块,上一块,下一块了。此刻,欢乐和烦恼,搅乱了惠萍娘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的心……
二
那里的山,比大洪山还要高,还要陡。那里的树林,比大洪山上的树林还要大,还要密。那里,也有河,也有溪。山溪水也是那么清,那么亮,喝一口,凉鲜鲜的,甜爽爽的。那里的河,比太阳溪和月亮溪汇合的温水河还要大,流水还要急。那里的人,都叫那条河叫巫水河。
张碧兰——年轻时候的惠萍娘,在那巫水河边的山寨子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了两年。她那颗负了伤的心,被山溪水治愈了。晚上,没有恶梦了,脸上,没有愁容了。想起那一天,自己被毒蛇咬伤以后,决心带着负了伤的心和负了伤的身子纵身悬崖的事,她的心就怦怦跳起来——她害怕了。如今,她觉得这大山里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美好,她决心在这山寨子里,在这个好心的男子——自己的救命恩人的身边,好好地生活下去。
她住进这栋古老的木板屋一年多了。她心灵手巧,这栋破旧的木板屋子,被她捡拾得齐齐整整了。屋子里的摆设,眼是眼,眉是眉,井井有条,男人也有一双巧手,过去打单身的时候,心灰意懒,屋里屋外,他懒得动手收拾。而今,自己的屋子里住进了这样一个可心的女人,他手勤了,脚快了。他天天在队上出工,收工回来,屋前屋后种瓜种菜。蔬菜长得比哪家的都好。
太阳落到了西山顶上了。张碧兰喂完猪回到屋里,就动手生火煮饭了。她坐在灶边,一边不时往灶里添柴禾,一边摸起了那件尚未缝熨贴的男人的罩衣。秋风起了,天开始凉起来。昨天,她走了二十几里山路,跑到公社供销社,扯了一块蓝卡叽布,给男人缝一件罩衣。还是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她就跟娘家的嫂子们学会了裁剪、缝制衣服。把布扯回来以后,她在男人身上左一量,右一量,就拿起剪子把衣服裁剪出来了。今天早上,她开始动手缝,现在,只差袋子没有钉,纽扣孔没有锁了。
一抹夕阳,从木头格子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张碧兰的身上,照着她一张红扑扑的脸。饭煮熟了,她把燃烧的柴棒儿从灶里抽出来。然后,把尚未完工的衣服搁在长板凳上,准备动身去菜园扯菜。
一迈出门来,一阵恶心,她感到要呕吐。是病了吗?不,不象。那么,是什么呢?前天,刚开始感到呕吐的时候,这个少妇的心,就敏感地触到了那里。但是,毕竟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她心里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还不便在男人面前张扬。现在,她满有把握地感到自己确实是有、有了。一时间,她既有那种头一次怀孕的少妇的喜悦,又有一种难言的羞涩。
她蹲到沟边呕吐完回到屋里,进山打柴的男人也回来了。这是一个身材不粗壮、却挺结实的三十大几的汉子。他放下柴禾,热汗涔涔地进了屋:
“你猜,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她男人彭少兵将一双手放在身后。
张碧兰抬起头来,含着微笑看了看男人,没有猜他身后的东西,却取毛巾给他擦汗来了。
“看你,一身的汗,还不快洗洗。”张碧兰一边替男人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疼爱地说。
“你猜嘛。猜着了,我就去洗。”
张碧兰又含笑地看了彭少兵一眼,摇了摇头。
“不,你一定要猜。”彭少兵这个壮实的汉子,站在纤细的张碧兰面前,撒娇似地说。
“是吃的?还是用的?”张碧兰问。
“吃的。”
“山上摘的?还是供销社买的?”
“这……要你自己猜。”
“那我不猜了。”张碧兰故意转过身去了。
“山、山上摘的。”彭少兵赶紧说。
“板栗。”
彭少兵摇头。
“松子。”
彭少兵又摇摇头。
“那……我、我猜不着。”
“看!”
彭少兵突然把一双手伸到张碧兰面前。一片大树叶子里,包着黄灿灿的一包酸枣子。接着,他拣了一个又大又黄的酸枣,送到张碧兰的嘴里。
这酸枣,又酸,又甜,又粘糊,味道美极了。张碧兰嚼着嚼着,望着男人笑了。
“好吃吗?”
“好吃。”
“我知道,现在你最喜爱吃这个了。”
“你……”张碧兰抬头看了男人一眼,“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彭少兵故意逗她。
“我、我……”
“说呀!”
“我,有了。”
“有么子了?”彭少兵笑着追问。
“有……你呀,真坏!真坏!”张碧兰用手捶打着彭少兵厚实的胸脯。彭少兵顺手将她搂到了自己怀里,甜甜地问:“你、你有毛毛了,是吗?”
张碧兰贴在男人胸脯上的那张秀美的脸,红得象五月间大洪山里开放的石榴花。她恤泥地喃喃着:“不准你知道,不准你知道……”
这时,门外脚步响。张碧兰赶忙从男人的怀里闪了出来。彭少兵迎出门去,只见大队老支书领着一个高高大大的、陌生的男子汉来到了屋前。
“这就是彭少兵。他叫李石汉,张碧兰的男人。”老支书介绍说。
彭少兵猛然间怔住了。
这时,门口立着的那位陌生的男子汉,用剑一样的目光盯着彭少兵。
“你们先谈谈吧。谈不妥当再来找我。”老支书转身离去了。
此刻,张碧兰也闻讯走到门口来了。
“你、你还活着……”
象骤然间遭一声雷击,张碧兰几乎要昏倒下去。她赶忙双手抱着门框,终于让自己站住了。
门里门外,死一般的寂寞。
淡淡的月光,泻落在木板屋前面的地坪里,照着两株前年新栽的柚子树,照着那一堆前两天刚劈下的新柴禾。这屋里平静的生活,一下子搅乱了,劈碎了。
张碧兰坐在窗前,面对窗外清亮的月光出神。她红肿着的双眼,已经没有眼泪了。刚才,她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流尽了。李石汉,就象从天上掉下来似地出现在她面前,在她的心海掀起喧天的巨浪。他们自幼相好,二十二岁那年,她和他结婚,过了两年甜蜜的生活。没想到,一场无情的风暴,把他们卷开了。在遭到生活沉重的打击以后,她从月亮溪边逃出来,翻了多少山,涉了多少水,她来到了这巫水河边,来到了这深山密林间……
人世间的不平事,惨重地伤害了这个年轻女人的心;深山里的毒蛇,也不放过这个善良的女人。傍黑时分,她慌乱地奔走在深山里。突然间,她的小腿上被钢针扎了似的疼痛。她以为是被什么树刺儿扎着了,赶忙转过头来看。只见一条毒蛇从草丛里“嗞嗞”地窜走了。一种可怕的感觉,骤然袭上她的心头。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可恶的毒蛇咬伤了。深山密林,前不挨店,后不靠村,其后果是什么,她心中有数了。她并不感到害怕,相反,一种超度之感浸沾了她的心。她不甘心待毒蛇的毒性发作被毒死,快步扑向不远处一堵百丈悬崖崖边,决心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你……”
正当张碧兰将纵身跳下悬崖的时候,突然间,身后冲过来一个人,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转头一看,是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她恨他,吼叫着:“快放开我!快放开我!”
任她怎么喊叫,陌生的青年男子不理睬她。他抱着她飞快地离开了悬崖边,来到了一株大松树下,这才将她放下,冲她命令般地厉声说道:“坐着!好好坐着!”
“嘶”的一声,青年男子把自己的衣服撕破了,扯出了一根根布条条。接着,又“嘶”的一声,青年男子把张碧兰的裤筒扯破了。张碧兰这才发现,毒蛇咬伤的伤口发作了,从脚板一直肿到了膝盖处。这个大山里的青年男子,用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条,动作熟练地将张碧兰尚未红肿的大腿紧紧地捆住。然后,背着张碧兰,踏着惨淡的月光,朝山下走来。
她被背进了这栋古老的木板屋,蛇伤发作得更厉害了,一条腿热得烫手。这个年轻的女人,昏迷了,不省人事了。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只见自己躺在一张木板**。那个青年男子,正用嘴在她的伤口处吸着浓血。接着,他把捣成泥巴状的草药,敷在伤口上。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张碧兰很不友好地质问对方。她真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见死不救,不为人。”青年男子平平淡淡地说。
第二天,张碧兰的伤势好一点以后,青年男子感到自己不该留一个青年女子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便把她送到寨子里一个孤身老婆婆家里。每天早晚,带着从山上采来的草药,到老婆婆家里来为张碧兰洗伤口,换药。在他的细心治疗下,张碧兰的伤口很快就好了。
张碧兰在这位老婆婆家里住下了。她用自己灵巧的手,为山寨里的人织毛线衣,缝制衣服,糊口度日。在这里住下以后,那位救她的青年男子,自然引起她的注目了。从老婆婆口里得知,他叫彭少兵,因为出身于富农家庭,三十来岁还没讨上堂客。此后,她和他接触多了,日子一长,渐渐地,他们就……
张碧兰刚进这栋木屋里来的时候,她还思念着认定早已做了冤鬼的李石汉,心里常常生出一丝丝隐痛。现在,李石汉突然回来了,他没有死。她为此高兴。然而,自己的心里,却又装下了一个象李石汉一样可爱的男子。这个生活出给她的难题,绞得她心儿痛!
“碧兰,跟我回去吧!”刚才,李石汉对她说。她流着眼泪,望望石汉,又看看少兵,咬了咬牙,说:“是不是你们两个说个清楚。”说完,她一扭身,跑进里屋哭去了。
“那,我们到老支书那里去一下,把事情说清楚吧。”李石汉对彭少兵说。
彭少兵木然地点了点头,跟着李石汉出门了。
一轻一重两种脚步声,在外面的地坪里响着,渐渐远去了。张碧兰的心象撕裂了似的。她一下扑倒在窗台上……
门外脚步响,一轻一重。看来,是他们回来了。张碧兰没有起身,仍然呆呆地坐着。她全身象完全失去了知觉似的。不大一会,只见一个黑影儿来到她的面前,低低地、痛心地对她说:
“你,跟他走吧。”这是彭少兵。
张碧兰呆立着。
“过去,你们感情很好,是……唉,我,不应该留你。我阶级站得不好,政治上腰板不硬,在人前讲不起话。跟着我,你也抬不起头呵!”说完,彭少兵跑到门外地坪里去了。
天黑,彭少兵脸上那痛苦、复杂的表情,一丁点儿也看不清。张碧兰没有哭。眼泪,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已经不是痛苦的表示了。她已经没有泪水了。
“碧兰,那我们就走吧。”李石汉走上来说。
“……”
“你?不走?”李石汉心头一惊,一个异样的情感涌上心来。
“什么时候走?”张碧兰低低地问。
“就走。”
“就走?”
“嗯。到下边的村寨借宿去。”
“卟通”一声,张碧兰跪在李石汉的面前,双手抱着他的腿,说:
“你,答应我一句话。”
“讲呀!”
“让我再在这里住一夜。我替他缝的衣服还没有完工。他,他,也和你一样,是一个好人啦!”
没有回答。李石汉宽厚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三
太阳当顶了,灶房里飘开了鸡肉香。亲戚们都到了。只有惠萍的生父彭少兵还没有到。刚才,惠萍把消息透露给娘,惠萍娘的心乱了好一阵子。现在,她倒真想见见他了。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是在惠萍满周岁的时候。转眼,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如今,惠萍的孩子,也满周岁了。
从溪边回来,女儿在灶房里忙碌,张碧兰来到女儿的睏房,瞅瞅胖胖的外孙子。小家伙已经醒了,正“呱啦呱啦”在**独个儿“说话”呢。她一把将胖外孙抱在怀里,在房子里走动着,不时用手指儿点点小外孙的胖脸蛋,逗着这小家伙笑。心里,象塞进了一团铅似的,沉甸甸的。好几次,她想抱着小外孙到溪边的木板桥前去看一看,看小家伙的亲外公来了没有?她又害怕在桥边猛地碰到他。见到他,自己和他说点什么话好?
她没有勇气走出去,走到月亮溪边去,走到木板桥前去。她抱着小外孙,在房子里一个圈儿一个圈儿地走着。
“妈。”
突然,惠萍从外面走进屋里来了。她来到娘面前,轻轻地说:“阿爹来了。”
“呵!”张碧兰在房里迈动的脚步,戛然停住了。
“到木板桥边了,树生去接去了。”
惠萍的话刚落音,彭少兵已进屋了。惠萍赶忙一转身,跑到堂屋里去了。
当惠萍再次回到里屋的时候,彭少兵也跟着女儿进来了:
“碧兰。”
双方对视,怔立片刻后,彭少兵终于开口轻轻地喊了一声。二十多年过去了。算来,他是五十六岁了。头上,添了白发;额上,皱纹深了。然而,他不显老,红光满面,挺有精神。
张碧兰碎碎地移动着脚步,朝彭少兵走去。她的眼眶里,闪动着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多少情感涌上心头,多少话语卡在喉咙呵!
惠萍走过来了,伸手去抱娘怀里的孩子。她想抱着孩子到外屋去,好让娘和阿爹在一起说说话。张碧兰紧紧地抱着外孙孙不放。惠萍只好独个儿悄悄地离去了。
“你累了吧。”张碧兰说出了第一句。
“不累。”
“昨天动身的吧?”
“嗯。”
“搭了一整天的车,又走了十多里路,还不累?快坐呀!”
“坐,坐,都坐。”彭少兵坐下了。
“你,不显老呵!”
“不,老了。孩子大了,我们老了。”
“哟!”张碧兰象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把怀里的小外孙抱到彭少兵面前,说,“小林林,看,看谁来了?快,快喊外公。”说到这里,张碧兰那端庄的脸,倏地热了。
小林林朝着彭少兵,咧开小嘴笑着。
彭少兵从衣袋里掏出两张“工农兵”钞票,递给小外孙。小家伙毫不讲客气,一把抓住,就往嘴里送,把崭新的钞票咬湿了。
“好吃的鬼崽崽!”张碧兰一把将林林手中的钞票取下,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惠萍赶紧闪身进来,把孩子抱走了。
屋里一下清静下来。彭少兵和张碧兰在竹凳上坐下了。
“那边,又有了几个伢妹子?”张碧兰轻声细语地问。
“三个。大的,十七岁,今年考上了大学,到省城里读书去了。”
“伢妹子他娘,可好?”
“好,好。”
“为什么不带个伢子来看看呢?”
“那个细把戏,硬缠着要跟我来哩。”
“怎不带他来?”
“我,带了这个来了。”说完,彭少兵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张碧兰。张碧兰赶忙接住照片,捧到面前来看。照片上,有着五个人。彭少兵和他后来娶的堂客,抱着细崽,坐在前面。后面一边站着一个男孩子。
“赶明日,让惠萍带着外孙孙回去,再和你们一家人照一张。”
彭少兵浅浅地笑笑。停了停,问:“他李大哥,可好?”
“好,好。”
“在屋吗?”
“出外做工去了。”
“你们后来也有三个伢妹子吧?伢妹子们一定很会读书吧?”
“赶不上你们的啰!惠萍的大弟弟,去年才考上个中专。”
这时,门“吱”地一声,惠萍神情慌张地闪身进来:
“娘,你过来一下。”
张碧兰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起身向门边走去。惠萍将嘴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而又是着急地对她说:
“阿、阿爹来了。”
“什么?他不是到县里……”
“他已经到了下面石狮桥的代销店了。我叫树生去接去了,要树生找借口拖住他,让他晚一点进屋,好让我们打个商量。”
彭少兵也听清了。他立起身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