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国里的公主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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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萍的两个阿爹都来了。消息在客人们中间炸开了。堂屋里许多人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两个女客还走到惠萍的睏房门边,偷偷地瞅瞅张碧兰和彭少兵。

惠萍站在娘的面前,焦急地望望娘,又望望阿爹。

精明、干练的彭少兵,也一时没了主张。他在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一缕缕烟雾,在他的面前飘动。

静。出奇的静。

走?还是……见不见见他呢?真想见见他呵!他,还是那么暴躁吗?那么凶吗?不会了吧,都是五十大几、六十挨边的人了。彭少兵的脑子里,象雷击,象电闪,闪动着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还、还是请你让让吧。你是一个开通人。”呆立着的张碧兰,突然转过身来,抓住彭少兵的手说。

“好。”彭少兵顺从地点点头。“我、我马上走。”

“走?”

“只有走了。”

“不,不能走。”张碧兰抬起头来,大胆地望着彭少兵——这个和自己共同生活近两年的男人。她的眼眶里,注满了泪水。

“你这么远来,看女儿,看外孙,你还没有和惠萍、和女婿树生说说话啦!”

“那……”彭少兵定定地望着张碧兰。

此刻,张碧兰显得镇定多了。她朝女儿招了招手。惠萍走过来了。

“树生在矿上的工作服,还有吗?”

“有。”

“你拿一件来。”

“矿上的工作服?”

“嗯。”

“呵,呵。”惠萍笑了。她象娘一样,是个聪明的女子。此刻,她明白了,娘要给阿爹化装了。她飞快地打开衣柜,去取树生的工作服了。

工作服取出来了。惠萍递给阿爹,却被娘夺去了。张碧兰对女儿说:“你快到溪边去看看,看树生和你、你那、那阿爹来了没有?设法在屋外再拖延一点时间。”

“好。”惠萍答应着,转过身,就往门外跑。

“等等!”

惠萍刚迈步,张碧兰又大声喊道。惠萍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娘。

“你生个法子,悄悄地告诉树生,等会向你那阿爹介绍客人的时候,就说你这阿爹是他矿上的老工人。”

惠萍点点头,走了。

张碧兰抖开这件崭新的工作服,亲手给彭少兵穿上,抹抹衣领,又扯扯衣襟,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扣着,面对面地望着他。多少年了,她没有这样近地看他了;多少年了,她没有见到他这张方正的脸膛了;多少年了,她没有看到他这双传神的眼睛了。现在,她终于这样眼睛对眼睛地看他了,她终于又大胆地、尽情地接受他那滚热的目光了。倏地,一股热辣辣的潮水,涌上了她的心际。那一个终生难忘的夜晚,又飞云般地卷到了自己的眼前……

李石汉的胸脯急促地起伏一阵之后,终于同意她在那栋木板屋子里、在彭少兵的身边留一个夜晚。

她在隔边房子里新架了一个铺。安顿好李石汉上床歇息,然后,她才回到自己的……不,彭少兵的睏房里。彭少兵已经上床躺下了。自然,他还未入睡。此刻,他怎么能安然入睡呢?多少感情波澜,冲击他的脑海,撕扯着他的心呵!

张碧兰坐在床沿上。手里,又摸起了那件尚未完工的、彭少兵的蓝卡叽罩衣。油灯下,她飞针走线,锁着一个一个扣眼。往日,小小银针在她那灵巧的手里,运用自如,那般听话。此时此刻,她的手好象顷刻间变笨拙了,针儿也好象顷刻间变得调皮了。针尖不时扎在她的手指上,一滴滴殷红殷红的血,从她的指头上渗了出来。

不知针尖儿在手指头上扎了多少次,她终于把一个一个扣眼全锁好了,把一个一个扣子全钉好了。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摇了摇彭少兵的身子,示意他站起来试试这件自己亲手替他缝制的新衣。

彭少兵在**不安地翻了一个身,没有起来。

“你,起来,试试这件衣吧。”

张碧兰用低得只能让数寸之远的彭少兵听得见的声音说。此刻,她把复杂的感情挤压在胸间,强挂着笑容,又一次催彭少兵起来试衣。

“人都没有了,穿上再新、再好的衣,又有什么意思!”彭少兵又不安地翻了一个身,仍然不肯起来。

“吱咔——”,隔壁屋里,传来李石汉躺在**,不安地翻动身子的声音。

“唉——”

张碧兰为难地一声长叹。再怎么努力,她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叭”的一下,一滴热乎乎的泪珠,掉到了彭少兵的臂上。

“你……”彭少兵动心了,侧过身来,望着张碧兰。

“衣是人做的。这衣上,有、有人的心、心啦!”

“叭!”

隔壁屋里,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来重重的响声。这响声,如同一声沉雷,击落在张碧兰的心上。她的身子不由得抖动了一下。此时此地,这个年轻的女人,难做人啦!

彭少兵从**起来了。灯光下,他看到了张碧兰那一个个渗出鲜血的手指。他的眼眶倏地湿了。

他恭恭敬敬站在张碧兰的面前。两人脸对脸,谁也没有吭声。

隔壁屋子里,平静了,没有声响了。难道李石汉已经安然入睡了?不会呀!那……

张碧兰的心太乱了,没有沿着这条思绪往深处去想了。她又看到了对面这张痛苦的脸。她忙把新衣抖开,给彭少兵穿上。她一个一个地替他扣着扣子,动作是那么缓慢,那么不利索。

“有合意的,你就趁早找一个。这屋里,应该有一个人打打招呼。”

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

“除了你,还有谁敢挨近我?看见我背上背的那一个黑包包,就被吓得远远地走开了。”

“你要往好处想,总会有好人到你身边来的。”

“……”

“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你。”

“什么要紧的话?”

“给娃子取个什么名字?”

“名字。孩子的名字。”彭少兵叨念着,陷入了沉思。

“这娃是你的,名字该你来取。”

“……”

煤油灯火,洒下一片淡淡的光亮,照着这两张痛苦的、难舍难分的脸。

天明的时候,张碧兰推门出来,只见李石汉树桩似地立在坪地里。一双大眼,充满了血丝。脚下,丢落着几十个“喇叭筒”烟头。他身边的那株前年新栽的柚子树,光秃秃的了。一片片青青的叶子,全被揪落下来,铺了一地……

工作服上的一个个纽扣,终于全都扣上了。张碧兰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自己的手指。当年那针尖儿扎着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彭少兵也陷入了沉思。他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一个离别的夜晚,或者是……唉,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他不是早就有了好人走到他的身边了吗?三个伢妹子,又这么聪明,这么会读书。大伢子才十七岁,就考上了大学。去年,他家也起了一栋新屋啦。家庭搞好了,人也精神了。看,都五十六岁的人啦,还这样的不显老,这样的……自己呢,日子也好过了。老头子的一手弹棉花、打棉被的手艺,派上用场了。这两年,在外区、外县的供销社承包棉被打,每月收入总是一百好几十块。去年,终于又在当年被拆掉的房子的地基上,盖了一栋新瓦屋。屋子盖得比当年拆掉的那栋还好,还大,还气派。如果当年的日子象今天这么红火,如果当年上面的政策象今天这么合人心,通情理,又怎么会发生这样揪心的事呵,今天又怎么会使人这样的着难呵!在今天这样红火的日子里,来看当年那揪心的事,应该大度些,应该冷静些呵!石汉和少兵,也一定会这样想,这样做吧?

触景生情。张碧兰思绪奔腾……

李石汉在代销店里买了一挂千子响的浏阳鞭炮,刚走上石狮桥,就碰上了闻讯赶来的女婿周树生。

“爹。”树生迎上前去,喊。

“呵,树生呵,去哪?”李石汉着一身的卡衣。腰不弓,背不驼,身子笔挺挺的,高大,壮实,精神。

“来接你呵!”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有人在代销店看到你,到我屋里报了个信。”

“唔。”

两人走上了石狮桥。这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山乡的石拱桥。桥身全都是用石块砌成的。桥面两侧,压着两排粗大的方方正正的石条条,行人可以坐在上面休息。这时,树生对李石汉说:“爹,我们到这桥上坐坐吧?”

“不了,我真想马上见到你们的新瓦屋呵!”

“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歇歇吧。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呢。”

“什么事?边走边说吧。”

“矿上福利科又想请你去打棉被,要我和你谈谈具体条件,好签个合同……喏,看我这记性,差点把事忘了。我还要到代销店买几样东西,家里等着用。你等等我,我买上几样东西,一起走……”

李石汉跟女婿又走回到了代销店。

好大一阵子过去,两人才重又踏上石拱桥。过了桥,他俩沿着溪岸边的石板路朝前走去。月亮溪水清澈见底,一条条游鱼不时冲出水面,来捕食浮在水面上的桂花花瓣。眼下,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沿溪而上,坡岸上一树树金桂银桂,黄灿灿,白闪闪。山风沿溪吹来,香花醉人心脾。月亮溪变成了流花的溪,飘香的溪了。李石汉此刻的心境,也象脚下这月亮溪般的明丽,也象这坡岸上金桂银桂般的灿烂,也象这头顶上的蓝天般广阔。他很惬意。上午,他从外地回来。下了汽车,走进屋子,不见婆婆子,只看到那调皮小崽仔在屋里吵翻了天。

“你妈呢?”李石汉问细崽。

“到姐姐家去了。他们今天搬新屋,小林林今天满周岁。”

“他们的屋盖好了?”

“盖好了。比我们的屋还高级呢。全是红砖砌的墙。”

李石汉在屋里水没喝一口,脸没洗一下,放下行李,掉转屁股就走。出了门,他沿溪而上,直奔惠萍家来了。他的家,也在这月亮溪岸边,和女儿家同饮一条溪里的水。惠萍家住在上游。这次,他外出做工三个月了。女儿家建新屋,他没有在家,没有帮帮手,出出力。去年,小外孙生下来的时候,正是自己盖屋,手边紧得很,没有给小外孙送点象样的东西。一想起这些,老头儿心里就有点儿那个。这次,他挣回来了四百元钱,全都带在身上。女儿家建屋,一定少钱用,说不定还亏了帐。他准备把这笔钱,全都送给女儿,表示自己做大人的一点心意。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更应该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看重一些呵!这些年,她那位亲阿爹,不知怎么样了?李石汉的思绪一触到这里,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唉,那一种日子,真是捉弄人呵!

“树生,盖了屋,亏了帐吗?”走了一段闷路,李石汉开口说话了。

“没有。去年,惠萍承包的桔子园,除去各种费用,得了一千多元。”

“晤。”

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木板桥边。惠萍过桥来接李石汉了:

“爹。”

“呃。”老头儿高兴地应着。走在木板桥上,眼睛,直盯着前面那栋新屋。真是的,硬是比自己家盖的那栋还好。四周的墙,全是红砖砌的。这样,东南西北的飘雨打过来,都不怕了。窗子,还是玻璃的呢。要是将地板铺上水泥,就象机关上、厂矿里的房子一样了。难怪自己那细崽说,姐姐家的新屋比自己家的还高级呢。

李石汉只顾出神地看女儿家的新屋,一脚踩到了木板桥的边边上,身子不禁一歪,险些栽下溪去。全靠周树生注了意,一把拉住了岳父。

“这个,收下。”李石汉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四百元钱钞票,一把塞给女儿,用不容推辞的口吻说。

“爹,我们不少钱用。”惠萍不肯收。

“不少钱用,也收下。这是爹的一点心意。去年爹建屋,你们也帮了大忙。外孙出生的时候,爹正建屋,手头紧,也没……不讲这些了,接住吧。”

李惠萍只好把这叠钞票接过来了。

“爹,快进屋吧。”过了桥,惠萍对李石汉说。

“你们回屋去吧。我到外面转转,想好生看看你们这新屋。”

李石汉说完,离开了屋前新铺的石板路,拐了一个弯,登上了坡道,到屋后的竹山里去了。他想从前面,从后面,从左面,从右面,把这新屋看个够。他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享受。

周树生想陪李石汉上屋后的竹山里去,被李石汉拦住了:“你忙去吧。让我一个人走走。”恰巧这时,惠萍也悄悄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她要把母亲的交代,转达给男人。周树生会意,停住了脚步。

李石汉进了屋后的竹林,望着一层层红砖砌起的这栋新屋。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了。多少云,多少雨,在心间汇集、飘落;多少雷,多少电,在脑际炸响、闪动……

李石汉二十八岁那年,盖起了一栋新屋,把张碧兰娶到那新屋里来。哪知,就在婚后的第二年,世道不太平了,这里,那里,到处拔白旗,插红旗;山里,山外,遍地卫星上天;东边,西边,全是钢铁元帅升帐……

那天清晨,刚刚成立的公社传来一道命令:十天之内,要在石狮桥那里盖一个万头养猪场。盖房的材料哪里来?进山去砍树?临时踩泥放砖?当然不行。公社规定,由石狮桥附近的两个大队解决。大队雷厉风行,把一项一项材料摊派到各生产队。李石汉那个队里的生产队长龙三标,在旧社会看相、算八字、打莲花闹、做小生意……他都干过。这个人的头脑热得很。在他眼里,好象共产主义的天堂就到脚边边上了,一伸脚就迈进去了。他接到摊派建房材料的任务后,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眼睛便盯住了李石汉新建的那栋屋子。其他的房子都陈旧了,只有这栋屋子刚盖起一、两年,材料全是新的。他果断地做出决定:把这栋屋子拆掉,材料送去盖万头养猪场,并且立即集合民兵队伍动手拆屋。

李石汉听到风声,一路飞脚,跑回家来,把队里要拆房的消息告诉六十多岁的老娘,告诉妻子张碧兰。听到这一消息的一位堂叔,也赶来了。李石汉摸起一把锄头,准备等龙三标带人来拆屋时,和龙三标干一仗。饱经风霜、深明世故的堂叔,一把拉住李石汉,劝他说:“贤侄,硬来不得,你要吃大亏的。”

“那怎么办好呢?”六十多岁的石汉娘焦急地向这位堂叔讨教。

“这样吧,石汉性子烈,回避一下,到我屋里坐着去。你娘是上了年纪的人,我想他们不会拿你娘怎么样。让你娘守在屋里,向他们求情说好话。”

“这法子好,这法子好。你们都走,都走吧。”

李石汉和张碧兰,在娘的催促下,躲到堂叔屋里去了。不大一会儿,拆屋的队伍,哟嗬喧天地来了。石汉娘对着龙三标,跪地就是一拜:

“龙队长,你做做好事,把屋子给我们留下来吧。”

“建设共产主义,是比做什么好事都要好、都要大的好事啦。他婶子,要进天堂了,还舍不得这栋破屋呀!”龙三标忍着性子,尽量做着说服工作。

“这不是破屋啦,这屋子刚刚盖起。拆了它,我们一家子到哪里去安身哪!你,就做做好事吧!”

“上级已经安排好了。万头养猪场盖好后,你们全家都调到养猪场去养猪,搬到养猪场去住。那屋子,是新式样儿,比你这屋子好多啦!”

龙三标说罢,让人架起梯子就准备上屋顶掀瓦了。

石汉娘疯了一般,搬动腿脚飞快地往梯子上爬。

“哗啦,哗啦,”一把一把的瓦掀掉了,一个传一个地将瓦片递下去了。石汉娘气呀,急呀,想扑过去,捉住那些掀瓦的手,一脚没有踩稳,“卟通”一声,她从屋顶上掉下去了……

老人伤势不轻,鲜血流了一地。龙三标一下也懵住了,不知如何办好。躲在堂叔家的李石汉和张碧兰闻讯赶来了。见娘摔成了这个样子,李石汉浑身的血液全往脑门顶上冲。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手揪住龙三标,狠狠就是两拳,龙三标被打倒在地,动弹不得……

夜里,堂叔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对李石汉说:“一位好心的干部透风给我:明天,公社将召开万人斗争大会,批斗你。说你毒打革命干部,反对大跃进,反党……”

躺在**奄奄一息的娘,拉着石汉的手,吃力地说:“别管我了,别管我了,你、你快走,快走。逃到远天远地的地方去,躲起来……”

“不,娘!”李石汉这个硬汉子,扑到娘的面前,“哇”的一声哭了。

“听娘……的……话!”

夜,倾盆大雨。李石汉决计外逃。张碧兰倒在李石汉的怀里,痛哭着。

“碧兰,娘……”

“有我。你走吧!躲过这阵风浪,就快回来。”

张碧兰送李石汉踏上了屋后的山路。雨更大了。满山满岭,风声,雨声,雷声……

三年后,李石汉回到了月亮溪边。这时,屋子拆掉了,娘不在世了,妻子被逼走了。他坐在溪边,往月亮溪水里洒下了多少眼泪呵!

“爹,吃饭了。”

惠萍站在屋后面的阶基上喊李石汉了。李石汉从遥远的、痛苦的那一幕里惊醒过来。他摇摇头,好象要把这痛苦的记忆统统甩掉。是呵,别去想它了。眼前这日子,变起来快得很。实行责任制才短短两、三年,自己的屋子又盖起来了,盖得比那一年盖的那栋还高大,还气派。

他从竹林子里走下来,惠萍在屋后的小门那里接他。他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今天自己还是头一回进女儿这栋新屋,不能走后面的小门,应该走前面的大门。对,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一挂浏阳名牌千子响鞭炮哩!那是自己特意到石狮桥的代销店里买的,准备进新屋的大门时放的。现在节约这几脚路,不该,不该,太不该了。想到这里,李石汉猛地转过身子,放大脚步,朝前面的大门那里走去了。

他走到大门前,特意吸燃一支烟。然后,庄重地点燃了手里那挂浏阳名牌千子响鞭炮。

“叭叭叭……”

红红的鞭炮响了。带着喜庆意味的硝药气息,顿时飘**在这栋新瓦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