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以后,乡哥的心里难受,日子难过。
他真后悔,那一天傍晚,自己为什么那样鲁莽,伤了她的心。好多好多日子里,他都怕见山妹的面。好多好多夜晚,他都睡不着觉。他怕见山妹,又想见山妹;天天怕见,天天想见。他想对她说说,请她谅解,请她……他的心,在复杂的思绪里煎熬。
昨天,他买回了一桶油漆,想把矿上分给自己结婚的、现在山妹住着的房子的地板、墙壁漆一漆。好几次,他来到那扇房门前,都不敢举手敲门,站一站,便悄然离去。毫无目的地在矿区公路上兜一圈,又走回到了这扇房门前。屋里亮着灯,又听到低低的哼歌的声音,呵,她在屋,敲不敲门呢?他举起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一夜没睡好。那床铺真讨厌,自己再怎么轻轻地翻身,它也吱吱吱响。以往,他一倒到**,就鼾声如雷。如今不行了,学会失眠了,尝到失眠的苦味儿了。
对面铺上的罗中中,也还没有睡着。他在取笑乡哥了:
“又在想你那漂亮堂客了吧!”
乡哥没有回答,忍不住又翻一个身。床铺又咯吱咯吱响。罗中中又说开了:
“只怕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呀!”
“……”
乡哥还是没有回他的话。这几天,这小子老是鼓动他,要他来蛮的,“招进矿都快三个月了,你还没有闻到她身上的一点气。真没有用!白变个男子汉了。我看,你要野她几回。”还野?不行,不行。上一回,把事情弄成这样,使得自己不好意思见她的面。再野来,不行呵!
从山妹进矿起,罗中中的心里就痒痒的。当时,他真有几分嫉妒乡哥。这么漂亮的女子,归了他?他对山妹喜欢得不行,有病没病,经常跑医院。不为别的,为看一看这个美人儿,使自己得到某种满足。有一回,快下班的时候,门诊部没有什么人了,换药房只剩下他和山妹了。趁山妹为他的烂疤子换药的时候,他抓住了山妹的手。那手柔软的,热热的。一股麻酥酥的热流,顿时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正沉浸在一种满足的激动里,他的手上突然一阵钻心似的绞痛。他一看,山妹用打针的针头,在他的手上重重地扎了一下。
“以后规矩点!”
山妹话音虽低,语调却很严厉地警告他。
他慌忙将手松开,涨红着脸,转身跑出了医院。
吃了那回亏以后,罗中中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跑医院了,倒是常常在乡哥面前说山妹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为他出一些馊主意,挑动他用蛮力去征服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一旦被对方拒绝以后,就转化为恨了。如果说,他仍然爱她,也是以恨的方式来表达了。这时候的罗中中对山妹,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心理。
“她在医院里,每天和几十上百的小伙子嘻嘻哈哈,就是在你面前不开笑脸,她心里有你吗?伙计呀,你还不来蛮的,野她几回,只怕不是你的堂客了。”
乡哥的床铺,又是咯吱咯吱一阵响。这个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心里更加乱了。一夜没有睡好。
天刚亮,他就起床了。匆匆擦了一把脸,就出门了。他心里慌得不行,真想马上去敲山妹的门。他朝那栋新宿舍楼走去了。刚走出去不远,他又走回来了。他心里充满矛盾,他缺乏勇气。就是去见她,也不能听中中的,不能野。
他吃过饭,来到了离医院不远的竹林里,钻进了一丛浓密的竹子后面。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医院前面的路。不大一会儿,山妹迈着轻盈的步子,朝医院走来了。好多日子了,他没有认真看过她了。如今,他躲在竹丛里,美美地盯着她。她真美。他感到很满足。
她走进了医院的大门,身影在乡哥的眼前消失了。
顿时,他象遗失了什么珍贵物件似的,感到慌闷、难受。他想钻出竹丛,马上跟上前去。他劲冲冲地提起腿,又无力地放下了。
他熬不住。十几分钟以后,他终于出现在医院门诊部前的人群里了。
医院刚开门不久,换药房门口就挤了一大堆人。多是小伙子。
“山妹医生,你好!”
“山妹医生,请给我敷点药。”
“山妹医生,又要来麻烦你了。”
“山妹医生……”
门外边,响起一片小伙子们的讨好声。其实,山妹连个“护士”的资格还没有取得,可是,却早已被那些喜欢她的小伙子们“晋升”为“医生”了。
这一声声话语,落入山妹的心里,也许是甜的。然而,进入乡哥的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山妹弓着腰,正用蒸馏水为一个小伙子洗伤口。那个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小伙子,在他的队长、区长面前,也许是个调皮角色,然而此刻在山妹面前,却驯服得象条小绵羊。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不太规矩。“痛不痛?”
山妹一边用镊子挟着药棉洗着伤口,一边用甜美的嗓音向他。
“不痛,不痛。”小伙子连连说。“你的手真轻,真巧!”
“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手,都没有我们山妹的巧!”
“心呢?也没有我们山妹的好啦!”
“嘴呢?也没有我们山妹的甜啦!”
“……”
又是一片小伙子们的讨好声。
这时,有人笑了:
“看来,人,不一定要当官,长得漂亮,也一样有人拍马屁!”
“伙计,猴子莫笑兔子冒尾巴。你这只手破了一点皮,工区医务所还没有红药水搽呀?要跑七、八里路到矿医院来?”
“谁都不要讲了,彼此彼此,都想送给山妹妹来摸一摸。”
“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山妹的脸陡地涨红了,连连说:“现在正兴五讲四美,你们的话,出口前,请先放在水里洗一洗!”
乡哥站在人群后面,那一声声话语,象一个个毛板栗,蹦到他心窝里,刺得他心儿痛。他正要离开这里,却被人发现了。那是一位大嫂。
“山妹,你男人来啦!”大嫂连忙向山妹通报。
顿时,屋里屋外,所有的目光都向乡哥集中过来了。多是常见面的熟人,这时候却象从来不认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低下了头。
有人在低低地议论:
“看,一个是这样,一个是那样。”
“一朵鲜花,一堆牛屎。”
“美与丑,两个极端。”
“以后,能在一块过吗?”
“……”
议论的声音再低,这两颗敏感的心都感受到了,不需要用耳朵听。一种沉重、难堪的气氛,代替了刚才这里的欢乐和轻松。
正在值班的林玉生,也从门口探出头来。站在他身边的一位胖胖的女医生,朝乡哥指了一下,对他耳语着什么。林玉生看看乡哥,又看看山妹,转过身去,坐到他的座位上去了。他把眼镜摘下,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擦着,无语。
“你,有事吗?”
山妹低着头,看着地下,轻轻地说。
“我,我要房门钥匙用一下。”
“……”
“我买了一桶漆,把地板漆漆。”
“……”
山妹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来,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片马头牌铜钥匙,默默地递了过去。
乡哥接过钥匙,调头匆匆走了……
换药、搽烂疤子的人渐渐少了。刚上班时最紧张的一阵过去了。这时,灵灵那里,等着注射的,却又排起队来。注射,山妹还没有学会,医生也没安排她学。她站在一旁,插不上手,干着急。
“山妹。”
一个很轻、很柔和的声音在喊她。她转头一看,是新来的林医生。
“有事吗?”
山妹朝林医生抿嘴笑一笑。
“想学打针吗?”
“想。”
“那动手干呀!”
“医生还没有安排。”
“这要医生安排什么。来,我教你。”
说着,林医生便取针具去了。
林医生的话刚说出口,有几个大胆的小伙子,就站到山妹这边来了。林医生取来针具,从前面的小伙子手里接过装药液的小玻璃瓶,用镊子熟练地敲开,将针头插了进去,往针筒里吸药液。他一边做着,一边讲着。山妹站在一边,不时点着头。
一切就绪,林医生准备给小伙子注射了。
“打哪儿?”小伙子问。
“屁股。”
对方解开裤带,弓着腰,将白白的腚蛋子送过来了。林玉生举起针头,对山妹说:“扎下去要狠。越是畏畏缩缩,针头进肉慢,病人就越痛苦。”说着,林玉生将针头猛一下扎进去了。然后,一边往里注药液,一边用手慢慢抚摸进针处的皮肉。
一针注射完了,林玉生准备注射第二针。他要山妹注意看。哪知,这位接受注射的小伙子,却对林玉生说:
“林医生,你让她来打吧。我不怕痛。让我也为她学会打针的技术做点贡献吧。”
林玉生看了看那小伙子,笑了笑,果真把灌了药水的针管递给了山妹。
“我……”
山妹害怕,迟疑着,没敢接。
“山妹医生,你只管大胆来吧,我不怕痛。”
小伙子为山妹鼓劲。已经打完了针的那位小伙子,还没有走。此刻,他钦慕地看看这位小伙子,又看看山妹,心里直后悔,刚才,自己要主动提出让山妹来注射就好了。
林玉生在一旁叮嘱山妹:
“记住,按我刚才的样子做,进针一定要狠些。”
山妹终于接过针管,她举起针头,迟迟没有往下扎。
“来呀!”
小伙子早就把屁股送过来了。
山妹终于将针头扎下去了。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进针要狠,要狠”,然而,当针头触到对方皮肉上的时候,她的手就变得软了,没有劲了。一连戳了三次,针头还没有扎进肉里。她慌神了,连忙问:
“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不痛,不痛!你只管扎吧!”
山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水。她第四次用劲将针头往里扎,终于扎进去了。只是,小伙子的屁股蛋子上,刚才扎过的几个进针点,已经冒出了殷红的血珠儿。他真是不怕痛,连眉头都没有皱。
山妹终于注射完了第一针。接着,又一个大胆的小伙子,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山妹很兴奋,很得意,很激动。心里沉甸甸的,很充实。她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美好,人与人是那样充满友情。
“山妹。”
正当山妹象只活泼的燕子,飞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后面有人喊她。
是林医生。鼻梁上那副眼镜,在夕阳下直闪光。
“有事?”山妹停住脚步,甜甜地问。
“我在想,你扎针的时候,难道那些小伙子们真的不痛?”
“不,痛,痛的。”
山妹这样说。
“是的。象你目前这样扎针,痛,是肯定的,只不过他们乐意在你面前接受这种痛苦罢了。你自己可不能这样要求自己,要多练习,尽快使自己熟练地掌握这门技术。”
“练?怎么练?”
“晚上,你上医院来吧,我帮你。”
吃罢晚饭,搁下碗,山妹就到医院里来了。这时,林医生诊室的门,已经打开了。他比山妹还到的早。
“你吃得这么快?”
“我是把饭端到医院来吃的。这不,碗还没有洗呢!”林玉生用筷子敲敲满是油渍的碗。
“我帮你去洗。”
山妹走过来,一把将林玉生手中的碗筷夺了过去。动作是那么敏捷、轻快。一会,她就将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到林玉生用的桌子的抽屉里了。
“来吧,打针也和干其他事一样,熟练生巧。没有别的窍门,只有靠多练。”说着,林玉生捋起了自己的衣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了山妹面前。
“这……”
山妹的手哆嗦着,不敢往林医生那只白嫩嫩的手臂上扎针。
“打呀!”
林玉生耸了耸眼镜架,鼓励着山妹。
山妹抬头看到了林玉生鼓励她的那火一般的目光。她终于用劲扎下去了……
第二天下班后,林医生在食堂打了饭,又往医院里去了。山妹排在他的后面,取到饭时,也想端到医院里去吃,走出几步,她收住了脚步。她心里很沉。自己可是归人管的了,是和乡哥扯了结婚证的了。端起饭到医院里和林医生一块去吃,别人会怎么说?唉,唉唉!她感到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拴紧了自己的心。
她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洗过碗,就匆匆赶到医院里来了。她来到林医生的房子的时候,林医生还在慢慢地往口里扒饭呢。他等她端饭来坐到一起吃。
见她来了,林玉生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把碗撂下了。
“没有吃完呀!”山妹说。
“吃不完了。”
“倒了?”山妹端起了碗。
“我来,我来。”
山妹没有回话,拿起碗筷转身出去了。一会,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地回来了。进屋时,她一提眼,只见林医生正瞅着她。她的脸热了,避开了林医生的目光。
昨天,她在林玉生的左手臂上扎了六针。那白白的手臂上留下了六个红红的斑点儿。这时,她问林玉生:“你手臂还痛不痛?”
“不痛,不痛。”
“真的不痛吗?”
“那些主动让你打针的小伙子们,不是都讲不痛吗?我,也不例外呀!”林玉生抿嘴笑了。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山妹的脸又热了。
说话间,林玉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臂:
“来吧!”
“又来?”山妹颇有些犹豫。
“熟练生巧。”
“我熟练,你挨痛呀!”
林玉生用灼热的目光鼓励她。
突然,山妹的面前,又伸出了一只壮实的手臂,上面麻麻点点布满了墨绿色的斑点。矿工在井下撞伤后,煤尘伴着血液沾在伤口上,洗不净。伤好后,便落下一个墨绿色的疤,成了永久性的纪念。这是一只征战煤海的手臂。
是的,这是乡哥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他走到这屋里来了。
“往我,我这只手上扎吧!”乡哥说。
山妹怔住了,林玉生也怔住了。
“林医生,你帮助山妹学打针的这份情意,我谢你了。扎针这份苦,这份痛,不该你来挨,应该我来挨。你的手就放下来吧。”乡哥恳求道。
林玉生的手臂终于无力地放下了。
“扎呀!山妹,你扎呀!”乡哥催促着山妹。
山妹望了林玉生一眼,林玉生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握着针管的手,抖动着,久久没有扎下来。
“扎呀!快扎呀!”乡哥又在催了。
山妹的眼眶湿润了。她将头偏过去,稀里糊涂地把针头扎下去了。这一瞬间,她的整个身子都软了,没有一点力气了。针头扎下去时,没有进入肌肉,只是在乡哥的手臂上划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一滴一滴血珠儿,从口子处渗了出来……
“妈呀!”山妹惊叫着,慌乱地将针筒撂下了。
“我,我不痛。你,你再来。”乡哥咧咧嘴,说。
山妹再也没有勇气摸起针筒来了……
这时,门外脚步响。赵大姐闪身进来了。
“喏,巧得很,你们俩个都在这。我到处找你们啦。”
三人全都尴尬地站起来。
“山妹,乡哥,你们在这干么呀?”
“山妹学打针。”林玉生代替回答。
“好吧!乡哥忍痛让山妹学技术。山妹心灵美,乡哥美心灵呀!哈哈哈……”
赵敏开心地笑了。
山妹没有笑,乡哥也没有笑。林玉生自然也笑不起来。
“赵大姐,你找我们有事吗?”
“下个星期,矿里要召开一个表彰大会,树立一批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标兵。你无私地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动人事迹,谁不称赞!全省都有名气啦!你是这次大会重点表彰的对象,决定请你在大会上发个言,坐主席台。小林,你是大学生,肚里墨水多,帮山妹写一个发言稿吧!”
“我?”
林玉生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