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

我生活中的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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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行葬礼时,最要紧的,往往是天气。

我听老人说过,好人的葬礼是要下雨的,那是老天为他的死去而感伤落泪。坏人葬礼时,晴空万里,那是老天对他的蔑视。大成市副市长易方兴的葬礼,就是青天白日。阳光灿烂,看不见阴影。按着这种说法推理,易方兴不是什么好人了。

死亡的气息逼近了。易市长是在指挥大成山扑灭山火,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心脏病发作猝死的。表面看,他是大英雄,可是,他害我的时候,谁知道啊?葬礼来了一些百姓,举着易市长的照片,打着标语。标语写着:“人民的好市长,一路走好!”看见这样的激赏,我感到了侮辱,带着刻骨的怨恨。他有那么好吗?他不是个好官,一切都是假象,我只能模糊地想象为道德的衰败。

我叫张立满,郊区的农民,香菇种植专业户。本来,我这身份跟当官的掺和不上,因为房屋拆迁,我被易副市长坑害了。我上访告状多年,吃苦,遭罪,还差点送了命。苍天有眼,状没有告成,他却自己死了,这就是恶有恶报吗?按理说,活人不把死人怪。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道可千变万化,而理是恒定之理。可是,我无法背叛自己,忘是忘不掉的。易方兴是个好官,打死我也不信,他就是个坏人,坏得离谱。尽管他死了,并不妨碍我记住仇恨。仇恨是有前因后果的,仇恨是不讲道理的。

遗体告别开始了。哀乐一响,我身上的细胞都绷紧了。人们佩戴着小白花,怀着崇敬和悲伤的心情往里移动。哭声骤起,哭声是起伏的,一波一波地传过来。我像被火烫了似的,受了传染,跟着哭了,热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窝,哭得东倒西歪。记者朝我这里咔咔地拍照。这帮狗记者,他们哪里知道,我这是高兴的泪水,泪水将我的脸冲出小道道。我三天没洗脸了,眼角都结着脏脏的东西。我不在乎,我真想放一挂鞭炮,庆贺一番。我听见有人发出虚伪的痛惜声。记者把话筒对准我,让我夸奖两句,我摸了摸头发和耳朵,只淡淡地说,我是养香菇的农民,就不再吭声了。此刻,风凝固了,日头到这也凝固了。

白色和黄色的花瓣飘落下来。颂歌一样的悼词,我一句都不想听。

我随着遗体告别人群缓缓走着,一路走一路呜呜地哭着。我把自己哭软了,险些变成一堆泥。我老婆春花没哭,她却咧嘴笑着,笑得脸缩成一团。她提醒我,不要哭了,那样会被鬼魂附体的。我倔倔地说,我就是要见易方兴的鬼魂。老婆瞪了我一眼,沉沉一叹,扭头继续看葬礼的热闹。呸!我狠狠啐了一口。仿佛看见了易方兴的鬼魂。其实,鬼魂没有形体,至少我没见过鬼魂的模样。太阳越来越毒,晒得我脑顶冒烟,鬼魂是不敢出来的。我的想法毫无掩饰,暴露在上午的阳光下。有人惊奇,我一个农民,与易方兴不沾亲不带故,为啥掺和进来了?除非就是对市长的敬仰了。

我恨易方兴,是他曾经带给了我无法活下去的黑暗。

一说到黑暗,我一下子就想到京郊昌平的“黑监狱”。心头就猛地一阵**。耳朵眼咔嚓碎响,眼前蚊子蝇子四下里飞,身子止不住打起摆子来。我恨哪,恨我咋就是一个农民呢,家里的房子咋就跟拆迁沾上边了呢,认得谁不好偏偏认得他了呢。要不,这辈子咱也住不进黑监狱呢。要说黑监狱,那得从我的一个仇人说起。

我住的村子叫七间房村。大清嘉庆年间建的村,当时就七户人家,一家盖了一间破草房子,七间房村因此而得名。到了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七间房村有了一百七十家了,村子还叫七间房。因为在大成市西郊,紧挨着,不到五里地就进城了,这几十年来咱过得跟城里人好像没差大样。差的也就是没住上高楼,冬天没使上暖气。守着几亩水浇地,整天土里来土里去的,不配穿好的,不配吃好的,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往城里人堆里一扎,猫得再严实,也能叫人一眼认出来不是城里人。就这点,让我们这些农民心里头祖祖辈辈在城里人跟前说起话来,声音离地面越来越近。好在我有一双聪明劲不比城里孩子差的儿女,儿子叫张勇,闺女叫张瑾,他俩学习都不错,长得也不赖,都继承了我和老婆的优点。儿子在西安读研究生,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希望有一天,他出息了,我们做爹娘的跟着沾点光。闺女没考上大学,回家跟我种植香菇,我就不指望她了,早晚是婆家的人,出息不出息由她命吧。

我们七间房村的日子就跟那日头似的,红火火的,早上爬出来,快要黑天的时候落下去,还跟那花草似的,春起该开花的开花,该绿油油的绿油油,不富裕,也穷不到哪儿去,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家长里短,七嘴八舌,油盐酱醋,喂鸡喂鸭,都挺知足的。就是两年前夏天里的一个飘着小雨丝的前半晌,睡醒了觉的七间房村民们惊奇地发现,离村子不到十里地的东南角的上空飘起了好几个大气球,闺女跟我说,那是氢气球。那玩意儿我认得,开业庆典啥的大场合都飘。我就琢磨了,大氢气球下头能有啥大场合呢?

我骑着自行车跟着几个爱看热闹的老哥们儿,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大氢气球下头,看见这里有不少人,看上去都像是城里人。站在人堆老远的地方朝人堆张望的,都像是我们这些乡下人。我瞅见了一个高台子,好几米,我还上过这样的台子哩,村里有钱的大老丑他儿子娶媳妇,搭的就是这样的台子。结婚典礼完事后,我上了台子,再瞅村里人就是往下瞅了,谁都没我高。我瞅见台子上站了不少人,好像都是当官的。台子上头挂着红条幅,上头写着这样几个字:大成市工业园区奠基仪式。原来是这地方要起厂房高楼了。这个清静了多少年的田野就要热闹了,七间房也要热闹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如今这年月啥事都不好说,没个准头。

这天下半晌,我跟村民从园区建设基地看热闹回来,在村口碰见村主任邱满囤了。四十六岁的他骑着挎斗摩托车,挎斗里坐着他的老娘。他娘去年春天瘫在了炕上,满囤是个大孝子,只要有闲空就拉着他娘到处溜达。“主任下午好,娘俩这是上哪啊?一路顺风,哈,拜拜。”大老丑抢着跟满囤打招呼,点头哈腰的,还下午好,拜拜的,中不中,洋不洋的,都跟他那个在城里教英文的儿媳妇学的。我一看他这样心里头就犯恶心。二芒子没说话,只是朝满囤嘿嘿笑。我既没说话也没嘿嘿笑。乡里乡亲的,同庄住着几十年了,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打啥招呼啊,虚头巴脑的。

满囤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谁对他的态度是实诚的。这最好检验了,谁在你当主任之前咋对他现在还咋对你,那就是实诚的。大老丑不是实诚人,我都看出来了,他邱满囤要是硬是看不出来,那我就得说他是装的。二芒子跟我一样是实诚人。他跟谁都不爱说话,总是嘿嘿笑。我不笑也不说话,跟谁都这样。所以满囤礼节性地朝大老丑点了下头,再朝二芒子笑笑,看了我一眼,突突着摩托远去了。

掌灯时分,我见晚饭还没做好,刚要拔腿朝当街蹿,电话响了,正在跟她妈在厨房忙乎的闺女小瑾喊我:“爸,接电话。”我返身走到茶几前拿起话筒,儿子大勇在电话里说:“爸我得了一笔奖学金,我想投点小钱跟同学干点啥,你看中不?”我想想,说:“我看中,先操练操练,挣不挣钱是小事。”儿子挺高兴,说:“爸你真给力,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谢谢。”撂了电话往屋外走,我心里起了一股子自豪感,想自己上了大学的儿子真是长大了,知道想法子挣点钱减轻家里的负担了。忽然想起,忘了跟儿子说工业园区的事了,就返回身子想给他回拨一个电话,刚走两步又改变了主意,长途废话费,还是等着儿子哪天打来再说吧。儿子有张卡,不知道是啥卡,就知道用那个卡打长途省钱。

我刚一迈出院门口,正好看见满囤走着过去了。想听他分析一下工业园区的事,就张嘴喊住了他。“吃了没?”满囤龇了牙说:“吃了。”我又问:“干啥去这是?”满囤说:“上村部值班去。”我再问:“那工业园区在咱村子跟前,是好事还是坏事啊?”满囤准是对这事早就寻思好了,想都没想张口就说:“当然是好事了。你看啊立满叔,这工业园区一落成,他得招商吧?没有工厂他还叫啥工业园区呢?有了工厂他得有工人吧?没工人咋干活生产呢?要工人他就得招工,招工他就得就近招,为啥?方便管理呗。”我抓住他的胳膊说:“我明白了,你是说将来咱们可以进园区当工人,是不?”满囤点点头说:“不光是这,最重要的是可以带动咱这儿的经济发展。小旅馆啊、小吃部啊啥的,对吧?”我一拍后脑勺,惊呼:“对呀,我咋就没往这方面琢磨哪,还是你这脑子灵,不愧是村主任哪。”吃晚饭的时候,我跟老婆合计,等将来工业园建成了,家里干点啥挣钱的买卖。小瑾说:“开一家小超市吧,柴米油盐酱醋茶香烟面包火腿肠啥的,挣钱。”我马上否定了:“不中,干那玩意儿利忒小,损耗也不小,整不好食品过期了吃坏了人肚子,挣点钱都不够赔人家医药费的。”老婆说:“要不咱开个小饭馆吧,利大,家常便饭,做工的肯定欢迎。”我想了想说:“开饭馆中,就是忒拴人,没早没晚的离不了人。”老婆瞥了我一眼,嘟囔说:“又想吃又怕烫嘴的,那就啥也别干算了。”我又寻思了一会儿,一拍桌子说:“豁出去了,那咱就开小饭馆吧,就算挣不了多少钱,咱三口子还能混个吃喝哪!”

可是,还没等我选好开小饭馆的地方,就听着一个惊人消息:工业园区要修通一条高架桥的道路,七间房村需要搬迁让路。我连忙去找满囤核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在村部大院门口,迎面碰见二芒子了,我问他是不是也来找满囤试探真假的,他嘿嘿一笑:“别光听我的,你再进去问问吧。”我进了院,正见满囤陪着两个不认识的人从办公室出来,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满囤说:“两位领导放心吧,我一定好好配合你们做通村民的工作。”我闪开身子,看着那两个领导从我跟前过去了。等那两个人上车走了,我刚要跟满囤说话,他先说了:“立满叔,你来巧了,我正要在大喇叭里头喊你来哪。”我问:“啥事啊?听说咱村要搬迁?”满囤点点头说:“不是咱村,是你跟秋芬婶子、老欢爷一共十二家搬。”我问:“为啥就搬我们这十二家啊?”满囤说:“这条公路正好从你们这十二家中间穿过去,可不就你们搬呗。”我压低嗓音问他:“是好事还是坏事啊?”满囤笑了说:“好事呗,不是白搬,政府要给补偿款的。”我一听有钱,忙问:“给多少啊?”满囤说:“这么说你同意搬迁了?哎呀那可太好了,我正还担心你带头不配合哪。这样立满叔,晚上我召集你们这十二家当家主事的开个会,会上我再宣布补偿款方案。”我乐颠颠地回家了。

老婆跟小瑾听说我家要搬迁,还给搬迁补偿款,小瑾当时就乐得蹦了高,连声喊:“天上掉了个大馅饼,我们家发财啦!”老婆没蹦高,也没乐,她问我:“住了百十来年老祖宗传下来的宅基地了,搬哪去啊?列祖列宗的能答应吧?”我心里“咯噔”一下子,说:“哎呀真是的,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对呀,咱不能说搬就搬哪,咱这宅基地是受法律保护的,谁也没权利随便叫咱搬哪。”小瑾说:“人家政府不是说了给补偿款吗?再说了,修路是大事,是为了园区建设,咱顶着不搬,那不是干扰破坏建设吗?”我瞪了她一眼说:“小孩子家懂个啥,咋叫干扰破坏建设了?政府是要讲理的,咋能叫老百姓吃亏呢?”老婆问:“他爸你啥意思啊?”我咬下嘴唇说:“咱跟政府多要点补偿款,不给合适了咱就拖着不搬。”老婆担忧地说:“不搬能中啊?”我说:“我家的房子我家的地,还说不算咋的,真是的。”

晚上八点多钟,满囤召集十二家当家的在村部会议室开会。我是第一个到的,满囤上茅房了,屋里就我一个人。屁股还没坐热哪,秋芬姐的老爷们儿大胖头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进来了,往椅子上一撂大胖身子,椅子嘎巴嘎巴响。我扔给他一支烟,自个儿叼一支点着抽着。其他户主一个跟着一个地进来了,满囤系着腰带最后进屋,数数人脑袋,清清嗓子,说道:“咱们开会啦啊。”大伙安静下来,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满囤说:“今儿个招呼大伙来,啥事可能都知道了,那我就长话短说,闲言少叙。是这工业园要修路,正好从你们这些家中间穿过去,为了咱们这个地区的经济发展,上级希望我们做出点牺牲,支持园区建设。当然,市场经济了嘛,不能叫大伙白支持。我就把相关的政策跟大伙叨咕叨咕。”

我跟在座的都一个心思,最关心补偿款的事。满囤说的我都听清楚了,房屋安置价格为成本价一平方米两千七百块钱,拆迁市场优惠价一平方米四千六百块钱,拆迁市场价正房是一平方米五千一百块钱。偏房是一平方米三千七百块钱。“大伙回家合计合计,看政府给的这个补偿方案满意不满意,有啥想法,可以找我说说,我再往上级哪反映反映。”满囤最后这样说。大伙相互议论着,听见大嗓门三明子嚷嚷说:“如今这市区房子都万儿八千块钱一平方米了,给咱还不到六千,这也差忒多啊。”不少人附和着。

一直没说话的我,悄悄在心里边合计着我家那块宅基地能换多少补偿款,满囤敲敲桌子面,说话了:“拆迁是一件大事,难度说小还真不小。拆迁户为了获取更大利益,抱怨现在,怀念过去,幻想着未来,想多争取点补偿款,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为了顺利拆迁,咱们乡政府提出了一个方案,凡是涉及的民事、商事纠纷,法院一律开辟绿色通道,优先立案,优先审判,优先执行。另外哪,还专门设立了巡回法庭,抽调业务素质高的法官,在修路拆迁指挥部,专门负责审理拆迁工作中出现的民事、商事纠纷,坚持简易程序审理案件,做到速审速结。今儿个的会就开到这,大伙回去跟家里人合计去吧。上级说了,工期紧任务重,就给咱两天时间。第三天前半晌,人家工作组就挨家挨户丈量签搬迁协议了啊,千万别耽搁了啊。”

回到家,我把补偿方案跟老婆孩子说了,娘俩都惊得吐舌头,激动得涨红了脸,跟下蛋母鸡似的。老婆乐滋滋地说:“咱家这宅基地少说也有八十平方米,那可就是四十来万哪,啧啧,发了啊!”小瑾搂着她妈的脖子喊:“咱家也住楼房了,我哥娶嫂子的新房也有了哎!”听着娘俩嘎嘎乐的动静,我暗自盘算着小九九。照说这补偿款是不少,可要比起左邻右舍的可就不多了。就说秋芬家吧,前年她家在后院盖了一间小偏房,得有二十平方米,可以得六七万块钱哪;还有六得子家,他们家地下菜窖挖的比我家少说大十平方米,那就比我多得三万来块哪,跟他们一比我可就亏大发了啊。不中,我得跟满囤说说去,政府得考虑我这个实际情况。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满囤家。满囤听了我的想法,这么答复我的:“立满叔,人家是按实际存在丈量的,你家是少得拆迁款了,可谁叫你当初少盖房子没往大挖菜窖了呢?我可以向上头反映,不过你别抱啥希望,反映恐怕也是白反映,够呛。”我悻悻地回了家。

当天晚上,满囤来我家,跟我说那十一家工作都做好了,同意搬迁,明天就来人进院丈量。他劝我别想那么多了,把搬迁协议签了吧。我就是摇头不答应,他足足跟我说了半宿,咋说也没说通我。老婆跟小瑾见我嘟噜着脸子,也不敢言声,躲到了别的屋子。挂钟响了十二下,夜深的虫子叫唤声显得特别大。满囤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站起身,扭动着腰,对我说:“忒晚了,歇着吧叔,明个再说。”我说:“明个你甭来了,来了也白来。”满囤说:“那不中啊,有一户不签字的,我就是没完成任务,就跟上级交代不了。”我啐了口痰,说:“要不这么着,你批准我夜里头把菜窖挖大点,中不?”满囤瞪大了眼睛,嘴巴张着说不出话来。我说:“就这么办吧,明儿个我就签字。”满囤说:“这可是造假欺骗政府的行为啊,叔我可担不起这责任啊!”我来气了,吼了一声:“那我就是不签。爱咋咋地。”满囤叹了口气,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满囤又来了。我正从茅房里头出来,朝满囤翻了下眼皮,没吱声。满囤笑嘻嘻地搀住我的胳膊,说:“协议签了吧叔。”我一梗脖子,甩给他两个字:“不签。”满囤对着我身后说:“那上级问我,我咋说呀?”我头也不回地说:“就说我张立满不签。”满囤说:“我可就这么说了啊,叔。”我不再搭理他,进屋准备吃早饭了。老婆子看着我的脸色,小心地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朝她吼:“老娘们儿家少管!”

前半晌十点来钟,乡里工作组的人来了,一个姓赵的副乡长带队。他们进门就要跟我握手。我没伸胳膊,冷冷地看着他们。满囤指着瘦高个的青年人,对我说:“叔,你不认得赵乡长了?”我说:“谁说我不认得了,前些日子还来我家看香菇哪。”赵副乡长笑了:“我就说立满叔肯定不能不认得我了嘛。挺好的吧,叔?”我没好气地嘟囔了他一句:“小老百姓好啥好,净是吃亏的。”赵副乡长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说:“放心,政府绝不会看着群众吃亏不管。有啥话您跟我说。”我说:“那好,跟你说。别人家凭啥比我家多得拆迁款?”赵副乡长说:“因为你家正房副房面积比其他家的小啊。”我说:“这不就是吃亏了吗?你们得给我家适当补偿点儿。”赵副乡长说:“立满叔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上级是有政策规定的,我可没有带头违反的权利啊。”我瞪了他一眼说:“那你就别跟我往下唠这事了。”然后我就不说话了,任凭赵副乡长咋劝,我就是一声不吭。

下半晌,他们又来了。这次,他们连门都进不来了,前半晌他们前脚走,我就把门给关得严严实实的,还往门板上支了根棍子。任凭外面咋叫门,咋喊叔,我就是不理不睬。喊破了嗓子我也不理。老婆子害怕了,说:“得罪了乡长,往后可没咱家的好果子吃。”我反唇相讥说:“没得罪他的时候,你吃过几个好果子?”老婆子不言声了。

太阳光变淡了的时候,门又叫人敲响了。听见满囤喊:“叔,易副市长来了,快点开门哪。”我一听,心尖哆嗦了一下,市长来了?看样子这事闹大了。但很快我又镇定下来了,谁来我也不怕,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眼睁睁叫老百姓吃亏。老婆子攥住我的手,央求说:“我的爷,快开门吧,市长可是大官啊,再不开还不得给咱抓起来呀?”我吼:“凭啥抓人哪,这是我家,有权利不叫谁进来。”老婆子说:“兴许市长答应多给咱家点钱哪。”我听着有道理,就叫老婆子开了。

我在院子里侍弄香菇,看见一个矮胖的男人进了院子。他的身左身右身后都跟着人,有十几个,其中有赵副乡长。赵副乡长指着矮胖子对我说:“立满叔,这位是咱们市主管城建工作的易副市长。”矮胖子握住我的手,微微笑着说:“你好,张立满老哥,我叫易方兴。”我冷冷地说:“你来攻我这个山头来了吧?”易方兴哈哈笑着说:“说话真爽快,我就喜欢这种性格的人。”我递给他一个板凳,他坐下了。他递给我一支中华烟,我摇摇手没接。他把烟塞进我手里,掏出打火机要亲自给我点烟。我有点紧张,想躲没躲,等着他点着了,抽了一口,心怦怦乱跳。

事后我听满囤说,易方兴既有处理突发事件的经验,还有说服人的慢功夫。这话真是不假。就那天,他到了我家,先跟我聊起了家常,拆迁的事只字不提。他跟我说起我爷爷,说他曾经当过我们村的保长,背地里净给八路军游击队办事提供帮助了。我挺惊讶,这个易市长咋知道我这个小百姓的家史呢?易市长一口一个老张家庭是红色家庭,呵呵笑着,还挑挑大拇指。可我瞅着他的样子不像是真心夸我们老张家。我有一种预感,易市长待会儿就该说眼下拆迁的事了。他不说我也不说,就跟他东一瓢西一葫芦地闲扯应付着。

扯了半拉钟头,易市长脾气急躁,沉不住气,跟我聊起了拆迁的事。不过他没说我家拆迁,说起了张各庄的拆迁。他说张各庄有一户叫陈立春,他家院子里有一棵白玉兰树,已经长了二十二年了,有三层楼房那么高了。每年的春暖花开的时候,这棵大树就结满洁白洁白的玉兰花,像漫天飘舞的白雪,是张各庄一处美丽的风景,吸引不少村里和外村的人来陈家欣赏。这棵树是陈立春父亲活着的时候栽下的,当年就是一棵小树苗,在陈立春精心侍弄下长得可壮实了。一家人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站在树前,为它浇水施肥的情形,对这棵玉兰树怀着深厚的感情,看见它就像看见死去的亲人。

拆迁开始了,一家人搂抱着斑驳的树干,舍不得放手。要搬家了,临时租的房子,又没有适合这棵玉兰树生长的院落,将来回迁又没有它立足的地方,这可如何是好呢?动迁工作人员走进陈家,一眼就看到了这棵玉兰树,听了陈立春母亲讲了玉兰树的故事以后,决定为这棵树找一个临时住所,并且交给一个园艺师负责照料。两天后,玉兰树临时住所找到了,园艺师也安排好了。陈家人很高兴,可这棵树不好移栽,夹在前后房子中间,拆房时肯定被砸坏,搞不好是要伤害陈家人感情的啊!据陈母说,当年有人出两千元买这棵树都没舍得卖啊。一席话透射出老人对这棵树的深厚感情。可陈家人知道,拆迁是为了促进咱们大成市的经济发展,要顾全大局,移不出去就牺牲这棵树。易市长知道这件事后,要求工作组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这棵树安全地转移出去。张各庄的房屋都有一个特点:房顶是尖的,给房屋增添了高度,咋迁移出去呢?用吊车,高度达不到,运不出去。最后商定,平移出去,胡同窄,路过谁家就摘谁家的门框,左邻右舍都懂得陈家人的感情,纷纷主动摘除自家的门框,为迁移大树提供便利,陈家人对乡邻热心相助表达了敬意。为了防止大树断了根须出现意外死亡,陈家人老少齐上阵,在大树四周用镐头小心翼翼地刨坑。陈老太太亲自指挥家人刨坑,反复叮嘱家人小心谨慎,不要伤及大树。一家人围着玉兰树轮流干,顾不上休息,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把树移走,早一天开花,支持拆迁。他们刨得轻极了,好像生怕惊醒大树睡梦似的。经过三天的谨慎劳作,一个一米见方的树坑刨好了。一家人稍稍松了口气,一起动手剪掉了小部分枝杈,以免搬移时折断。然后,请来几个小伙子帮忙,工作人员和陈家人齐心协力平端起玉兰树,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硬是一点点地挪了出去。陈立春说,他当时抬着大树,真像抬着他父亲,心里充满复杂的情感。他说,母亲一直守护在玉兰树边上,嘴里轻声细语地说着啥,听不清,但可以肯定是说给父亲听的。

听完易市长聊的这个故事,我从心眼里头挺佩服陈家人的。是易市长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他拍拍我的手背说:“我相信立满老兄的思想觉悟和陈家人一样高,一定会支持政府工作的,是吧老哥?”哦,原来在这等着我哪。这个姓易的挺会兜圈子的啊,跟我玩迂回战术哪。但人家毕竟是市里的大官,咱得给人家面子。我就说:“我当然支持政府经济建设了,可我支持政府,政府也得为我们老百姓着想不是吗,就说我家……”易方兴接过我的话头说:“我知道,你家地下菜窖比别人家的小,如果按实际丈量,要比别人家少拿几万补偿款,我说得对吧?”我说:“这菜窖是我储藏香菇用的,这一拆迁我这香菇咋整啊?”易方兴说:“我听明白了,老哥啊,你这是把拆迁当成一次致富的机会了啊!”这话我可不爱听,刚要反驳,看热闹的人群里头有人喊:“这是易市长,立满你胆子可真大,明目张胆跟政府对抗,无法无天啊?”这话显然刺激了我,我立刻脸红脖子粗地吼叫起来:“市长?啥市长?他不也是人吗,少拿市长压我!老子没犯法,谁我都不怕!”

易方兴的眉毛竖了起来:“这话可不对啊,我是不是市长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大家都要想明白拆迁修路究竟为的啥。”转身对我说,“老哥,我今天来你家,不是代表市政府来的!咱响鼓不用重锤儿,有话摆在桌面上!好好谈一谈!”他坐在我对面,要跟我唠嗑。我态度很强硬,就想横下一条心对抗下去了。我倔倔地扭着脖子不瞅他,只说了一句:“吃亏我就是不搬,更不签那个字。”易方兴笑出了声,一点没在乎我的态度。他仰起脸看着一串串豆粒大的小葡萄,说:“你这葡萄长势不错嘛,到秋天可得给我留点哦。你放心,我不白拿,按市场价给钱。”看得出,易方兴没指望今天能够说服我,他只是想找到打开我这把铁锁的钥匙。我哑着嗓子说:“易市长你甭跟我绕弯子说话了,反正我是骑在老虎背上的人了,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刁民,可我不是熊包软蛋!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拆我的房,就要跟你们要钱,菜窖的问题,不能有两个标准。”易方兴说:“关键是你家菜窖的面积不够!我们能多给你吗?这是有政策的!”我说:“政策还不是你们定的吗?你们要是不给我,胆敢强拆,我就死给你们看!我死都不怕,还怕啥?”

我听见四周围发出一片惊呼,还听见有人说:“妈呀,立满不想活啦!”“不怕狂不怕横就怕不要命的。”紧接着,我看见易方兴的脸色阴了下来,像要下雨。我还看见他眼睛里边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听他说:“别拿死吓唬人,自焚,喝药,硬拼,这是一个大男人干的事吗?你死了又有啥用?只能让自己受害,亲人伤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但无助于解决问题,而且还会害得子孙后代永远抬不起头来!老张,你是个老实人,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我梗着脖子说:“我不这样看!死,也是你们逼的!”易方兴真的恼了,大声吼道:“你脑袋顶着蘑菇气还挺横,就冲你这么顶撞我,也得给你强拆喽!”说完生气地走了。赵副乡长慌张地说:“立满叔,可不要随便说话,有啥话心平气和地跟市长说嘛,市长都生气了。”我倔倔地说:“没啥可说的,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是说出花来,说得公鸡下蛋鱼长毛我也不签字。”

跟我一直谈到黄昏。太阳慢慢地被堆积起来的灰黑色遮掩了,光线一点点暗下去了,好像哪个捣蛋孩子不小心把墨汁瓶弄洒了,天空上染了一层黑色。太阳的余晖反映到地面,那光线不再刺眼了,花呀,树呀,都染上了橘红的颜色。连我也成了橘红色了。沐浴在晚霞中的我,冷冷地斜视着易方兴。场面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我故意要他尴尬的。赵副乡长好像并不尴尬,他竟然跟身边的人聊起利比亚卡扎菲来,他说无论哪一方是正义的,战争总归是不好的,应当用和平的方式解决矛盾。我听着是说给我听的,但我没有搭腔。我猜想,他心里头一定在琢磨,对付我这样的人,办法必须得重新想。

天黑下来了,赵副乡长终于要收场了。他站起身对我说:“老张大哥,你再好好想想,明天我还找你谈啊!”说完,握握我的手,朝院门口走。我把赵副乡长送出了家门。咋说人家也是乡领导,不送是说不过去的。赵副乡长是最后一个在我跟前转过身走的,临转身他攥攥我的手,好像要说句话的,最终没说出口。

早晨起来,我有个习惯,爱溜达出村沿着村西那条彩霞河溜达,直到感觉肚子饿了才打道回府。第二天早上,我刚溜达到河边,就听身后边有人叫我,扭头一看是易方兴。天麻麻亮,晨风呼啸着,在树梢上发出尖尖的声响。我看着易方兴,不知道说句啥好。易方兴说了声:“早啊老哥。”我唔了一声,转身想走开。他忽然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悄声问:“张大哥,现在除了你我没有一个旁人,你跟我透个底,到底想干啥?”我愣了愣,沮丧地说:“市长,我委屈啊!”易方兴拍拍我的肩膀,说:“红色家庭的后代,为了咱们这的经济发展,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生活,委屈点就委屈点吧。”我瞥了他一眼:“凭啥,凭啥就得叫我受这个委屈嘛。”易方兴笑笑,说:“凭啥,凭你是红色家庭的后代。”我说:“你少给我戴高帽子,我可不上这个当。”

易方兴看了我一眼,走到河边,一张脸因为失望拉得很长:“别这样,立满同志,政府对群众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你不能得寸进尺,这样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我不爱听这话了,大声说:“我家的房子我家的院,我想搬就搬,不想搬就是不搬。”易方兴的眼睛冒出一股子凶光,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我多少有点心虚,可还是跳着脚叫喊:“我委屈,委屈,我……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他突然挥动胳膊走过来,使劲推了我一下,凶巴巴地吼叫:“你委屈,我比你还委屈呢!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刁民,我告诉你,你要再不答应,明天就强拆!”我吃惊得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眼前这个一脸凶相的人,还是昨天那个一副绅士模样的市长吗?我被他激怒了:“强拆,我就告你!咱光脚不怕你穿鞋的!”易方兴两手叉腰,吼:“张立满,我警告你,妨碍修路就是破坏经济建设,不但要强拆你的房子,老子还有权拘留你!”我也吼:“你吹牛×哪,老子不是吓大的。”我一边骂着,一边往他的跟前凑。忽然,他的秘书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冲过来使劲搡了我一下,我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等我站稳了,易方兴已经跟他秘书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到了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边上老响着易方兴说过的那句话:“张立满,我警告你,妨碍修路就是破坏经济建设,不但要强拆你的房子,老子还有权拘留你!”老婆见我睡不着,知道我是为拆迁的事闹心,就扳着我的胳膊劝我:“胳膊拧不过大腿,要不咱就签字搬吧。”我一用劲甩开她的手,说:“老娘们儿家家的,你甭管。”老婆子叹了口气,躺回她那,陪着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在黑暗里头瞪着眼睛瞅着房梁胡思乱想。我就想,难道易方兴真的有强行拆掉我家房子的权利吗?难道他真的有权利拘留我吗?我不信,政府还讲不讲理了?我的房子是受法律保护的,政府岂能在我不同意的情况下强拆呢?我不同意你政府的补偿方案,你就拘留我叫我蹲牢房,这不是欺压老百姓吗?你易方兴给我拿出红头文件来,哪一条哪一款写着可以强拆,可以拘留不签字的百姓。拿不出来就是你打着政府的旗号胡作非为,老子要上访告你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样寻思着,心底里有了底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阴着,一片片黑云彩遮天蔽日的。正在做早饭的老婆劝我别去遛弯了,小心雨下起来挨浇。我想想,就没出门,不是怕下雨,是担心易方兴来强拆。饭做好了,我刚端起饭碗,忽然听见屋外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连忙放下碗筷跑到院门口朝外张望,我的妈呀,一辆高大威猛的推土机到了院门口。像一座山。啪啪啪,有人使劲拍大门板。听见有人喊:“张立满,开门,听见没有?快点开门。”老婆、小瑾吓得直往我身后躲,嘴里哇哇乱叫,我伸长胳膊护住她俩,说道:“别怕,有我哪,谁也不敢把咱咋着。”外面的人开始踹门,只几下门板就倒了,哗啦一阵响,一群人冲了进来。最后一个进来的是易方兴。我朝易方兴叫喊:“你们要干啥?”易方兴瞪视着我,喝问:“我最后问你一遍,这个字你到底签还是不签?”我被气蒙了,怒吼:“不签不签,老子就是不签。”易方兴冷笑一声,一声令下:“拆!”话音落,推土机轰隆隆吼叫着,几秒钟就把门楼推垮了,砖头随着尘土四下飞滚。我们一家人全都惊呆了,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狗×的,来真的啦!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推土机冲着南屋扑了过去,大铲子咣咣咣一阵乱撞,我那住了多少年的屋子坍塌了,变成了一堆碎砖乱瓦,屋子里的家具东西啥的砸得乒乓乱响。我听见老婆哭了,还听见小瑾也哭了,我也想哭,可我不哭,朝着易方兴大吼一声:“老子不活着啦!”一头朝推土机撞去,被老婆死命地搂抱住了。我看清易方兴一边指挥着拆房,一边冷眼得意地斜视着我。我心里边那个气啊,大骂老婆:“你他妈撒开我,撒开!”老婆哭着喊:“我不,你死了我们娘俩咋活啊。”小瑾也使劲抱着我,朝看热闹的人群喊:“二芒子叔,庆子哥,快帮着把我爸拖走啊!”二芒子几个人连拉带拽地把我拖到二芒子家去了。

我们村有个外号叫老和尚的,也是种植香菇的大户。但是,他的香菇园没有我规模大。老和尚姓赵,叫赵志。因为他一年四季剃着光头,不戴帽子,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和尚”。他家搞大棚菜,不咋挣钱,见我养香菇发财了,就巴结我,想跟我一块种香菇。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着呗,更何况我俩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好朋友,无话不谈,我就帮他搞起了香菇养殖。但是,他家的规模比不上我家。我家的房子遭到强拆后,他腾出他家的厢房给我们两口子住。小瑾让她的同学小翠拽她家去了。晚上,和尚叫他老婆子炒了俩菜,开了一瓶老白干,陪我喝起酒来。和尚劝我说:“算啦哥,别上火了,肝火旺伤身子。来,喝。”我低头喝闷酒,二两酒下肚就醉了,但我脑子清醒,眼跟前老是晃动着易方兴的大胖脸盘子,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啥市长干长的,有啥资格代表政府啊,政府跟老百姓争利这叫啥政府?啊?纯粹是……”和尚一拍桌子也跟着我骂,他还鼓动我不能咽下这口气,上省城告状去。他的话点拨了我,对呀,告状去,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就没处说理了。

天还黑着,我的酒还没醒透,就跟老婆张罗,叫她给我烙几张大饼,再买几袋榨菜,明儿个一早我就背上去省城告状去。老婆吓得捂我的嘴,劝我说:“人家是市长,有撑腰的,咱们上哪儿说理去啊?天下乌鸦一般黑,忍了吧。”我叫喊:“别拦着我,老子去定啦。”老和尚听见我俩吵吵了,赶到我们这屋,对我老婆说:“嫂子你别怕,如今是法治社会,民告官一点也不新鲜,省里头不会把大哥咋样的,说不准还能告赢了哪。那样一来,你们家就可以多得点补偿款了。”我说:“拆迁补偿款是小,我真的是咽不下这口气!市长有啥了不起的,说把我的房子拆了就拆了啊,不叫老百姓活了咋的,他凭啥这么霸道,还有没有王法了啊!”我越说火气越旺,心里边蹿起一丈高的火苗子,我对老婆说:“你不叫我告这个状,真不如让我去死,就是死了,我的魂也得去告。”老婆抱着我的胳膊,哆哆嗦嗦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嘱咐我:“出门在外多加小心,给家里勤打电话。”我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就这样开始了告状生涯。

在村口,我碰见了满囤。他拉住我的手,说:“叔,你别怪我,我这个芝麻粒大的官实在罩不住你。”我拍拍他的肩膀头,说:“叔明白,不怪你。”在车站点,我犹豫上哪个方向的车了。往西去是进市里的车,去告易方兴?想来想去还是拉倒吧,上市里告市长,那不是脑袋痛吃拉肚子药绝对不灵的。我看就直接上省里告吧,到省信访局。

我是前半晌快9点的时候上的长途车,下半晌快5点到的省城。出了车站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省信访局接待处而去。半道上堵车了,好不容易磨蹭到了那,人家正准备下班走,一个姑娘对我说:“有事明天再来吧,老乡。”她的态度倒是不错,朝我笑眯眯的。可我心里头憋屈,跟她笑不出来,还嘟囔她一句:“人家坐了一天的车了,水没喝上一口,饭没吃上一口,你一句话就给我打发啦?”姑娘问:“您从哪来?”还没等我回答,一个上了点岁数的干部说话了:“小秦听口音你还听不出这位老乡是从大成来的啊?”转身对我说,“您先坐下歇会儿,喝口水。”我感激地从这个干部手里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干,抹了把嘴唇,迫不及待地对他说:“领导,我要告我们易市长。”姑娘对我介绍说:“这是我们接待处的钟主任。”我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攥住钟主任的手,摇着说:“这下好了,见着青天大老爷啦,我的冤屈有处诉啦!”钟主任按着我的手说:“别急别急,坐下慢慢说。”他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对我说:“您说吧,我听着哪。”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钟主任说了一遍,说到气愤处激动得直劲咳嗽,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了。钟主任安慰我,说:“政府一定会给群众做主的,不要激动。”钟主任认认真真地把我说的全部记下来了,然后让我在笔录下面签上了我的名字。我说:“谢谢你主任,我走了。”他问我去哪里。我说找家小旅馆住下,等着结果。他说:“您等一下啊。”拿起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对那边说:“晚上我晚点回去,你们就别等我了啊。”像是给家里打的。挂了电话他对我说:“走老哥,我陪你吃水饺去,我们这的功夫水饺天下一绝啊。吃完了,我给你安排进省委招待所住一宿,别上外边住啦。”我握住他的手,嘴里头一个劲说谢谢。还说想不到在省城遇见这么好的人。钟主任说:“没啥可谢的,你大老远的来了,举目无亲的,我们作为一名信访干部,有这个义务照顾好你啊!”说得我心里头热乎乎的。

省城的水饺真不赖,个头大得跟包子似的,皮还那么薄,馅还那么大,不知道是咋把这么多馅包进去的,更不知道咋就没煮破。咬一口,水灵灵,鲜灵灵,真香,我一口气吃了五个。钟主任给我斟了一杯酒,端起他的酒杯说:“来,喝口酒舒心活血,吃完早点歇着。”我跟他碰下杯刚要喝,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以为是老婆子打来的,朝钟主任笑笑,喝下一口酒,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家里的,不放心,叫你见笑了。”钟主任笑笑,做了个叫我接电话的手势。我按了接听键。“喂,是立满吧?”是老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连忙说:“是我爸,别急,啥事啊?”老爸喘着粗气说:“立满啊,你妈病危啦,快回来吧!”我吓了一跳,没想到母亲病得这么快,这么糟,呆愣着半天说不出话来。钟主任说:“老哥说话呀,沉住气,不然老人家更急。”我回过神来,问道:“我妈啥病啊?赶紧送医院哪!”老爸说:“送啦。你快来吧,兴许能见你妈最后一面!”我慌神了,喃喃自语说:“这可咋办啊,这可咋办啊……”钟主任安慰我说:“别慌老哥。父母家住哪?”我说:“西柏坡。”钟主任说:“走,我送你上车站,连夜上西柏坡。”我说:“还没打票哪。”钟主任说:“到车站再打。有几点的打几点的。”又指着桌上的饭菜,朝服务员喊,“小姑娘,打包。”

我们的运气真不错,售票口那个烫发的女工作人员说:“西柏坡有一趟车,还有十分钟进站,停三分钟后发车。”我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出了一身的汗。钟主任把钱塞进售票口,说:“打一张。”我连忙拽他的胳膊,说:“咋能叫你花钱哪,使不得使不得。”钟主任按住我的胳膊说:“别争了,秋天的时候我去你家吃白薯、花生去。”我说:“你可真去啊,我们庄稼人信实。”钟主任笑着说:“一定去一定去。”这时,去西柏坡方向的检票开始了。钟主任陪着我快步走到检票口,把手里拎着的打包饭菜食品袋塞进我手里,又递给我一张名片,说道:“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和地址,有啥事你就找我好了。一路顺风老哥。”我感激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是朝他点头。

列车拉着我星夜兼程,三个小时后进了大鹏市车站。我心急火燎地下了车,刚一出车站口,立刻围上来一大帮人,此起彼伏地问我坐不坐出租车、摩托车、三轮车。我冲出他们的包围,随便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声:“快,第二人民医院。”夜深了,街面上的车辆明显比白天少了许多,不一会儿车子就开到了医院门口。我给了车钱,喘着粗气往住院部跑去,进了大厅,没顾上等电梯,一口气跑上了三楼,找到了父亲说的房间号,推门就进,差点撞上一个护士。“立满在这哪。”父亲熟悉的哑嗓子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抓住父亲的手,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在不住地抖动。“爸爸,我妈她咋样了?啊?咋样了?”父亲说:“别急,先坐你妈跟前歇歇再说。”说完,闪开身让我坐病床。时隔半年,我又看见了母亲,老人家昏睡着,人事不省。我望着母亲苍白消瘦、没有血色的脸,呜呜呜地哭了,哭得格外痛心。父亲攥着我冰凉的手不说话。

在走廊里,父亲告诉了我母亲发病的原因。原来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小弟弟大军,入室偷盗被人家户主堵了个正着,交给了派出所警察。弟媳妇云红一生气,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哭着喊着要离婚。这件事一下子击垮了母亲,哪个老人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呢?“这个大军,真是太气人了,他咋会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来呢?”我恨恨地骂。父亲叹口气说:“骂也晚了,现在说啥都晚了,叫他蹲几年大狱也好,受受教育,好好改造改造。”我想给老婆打电话,叫她们都过来,父亲没同意,理由是大老远的先别折腾了。

我在母亲床前守了一宿。困是真困,累是真累,毕竟我也是五十岁的人了,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但我情愿这样守着,心里头好受点。我愧对母亲,自己搞香菇种植,整天没白没黑地扎在地窖里边,除了节日,很少回家陪伴母亲。哪次回家,母亲总是拉着我的手好半天不撒开,上上下下把我看个够,伸出手来摩挲我的花白头发,她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呢。孩子嘛,不管你多大岁数了,在父母跟前永远都是孩子。我忽然有了一种担忧,要是母亲永远不能醒来,连一句遗嘱都没能留下,那半年前跟母亲见的一面不就是最后一面了吗?今生今世,我就要永远也看不见母亲了,我也就永远没有妈妈了啊!回想起在大鹏车站,母亲送我上了车,站在站台上,隔着车窗看着我泪流满面。看着苍老的母亲我也落泪了,不住地朝她摆着手,嘴里边反反复复喊着一句话:“回去吧,妈,别哭了,回去吧。”母亲没有走,流着眼泪用手巾不断擦着车窗玻璃,使劲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看进她的心里边。列车开动了,母亲朝我摇晃着胳膊,吃力地跑着,一点点被列车丢在了站台上。我使劲向母亲摇着手,直到看不见她了还在摇着,泪水流得满脸都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起和母亲分别时候的情景,我就睡不着觉!那种母子分离依依不舍的场景,老是在我脑海里头翻腾,眼睛里边总是涌满泪花,心里边跟刀子割似的。

第二天早晨,我推着母亲进了化验室,医生要给母亲做“核磁共振”。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让我大吃了一惊,脑血管严重堵塞,医生解释说这是严重的脑血栓。我把母亲推回病房,跟医生交换一下意见。医生说:“老人家的病情很严重了,需要马上输液。”医生还跟我说,脑血栓患者除了吃降颅压药以外,还要坚持适当的锻炼,饮食上尽量要清淡,日常起居要有规律,要多吃蔬菜和水果。另外还可以吃一些具有降脂溶栓功能的保健品,对脑血栓治疗效果不错。

我给母亲买来一大堆水果,还有几盒有降脂溶栓功能的保健品。天天守在母亲身边,看着她输液。到了第五天上,母亲的病情终于出现转机,睁开眼睛认人了。我高兴得握着母亲的手,连声喊着:“妈,你还认得我不啊?”母亲笑了笑,声音微弱地说:“你是立满子,我大儿。你啥时候来的?”我凑近母亲的耳朵说:“来好几天了,妈你可吓死我了,可醒过来了。”母亲点头说:“我死不了,甭害怕。”我胸腔子里头悬着的心总算着着实实地落了地了。

又过了两天,我见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就想起了易方兴,想起了家里被他强拆的房子,想起了自己跟老婆孩子还寄宿在别人家里,心里就火烧火燎地难受,就想接着告易方兴的状。我对年迈的老爸他们说:“你们陪着我妈吧,我得赶回去告状去啦!”老爸急忙问我咋回事,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父亲和亲戚们有点不理解,老妈病这么重,告状难道比老妈的命还重要?我对他们解释说:“我也不是医生,待在这也没用,我妈醒过来了,没啥生命危险了,我也就放点心了。家里边有重要的大事,耽搁不起啊!我给小瑾妈打电话了,她明儿个就能赶过来。”父亲是个刚强的人,攥着我的手说:“放心走吧,跟妈说两句话。”我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拉着她刚刚有了点温热的手,提前想好了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光掉眼泪说不出话。母亲最知道儿子的心思了,她好像对我要走有了预感,反倒安慰我说:“妈没啥大事了,家里边有事就去办吧,甭挂念我。”我的心头一热,禁不住有些哽咽了:“妈,您好好治病,儿子不孝,先走了,儿子真的有重要事。”母亲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哽咽地问道:“妈,我们张家不能受这窝囊气呀,您能原谅儿子吗?”母亲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父亲推着我的身子,示意我赶紧走。

我朝病房门口走了几步,又折回身走到母亲身边,颤抖着手摸了摸母亲的手,小声说道:“妈,我去了,过几天再来看您老人家,您肯定能好的!”说完,抹着眼睛走了。父亲一直送我出了医院大门口。我说:“回吧,爸爸。”父亲点点头,说:“啥事别太较真儿了,见好就收,啊。”我说:“哎,知道了。”

当天下半晌四点,我就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在车上,我给老婆打了电话,问她动身了没有。她说正在车站候车厅等车哪,下半晌五点十分的车。我嘱咐她路上留点神,她说我知道。我问小瑾还在小翠家吗,她说是。她反过来嘱咐我,别动不动就动肝火,伤身子。我说我知道。然后她说,手机漫游费忒贵,不说了。我说那就挂了吧。跟老婆通完了电话,我趴在车窗跟前,看着窗户外面一闪一闪过去的景物发呆。

晚上八点多钟,我出了省城车站的出站口,是一副寒酸的模样。我掏出手机想给钟主任拨个电话,告诉他我又回来了,请他吃顿饭。照着名片上的号码刚拨了一半,一对好像处对象的小年轻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听着那女的没好气地嘟囔说:“这都几点了,请我吃饭,哼,没诚意!”我得到提醒,对呀,几点了?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快九点了,人家钟主任早吃完饭了,就是有饭局没吃完也该差不多酒足饭饱了,这个时候打扰人家,这不纯粹请人家是假,叫人家给你安排吃住是真吗?拉倒吧,明儿个再说吧。感觉有人在拉我的胳膊,转脸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的,连忙抓紧提包,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那女的喊:“别走啊大叔,我不是坏人,我是想问你住店不?”我停住脚看着她,胸口鼓胀起来。那女的笑笑说:“我家里开着小旅馆,收拾得挺干净,饭菜也实惠。我看大叔刚下火车的样子,要是没亲戚,就上我那住去吧。”我打量她一番,感觉那样子不像个坏女人,就问:“一宿多少钱?”她抿了下耳朵边的头发,说:“三十块钱。”我想了想,说:“离这多远?”女人指指前边,说:“往前走二百米,再拐个胡同走五百米就到了。”我说:“那带我去吧。”女人高兴地答应一声,要帮我拎提包,我连忙躲闪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对她还是有点戒心。直到到了她家的小旅馆,一看环境真的挺干净的,再看他老公也像个本分的人,才放下心来。她家的饭菜味道还不错,一份拍黄瓜,一份鱼香肉丝,外加一碗米饭,收了我二十块钱,挺便宜的。男人问我喝酒不,我说不喝了,累了困了,明儿个还有事哪。吃完了饭,洗漱完,我就躺下睡觉了。一宿没睡沉,老想着病中的母亲,还想着告状的事。这状告得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第二天早上,我躺在被窝里就给钟主任打通了电话。“我是张立满哪,我回省城了,我母亲的病稳定了,我想见你啊。”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钟主任等我说完了,说:“立满老兄你好,你听我说,实在抱歉,我现在没在省城,到郑州开会来了,得后天回去。”我失望地说:“那我等着你!”钟主任说:“行。等我回去陪你到旅游景点好好玩玩儿。”我说:“玩就不用了,等那事有了眉目再说吧。”钟主任说:“那件事你别着急,得等工作组到你们那调查结束后,经领导研究批示才能出结果啊。”我问:“那得等几天?”钟主任说:“这个不好说。”我心里头凉了大半截,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钟主任还跟我说了些啥,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咋办呢?看这情形,钟主任这个官还小,他帮不了我,难道就拿易方兴没啥办法了?这可是省城啊,比他易方兴大呀,咋就搬不动他呢?难道真的是官官相护咋的?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那就别等钟主任了,等也白等,给人家出啥难题啊,回家吧。可就这么回去了我实在是不甘心哪,他易方兴该、还不笑话死我?还不得意死他?可不甘心又能咋样啊?我的眉宇间爬上来淡淡的愁苦。

起床之后,我照了照镜子,看到一张乱糟糟的脸,脸脏着,眼睑黑了,睫毛倒了,连整个眼圈都黑乎乎的。我洗了把脸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咱妈咋样了?”她吭了一声,说:“妈一天天见好了,还叫我嘱咐你注意点自个儿的身体,五十岁的人了。”我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眼眶子热呼啦啦的。老婆问:“告状的事咋样了?”我没跟她说实话,我的回答是:“省里接下了我告的状,等着看易方兴好看吧。”老婆叹了口气说:“人家是市长哩,告赢告不赢的又能咋样人家嘛。”我不想跟她拉这事了,就说:“你替我好好照顾妈吧,我这你就甭挂念了。”她问:“你啥时候再来妈这?”我说:“看情况吧。”跟她说话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省里没啥眉目,我就上北京告去,我就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前半晌十一点二十五分,我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下了车我直接去了国家信访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接待了我。他的态度挺好,给我端了一杯水,还给我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他把我说的话做了笔录,然后微笑着对我说:“您先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我们再跟您联系。”我问他:“啥时候跟我联系啊?”他说:“这个不好说,耐心等待吧。”咋跟钟主任说的一样啊?我刚要再说一句,他转身接待别人去了。我只好出了接待室,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地踱着,心里头挺不畅快的,胸口堵得慌,真想大声喊几声,刚一张嘴就被一个穿保安衣裳的人给盯上了,他瞪着俩三角眼瞅着我,还攥起了拳头。我就没喊出声来,沮丧地出了信访局大楼,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愣了好半天,不知道往哪走才好。我有一种感觉,这的人跟省城的一样,办事都拖泥带水,好像一大堆乱麻搅和在了一块。咋办呢?打道回府?不,不能回,乡亲们还不笑掉大牙?易方兴还不乐死?我张立满活这么大岁数了,啥时候办过这么拉稀的事呢?我就住下不走了,决心下了以后我又发愁了,我只身一人,在北京这么一座大城市里边,像一根针,跟不存在没啥两样。我举目无亲,哪里才是我安身之处呢?我一连走了好几家小旅馆,都让那高得离谱的住宿费吓了出来。我在北京的街道上没有目标地瞎走着,脑袋昏昏沉沉的,脖颈子酸痛酸痛的。路过一家火锅店门口的时候,坐在门边上躺椅上的一个老爷子叫住我,问:“老弟,尝尝我家的火锅羊肉吧,真正的草原小羔羊肉,味儿相当地道。”我摇摇头,说:“住都住不起,吃羊肉就更吃不起了。”老爷子说:“听您的口音是河北人吧?”我点点头。老爷子又问:“怎么着,来北京干吗来了?遇见难处了吧?”我又点点头。老爷子说:“住不起旅店不要紧,您可以住地下室去啊,那地儿便宜。”我连忙问:“那我上哪找去啊老哥?”老爷子伸胳膊往右边指了指,说:“走二百来米远,那有家台球厅,您看看去吧。”我道了声谢,快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老爷子还真没蒙我,那边还真的有一家台球厅。走进去一看,厅子不小,得有十几张桌子,将近一半的桌子围着几个小青年在较劲。谁也没注意我,我转着圈找这里的老板。找了好几圈,从门口右边的墙角看见一个女的,四十多岁的样子吧,描眉擦粉的,还抹着口红。我走过去,问她:“老板,你这有地下室是吧?”她上下打量着我,反问:“你要干什么?”我说:“住啊。”她松了口气,站起身,扭着肥胖的大屁股朝里边走去。我愣愣地看着她。她停住脚看着我,喊:“走啊。”我问:“干啥?”她说:“废话,你不是要住地下室吗?”我哦了一声,跟了过去。

地下室有门无窗,黑咕隆咚的,相当闷热。有点亮光,比老辈子家使的煤油灯亮不到哪去。我吓得不敢迈步子,生怕撞哪磕哪的。那个女的肯定是对这里边非常熟悉,走得蛮快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我喊:“等会儿我,看不见道儿啊。”她喊:“哎呀,放心大胆地走吧,没人抢劫你啊。”我摸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手心里都出了汗。走了大概有一百米吧,前边有了亮光,听见女的喊:“到了。”我嘟囔说:“总算到了,这也忒黑呀。”女的说:“走熟了就不显黑啦。嫌黑打手电啊你。”我蹭到了亮光的地方,发现亮光是从一间敞着门的屋子里透出来的。我往里边探进脑袋瞅了瞅,里边有两张床,上面铺着蓝格子床单子,一张歪歪扭扭的破桌子,别的就没啥东西了。

女的进屋,对我说:“进来呀,发什么呆啊?”我走进屋,打量着,说:“这还是两人间啊,别叫别人进来了中不?”女的说:“行啊,怎么不行。不过,那得交两个人的房钱。”我说:“那就拉倒吧,算我没说。”女的撇了下嘴,嘁了一声。我问:“对了,一宿多少钱?”女的伸出一个巴掌:“五十。”我惊了一下:“这么贵?”女的又撇了下嘴:“想什么哪,这是首都知道吗?你住不住吧,不住走人。”我想想,说:“住住住,谁说不住了。”女的递给我房间钥匙,伸出右手,说:“先交二百块钱押金。”我问:“干啥呀?”女的说:“屋子里的东西丢了坏了我们找谁去啊?”我说:“就这点破东西……”女的打断我的话说:“这是规矩,不住走人。”我不高兴了:“你这个人,咋老是轰我走啊,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我给不就得了。”掏出二百块钱给了她。她给了我一个押金条,扭着大屁股消失进了黑暗里边。我朝她的背影嘟囔着骂了一句,声小,连我自个都没听清骂的是啥。

还挺好,直到晚上也没有别人住进来。我吃了张临走父亲塞进提包里的大饼,喝了口水,躺到**准备睡觉。累了,也困了,早点歇着,明儿个好早点有精神再去信访局瞅瞅去。屋子里的灯光昏黄昏黄的,让我想起天快黑的时候。我还闻到一股子馊了吧唧骚了吧唧的味儿,怀疑床底下有啥坏了的东西,死耗子啊,臭袜子啊。趴在床帮撅着屁股往底下瞅了瞅,黑了吧唧的啥也看不见。看见门后头有一把笤帚,下床拿过来往下边划拉划拉,啥也没划拉出来。味就味吧,顾不上这么多了。关了灯闭上眼睛,睡觉。可好一会儿没睡着。老是想这想那,想老妈,她现在咋样了?想易方兴,他咋就敢强行拆了我家的房子呢?谁给了他这么大的权力呢?想我的房子,那可是前年翻新重盖的新房子啊,里边还有我的电视机、洗衣机哪,都砸里边了,他易方兴不包赔我的损失,我就跟他拼了。这样想着,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是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我的脑袋嗡嗡的,眼眶子一窝一窝地酸胀。这要是在家里边,我肯定得再躺会儿。可今儿个不能躺了,我得赶紧上信访局打探打探结果去。我强撑着爬起床,往一个洗脸盆子里倒了点水,洗了把脸,带上门来到地面。那个女的正端着脸盆泼水,看见我咧了下嘴,没再瞅我。我也不瞅她了,出了台球厅门口,朝信访局方向快步而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现在时间还早,人家政府还没上班哪,就改为溜达着走了。路过一家早点店,想起还没吃早饭哪,就推门进去了。一个说四川话的小姑娘,热情地搀着我坐到一个小桌子边,递给我一个菜单,问我:“吃啥子爷爷?”我看了看菜单,妈呀,一根油条四块钱,一碗豆浆两块钱,这也忒贵呀。大早起吃顿饭就得花个六七块钱,顶得上在家吃好几顿的了。咳,首都嘛,吃啥啥贵啊。可既然进来了,不吃也不合适啊,那就硬着头皮吃呗。就对小姑娘说:“来一根油条。”小姑娘问:“好多豆浆?”我知道她说的好多意思是要多少,就摇摇手说:“不要豆浆,我有喝的。”小姑娘用食品袋给我包了根油条递给我,我心疼地递给她四块钱,装作满不在乎地出了店,到大街上心疼得出了声。“四块钱啊,才弄了这么一根小油条。”心疼完,暗自跟村里的瘸老八炸的油条比一比,还是这个大,顶得上他的两根了。不过瘸老八的一根才四毛钱,这可是四块钱,十倍的价啊。我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了嚼,嗯,别说,比瘸老八炸的好吃。我一边吃一边走,有点噎着了,想水喝。前边有一家小超市,想进去买瓶水,又一想,别进去了,说不定一瓶水有多贵哪,忍着吧,到信访局就有水喝了。

到了信访办还真的有水喝。还是昨天那个男工作人员接待了我。还没等我说话,他抬头认出了我,立刻站起身说道:“您怎么又来了?不是跟您说了吗,回家等消息去。啊,快走吧,我们这很忙,不要影响我的工作。”我赔着笑脸说:“我这次来等不到结果就不回去了,麻烦你还是……”他打断我的话说:“您这位老同志真是的,哪能这么快呢?这每天我们要接待大量的信访,不都得一点一点按程序办理吗?”我还想再求求情,被他强行推出了屋子。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出了信访局大楼,漫无目标地瞎溜达。正溜达着,手机响了,是小瑾打来的。孩子问我:“爸你咋还不回来呀?”我说:“还得几天哪。”小瑾说:“我托我们班主任老师问过信访局的人了,人家说了,信访必须一级一级往上走,不能越级上访。爸你快点去医院照看奶奶去吧,当心叫人家给你遣送回来,那可就麻烦了啊。”我说:“我不怕。咱有理害啥怕。再说了,上市里告易方兴还能告倒他,省里又不管,中国的大官都在北京,不上北京我上哪儿啊?”小瑾不说话了。

可我没想到,两天后的傍晚,小瑾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爸,我到北京看你来了,你住哪啊?”我一听,在电话里就骂开她了。小瑾说:“哎呀别怪我了,谁叫你不听我劝哪。快告诉我你住哪,我找你去。”我只好说:“在车站等着我,我接你去。”

我一咬牙上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了火车站,一下车就看见了小瑾,喊了一声,朝她走了过去。小瑾喊了声爸,跑过来一头扑进我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哭了。我说:“瞅你,哭啥吗?”她说:“奶奶病危,你不守在身边,偏要告这个状。不会有啥好结果的,快走吧。”我摇摇头,坚定地说:“没个结果,我绝不回去。咋回去啊,还不被乡亲耻笑?”小瑾噘下嘴说:“你想多了,大家都盯着园区招工,哪个顾得上看你笑话啊。”我说:“真是的,路开始修了吗?”小瑾说:“开工了。”我说:“走,跟爸吃顿饭去,吃完了你还是回家吧,我那没你住的地方。再说,你还得上学哪,别耽误学习。”小瑾搂着我的胳膊不撒开。我说:“你就是跪地求我,我也不回去。告不下易方兴我哪也不去。”小瑾见我态度这么坚决,只得撒开我的胳膊,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上。我问:“啥吗?”她说:“卖香菇的钱,你拿着吧。”再把手里的小提包递给我,我问:“这又是啥?”她说:“香菇,留着你吃。”我拉住孩子的手,说:“爸带你吃点好的去。”小瑾说:“我还真饿了。咱们吃点面条去吧。”我说:“那东西不经饿,吃大米饭炒菜去。”

我领着小瑾进了一家大饭馆。

小瑾一看里面的环境设施,就连忙拽我的胳膊,小声说:“还是上别处去吧,这的东西肯定贵。”我说:“就在这,哪也不去了。”一个女服务员笑眯眯迎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问道:“请问几位?”我说:“两位。”女服务员一伸胳膊说:“请这边坐。”我坐在椅子上,拿起菜单,一口气点了三个菜,红烧鱼、溜肥肠、水煮肉片。小瑾等服务员走了,按着我的手说:“这得多少钱啊爸,你疯了吧?”我说:“傻丫头,这是首都,咱不能掉价。”小瑾噘了一下嘴,眼睛亮得像两盏灯。

送小瑾上车走后,我回了地下室。一开门,里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从我对面**坐着,瞪着一对小眼睛看着我。我看看他,警觉地走到我的床边查看提包里的东西。男的说话了:“放心老哥,我不是小偷。”我看看他,笑笑。他问我:“老哥哪的人啊?”我反问:“你哪的人啊?”他说:“我保定的。”我说:“我大成的。”他说:“我叫王长贵。”我说:“我叫张立满。”想起赵本山的《乡村爱情》里的王长贵,就笑了,说:“跟《乡村爱情》里的王长贵一个名儿。”他也笑了,说:“我老婆也姓谢,叫谢二芳。现在大伙都叫她谢大脚了。”

这一段对话一下子拉近了我俩的距离。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扔给我一个大苹果。他抽着烟,我吃着苹果,唠了起来。王长贵说他来北京,是来看天安门广场升国旗仪式的,还带了小摄像机,他要把整个过程全都录下来,带给乡亲们看。我说:“嗯,你这事办得好。”他问:“老哥你干啥来了?”我把事情的过程简单说了一下,他闷头坐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老哥你别怪我说话直。你胆子可够大的啊,敢告市长?我估计你告不赢。”我说:“就是省长,他也总得讲理吧?”王长贵问:“信访部门的人是咋答复你的?”我照实说还没结果。他说:“你看咋样,肯定没个结果啊,人家就是拖延你,叫你等得没了耐心,没了再告下去的精神头儿。”我拍下床帮,说:“可我不甘心哪,好好的房子就白扒了咋的?里头的东西电器就白砸了咋的?”

王长贵不说话了,歪着脑袋好像在琢磨啥。我问他:“寻思啥呢?”王长贵没回答我。我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朝我倾着身子,神秘地说道:“有办法了。”我说:“啥办法?快说。”他小声说:“你呀,就上外国大使馆门口闹去,你就喊冤,别的啥也别说。”我琢磨琢磨,有点担心地看着他,说:“上那地方喊冤去,还不得给我抓起来呀?那可是禁区啊。你想外国人待的地方……”王长贵摇着脑袋,说:“这你就不懂了,你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三不反政府,就是一个老农民,的确的确有冤在身,政府能把你咋着啊?咋也咋着不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点了点头表示赞成。可我又一想,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叫外国人看见我大喊大叫的,影响多不好啊。”王长贵笑了,说:“老哥你算说到点子上了。你一喊叫肯定能招来外国人看热闹,外国人一围观,肯定影响不好啊。影响不好谁着急啊?政府着急呗。政府一着急,就得问你喊啥冤哪,你的问题不就有解决的希望了吗?”我一拍巴掌喊:“哎呀长贵,你可太有才了,这个办法妙啊,我该咋谢谢你呢?”王长贵扬扬自得地说:“谢啥,穷人嘛,互相帮衬呗。”

第二天早上,王长贵我俩一起到早点店吃饭,他要了一碗大米粥、一个茶叶蛋、两个菜包子;我跟他一样,不一样不合适。结账的时候我抢着结的。结了二十块钱,心疼得我有点牙痛。结完账我才觉察到,长贵光跟我喊他结账,钱包一直就没掏出来。出了店门,我俩各奔东西,他忙他的去了,我向一个路人打听外国使馆区咋走。那个男的看了看我,准是奇怪我一个乡下人打扮的半大老头子,去那种地方干啥。他随便指了个方向,没说一个字就匆匆走远了。我只好拦住一个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大姐。大姐指着跟前的一个站牌,说:“从这上公交车,六站地就到了。下了车照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走一百多米就到了。”说得真详细,刚要向她道谢,她喊起来了:“快跑,车来了,就上那路车。”我连忙朝那辆公交车跑去。

这是一个随时爆发危机的黄昏。按那个好心的北京大姐指点的,我没走一点冤枉道,找到了使馆区。全是英文字母,我一个不认识。飘着的国旗,也是五颜六色。我喘着气扫视了一下这里,看见了使馆门口拿着枪站岗的武警,心里边一阵哆嗦,有点害怕了。就想往回走。可转念又一想,我叫那个易方兴害得房子没了,家具没了,电器没了,赔偿款也没了,不上这喊冤没人听我喊哪,首都政府得给我做主啊。想到这,我就来了底气,就拔腿朝最近的那个大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易方兴强拆了我家的房子,害得我流浪街头,我冤枉啊……”我看见门口的武警朝我这边看,然后端起枪朝我喊了一句啥,我没听清楚接着跑。我看见有两个武警冲着我跑过来了,一边跑还一边喊,他们喊的是:“站住!”“不许动!”我头皮一阵麻颤,撒腿就跑。没跑多远,就被武警逮住了。我连连喊着:“冤枉啊,求政府给我做主啊……”两个武警一边一个夹住我,扭住我的胳膊按在了地上。我梗着脖子喊:“放开我,咋还抓我呀,我是冤枉的。”两个武警也不听我解释,就这么一直按着我,直到来了一辆警车,把我交给了没穿警服的人才回了使馆门口。

一个胖子抓住我的手腕,咔地一下给我戴上了一副冰冷的手铐子。我连忙说:“警察同志别误会,我是来请求政府做主的,我们市的市长欺负人,扒了我家的房子……”胖子吼:“住嘴。”把我塞进车,啪地关上车门开走了。我问身边的一个瘦子:“这是往哪开呀?”瘦子说:“到那就知道了。”我说:“把铐子摘下去吧,痛。”车上的人谁都不理我了,一个个脸阴得吓人。不摘就不摘吧,到了那自然就得给我摘了,我又没犯法。戴会儿铐子也值了,一会儿就可以见着给我做主的政府了,我的冤屈有处伸张了。王长贵这小子真有才,信访部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得上使馆区来喊冤,这样才能惊动政府,还开着车来接我,哈哈,咱也坐了回政府派来的车,回村跟乡亲们有牛可吹的了。我的心情好了起来,心情一好,就想看北京的景了,来了这几天还没顾上哪。我透过车窗,开始观赏起外面的景色来了,可惜车开得快,还没看好就闪过去了。我在小瑾的电脑上看见过介绍,北京有不少旅游景点,最有名的是故宫、长城、颐和园、天坛、十三陵、天安门广场、东西长安街,还有各种博物馆、纪念馆,还有新建的中华世纪坛。我还是20世纪60年代来的北京,到过天安门广场,还仰望过广场正北的天安门城楼,在人民英雄纪念碑跟前还照过相哪。

走着走着,我发觉车窗外边的高楼大厦都没了,一片乱乱的空地。“这是上哪走啊?”我问。胖子瞪了我一眼,对瘦子说:“这老家伙话太多,给他把臭嘴堵上。”我吓得头发都支棱了,喊着:“我是养香菇的,我嘴可不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瘦子抓起一块布猛地塞进我的嘴里边,恐惧使我浑身颤抖。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眼睛也被啥东西给蒙上了。咋这么对待我呢?我在心里喊,抬起胳膊想抓掉布条,被一双大手使劲按住了。“老实点。”一个小子骂。我在心里边质问他:你咋骂人呢?我可跟你爸的岁数差不多,有你这么没素质的吗?我被两个人摁着动弹不得,只得咬牙忍受着疼。我心想:糟了,恐怕这伙人不是警察吧?也不像信访部门的人哪,那他们是啥人呢?按说他们不应该是坏人,是坏人武警不可能把我交给他们哪。他们这是带我上哪啊?为啥把我给铐起来了呢?还蒙上我的眼睛堵上我的嘴呢?我突然想,会不会是易方兴派来的人呢?真要是的话,我可就掉老虎嘴里头啦啊!咳,想啥也没用了,听天由命吧。

说不好走了多大时候,汽车总算停下来了。我被他们跟拖死狗似的拉下车,又被他们揪着脖领子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脚底下被啥东西给绊了一下,摔了一跤。一个人踢了我一脚,我心里骂他:狗×的,踢我干啥?自个儿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一个人摘掉我眼睛上的布条,我的眼前出现一个院子,四四方方的,不算小,比我家的大多了。四面都是一溜溜的平房。院子中间是个空场地。平房窗户前种着柿子树跟枣树啥的。眼下果子都还绿着,挂了一树杈。再往上瞅,我就瞅见了围墙上圈着铁丝网。妈呀,这是到哪了?我想问,可嘴堵着,只能用眼睛问,没人搭理我。

胖子使劲推了我一下,我差点摔倒,我在心里吼:你干啥呀?胖子看出我在骂他,踹了我一脚,然后推搡着我进了一间屋子。里边有好几个小伙子,一个个凶巴巴地瞪着我。其中一个光头冲过来,照着我的胸脯子就是一拳头,痛得我蹲下了身。那个家伙揪起我,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打得我鼻孔流出血来。我使劲瞪着光头,突然抬腿照他肚子踹了一脚。“哎哟!”光头被我踹翻在地上。立刻围上来好几个人,有个家伙抄起一个麻袋扣在我的脑袋上。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我浑身上下哪都痛,疼得我满地打滚。我骂他们:土匪!强盗!他们听不见我骂,手脚不停地打。我这老胳膊老腿哪禁得住几个年轻人围攻啊,不一会儿就昏了过去,啥也不知道了。

我是被凉水浇醒的。睁开眼睛,第一个看清的是一张鼻子眼塞着手纸的年轻的脸,我一个激灵,朝他脸上啐了口吐沫,张嘴就骂:“狗×的,放我出去。”我听见自个的喊声了,知道嘴里边的布条拿出去了。这一喊,一动身子,浑身钻心地痛。年轻脸摁住我,和气地说:“别喊大叔,我不是坏人。”我看看他带着伤的身体,问:“你是谁?咋也到这来了?”他说:“跟你一样,抓来的。”我问:“这是哪儿啊?”他说:“这是昌平一个村子的农家大院,成了专门关押咱们这些人的黑监狱了。”监狱?还是黑监狱?我心里边一阵哆嗦。监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啊,我咋成犯人了呢?我想站起身,可痛得不敢动弹了。我问:“抓咱们的是些啥人啊?”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咱们得想法子出去啊。”他苦笑笑,说:“看管可严了,连个蚂蚁都出不去,想出去比登天还难哪。”我想起身上的手机,连忙摸,没摸着。他说:“不可能有了,早叫他们搜去了。”我一咧嘴,呜呜呜地哭开了。围过来不少张脸安慰我,原来这个屋子里住着这么多像我一样的冤屈的“犯人”。

窗户外边暗了下来,天快黑了。哭累了的我呆呆地看着窗户,一动不动。我想起了老妈老爸,他们还不知道我进了这黑监狱,不知道老妈现在咋样了。我还想起了老婆孩子,她们现在一定特别挂念我,盼着我早点回到她们身边哪。我又想起了易方兴,他现在一定很得意地指挥拆迁,叼着烟卷跟下属哈哈狂笑哪!我恨哪,恨他们官官相护,恨自个儿没本事没能告倒易方兴反倒进了黑监狱!年轻脸凑到我跟前,安慰我说:“别胡思乱想了,大叔,慢慢想办法吧。”我呆呆地看着他。他说:“大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真事儿。”我说:“我哪有心情听你讲故事啊。”他说:“跟咱有关系的。”我看着他,等着听。他说:“沈阳有一对下岗的工人姓王,生活所迫借钱和老婆开了一家小烟铺。前年春节期间,被所在区的烟草部门违规查走了中华、云烟等名牌烟七十多箱,价值二十多万元,还被罚款五万多元。辛苦好几年的劳动成果眼瞅着都打了水漂,烟铺也关了门。两口子觉得冤,好几次上访可都没有结果。王师傅万念俱灭,想来个鱼死网破跟那帮人拼了。”

“后来呢?”我对这个故事来了兴趣。他喂了我一口水,接着说了下去:“后来,他听从别人的劝说,放弃了这个念头,找到一个律师帮他洗清冤屈。那个律师非常同情这两口子,答应帮他打这场官司,还劝说他别走极端,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然后这个律师放下手里其他的案子,先着手调查这起案子。经过紧张的取证、调查走访,律师认为,烟草部门没有对王师傅处罚的法律依据,处罚决定明显存在适用法律不当、程序违法的问题。随后王师傅把那家烟草单位告上了法庭,提出要求法院判决撤销对方的处罚决定,返还罚款和被扣押的香烟。区法院最后做出行政判决:撤销区烟草部门对王某所做出的行政处罚。王师傅依靠法律的力量硬是告倒了政府部门,大叔你说俺是不是还有希望洗清冤屈啊?”

我咂摸着这个故事,感到希望重新燃烧起来,冒出了火苗子。我自言自语地说:“对嘛,共产党的天下,绝对讲公理的。我们也可以找律师帮忙打官司嘛。”我拉下下他的手,问:“你叫啥?”他说:“二牛。李二牛。”我说:“二牛咱得想法子跑啊。”二牛说:“大叔我咋不想跑啊,可跑了好几回实在跑不出去啊。”我拽下他的胳膊,压低嗓音说:“咱们写个求救的条子,想办法扔出去。”二牛想了想,点点头说:“嗯,可以试一试。”我们俩正说着话,门“咣当”一声被踢开了,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小子,拎着一个塑料袋,冲我俩吼:“开饭。”扔下袋子,捂着鼻子转身出去了。二牛拿起袋子看了看,骂道:“又是干巴馒头就咸菜。馒头硬得锤子都砸不开。”我说:“那咋整啊,我还真饿了。”二牛说:“有办法。”他把馒头放进一个盆子里,倒上开水泡着,再盖上盖,说:“多泡会儿就可以凑合着吃了。”我骂了一声:“这群狗×的。”问二牛:“这伙人是哪的啊?他们这不是私设监狱吗?这不是犯法吗?”二牛说:“他们肯定有靠山,不然的话绝对不敢这么干。”我寻思着:“谁是他们的靠山呢?是易方兴……不会吧,这可是首都啊……”二牛攥起拳头,骨头节嘎巴嘎巴响。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恨哪……”我问他:“你是咋进来的?因为啥呀?”

二牛悲愤地跟我说起了他的遭遇。他说:“去年国庆节放假的一天上午,我坐公交车走亲戚,到了站刚下车,就看见一个老爷子跌倒在离站台不远的便道上。当时,过来过去的行人谁也没管老人,我出于好心,走上前把老爷子扶了起来。当时,老爷子还直跟我说谢谢哪。我看老爷子脸色不好,就跟他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是老爷子儿子接的。半个钟头以后老爷子的儿子赶来了,说带老父亲上医院检查,又要挂号又要扶着老人的,怕忙不过来,要我帮忙帮到底,一块儿去医院。我顾不上走亲戚,就跟他去了。到了医院,检查完医生说老爷子腿股骨胫骨折,需要更换人工股骨头,可能需要花费几万元的医药费。老爷子儿子一听就傻眼了,我也挺同情他们的。可万万没想到,老爷子一拍大腿,指着我跟儿子说,就是这人撞的!我一下子就蒙了!任我咋解释这家人一口咬定就是我撞倒的老人,当即打电话报了警。”

我骂了一句:“这个老爷子太不像话了,咋能诬赖你呢?”二牛说:“还有更气人的哪。那家人聘请了一个律师,到法院起诉我,要求赔偿医药费、护理费、伤残赔偿金等十五万块钱。一个星期后,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此案。我向承办法官申请,向当时出警的派出所调取我和老爷子的原始询问笔录,派出所却以正在室内装修为由,说无法提供这份最关键的证据,我只得仓促应诉。第二次开庭审理此案的时候,接警的一个警察在庭上作证说,他记得我曾经在做笔录时说过下车时,感觉被人撞了一下,但不知道被谁撞了。老爷子一方代理人以此证明我曾承认跟人发生碰撞,而直接受害人就是老爷子,要其承担责任。我咋也想不起来自己做笔录时说过这话,可无法出具原始笔录,可当时负责询问的两个民警却出具了谈话笔录,都证明我曾承认撞到了人,据此可以认定就是我撞倒了老人。最后法院判我承担老爷子的民事赔偿责任。我不服啊,坚决拒绝赔偿,一分钱也不给。我怀疑那个派出所跟老爷子那家人串通一气敲诈我,就上访控告派出所,结果就被抓到这来了。”我沉默了,又一个遭遇冤屈的老百姓。二牛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嘘一口气说:“我相信,这世上好人还是多,我的冤屈早晚会洗清的!”

抓进黑监狱的第一个晚上,月亮太亮,亮得我无法入睡,我睁了一宿的眼睛。我哪睡得着啊,自个儿不明不白进了黑监狱,家里人都还不知道,老婆照看着老妈,年迈的老父亲还在等着儿子早点回去,闺女小瑾自己一个人寄宿同学家,易方兴还在逍遥法外,一想起这些,我就恨不得把这里砸个稀巴烂,冲出去跟易方兴同归于尽。我攥紧拳头捶了一下床帮,浑身立刻痛了起来,痛得我咝咝地吸气,心立马抽搐个不停。“狗×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声嘶力竭地喊,可喊声太小了,我自个儿听着比放屁声大不哪去。我悲愤地哭了大半宿。

第二天早上,我正迷迷瞪瞪地躺着,门哐地一下子被人踹开了,听见有人吼:“起床啦,出操去。”我爬起身朝门口看,门口站着叉着腰的光头。我气愤地瞪视着他:“大早上叫唤个啥,号丧似的。”光头骂了句脏话,冲过来就要跟我动手,被二牛拉住了,为我求情说:“算了星哥,他浑身是伤的就别打了,打死了也不好说不是嘛。”光头指着我的鼻子吼:“他妈的,该你走运,下回再顶撞老子就没这么幸运啦。”

说是出早操,其实就是放风。二牛搀扶着我出了屋子,我发现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得有三十几个,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我注意到,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挺不直腰杆子,胳膊腿脚都不咋灵活。我猜想肯定是叫这帮王八蛋打的。我跟着这群不幸的人在院子里边绕圈溜达,人群中间站着四个凶神恶煞一样的小子,分四个方向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还看见院子的四个墙角都拴着一条大狼狗,耷拉着舌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怪不得二牛说想要逃出去比登天还难哪。看这情形,扔张纸条都很困难。我就纳闷了,难道这里的老百姓,对院子里发生的暴行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吗?听不见可怜的人们挨打的时候发出的惨叫声吗?还是他们装听不见不敢过问甚至不敢靠近这里呢?

我看见有人从公共厕所里头出来了,一股股腥臊的气味呛得我差点背过气去,可以想到那里脏到啥程度。我还看见有个妇女端着一个盆子,从一个屋子里出来泼水,顺便看见了她身后边屋子里,堆在地上的锅碗瓢盆,还有乱糟糟的柴草,知道这是个厨房。我还看见有的屋子门楣上钉着木牌子,有的上面写“清查室”,有的上面写“教育室”,还有的写“卫生室”,像个学校,各个部门应有尽有。二牛悄悄告诉我,清查室其实就是搜身室,值钱东西全都在这间屋子里搜出来没收。教育室其实就是打人室,我想起来了,刚进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被那帮人打得昏死过去的。

我的腿有点瘸,是被狗×的打的。我看见我前边走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腿也是一瘸一瘸的。突然,妇人身子一歪眼瞅着倒在地上,我连忙急跑几步扶住了她。妇人连声对我说谢谢。我说:“谢啥,都是倒霉的人。”她说:“咳,早知今日……”话没说完住了嘴。我问她:“你是因为啥喊冤叫他们抓进来的啊?”妇人扫了一下那几个凑在一块抽烟聊天的看守,小声跟我说了起来:“我女儿今年4月大学毕业,想在我们镇上找一份工作。一个星期后去人才市场填表,三天后就有一家公司打电话要她去面试。那天我婆婆病了,我就没陪着孩子去面试。大概一个钟头以后,突然接到孩子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的电话,说手机在工业区牌楼下被人抢了,让我赶紧给她送钱去,否则有人会打她。我赶紧从银行支取了五千块钱,叫上两个亲戚,打了一辆车直奔工业区牌楼,期间我还报了警。可我们赶到牌楼找了个遍,也没找到孩子。这时候,派出所民警赶到了,把我们带走做笔录。我们刚进派出所,又接到了孩子的电话,她埋怨我怎么还不来。她说,她就在工业区牌楼对面的一家食杂店里边。我们很快赶到离派出所不到5分钟路程的食杂店,但孩子不在店里了。店里的老板说,的确有一女的在这打过电话,打完电话就跟一个男的走了,进了一幢楼房。我们正在寻找孩子时候,听见有人喊,有个女孩从楼上掉下来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颤着声问:“不会是你闺女吧?”妇人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她哽咽着说:“就是我女儿小婉。她是被那个叫田江林的畜生从楼上推下去的,孩子死得冤啊……可警察却以证据不足为由把这个坏蛋给释放了。我当然不能接受了,我向他们提出了好几个疑点,没遭绑架孩子为啥说有人要打她?肯定是遭人威胁、绑架了。第二个疑点,田江林的供述是不是在撒谎?这个坏蛋说,当时他看见我女儿,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想跟我女儿交朋友,就连哄带拽地把我女儿带到了他的住处。刚进屋,这个坏蛋的朋友来了,他怕尴尬,就让我女儿上阳台躲躲,等他把门外的朋友打发走后,回头不见了我女儿,说她已经坠楼了,当时他很害怕就匆忙逃走了。按照田江林所说,他那个朋友应该先下楼走的,可监控录像显示却是走在了田江林的后边,这不是在撒谎是啥?可办案警察却说田江林的朋友是因为又串了个门所以后出的楼道口。我问他进了哪家串门。警察说不能告诉我,是要保护那户人家的隐私。”我明白了:“你不服气就上访,结果没人搭理你,你就进京上访,就被抓进这个黑监狱里边来了,是吧?”妇人点点头,泪湿衣襟。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妇人,不知道该说句啥样的安慰话才好。她擦了擦眼泪,问我:“你是告的谁抓这来了?”我说:“我们那的一个副市长。”听说我要告副市长,妇人吓得一哆嗦,她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说:“你敢告市长?胆子可真够大的,那你还不叫他们抓这来?”她还偷偷告诉我,黑监狱里的一个头曾经和她的表哥一起做过买卖,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她跟这个头见过面,所以进来之后对她还有点关照。他告诉妇人,告官的人,你们当地政府驻京办的人都掌握着。驻京办与黑监狱都有某种秘密来往。驻京办的人要想抓哪个人,只要打一个电话,黑监狱立刻会派人把这个人抓进来。驻京办的人要想整一整那个人,只要打个招呼,那么这个人当天就被一顿毒打。打人也不白打,打人者会领到800元的劳务费。我说:“这叫他妈啥事啊,行凶打人还给奖励。”妇人摇摇头没说话。我苦笑道:“我昨天挨了打,那光头就会得800块钱喽?这钱谁出啊?我一个农民,可没钱给他们!”妇人说:“放心不让你出,是你们当地政府出!”我呆愣住了:“政府出?这……这不是支持那些王八蛋随便打人吗?”妇人长出口气,再也不说话了。我也没啥可说的了,我还能说啥呢?

我的手机被没收了,根本没法跟家里联系。我跟光头说过:“就是天大的事,你们也得叫我们跟家里人见见面说说话啊。”光头说:“等着吧,快了。”可等了十天还不让我们告知家里。我趁放风的机会问过妇人,问她她家里人知道不知道她被关在这里。妇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才好哪。”我问:“为啥这么说呀?”她看了我一眼,刚要说话,突然听见一声吼叫:“罗平常,给老子过来,快点儿。”我们循声看去,只见教育室门口站着光头跟一个留着马尾辫的小子,正冲一个向他们走去的中年男的横眉冷对。“又要受皮肉之苦喽,咳……”妇人叹息道。我问:“好好的,为啥无缘无故地就打人家啊?”正好妇人表哥那个朋友从我们跟前走过,妇人便问他咋回事。那个人说:“罗平常家里不知咋知道他在这里哪,来找他来了,不过被我们的人打跑了。老板说准是这小子泄的密,得好好收拾收拾他。”我忍不住气愤地说:“你们私设公堂私设监狱,这是犯法。”那人朝我一瞪眼,呵斥:“妈的,活腻歪了是吧?”我也骂了他一句:“老子比你爸小不到哪去,岂容你满口喷粪!”那小子上前就要跟我动手,被妇人拦下了,妇人说:“算了算了,看我分儿上别计较这些了,快忙你的去吧。”那小子又骂了我一句,气咻咻地走了。妇人说:“看见了吧,家里人不如不知道好吧?”我真想一把火把这里烧个精光,把这帮畜生烧成煳家雀。

我就不信这个村子里的人没一个好心人。我偷着准备了一个纸条,偷偷捡了根烧剩下半截的树枝,把树枝当笔写了八个字:宋各庄黑监狱,救人!放风的时候寻找机会打算扔出围墙去。可看守看得实在太严,一直没有机会。这天下半晌,好好的天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还隐约响起雷声,估计雨就要下起来了。院子里的人都赶紧往屋子里边跑,看守们也都躲进了他们的屋子。我站在我们宿舍的门口,心里边总有一种预感:趁着风势可以把纸条传出去。二牛看着我愣神,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凑近我说:“当心叫那帮混蛋发觉,哪你可就大吃苦头啦。”我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我知道,豁出去了。”有一阵风刮起,打着旋,院子里的纸片、草屑啥的跟着打着卷乱飞。我觉得时机到了,最后扫了一眼看守宿舍,没看到狼一样的监视的眼睛,跨出两步,扬起一只胳膊,用力把手里边捏着的纸条往高一扔,眼瞅着那张纸条随着飞舞的杂物飘走了,越过围墙不见了。我的心里又紧张又兴奋,抓住二牛的手,按捺不住地说:“成功了,成功了!”二牛也很高兴,两眼闪着光亮,喘着粗气说:“但愿别下雨,但愿让好心人捡着!”真是老天有眼,雨一直没下起来,干打雷不下雨,我心里头那团希望的火苗子越蹿越高。

从这一天起,我日日夜夜期盼,盼望着拨开云雾见青天,盼望着正义的警察砸开黑监狱的大门,救出我们这些冤屈的人,把那些坏蛋绳之以法。我盼啊盼,望啊望,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那张纸条飘落到了一片草丛上,一个有良知的男人从这路过,发现了那张纸条,捡起一看,立刻送到了一个责任心非常强的领导干部手里。这位领导马上带领大批武警、特警包围了黑监狱,踹开大门,一枪一个报销了所有的看守,当场宣布我们这些好人无罪释放,我们自由了,我们流着眼泪欢呼着。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黑监狱的大门还是紧紧地关着,没人来踹门,没人来处置这帮坏蛋,没人来救我们。我失望了,失望得睡不着吃不下,心里边针扎一样地痛。眼瞅着过去一个月了,对我的上访也没个说法。我开始绝望了,难道就这么一天天关在这里度日如年,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关到死了吗?不中,我不能这么等死,我得反抗。我决定绝食,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以死相争。

二牛劝我不要采取这样的做法,说这是糟践自己。我主意已定,还劝他也跟着我绝食,他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