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

落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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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走吧走吧,烏說人類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實!

——托馬斯·史特恩斯·艾略特

一張舊網。

一隻鷂鷹。

一位老人。

一汪死海。

我腦子裏這樣的畫麵越清晰就越感到海的可怕了,海就變成了一種沒有重量的平麵或顏色。在我過去那些敘述往事和風情的作品裏對海的描述總是美的,美是海,美是我家園。然而,當我經曆和目睹了王寶順老漢的海上撈屍行為,就像走進紙錢飛揚的憂鬱日子而神情惶恐。我開始判斷,美是從來不對真和善負責任的,我們一旦踏進夢境也便踏碎了夢境。因為在我講述下麵故事的時候,體驗到了如何承受美背後的代價,而使心靈忍受苦難,達成無言的默契。

如果我忘記了美好,就暫時容忍我吧。

我首先提供一個真實的背景和過程。尤其是海邊夏日哀喪的黃昏。

我們北方海灣有種奇異的風俗,海邊死人的時候就稱為落魂天。人們懼怕落魂天,人死去的時候屍體埋在沙灘的墓廬裏,魂也就落下來,落到哪裏,哪裏就會長出一片紅蓼花。漁人最忌碰見落魂天,碰著了一生晦氣,即使躲不過的時候就在死人躺倒的地方,鋪滿幹海草,再做一個海草人拿火點燃,隨一縷青煙,魂便飛升起來,漁人的晦氣也就衝掉了。唯有這個時候,漁人眼裏的大海才又浪漫起來。凶險莫測的大海往往讓我們感到生命的無常和人生的失控,這種無常和失控在今天的商品世界裏,促生了一個新奇恐怖的職業——撈人公司。撈人公司的誕生過程和經營行為令我望而生畏。撈人公司王寶順老漢是我要研究的重要人物。我感覺他高擎的孤燈,有一半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投一半陰影落在我身上。

我的講述如果從撈屍說起,恐怕太直露了。最初關於王寶順老漢的話題,是由那隻鷂鷹引起的。四年前,我到故鄉海灣“雪蓮灣”澗河村任副村長深入生活時,就看見了鷂鷹和它的主人王寶順老漢。嚴格說我不是漁村長大的,我的家是在距漁村80裏地的油葫蘆泊水庫附近,四周全是大海與陸地過渡地帶的蘆葦**,但是我姥家就在澗河村。小時候常聽母親講述海邊的風俗故事,後來寫小說了,我就常從大舅嘴裏尋風情問故事。這方水土深深地吸引了我。早些年,村裏漁民玩鷹的很多,鷂鷹隨主人出海打魚,夜裏在錨地守船,成為他們的眼線。這些年,鷹在村裏幾乎絕跡了,唯有王寶順老漢肩扛一隻灰不溜秋的老鷹在村裏轉悠。老人和鷹一樣老邁,顏色幾乎與黑泥灘融在一起了。當年王寶順出海時就將鷂鷹放在舵樓上觀海。後來我聽舅舅說王寶順老漢出海打魚落下風寒,腳和腿發鏽,險些癱在屋裏。養了半年,出屋後已不能去遠海捕魚了,就劃一隻舢板船撈海菜打海草,鷂鷹一直跟隨著老人。我得知王寶順老漢由撈海菜改為撈人的舉動,是在前年的春末夏初。那是大舅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