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天

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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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盡了,眨眼就是春三月。三月的潮水活活地湧,一片灘地黑黑地瘦,遠處的海藻紅紅地鋪一層絨平。疙瘩爺從黑泥老屋探出頭來的時候,漫灘皆是打鼻子的鮮氣。日光拱過黑泥鋪子殘破暗影,煞一溜糊塗的爽氣越發濃了,連同麻麻瘩瘩的老灘也猛長了精神。“帶肚兒……你過來呀!”一隻鷂鷹無端旋起,拍打著亮翅在疙瘩爺頭頂轉了一陣子,就穩穩立在老人肩頭上,叫聲清亮潤心。疙瘩爺蹶躂蹶躂走出門來,一手托弄著鷂鷹,又喊一句:“帶肚兒,你小狗×的,爺帶你去海裏撈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樣宏闊。

越往東瞅,天光愈烈,日頭紅得越是本色兒。浮遊的氤氳裏一個俊臉男孩兒在淺泓裏撈海藻,光光的小腦袋在紅暈裏閃著一片青光,格外有生氣。湯湯水水的紅海藻被小孩拖拽出的聲音如無數隻老鼠在暗處磨牙。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遠遠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著的舊船。漁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曬幹的藻垛裏麵。“疙瘩爺,背酒罐兒,沒窩的老蟹漫灘轉!”孩子張開豁牙跑風的嘴巴喊。“賊羔子,屁眼兒滿溜的!”老人罵著就對著大海嘎嘎野笑起來。鷂鷹孤傲地鶴立著。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裏掘出黑窟窿,心裏懸吊吊的,揉皺的海圖一樣的臉相板緊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嚴,搖搖晃晃奔孩子去了,白發被海風吹得飄揚起來,肥大的褲管像兩麵大帆獵獵抖動。老人腰紮一圈草繩,扣在後脊上的肉瘤更顯眼地顫抖。肉瘤融滿慈善,也壓彎他美氣的日子。老人在紅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托一綹海藻,仔仔細細地瞧,挑出幾絲紅海藻就陰眉沉臉扭頭凶孩子,吼,你小狗×的又犯忌!孩子發怵了,他覺得老人深黑的眼骨窩像兩口潭,說不上有多深,明眼人才看出那是積了很久的心火灼深的。孩子不是雪蓮灣的種兒,爹死後娘帶肚兒嫁到海邊來的。娘又生了弟弟,他不吃香了就被繼父打發來撈海藻,曬幹後再賣到飼料廠打碎喂牲口。海藻不值錢的,很少有人撈,他時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爺。老人挺喜歡孩子,給他飯吃,有時也幫他一把。老人還反反複複叮囑孩子,紅海藻乃一介神物,紅生生的海藻別動,變灰的死藻方能撈上來。老人常常把紅藻的故事講得神乎其神,說到興頭上,就有老掉牙的古謠從他烈酒醃粗的嗓門裏汩汩流出:“海藻托著海天吉祥,紅溜一片大海衣裳,龍王福佑海水潮旺,紅藻怒傷禍水泱泱。”人老了,哼了一世的歌謠也老了。老人的三魂六魄都悠悠****地飄進古謠裏去了。孩子斷不透歌裏的玄奧,隻當順口溜學著唱。空闊的老灘上一老一少唱古謠的時候,鷂鷹也好像懂了人性呼扇翅膀吱吱叫個不住。灰不溜秋的鷂鷹同人一樣老邁,皮毛禿禿的,嘴巴尖尖,賊亮的鷹眼依舊鮮靈。鷂鷹陪著孤獨的疙瘩爺守海已有些年頭了。人老了,眼睛不中用,鷹就是老人的眼線,老人腿腳發鏽有送不到的地方,鷂鷹替他去了。攏夜潮的漁人看見飛舞的鷂鷹就能放心落膽回家睡大覺,海賊見了鷂鷹怯怯地罵一聲“老疙瘩來啦!”就溜了。日子久了,老人的每個手勢和一聲吆喝,鷂鷹都能辨出來。疙瘩爺見帶肚兒滿不在乎,就啞啞地咳了一聲,拿大掌狠狠拍在孩子的天靈蓋上,說:“快將紅藻送海裏,找災呢!”帶肚兒的亮腦殼被拍得嗡嗡響,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油嘴滑舌個沒完,見老人真的怒了,就伸著脖子叫著:“俺沒砍紅藻,是它自個兒浮上來的!”疙瘩爺襠裏溜風,兩腿打戰子:“狗×的,一宿就浮上這麽多?”帶肚兒不怯場,隻是聲氣細軟下來:“當然,龍王開恩,賞給俺的!”疙瘩爺喉嚨呼嚕呼嚕響。天還沒暖和起來,他喘氣就不那麽順暢。他望一眼得意的孩子,愈發覺得內心無法梳理,自顧自衝著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壞啦?”老人一世也沒見過一夜壞死的這多紅藻。紅藻絲還在浮浮浪浪往灘上拱。他瞪大濁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紅藻沉浮,看浪頭變換流轉。帶肚兒也看海,孕著一臉的興致,清清朗朗地拍手唱古謠。疙瘩爺又拍了一下孩子的天靈蓋:“吼啥!”然後老臉肅肅的,獨自奔泊在那裏的老船去了。帶肚兒斷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許久,又欣欣地撈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