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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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捉了上游的黄狗娃和下游的李长富两个大土匪,砸了乡公所的牌子,再换上区人民政府的牌子,我们花河就宣布解放了。接下来,开始清算地主。王家因为地比谁的都多,又对三会场大多数人都进行过剥削和压迫,是当之无愧的地主,或者土豪。等家地也不少,也请过长工和短工,也算是地主。

王家和等家的天空一下子就黑下来了,那可不是简单的要下雨的征兆,是天要塌下来的征兆。我们花河解放的时候新中国都成立几个月了,即使我们这个地方很封闭,这个时间也足够我们长不少见识,所以我们知道王家和等家的好日子过到头了。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我们凑在一起猜测王家和等家哪个栽得更厉害,因为等二品回来了,大多数人认为等家应该会好些。但由于等二品是解放军,现在又是花河的土改干部,一部分人又认为不一定。等大脚盼他的小儿子都盼成长颈鹿了,却盼了个土改干部回来,这又被我们看成笑话。我们想看看接下来等大脚和等二品怎么收场。

等大脚自然是悲喜交集。他终于把小儿子二品盼回来了,但他早已经是一名解放军,现在又成了三会场的土改干部。二品竟然没有直接回家,他是在区人民政府安顿下来后,才回来的。就这样回来,也并不是为了看望他老爹,而是为了劝他老爹交出地契。

“你他奶**的变成豺狗了!”等大脚脸上的“喜”终于渐渐变得稀缺,最后一点也没有了。只剩下悲了。他活了半百年纪,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儿子,竟然叫他爹把地全部交出来,全部分给别人去。老父亲本来一直做着一个世代富足永世出人头地的梦,可没想到竟然给自己儿子一泡尿淋醒过来了。他不相信什么世道变了,他只相信是自己的儿子当了叛徒,如果要他相信是世道变了,那他也只能相信是因为这世道有了这样的儿子。

我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他说。他因为吝啬,从来都没养过狗,但这并不等于他不知道狗的忠实。

全国都解放了,形势就是这样的,你骂我也没用。等二品说。

等家这百几十亩地可是好几辈人的积累,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遭雷打?等大脚把几个唾沫星子溅到等二品的脸上,如果他不嫌弃等二品恶心的话,他更希望咬他一口。等家那百几十亩每一块都被他打着“等”字,他虽然不认字,但他认得“等”,在他心里头,他是要把这些田产传到等二品手上的,等二品又是要传到他的儿子手上的,这些田只能姓等,永远姓等,没完没了地姓等。可是现在等二品却要把它们分给别人,让它们爱姓什么姓什么去。所以他说,你不配姓等。

等二品说,我遭雷打不要紧,配不配姓等也不要紧,但我不想让你受太多罪。父亲的愤怒是很正常的,儿子能理解父亲,更能理解一个地主此时的心情。但理解并不等于妥协,并不等于他要违背自己的主义。对面站着的尽管是父亲,但因为他们的主义不同,他也只能把他看成是反动分子。打小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你一定要出人头地。父亲的这个希望是建立在那些姓等的土地之上的,他只不过是希望他将来能把等家的家业更加发扬光大,把姓等的地变得更多。现在,等二品认为自己出人头地了,但却走的是相反的方向。虽然照面的时候儿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很谦恭,但他的目光打量着父亲的身后,他分明是要朝着父亲的身后走去,并且势不可挡的。

等大脚觉得有必要嘲讽这个不肖子一番,“你的意思是为我好?”他既嘲讽这个跟自己背道而驰的儿子,也嘲讽这个在他看来充满滑稽的世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他说你都来收我的地契了,你是为我好?

等二品说,你要是不交地契,我们就会当恶霸处理,恶霸是要挨镇压的,打脑壳的事啊。

打我脑壳?来呀,你现在就来呀!等大脚发起了横,把身子揣到等二品跟前,要他打,不打他等二品就不是人。等二品叹气,他说,爹,你好好想想,我们有政策,我也是想在原则范围内帮我们等家一把。

他说,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没良心,我就不回来了。

他说,我主动申请回来参加花河的土改工作,就是想能尽量不让你太吃亏。

他说,我们的工作就是把地主的地没收,再分配给农民,这地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我就是想到你平时把地当命,舍不得那些地,怕你到时候人吃了亏。

他说,手上没有血案的地主,我们只没收他的地;手上有血案的,我们是要认真清算的……

等大脚突然说,滚!他的脸出现了老南瓜的颜色,金灿灿的。等二品只好走了。冲着等二品离去的背影,等大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至此,他确信自己的世界已经倾覆,巨大的裂缝正在把他朝着黑暗的地心吸进去,漫天的尘埃充满了他的鼻腔和肺泡,他等大脚从此完了。

我等大脚完蛋了。他想。

还有啥子想头呢?他想。

他大儿子等一品娶过牡丹不到半年就死了,也没留下一丁半丁,原来盼等二品回来娶了牡丹,把等家的香火延续下去,把等家的家业发扬光大下去。像他等大脚这样的人,最大的抱负也就是置地和延续香火了。可牡丹等不及等二品回来,去跟一个佃农勾搭。这也算不了什么,只要等二品还活着。等二品还回来,他就有指望把丢掉的脸都找回来。

可等二品却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等大脚一辈子不跟人开玩笑,别人也不跟他开玩笑,到头来,是他儿子违背了这个原则,跟他开起了玩笑。大家都坐在那里看一场祭祀活动,临到头了却没有祭品,等大脚坐得好好的在那里看笑话,等二品却上前来掀翻他的椅子,把他剥光了,放到开水锅里去洗一回,送去给人当祭品了。等大脚怒火中烧,等二品却说,爹,让你做祭品是看得起你呢。

除了跳河,他还能干什么呢?

但等大脚的死并没能挽回来什么,土改工作不能因为等大脚死了就改变什么或者干脆停下,这个世界又不是等大脚一个人的世界。而且等二品一点也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少做点什么,分他家地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像分王家的地一样的热情。牡丹也没有因此而从张瓦房的身边回到等二品身边来,尽管他死的时候,牡丹还喊过他“爹”。牡丹看不起等二品,在这个问题上她和等大脚的观点高度一致。她认为等二品的所为简直不如豺狗,豺狗可以在饥饿时吃了父亲,但它一定会保护好家族的领地。等二品不光吃了父亲,还高高兴兴把等家的地分给了别人,就像那地不是他家祖辈传下来的,跟他等二品没有一点关系。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了。

等二品带着两个跟他一样年轻的土改干部去王土家,结果被朱大秀和他的家丁拦在了门外。鉴于是喝同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等二品想给朱大秀做做思想工作,不料朱大秀不买账,等二品出嘴,他却不出耳朵,只举枪。等二品就只好回了。再去的时候,等二品就带了十来个跟他一样年轻的战士,朱大秀照样不买账。等二品这回没跟他磨嘴皮子,直接叫战士们举枪。原本只想吓吓朱大秀,因为他们的主要工作还是土改,但没想到朱大秀太自以为是,竟然真朝他们开了枪。十几个家丁不知从哪来的那股疯劲儿,竟哇啦哇啦过狂欢节一样。结果给等二品打成了鸡零狗碎,他们才消停了。

朱大秀这一家伙让王土的恶霸地主彻底坐实了。如果说他和巫香桂曾经做下的那些恶事还可以不计较的话,那他竟然带领家丁朝土改干部开枪就不能原谅了。他们不仅开了枪,还打死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朱大秀当场就给等二品带走了,留下巫香桂和王土在屋里大眼瞪小眼。朱大秀的行为是巫香桂支使的,这是他被等二品带走的时候自己喊出来的。当他的双手被两个解放军战士反扭到背后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完了。他白着脸呼天喊地,说他是冤枉的,是他的姨母巫香桂支使他那么做的,说他姨母总是支使他干恶事,他做的每一件恶事都是他姨母支使的。我们都惊讶他这时候才明白他干的那些叫恶事,他早先干什么去了?

既然知道得太晚了,那他后悔也没用了,我们花河没后悔药卖。他不仅葬送了自己,还葬送了王土。王土是当家的,他家做下的罪恶都得由他买单。

王土完了。等大脚发现他完了的时候就跳了河,那王土是不是也该跳河去?

王土在家拿眼瞪着巫香桂,心里就是这么问的。王土如果不跳河还有其他选择吗?有,那就是被镇压,脑袋上挨一枪或者两枪,结果都是死,却比等大脚死得更惨。

王土彻底变了个人,变得了无生气了。他原本以为他是个男人,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他都不敢去跳河,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自己弄死自己的勇气。王土还不够老,还没到那种三天两头就想一想天命的年纪,他从来没认真考虑过死,因此他显得比谁都害怕。如果说生命是一条长尾巴的野兽,那它最令人害怕的肯定是尾巴而不是牙齿和爪子。王土没有被它的牙齿和爪子吓倒,被它的尾巴吓倒了。是真正地倒了,不到街上下棋了,不到河岸边遛狗了,不想白芍和那些小媳妇了,连红杏也动不了他的心思了。

那一天,花河出现了奇怪的天象:东岸是大太阳,西岸却下着大雨。东岸的天空清明,西岸的天空混沌,一条花河将世界一分为二。这种罕见的气象使少见多怪的小孩子们异常兴奋,他们在桥上跑来跑去,一下子跑进雨里,一下子又冲回到太阳里。王果玩得更绝,他站在雨和太阳的分界线上,让自己的左半个身子晒着太阳,右半个身子淋着大雨。王果才十岁,这个年龄决定了他不会分担父母的心事,因此当他父母觉得天都塌下来的时候,他却能尽自己最大的聪明才智把他们的儿戏玩到最高境界。

那时候,恶霸地主王土要被带走了,据说要带到县里去。来的是三个年轻解放军,穿着军用雨衣。说实在的,那雨衣把军人的英武遮蔽得很严实,但不知道红杏为什么却能从中看出别一样的英俊来。他们进大院的时候,红杏正准备出门去找王果。好几天来,白芍就不吭声也不管事了,她像所有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取哪条路的人一样,必须把自己全部交给一次重大的思考。因为王土完了,她苦心积虑修筑的大厦崩塌了,她和红杏,原本在她的经营下都有了一份衣食无忧的日子,但现在,那日子变成一堆残砖烂瓦了。她得为自己和红杏重新思考人生,就像当年父母突然没了的时候那样。

白芍顾不上孩子了,遇上像这样下着大雨孩子却不在家的时候,红杏就主动把白芍该做的事情尽量担当过来。

红杏前脚还没迈出门,心神就给解放军抓去了,那个时候她甚至都没把他们跟将要发生的重大事件联系起来,她只是觉得自己被偷了魂儿,不由自主了。她发了会儿呆,想了想王禾。在红杏的脑子里,王禾也是个军爷,也穿着军装,穿军装的时候也跟他们一样俊气。她只知道这些,并不知道两种军爷有什么不同。

然后,她看见那几个英俊的解放军把王土带着出来了。

王土没有雨衣,也没伞。他的手被反绑着,也不便打伞。不过,也没人想起给他一个斗笠。家里没人想起,解放军是觉得没那必要。一进雨里,王土就缩脖子,雨进了脖子,让他很不舒服。巫香桂突然像炸雷一样号了一嗓子,惊得王土脸色都变了,他真以为是天上打雷。巫香桂追出门来,接着刚才那一声往下号,她很清楚这一次是自己跟王土的生离死别,她很悲痛,在强大的悲痛的遮蔽下,她看不见王土正淋着大雨。巫香桂已经不年轻了,但她的泪水却出人意料地丰盈,似乎她把一辈子的泪水都积蓄到了今天,她的脸上也下着一场大雨。

白芍没有出来,她只是站在窗前,将目光从窗格子里穿越出来,冷静地旁观。王土回了一下头,朝着她这边看了看,于是她看到了王土一脸的雨水。不过,就这样她也没想起要给王土一把雨伞。那个正在被带走的人似乎跟她没有关系,她甚至都不认识他。但事实上,那是她曾经一辈子衣禄的依靠,只是因为现在这个依靠倒了,倒得扶起来的余地都没有了,她才冷漠成这个样子。

想到雨伞的是红杏。

当王土被带出院门的时候,她突然就想到应该找一把雨伞送去。她拿着雨伞追上去,却又并没有及时地给他,那几个雨衣背影让她发憷。但她没放弃跟踪。她一直紧盯着王土的背影,见证着他的衣服被雨水湿透后又被阳光照得晶亮的过程,王土被带着从西岸的雨水穿过,又进了东岸的阳光里。在桥上玩耍的孩子们看见了,一齐喊,王果,你爹。王果说,我晓得。王果看爹给捆着,身边还是几个解放军,脸上很严肃。但孩子们没严肃,他们觉得王土一身是水又被反绑着,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锅里捞起来的粽子,很好笑,就捧着肚子大笑。王土在王果面前停了一会儿。王土完全是一副狼狈样子,一只垂死的落水狗的样子。王果把目光别开,恨恨地走了。他觉得眼前的爹实在经不得看,更何况伙伴们对爹的嘲笑已经够他恼了。王土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当着他的面儿表露出对自己的失望和鄙视,他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来回晃,后来他选择了红杏,她没有像儿子那样别开脸,眼神里也没有失望和鄙视。她静静地看着他,拿伞的手扬了扬,但并没有把伞送出去,因为已经没必要了。

王土被推了一下,他该赶紧往前走了。红杏继续跟着。早先跟,是为了送伞,现在跟,是因为王土刚才用那样的目光看她。她确信刚才在王土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乞求,那是一个落水者在乞求一条来自于岸上的绳子。红杏不能给他绳子,但红杏想安慰他。跟了几步,红杏就喊了一声“别忙”。前面的就停下来了,一位解放军回头问她,有事情吗?她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事情,她慌忙地去抓王土的目光,对视上了,就紧紧抓住不放。他们之间是能懂的,是那种只需眼神就足够的懂。

红杏在说,想来一回吗?

王土在说,我怕死。

红杏在说,来一回吧,最后一回。我们把往后十年的一回做了,你到了那边,十年不娶婆娘也不会渴。

王土在说,没机会了,我马上就要挨枪毙了。

解放军不让他们久看,催王土快走。

王土只好走,眼神像条绳子,另一头被红杏握着。

红杏感觉到王土的眼神正在她的心里催生着一片毒菌,那种带着牛汗味的毒菌的生长气息迅速在东岸的阳光下弥漫。

她问,你还会回来吗?

解放军替王土回答,他还会回来的,一般情况下,都是在当地搞公审。

红杏问,那是不是就还有机会回家?

解放军说,大概没机会了,回来也就是来挨枪毙了。

红杏说,那就让他把事情做完了再走,丢心落肠地走。

她说,他得到坟山去烧个香再走。

解放军说,哪来那么多废话,都死到临头了,还要烧香。

红杏说,就因为死到临头了,他才必须去趟坟山,以后不是没机会了吗?

解放军说,少耍花招。

红杏说,你们有枪,哪个敢耍花招?

解放军看看手上的枪,又去看王土。王土一脸的可怜,这个时候,任何一个能拉长他和死亡的距离的机会,对他来说都是恩赐。红杏继续努力,她指着不远处王家的坟山,说,看吧,就几步路,很近。

解放军们互相看看,最后竟然答应了。

红杏在前头带路,后面跟了王土和解放军。到了坟山,红杏不让解放军进。王家的坟山有院墙,总共只有一个院门。红杏说,你们在这里,他就跑不了。但解放军还是要跟着,他们没有不跟着的道理。红杏并无心让王土去烧香,因此当他们走到一座空坟前的时候,就不再往前走了。红杏对解放军说,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们并不是真要烧香,我们是想做那事,在他死前,再做一回。她希望这话能让解放军们明白,再跟着就不好了。但人家不相信,人家还以为你想找机会逃哩。“既然不烧香了,那就赶紧走!”

红杏忙说,人都要死了,你们就不能稍为人道一点吗?

这也叫人道?

红杏说,我也可以给你们,我报答你们啦,随时都行。

解放军把脸绷得更严肃了,有一个还拉了一下枪保险,那声音挺吓人的,王土都吓发抖了。红杏不太了解枪,因此对那声音并不是十分害怕。她对解放军说,我们就在这里,这墓坑里,你们要是喜欢看着,那就看着我们,要是不喜欢看,就稍避开一点。

年轻解放军们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互相看看,往边上退一退,把枪端起来,对着他们。这样,即使王土真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王土已经迈不动腿了,红杏拉他,把他往那座空坟里拉。那座空坟是巫香桂为她和王土修的,一座坟冢两个墓室,一个是王土的,一个是巫香桂自己的。他们是结发夫妻,下一世也要在一起。现在,这两个墓室都还空着。现在,红杏要王土跟她一起躺进去。

红杏说,来吧。

王土两腿筛着糠,说,来不了,我不行。

红杏说,你行的,你想我,想那两回我们是怎么做的。

王土被绑着,红杏替他解衣服。王土显得很怕,怕在解放军和他们的枪面前脱光衣服。他说“嗨不行”,红杏去看他的眼睛,从那里得知他可能真不行。因为他都快哭了。一个在女人面前一直都那么骄傲的男人,现在不行了。

王土说,让我走吧,让我跟他们走。他分明因为自己的狼狈而渴望速死。

红杏看着他,她的眼神在说,那就不要害怕,想我,想我姐,想迎春,想你就是死也值得了,这样就不害怕了。

王土冲她点了点头,走了。他没有往回走,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在他和巫香桂的空坟上头,是他父母的坟,他在那里跪下,“呜哇”一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