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律果然是一种厉害的东西,这一回,王虫先前的那些荣光似乎都不得不退后一步,他被认为是削弱了阶级立场忘了本,思想正在向着腐朽的地主资产阶级倾斜。这一点又被认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认为如果他不立即唤醒自己的阶级立场,就会滑向更远的深渊。王虫挨了严厉批评并被警告,如果他再犯,坚决撤销他的民兵队长职务。
王虫觉得白芍比他想象的还要讨厌还要可恶,他从区政府回来二话没说就打起白芍来。那种打法,是打敌人的打法。白芍在他有力的军腿下哀哀号啕,王果提了板凳要拯救母亲,又被他有力的左手掀离地面,和他的板凳一起飞到了一边。王果哭起来,动静才传到了红杏那边。红杏就赶过来了。红杏不是没见过王虫打白芍,但这不是看其他热闹说看多了就审美疲劳了。王虫打的是她姐,再不济也是手跟足的关系,因此红杏不能不激动。红杏重新拿起了王果的板凳,并且准确地把它打到王虫的背上。王虫痛得不轻,所以他住了手。但他那颗好胜的心并不想就此罢休,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还击一下红杏,否则他心里怎么过得去?他的目光暴露了他,因此红杏不得不再一次举起板凳向他示威,而这个时候白芍也获得了反击他的机会,早从他的**翻身起来,找了一把锄头提在手上。王虫再蠢也能看明白,他现在面临的是三个敌人,虽说王果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王虫感觉自己笑了一下,但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是否看见他笑了,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被看到还是不希望被看到,他那笑代表了什么他也不甚明白。反正他在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中渐渐变得可怜起来。他向敌人扬了扬手,或许是一种潜意识的投降的意思,他的眼神已经表达了他的妥协。
他凭着一份强装的镇定,勉强做到了从容离开。可他突然在临出门的时候觉得就这样离开是一种耻辱,因此他突然回头喊了起来。
我揍你是为了表明我没有忘本!你这个狗地主婆!
你不是想把我拉下水吗?你比我更怕我下水,我下水了,你还靠哪个?
你要是不怕,你就继续去告我的状!
他喊过这些,才觉得现在可以体面地离开了。因此这一回他走得很安心。白芍什么意见都没有发表,她像个旁观者一样。只有红杏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地主婆也是人,你凭哪样乱打人?红杏喊完了白芍才开了口,白芍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参与别人的议论一样说,你冲他喊也没用的,自古男人打婆娘哪个会管?红杏说,亏你还嫁给了王虫,解放不就是讲男女平等人人平等吗?白芍突然哭起来,好像是红杏这话刺伤了她的心。红杏很恼火她哭,她说别哭了,挨了打就晓得哭,找等二品告他去。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有力些,红杏说话的时候还有力地眨了几下眼睛。但白芍照样哭,而且越来越抑制不住,早先,她的伤心还是数得清的一个数字,很快它们就像细菌一样疯狂繁殖,直到繁殖成一支庞然大军,把白芍整个地淹没并大有要令她窒息而死的态势。
红杏的恼火给它们的气势吓退了,一种叫心痛的东西被它们惊醒过来。红杏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比如替白芍理理乱发,或者把她搂过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哭。
她那样做了。
王虫觉得花河没人能够理解他。如果等二品都不能理解,谁还能理解呢?他哪里是忘了本哪里就削弱了阶级立场呢?相反他正是在进行阶级斗争。白芍一再地让他失望,一再地提醒他她是个地主婆,他惩罚她难道不正好说明他的立场坚定吗?他上迎春的床也不是为了满足肉欲,如果是为这个,迎春并不是最佳人选。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惩罚白芍,因为当初迎春跟白芍做过对弈,她们曾经是对手。况且在迎春身上他还可以找到报复地主阶级的动力。再不济,即使等二品所说的那个正在向着腐朽滑去的王虫真的存在的话,那他也是他的斗争对象。你不是要娶一个地主婆吗?你不是把她的肉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那我就让你从她的**走开,我让你揍她的身体,我让你在她的肉体和灵魂之间痛苦不堪。
王虫觉得他是对的,因此他没有停下的道理。
他继续上迎春的床。以往,上迎春的床也不断了上白芍,现在他断了。他以此作为对白芍的惩罚。不光如此,他还想上红杏,他觉得对于他的这场斗争来说,红杏这里也不失为一个好战场。
天气热起来了,红杏就想下河洗澡去。但她被拦下了。她跟王禾下河那阵儿,并没人说她伤风败俗。这会儿,他们说那是伤风败俗了。红杏说,不是男女平等吗,凭哪样女人下河就是伤风败俗,男人下河就不是?他们说,男女平等那是针对我们,不是针对你,你是啥子?
红杏只好打消下河的念头,在家烧水洗了洗。
她洗完了,王虫就来了。王虫一来就问,听说你想下河洗澡去?
红杏没答理他,她正在喂枙子的奶。王虫的眼神不住地往她胸前飞,嘴上说,啧啧,你生了这娃儿反倒比之前更有味儿了。
红杏这才问,啥味儿?
王虫说,女人味儿。
红杏咯咯笑,说,我还以为是奶腥味儿。
王虫说,是女人味儿。他露出了馋相,似乎他也想喝奶。因此红杏问他,你想吃奶?他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同意了,他说他的确想吃奶。他的空袖筒扇了几下,要是那里头有手,肯定已经伸过去了。他的左手拿着半支烟,那是他没有伸出左手的原因,现在他把这半支烟摁灭后,揣进怀里了,左手便空出来了。它伸向了红杏的胸脯。红杏一别身体让开了。红杏说,你要想吃奶,就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再叫一声“母”。
王虫愣了一下,把左手停在半空。不过他问红杏,你听说过“小姨子的屁股有一半是姐夫哥的”吗?
红杏说,听说过。但你听说过有小姨子连半个屁股都不愿给她姐夫哥的吗?
王虫走了以后,红杏就去找白芍。她对白芍说,王虫并没有改那德性你不晓得?白芍只看了她一眼,并不激动。红杏看出她是装着不知道,装着听不见她的话。白芍现在走的是下下策,像一个癌症病人说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怕死。
红杏说,告他。
白芍突然说,告他?你想让他变成第二个王禾还是第二个王土爷呢?你难道想告倒了他我也过你那样的日子?
红杏说,但我看你好像比我过得更可怜。
或许白芍并不那么认为,她一直没有再去告王虫的状。据说后来王虫不上迎春的床了,换成了上朱大秀小婆子的床,但白芍依然装着不知道。最终是王果告了王虫,那已经是十年以后了。那时候王果都二十多岁了,是生产队的一个主要劳动力了。那时候,白芍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她的生活了。那时候,她依然不觉得自己比红杏更可怜。但那时候正好“四清”,王果就把王虫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