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白芍又比我们任何人都失望。王禾的失踪并没有如白芍预期的那样把红杏洗干净,跑了也好,淹死了也罢,都不能说明红杏从此就跟王禾没有关系了,因为红杏并没提出要跟王禾划清界限,也没有做出要跟王禾划清界限的表现。就像巫香桂,王土的死并不能抹掉她的地主婆身份,也不能抹掉她曾经做下的那些孽障。如果红杏离巫香桂远一点儿,就可以被看成进步表现,但偏偏红杏不那么做。白芍为此也付出了努力,她跑去找牡丹,说红杏现在要跟王家彻底脱离关系,不会再照管她母亲了,要她自己去把母亲接过来。牡丹想如果红杏真的不照管她母亲了,她也只有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来了。可张瓦房不同意。张瓦房说你傻呀,就因为你的出身我还给染得半黑呢,要不是看你嫁给了我表现好,你也逃不掉给管起来。牡丹说,总不能不管吧,她再黑也是我母啊。
两口子就来找红杏。
牡丹问红杏,你真的打算不管我母了吗?
红杏说,你想接过去就接过去吧。
张瓦房说,不行啊,我们要是把她接过去,牡丹就逃不脱,我也得跟着背黑锅啊。
红杏说,那你们就不管我逃得脱逃不脱?
张瓦房说,你好人做到底,反正你已经黑了,还怕背黑锅吗?
红杏想了想说,也是,反正我已经给吓死过一回了,下回再陪杀我也不怕了。
张瓦房说,是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一个人去陪杀总比一家人都去陪杀好。你吓死过去还能活回来,我怕牡丹给吓死过去就活不回来了。
就这样,白芍的努力又一次付之东流。巫香桂还留在她自己的正屋里,每天由红杏照顾着吃喝拉撒。往后,牡丹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看她母亲,来时总要带些吃的过来,来了以后也要帮红杏做点儿什么,比如洗尿布,替她母亲擦澡。张瓦房则帮红杏做些地里的活。红杏看出来他们是想向巫香桂表示歉意,也是想向她表示感激,因此她并不觉得继续照管巫香桂有多委屈。
至于她的生活,如果不是一定要去陪审陪杀,她也觉得没必要深恶痛绝。她并不想做害人的事情,也就不怕被别人盯着,因而管制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这种生活真不该是她一个人承受,王禾不该一个人逃了。这就像过河,本来两人是打算牵着手一起过河的,但王禾中途先跑了,把红杏一个人留在河水里。在红杏看来,不管河水深浅,两个人一起牵着手过河肯定要稳当很多。更何况,河水要是凉了,两个人还可以互相弥补体温。可王禾逃了。原来是王禾需要过河,她才陪他一起下水的,现在王禾撂挑子逃了,红杏就不知道是进好还是退好了。
白芍极力主张她退。她请梨花婶做媒,想打等二品的主意。“等二品喜欢红杏。”她对梨花婶这么说。她说,梨花婶你当初也见过那种情况的,等二品和王禾上着学那会儿,他们三个常常在一起厮混,那时候你就该看得出等二品喜欢红杏。梨花婶说,可那是那会儿,现在可不一定。白芍说,现在也一样,等二品照常喜欢红杏。梨花婶问,等二品亲口跟你说的?白芍说,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从他别的话,和他的表现上看得出来。为了让梨花婶相信,她举了好几个例来证明。虽然她的证据很有力,但梨花婶还是有些疑惑,她说,要是他喜欢红杏的话,那他为啥子要拿她去陪杀,把她吓死过去?白芍说,他要是不喜欢红杏的话,那他为啥子会因为她嫁了王禾就让她去陪杀呢?那是给她教训。
梨花婶信了白芍。但她去找等二品,等二品却说,我已经有革命伴侣了,是区妇联的杨英。
回到白芍这里,她显得很生气。因为白芍让她白跑了一趟,冤枉浪费了半天时间。虽然并没有重大事情等着她去做,但她还是不愿意浪费时间。人家都有革命伴侣了,还说个屁呀?她对白芍说。白芍不相信等二品已经跟杨英成了革命伴侣,又或许正因为太相信,所以她要去找等二品。在她看来,既然等二品喜欢红杏就不应该另找别人。他喜欢红杏的对不?她这么问梨花婶。既然梨花婶现在是等二品的代言人,那她就可以用质问等二品的口吻去质问梨花婶。梨花婶说,他没说他喜欢红杏。白芍说,他也没说他不喜欢红杏是不是?梨花婶说,那倒也是。白芍问,那他说了啥子?梨花婶说,他说他要的是革命伴侣。白芍说,这不就对了?他找杨英并不是因为不喜欢红杏,而是因为杨英可以做革命伴侣对不?就是说,如果他要找一个婆娘的话,他就会要红杏而不是杨英。梨花婶想提醒她革命伴侣就是婆娘,但白芍已经不想听了。她要去找等二品,她得告诉他男人过一辈子需要的是婆娘,而不是革命伴侣。
王虫拦她,把她拉回来她还要去,再拉回来的时候就给了她一嘴巴。白芍很愤怒,因为王虫打了她。但王虫显得比她更愤怒。王虫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人家找婆娘也好找革命伴侣也罢,关你啥子事呢?他说你以为红杏是个啥?她就是块水果糖也早给人咂得没甜味儿了!别说是等区长,就是我,你让她嫁我我还要怄三天气。白芍说,你算个屌,红杏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王虫说,老子算屌你算个啥?你还不就是看上我这屌了?怎么了,今天看不上我了,想回去当地主婆去?
王虫大概一辈子也无法化解心头那个瘤子,那个瘤子是白芍种下的,白芍当初看不上他,宁愿做王土的二婆子也不愿嫁他,那瘤子从此就种下了。他因为贪恋白芍的肉体而故意让自己忽略白芍的灵魂,原本指望通过感化为她重塑一个灵魂,但他越来越发现白芍是那么不可救药。当你发现你要的目标其实很难实现的时候,你就不得不怀疑当初迫使你选择这个目标的动因了。我有必要吗?现在王虫就是这么想。我有必要为一个不错的肉体而给自己找一件这么麻烦的事情吗?他觉得等二品就是比他高明,他就不会犯王虫这样的错误。因此他说,我他妈怎么就蠢得像猪,只想到找婆娘,没想到找个革命伴侣呢?
两人拉开了大吵一场的架势,梨花婶就说,你们吵吧,我回了。
这样他们便不吵了,是白芍先宣布停战。白芍虽然很在意王虫老是揭她的短,但这时候她还是更看重红杏的事情。她拉住梨花婶说,等二品不行还有别人啦,怎么也得给红杏找个落脚处,不能让她在王家的烂田里陷一辈子啊。梨花婶说,那我想想别人吧。王虫说,不用操心了,没哪个敢要红杏的。
他就是个乌鸦嘴,说什么是什么,梨花婶一连找了几个,人家都嫌红杏的成分不好,不敢要。说到上游黄狗娃家一侄子,人家倒是同意,但白芍不同意,红杏也不同意。白芍说,黄狗娃家侄子跟王土家侄子不是一回事吗?白芍的目标是贫下中农,不是地主子女。红杏说,成分倒没啥,关键是人我看不上。
再往后,红杏的肚子就鼓了起来,白芍终于给挫傻了。
更何况白芍已经顾不上红杏了,她自己的处境也开始出现问题,被她当成了靠山的王虫现在裂了缝,正有一块没一块地往下掉石头。男人好个酒没什么,这一点也都不影响王虫的光辉,就像他那只空袖筒一点也不影响他光芒四射一样。但王虫喝完酒爱打白芍,而且是当敌人一样打。受不了打是一回事,让白芍更受不了的是他依然把她当地主婆看。白芍之所以选择王虫就是想从此摆脱掉地主婆这个阴影,想借王虫的光辉把这个阴影照亮到别人看不见。但没想到别人似乎看不见了,王虫却老记着,还时时提醒别人。当王虫一边拿脚踢她,一边发狠地喊着“我打死你这个地主婆,我打死你这个地主婆”的时候,她切肤地感觉到了阶级仇恨的强大,同时也因此而更深地看清了作为一个“地主婆”的耻辱。她也因此更加羞耻更加想摆脱,她不希望那种耻辱像咒语一样附在她身上,她嫁给王虫就是为了解除这个咒语。白芍虽然理智,但白芍没有自己的是非,大家的是非就是她的是非。既然都认为王虫能解除这个咒语,她就相信王虫一定能。而且白芍也不是一个爱自省的人,凡事她都只在别人身上找症结。这样我们就不能指望她在自己身上找到原因,并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她只能去找等二品。
等二品说,王虫酗酒是不好,尤其作为民兵队长,喝酒就更不对。虽说已经退了伍,但他曾经是军人,应该不会忘记一个军人的纪律。更何况,他现在还带着一支民兵队伍,他应该以身作则而不是带头违背纪律。回头我们一定要给予他严厉的批评。
白芍以为自己得救了,没想到王虫挨了批评就更有打她的理由了。喝了酒打她是一个理由,不得喝酒打她就更有理由,你以为你是谁呀,竟然敢去告你男人的状。你个狗地主婆,还想翻身骑到一个残废军人的头上作威作福吗?
这一回白芍再去找等二品,等二品就说,一个人有点缺点是正常的,人非圣贤嘛,我们看一个人的好坏,要看他是优点多于缺点,还是缺点多于优点。王虫连胳膊都献给了我们的解放事业,有那么点儿缺点算个啥子呢?
等二品的话说完,白芍眼角的那条皱纹就永远留下了。她原本是笑着听等二品说话的。她来反映情况的时候就一直带着笑。她只是想给等二品一个提示,让他自己去判断他做的工作到底是个好结果还是坏结果。因此她一开始就带着微笑,那不过是一种经过修饰后的苦笑,做这样的工作脸部的皮肤必须比平时更殷勤。“你不是说你要给予王虫严厉的批评吗?他怎么打我打得更凶了?”她的这一番辛苦只是为了表达这么一个疑问,可等二品的话很出乎她的意料,这样就导致了她的皮肤有过一段时间的麻木僵硬。或许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对于皮肤,比对于白芍更具杀伤力,那之后,那几根拥举着眼角皱纹的神经末梢突然猝死在等二品的声音之下,皱纹也就从此留在白芍的眼角了。
到这时候她已经明白她跟王虫的事情谁也帮不了忙了。就像明白她跟王虫之间的结打在哪个地方一样,她也同样明白了,这个结已经转化成了恶性肿瘤,成为不治之症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做出过的两个重大决定,嫁给王土对吗?在当时看起来是对的,而且是不容置疑地对。但现在看来是错了。如果她当初不嫁给王土,而是直接嫁给了王虫,那她和王虫之间就没有这个永远也治疗不好的恶瘤,她的灵魂也就不会被人唾弃,尤其不会被王虫唾弃。况且这样一来,红杏也就不可能嫁给王禾,红杏的命运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解放后,她选择王虫对吗?在当时看来,也确实是对的,同样是不容置疑的正确,但现在看来依然是错了。如果她不选择王虫,而是选择了别人比如李石头那样的,那么她种在王虫心头的那个肿瘤就会因为得不到日常滋养而自己瘪掉,甚至渐渐地消失。即使消失不了,王虫也不至于常常被刺痛,而白芍的灵魂也不至于常常在王虫被刺痛的时候被王虫拷打。
做一个重大决定,需要多少智慧才能判断它的对与错呢?为什么在当初看来是对的事情,到后来又错了呢?一直都聪明过人的白芍,现在也感到困惑了。
当一个女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的时候,她脸上的第一条皱纹往往就被忽略了,但如果这件更重要的事情跟皱纹扯上了关系,它又显得比什么都重要。白芍几乎是在发现自己眼角有了一条深深的皱褶的同时发现了王虫跟迎春的关系。迎春在她面前从来不撒谎,就像以前在她面前坦然自若地承认是她勾引了王土,后来又承认她跟王虫上过一回床一样,这回,她也没有做半点儿隐瞒。她说,这回还是王虫先来找我。她说,虽说他不愿娶我,但他毕竟跟我上过床,就难免不惦记着。她说,我已经勾引不了男人了,要是男人不想挨我的话,我怎么使劲都没用。白芍确信迎春的话绝对诚恳,因为在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到了迎春眼角的皱纹。她暗地里目测了一下,比她的更深。如果白芍眼角的皱纹代表的是一个女人的春华逝去,那迎春眼角的皱纹又何尝不是?
迎春说,他找我也就是赌个气。
白芍则把王虫的不忠归罪于她已经开始变老。因为不管他们之间的那个结如何使王虫觉得刺痛,王虫对她的肉体永远都是恭维的。他们吵完了架甚至打完了架立马就可以行**,而且做得一点也不比其它时候差,有时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她认为现在出现的问题,跟他们之间的这个肿瘤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她开始变老了,她的肉体已经不再吸引王虫了。白芍以自己对牛的了解,认为牛嫌弃草老的时候你往草上喷些盐水,牛就会把老草当嫩草一样爱,因此她认为男人跟女人的关系也如牛跟草的关系一样。她不怪王虫去找迎春,而是在关键问题上下功夫,使王虫从自己这里得到比迎春那里更多的趣味。在性事上,女人永远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一方,白芍无师自通想出的花招一连几天使王虫心花怒放。白芍想通过这个使王虫忽略她正在走下坡路的肉体,那几天她真的达到目的了,王虫当真就像牛一样因贪恋盐水的味道而将草的老嫩忽略不计了。但这种好景很快就过去了,王虫把从她那里学到的花招搬到了迎春的**,他让迎春如法炮制,并且发现换一个选手以后,他获得的刺激更强烈。
白芍想,盐水的有效期也是有限的。
怎么办呢?有一种办法是当你发现自己无药可救的时候就假装不知道你已经无可救药,假装不害怕自己很快就将死掉,在别人心明如镜的情况下自欺欺人。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下下策了。白芍觉得自己还没有到走下下策的时候,她又一次找到等二品,向他提出:你们不是有纪律吗?王虫跟别人的婆娘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算不算违反了纪律?等二品问,他和哪个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白芍说,和迎春。等二品想都没想就说,当然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