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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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看出人的命运就是个圆圈,厄运就是那圆圈上的一个结,它转上一圈,你就得碰碰那结。区政府的“镇反”群众检举大会上,红杏就在琢磨这件事情。她因为是王禾的婆娘,同王禾一起被反绑了站在台上。台下群情激愤,红杏第一回发现竟有那么多人讨厌她,恶心她。他们说她本来是个佃农的姑娘,却硬要去高攀地主。这个在红杏看来其实跟别人没有关系,但他们这个时候拿它当罪状,它还真就像个罪状。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红杏骨子里看不起佃农,也就是看不起今天的贫下中农。说明她不光看不起贫下中农,还巴望着巴结上地主,有朝一日也来剥削和压迫贫下中农。这是一个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她虽然出身佃农家庭,但她却站到了地主的阵营里。仔细想来,连红杏自己都觉得就是那么一回事,因此她一点都不怪别人,唯一不满意的是,他们只说她,却忘记了白芍,白芍其实才是他们说的那个人。那时候白芍也站在人群中,她也参加了热烈的声讨,不过,或许正因为她太专注于声讨,才没有把那些声讨红杏的声音听进去,或者是听进去了也顾不上脸红。她声讨的是王禾,说王禾当年仗着自己是个国民党军爷,硬是强迫红杏嫁了他做了他的婆娘,说红杏当时并不愿意,是王禾先强迫红杏跟他上了床,红杏才被迫答应的。

白芍虽然积极表现,但依然计不如王虫。王虫是最后一个发表意见,但他的意见却是最有力量的。他说,王禾当初虽然投降做了俘虏,但那只是为了迷惑我们,他的目的是顺利回到老家进行潜伏。前不久,他又借为张大布押货为名,到重庆跟他们的同党进行联络,企图寻机组织实施反革命活动。

这是不容辩解的,即使王禾能证明他并没有去跟什么同党联络更没有同谁商量什么反革命活动,那谁又能说,怀疑他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是错误的呢?就像猫爱吃鱼,狗爱吃屎,你不能因为这条狗今天没有吃屎,就因此而断定它永远也不会吃屎了,就放松警惕,不加防范了吧?

由于等二品一再强调要“打得准”,王禾最后被定为反动党团骨干分子,据说因为他在国民党部队上的时候做过排长。

红杏不关心王禾给定了什么罪名,她只关心王禾是不是会被打脑壳。等二品说,王禾虽有历史罪恶,但无现行反革命活动(王虫的那些推断毕竟只是推断),其罪不至于逮捕判刑,先管制起来,以观后效。既然不死,红杏就松了一口气。王禾也觉得捡了一条命,赚得大了。回去后两人头架头哭了几鼻子,接着又高兴起来。就像捡到钱的人挥霍钱一样,他们也要痛快地挥霍一下生命。大白天的,又肆无忌惮地吼喊,就惹起了众怒。又才想起他们是受着管制的,受着群众监督的。扫了兴,歇下来了。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够了王禾便自嘲地说,我只剩下这条鸡巴了。他说,它是我唯一的财产,我只能给你这个了。他说,你要是喜欢雪花膏,要是喜欢有机玻璃钮扣,我就给不了你了,因为我不能去押货了,我挣不了钱了,我只有这个。他握着他唯一的财产,神情由起初的自嘲变成了沮丧,越来越沮丧。

红杏说,我不要雪花膏。

她说,我不要有机玻璃钮扣。

她说,你把它给我就行了。

白芍迫不及待地要拯救妹妹,第二天大清早她就跑到区政府找等二品。她不知道自己自作主张去做这样的事情对不对,当然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她昨晚一整夜都被这件事情鼓舞着,一夜没睡。她也没跟王虫商量,因为王虫昨晚没回家。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检举会后他到街上喝了好多酒,她还知道他是因为等二品没有下令当即抓捕王禾才去喝酒,还知道他检举王禾是出于真正的革命**,巴望王禾被打脑壳却又是因为他是王土的侄子,恨屋及乌。但她却不知道他昨晚睡在哪里,她找过他,但因为她也同样有心事,找得很草率。

既然王虫天亮了都不回,她也就等不及跟他商量了。她直接找到等二品,直接对他说,我要替我妹打脱离。等二品说,你是说红杏吗?白芍说,我只有这个妹妹,当然是红杏。等二品说,那红杏为啥子不来?等二品知道她的来意以后,说话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正在忙,所以他得继续忙。白芍要不是神经过敏,就是自作多情,她竟然把他的这种漫不经心看成是他对自己的故意轻慢,和他后面那句话联系起来,就认为他的故意轻慢是为了表达他对红杏的重视。因此她在心里带着阴影的情况下神经末梢依然能兴奋,依然能使她的目光闪亮。她说,你的意思是要我让红杏来找你吗?

等二品看了她一眼,这一看就看出了她的神经过敏,于是他决定先放下手上的事儿,认真一点。他说,这样吧,你去找妇联的杨英同志,妇女工作具体由她管。

白芍一错再错,她认为等二品这样做是为了表明他希望来对他说这件事情的是红杏,希望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红杏而不是白芍。白芍说,你还喜欢着红杏?她说,我就晓得你还喜欢着红杏,那天你去我家说房子的时候还说起过红杏,你说红杏不如我看得清形势,你在担心红杏。那时候我就晓得你还喜欢着红杏,你是怪她不清醒,不来找你。她迅速在脑海里打捞那些有益于自己的记忆漂流瓶,并将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添加进漂流瓶。她说,我就清楚,一个人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不能惦记一辈子也得是半辈子。她因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变得颐指气使,她觉得自己有权指责老天爷,要不是他阴差阳错的安排,娶红杏的就该是等二品,而不是王禾。要是娶红杏的是等二品,那现在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她看着等二品。等二品刚才被她整傻了。她把等二品的傻理解为在事实面前的哑口无言。因此她觉得她只需动动下巴,等二品就该立即做出积极姿态。但等二品没有。他只是立即逃脱了傻瓜的表情。他说,你别乱扯好不?你要是真关心红杏,你就赶紧去妇联。白芍遇到了打击。她错了,她把等二品想简单了。但这算不上什么大错,她只需要拿掉刚才的表情就可以了。

红杏也喜欢你。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她心里咚咚乱跳。她说,你还上着学那会儿,红杏就喜欢的是你。她继续撒谎。她像一个初学溜冰的人,滑起来就不能自控了。她说,红杏比喜欢王禾更喜欢你,要不是王禾……等二品开始打电话,他把电话机摇得很快很响,白芍终于刹住了。她把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气就搁浅在那个地方,不落下去,也不吐出来。她明显地感觉到等二品生气了,而像等二品这样的人生了气会是什么后果她却不知道。好在他只是打电话叫杨英过来。白芍才把那口气吐了。

妇联主任杨英过来了,那是个十分愿意把最甜美的微笑送给白芍的人,并不像等二品。她一进门就冲白芍微笑,等二品准备做介绍的时候,她说不用介绍,我认识她,受王虫同志的影响,思想很进步。她冲白芍伸出手,不是要跟她握手,而是要拉着她一起走。她说,过来吧。白芍被她拉着,感觉她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边朝妇联办公室去,这位亲姐姐还一边亲切地说着话。她说,你主动让出房子帮助政府解决群众困难,在花河的妇女中树了个好形象,我听王虫同志说,你是因为家里交不起租,被迫到地主王土家当丫头抵债,后又被地主王土霸占,成了他的二婆子的……到门口了,杨英打开门,又牵着白芍的手进了办公室,让她坐到一条长长的木条椅子上,才又接着说,这下好了,解放了,我们党把千千万万像你们这样的妇女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了。她给白芍倒了杯水,白芍觉得在这么好的人面前不应该有什么隐瞒,所以她想告诉她,跟王土那会儿她的生活并不水深火热,但到她嘴边的却是“当时抵债的还有我妹妹”。

杨英说,对,还有你妹妹,叫红杏是吧?后来嫁给了王禾?听说也是强迫的?

白芍说,是的,今天我就是为妹妹的事来的,我要为她打脱离,她不能一错再错,跟着王禾受连累。

杨英说,你做得对,你妹妹跟你一样也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出身,就应该同王禾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

白芍说,那这就算你同意了?

杨英说,我当然支持,我们妇联,就是为妇女同志说话的地方。

白芍说,那你给个证明,我拿回去,这事就办妥当了。

杨英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得让红杏亲自来。

白芍说,她死脑筋,根本就转不过弯儿来。

杨英说,你的意思是她并不同意离?

白芍说,我没问她。问也没用的,她从小就笨就傻,一根儿筋。

杨英说,那王禾呢?像你妹妹这种情况,只要一方坚决提出打脱离,我们就可以批准。

白芍说,他哪能提出来?这个时候,他巴不得吊住红杏哩,他可没那么好的良心。

杨英说,那就是说,这意见是你一个人的意见?

白芍说,对头。

杨英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还是先回去问问红杏,因为这是她的事,要她提出来才有用。她要是思想转不过弯儿,你可以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要是你做不通,我们还可以提供支持。

这一次,白芍却不信任红杏了。她甚至宁可把十分渺茫的希望寄托于王禾也不相信红杏。她要从王禾这里着手,她一定要救妹妹出火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说她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杨英说过她做得对,杨英是区妇联主任,她一张嘴顶一万张嘴,就是说,现在有一万个人说她做得对,却没有一个人说她做得不对。对与错的比分,是一万比零。

王禾正在搓麻索。这麻索是我们花河的女人拿来纳鞋底的,纳鞋底是女人的活,搓麻索也只有女人才干。但这一阵儿王禾很无聊,押货的事儿是坚决不能做了,十月后地里也没什么活可干。去钓鱼,群众不允许,说你这是想钓鱼啊还是想往河里投毒啊?去街上逛也不行,说你鬼鬼祟祟,是在寻思啥子反革命活动呢?红杏就拿来一捆麻丝,叫他在家搓麻索。这活儿属于细活儿,得把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光腿,把麻丝放光腿上搓。麻丝糙,要搓成绳就得不停地往手掌里吐口水,就这样,那腿上的皮肤也耐不住多久,就给搓得血红。这还只是对于女人而言,王禾是男人,男人腿上毛多,唯一只有膝盖那一小块光滑的地方可用,盯着一个地方搓,皮肤烂得更快。更何况王禾还是生手,麻丝不跟他亲,绳没搓成,膝盖已经给搓烂了。更多的时候,那麻丝还会搅上他的腿毛,这就很麻烦。因此这件事情对于王禾解决无聊来说,很有效。所以他很卖力。他希望红杏回来的时候,能看到他的进步。红杏的行动也是受限制的,但她被认为不像王禾那么可怕,再说她养着一头猪,每天要给猪准备吃的是必需的。

白芍来的时候,王禾正在试图把麻丝和自己的两根腿毛分开,他本来小心翼翼,但白芍进来的时候吓了他一跳,结果腿毛给扯掉了,他痛得咧了一下嘴。他觉得白芍会笑他,但白芍没笑,白芍表现得很仇视,而且是对他正干着的这活的仇视。她三两下就从他手上夺过了麻丝和一半截疙里疙瘩像癌变了的鱼肠子一样的麻索,将它们仇恨地扔到地上。王禾以为她从中看到了一种反革命活动的可能性,他赶忙解释,这就是打发无聊的,是红杏叫我干的。白芍说,我还以为你想搓条绳子吊颈呢,你原来是为了打发无聊啊?你要是为吊颈搓的,我倒是要感谢你,你吊颈死了,我逢年过节还可以替你烧炷香。王禾听出来了,白芍的愤怒完全出自于她个人,并不代表花河的群众。这使他松了一口气,即使白芍把王禾当成了敌人,那王禾的对手也只有一个。

他稍作镇定,问白芍,你为啥子巴望我死呢?我死了红杏怎么办?

白芍说,你不死也可以,只要你跟我妹打脱离,让她过上安生日子。

王禾有点儿吃惊,红杏没跟他提过打脱离的事儿。他问,是你的主意还是红杏的意思?

白芍说,红杏傻,但你不傻,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该替红杏想想,这一辈子跟了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王禾哑口无言。

白芍说,红杏是被你连累的,她要是不嫁你,她的成分就是最好的。

王禾继续哑口无言。

白芍说,你这样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打脑壳的,难道你舍得让红杏跟你一起打脑壳吗?

王禾给她这一句激恼火了。有些事情你可以提醒,而有些事情则是不容你提醒的。就像打脑壳这件事情,王禾不是想不到,不是不明白它随时都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对他虎视眈眈,但王禾总是在想方设法避开它的视线,假装它不存在,那是避免自己被吓死的最好的办法。白芍这么做,等于是把他一直不愿对视的那个东西拉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并强迫他扭过头去看。这样一来,那个东西的可怕反而成为其次了,更重要的是白芍的可恶。他双手一拍膝盖骨,整个人便弹了起来。好像他那儿是有弹簧的。“老子要是有枪,今天就先打了你的脑壳。”这句话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了。但稍一冷静他就把它压在舌头底下了。他现在正在接受管制,等二品说过“以观后效”,他要是不想被打脑壳或者说不想早早地被打脑壳,他就得言行谨慎。因此他虽然弹了起来,但也就是弹起来了而已,愤怒在他弹起来的那个关口就被他压下去了。

可白芍没有等到他压下愤怒,她像只反应敏捷的猫,在他还没有出爪之前,她尖利的爪子已经抓伤他了。白芍说,你要是不跟红杏打脱离,我们就直接打你的脑壳,打倒了你,红杏就解放了。

王禾终于还是给白芍镇住了。白芍说的是“我们”,而王禾只有一个“我”。白芍的靠山是整个花河,而他的靠山只是他自己。现在,他是整个花河的敌人。虽说白芍并不是对面阵营里发布命令的人,但谁又能保证她的建议不被发布命令的人采纳呢?他又不是没见过那样的场景,当敌人只剩下一个站在那里的时候,一群杀红了眼的士兵中间随便谁喊出一声“杀了他”,那个敌人就绝对留不下活口了。

王禾没有掩饰自己的害怕,即使他想掩饰也做不到。他的愤怒刚刚下去,恐惧就上来了,而且势不可挡。他无可奈何地让白芍看到了自己因恐惧而变得惨白的脸,还有他的眼神。因此白芍接下来说,那你就离开红杏。白芍说,你自己去找等二品,提出跟红杏打脱离。

白芍不需要他给回答,他的眼神里已经有了答案。

白芍走了,王禾留下来寻思接下来该怎么办。跟红杏离婚是不必寻思的,这个白芍已经替他决定了。但对于王禾来说,红杏很重要,红杏是整个花河唯一跟他站在一起的人,红杏不嫌弃他是花河的敌人,红杏不怕被他连累,红杏还是个漂亮女人,在他倒霉颓废的情况下照样能勾起他的性欲,红杏性格阳光,天生就是一个能照亮别人的人……红杏所有的好可以织成一张幕布,将虎视在不远处的那个由人民群众为他挖掘的黑洞遮挡起来,使他不至于时时看见它,不至于提前给它吓得崩溃。

就是说,如果没有红杏,他也就只能赖活。他在“好死”和“赖活”之间左右摇摆,不知道自己选哪一个好。也许我就不该让白芍得逞。他想。也许我真该离开红杏,让红杏过上安生日子。他想。但我真不想离开红杏,离开她,我就成了真正的孤军了。他想。麻索委屈地躺在地上,露着哭相。它刚才还是主人的宝贝,现在却被当成废物扔在了地上,虽然是别人扔的,但主人很长时间都不看它一眼。现在主人把它捡起来了,它趁机尖叫:我们接着开始吧!

王禾最终做出决定是在第二天的公审会后。那是一个全区的“镇反”公审大会,王禾和红杏当然也是公审对象。被推上审判台的有十来个,其中四个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枪决的时候,其余的得去陪杀。正是这一次陪杀,使他下定了决心。王禾当过兵,陪杀的心理素质还是有的,但红杏没有,红杏在枪响的时候,在别人的脑壳给打着了的时候,跟着他们一起倒了下去。她甚至像中了弹一样挺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倒在了地上。第一个跑过去的是白芍,她一直盯着红杏,一直在担心执行枪决的人会把子弹打错,打到红杏的身上。红杏直挺挺往下栽,她就以为红杏当真挨了不长眼睛的枪子儿,“呜啊啊”就冲过去了。她没有在红杏的身上找到枪眼,这让她舒了一口气。但她看到红杏湿透了的裤子,还有一股微温的尿臊味。白芍抬起头来的时候,王禾便看到了她眼里杀气腾腾的仇恨,他坚信那一刻白芍手上如果有枪,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就朝他来一枪。因此王禾当即就做出了决定,决定解放红杏。

天黑下来以后,他说他想下河洗个澡。大十月的天,河水冰凉得很,谁还敢下河洗澡啊?但我们花河的大多数男人都敢,而且十分迷恋,他们或许是迷恋这时候河水的那种清,跟着也就迷恋上了它的那种凉。他们往往在河里一边“喝哈喝哈”喊叫,一边享受着河水带来的那份冰凉的刺激。从河水里起来的时候,他们身体通红,浑身都充满了**。王禾现在除了吃饭睡觉不请示以外,别的都要请示王虫。天黑以后,他对王虫说他想下河洗个澡。王虫说,你又想搞哪样阴谋活动呢?王禾说,我不想搞阴谋活动,只想洗个澡,今天吓出的那身汗得洗洗。王虫说,凉水哪洗得掉汗,你不是想自杀吧?王禾说,我想死还不如叫你给我一枪呢,河水哪里淹得死我?

王虫同意了。出于安全起见,他派了两个民兵跟着。王禾下去以后,两民兵就站在水边盯着他。

王禾在河水的刺激下,“啊啊”喊叫,然后他游向了更深处,他在那里向水边的两个民兵发出邀请,你们也下来呀,真他妈的爽!他们说,少啰嗦,你赶紧吧,别淹死了。天很黑,天和地之间的区别只是一点点可怜的微光,他们在极其有限的能见度里做看守工作,实在是很困难。好在王禾下河时他们已经让他脱得一丝不挂,基本上可以排除他想在河水里搞什么破坏活动的可能。他要是想自杀的话,他们也不那么热心阻拦。因此当王禾不再“啊啊”喊叫,河面也听不见水响以后,他们只懒懒地问了一声,你没淹死吧?王禾说,我搓汗哩,就这点儿河水,我想淹死也难。既然是这样,他们就不用老是把眼睛睁那么大,使劲盯着黑暗看,眼睛很痛。他们抽上烟,两人聊起了天。等到后来他们发现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水响也没听到人声了,才又冲河水里问“你搓完没有”的时候,王禾已经不能给他们回答了。问一遍,没回答,问两遍三遍也没回答,所以他们断定,那家伙还是给淹死了。他们一边嘲笑着王禾一边摸黑走回去报告王虫:王禾给淹死了。他们拿回了王禾的衣服,他要是想逃,光条条的能往哪里逃?所以王虫也相信他真的给淹死了。

那家伙是自杀,要不然花河淹不死他。王虫说。他们没有立即去找,黑灯瞎火,又是水里怎么找呢?王虫说,等天亮再去找。

他以为天亮的时候,王禾应该浮在水面上来了。人给淹死后几个小时,就会这样,据说那是因为尸体给水泡胀了。但天亮以后王禾并没有浮在水面上。河水是流动的,很可能给冲到下水去了。就到下水去找,水湾里、沙滩上,还是没找着。民兵们干脆栽进河水里去找,像摸鱼一样满河底都摸了个遍,还是没有王禾。别说尸体,连他的影子也找不着。

跑了?

他要搞哪样?

王禾的失踪等于给花河埋下了威胁,他是不是跑去找他同党了?那么下一次王禾出现在花河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一次反革命破坏活动跟随他一起到来?

全都担着心,只有白芍反而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