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花河的秋天是可以好好说一说的。十月的时候,两岸便不再是一味的绿,青杠叶子金黄,枫树叶子金红,还有一些小灌木,比如“斑鸠茼”、“红钢钵”也都紫啊黄的,那彩色的叶子有风没风都往空中飞,有的一个人闭着眼飞,有的一群结队叽叽喳喳飞,反正都想飞到花河里去。花河的水只有这个季节最清,那种清,是无法比喻的清,你不能说它像镜子,或者像其他什么,它只能是它,它清到了有,又清到了无,你看得见水的时候,它就有,你只看得见河岸倒影的时候,它就无。河岸在岸上和在水里,就是两幅复制画品放在一起,不同的只是一个正放着,一个倒放着。那些成熟了的叶子,却更愿意把它们的爱情交付给河水,因此得有好长时间,我们的河水实际上又只是些已经跑起来了,或者正在告别的,要去寻找远方的叶子。
我们花河的男人喜欢在这个季节下河钓鱼,即使平时并不对钓鱼感兴趣的,到了这个季节,也都情不自禁地要去钓两竿。原因是这个时候的鱼因为天气变凉都往深处住着,可即使是深处我们也能把它们看得很清楚,就像它们根本就没到深处一样。你把钓饵投进去,亲眼看着它在那里犹豫,再犹豫,最后在“即使死也是饱死鬼”的想法的驱使下咬上你的钩,被你钓起来,那实在是无比的快乐。男人们都迷恋上这个过程,因此一到秋天,花河岸上就坐满了钓客。1950年10月里的一天,等二品的秘书小方站在桥上喊王虫的时候,王虫正在嘲笑刚被他钓起来的一条小白鱼,这条小白鱼在他的钓饵跟前转了十来圈,最终还是冒险咬了他的钩。被他拉上岸来的时候,那鱼翻着白眼,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因此惹得他大加嘲笑。
小方在桥上冲着下头喊,等区长叫我来请你过去,有工作安排。
王虫就跟着他去了区政府。
等二品坐在办公室等他。等二品的表情很像冬天里的松树的表情。等二品把一个红头文件推到王虫面前,王虫想好好地看看,但无奈认不全,只好去看等二品的脸。
全国镇反运动。等二品说。
王虫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等二品目光下变得兴奋起来,等二品的目光正在唤醒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你带头做一下区政府就近两岸的群众工作,发动群众检举那些有可能暗藏着的反革命分子。等二品说。
王虫说,不用发动群众找啊,王禾就是一个啊!王虫一兴奋就尿急,他下意识地捏住了裤裆。
等二品的目光跟着到他那里瞟了一眼,说,这是一件极其严肃的工作,我希望你有一个严肃的工作态度。王虫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左手犯了错误,赶紧拿开,说,王禾绝对没错啊,他这一阵老往重庆跑,我早就怀疑他押货是假,跟重庆那边的特务联络才是真。
等二品说,你检举的情况很重要。
王虫两眼放光,身体给一种光荣感鼓胀起来,看上去他要比刚才高大得多。
等二品说,我们后天要在区政府门口举行一个大型的群众检举会,你下去发动一下群众,让他们积极参与到镇反运动中来。
往回走的时候,王虫那只空袖筒像翅膀一样不断扇动在风中,不是风大,是他走得太快。一个光荣的使命正在前头向他发出召唤,他愿意快一点到它跟前,并跟它热烈拥抱。自他残废退伍以后,我们的目光已经由最初的热烈变得疲惫起来,因此他那必须由人的目光滋养的光荣感也正在枯萎下去。今天他那空袖筒一扇动,我们的目光又才兴奋起来。他一路上不停地冲着遇上的人发布着镇反运动开始的消息,却又并不停下来多说一句。
他说,镇反运动开始了。
他说,镇反运动开始了。
他两眼一直放着光,冲人说话的时候还要乍亮一下,我们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他的目光就是那闪电,还有那生风的空袖筒。有人忍不住追着他的后背问,镇反运动是个啥运动啊?
他因为不能停下,便只能匆匆扭转头来回答,镇反运动跟土改运动差不多,土改是打地主,镇反是镇压反革命分子。他说,你们大家把眼睛擦亮点,把身边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揪出来。问的人还是茫然,眼睛要亮到什么程度呢?像他的那么亮吗?
王虫那么行色匆匆,只是为了回家换一身军装,虽然军装上已经没有帽徽没有领章了,但它依然是军装,依然能代表一种威严和神圣。他换上军装以后,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你们不晓得啥叫反革命吗?就是王禾那样的,他是地主出身,又进了国民党的部队朝我们的解放军开过枪。
我们说,可他不是没问题吗?要是有问题为啥子又放他回来了?
王虫说,不是他没问题,是因为敌人隐藏得深,没被发现,现在这一场运动,就是专门针对解放的时候没能清理干净的漏网之鱼开展的,不清除干净,我们的新中国就无法稳定,国家不稳定,我们的好日子也无法稳定……
红杏得到消息,说王虫在到处煽风点火,要大家检举王禾,要把他重新揪出来镇压。给她传消息的是梨花婶。梨花婶土改时分到了王禾家的牛,在王家时又和红杏处得不错,念这个情分便主动跑来跟红杏通了风。刚刚才镇压过地主土豪,梨花婶不是不知道镇压代表的是什么,她说的时候眼里全是同情和惶惑,就像王禾已经给押到了刑场。红杏给她的眼神吓住了,当即就跑到王虫家找王虫,王虫不在,白芍在。她便质问白芍,王虫想搞哪样?白芍不知道她这问题的来历,因为王虫并没有告诉她他想搞哪样,因此她只能回答红杏一脸茫然。这样红杏就决定去找王虫,他就是钻到地缝里她也要把他找出来问个明白。王虫并没有钻地缝,她当然也就不用那么麻烦。她刚从王虫家出来,王虫就已经来到她跟前了。王虫甚至都不用她提问就把她想要的答案给她了。王虫带来了两个民兵,要他们看住红杏,别让她离开家门半步。
这一回,轮到白芍质问王虫想搞什么了。对于白芍提出的问题,王虫很有耐心,因为她也是群众,是他发动的对象。鉴于白芍跟王禾的关系特殊,她这里的工作还得比别人那里做得更细致。更何况,王虫正在做的这件事情并不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是大家伙儿的事情,是有高度的。因此白芍当时就到红杏的屋里,把王虫给她的解释又倒给了红杏。王虫的工作做得很到家,白芍对这件事情的认识已经和他达成了高度统一。对于王禾她没表示出半点儿同情,如果一定得表示同情的话,她肯定全都给红杏。她怪红杏不听她的话改嫁,怪红杏死脑筋转不过弯儿一定要死跟王禾。“现在你看到结果了吧?”她这话听起来很有些幸灾乐祸,但她其实是在表达她的同情和悲悯。她说,不怕,王虫说了,现在跟他断绝关系也可以的。
她没想到红杏根本就是个木头疙瘩,咸淡都没听进去。她的工作才做到一半的时候,红杏就让她非常失望了。红杏竟然要她帮她个忙,要么引开那两个民兵,让她出门去,要么她直接找个人往上游去截王禾,叫他别回来了。
白芍当然不会答应。红杏脑子死笨但红杏是她妹妹,她不能看着她堕落却不管。她不仅没有答应红杏,反而对那两个民兵说,你们帮我看紧点,她不能出去,别人也不能进她屋。民兵们因为她是王虫的婆娘而很给她面子,她这么说他们就满口答应,使白芍的虚荣心也大大地满足了一回。虚荣心就是个气球,它满足了,人也就跟着膨胀了。白芍突然也有了崇高感,因此一回到家她就对王虫说,你不光要让人看住红杏,还得让人去路上截王禾,别让他得了信逃了。王虫深为白芍的进步而高兴,当即就拉过白芍来顶了两下。虽然只是个象征性的动作,但那代表了他对白芍的最高奖励。
实际上他早那么做了,王禾刚到上游就撞上了两个民兵。他们都熟,王禾还问他们要去哪里。但民兵们懒得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前一个后一个把王禾往中间一夹,再掉转方向,那就已经是答案了。
镇反运动,王禾在重庆那边也听到过这词儿,可他是个粗心人,听到了也就听到了,并没有去往深处打听,更没有去寻思那词儿会不会跟自己扯上关系。他真后悔当时没认真打听一下,不过后悔过了他又想,即使打听了,也不能打听到花河的这场变故。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不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严重。两个民兵把他押送到家,他就把门关上了。关上门就看不见民兵了,看不见民兵就当他们不存在。
他安慰红杏,别怕,我死不了,我要是该死,解放那会儿他们还不早把我崩了?他给红杏带回了雪花膏,他要红杏立马涂上,跟他到**去。他每次押货都要耽误半个月时间,因此每次回来都不愿等到天黑。他看起来真的不把门口的民兵当回事,红杏洗了脸涂了雪花膏,他们就上了床。但关键时候王禾还是受到了严重影响,他不行了。他从来没有不行过,但他今天的确不行了。他看到恐惧七零八落地巴在帐帘上、枕头上、红杏的头发上。它们刚才被他赶出来了,现在正等待着他的呼唤,呼唤它们回到他的身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