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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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越来越厌恶人生了。这都是因为她现在必须面临一种崭新的生活,一种告别了不劳而获的生活。她的人生原本很简单,不管是做姑娘的时候,还是做媳妇的日子,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因为她活着。她就是一棵寄生植物,她活着是别人的事,活得好与坏也是别人的事。当人生简单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张瓦房的英俊,和他那双牡丹所说的“看得人都要化掉”的眼睛就显得那么重要。虽然张瓦房是等大脚家一个佃农,但这并不能阻止她把张瓦房当成能够照亮自己的最迷人的光源,她那么喜欢被他看化掉,那么着迷于自己看见张瓦房时内心的那种冲动,那使她显得更朝气,更鲜活。那时候,她不顾等家的脸面,也不顾王家的脸面,天天跑去找张瓦房。被等家踢到了门外,也受到了自己的母亲唾弃以后,她就干脆跑去跟张瓦房住一起了。就那样,她的根也还在她依附的那棵大树上,她可以从王家拿粮拿衣,如果嫌弃张瓦房做的饭,她就跑回王家吃饭。

但是现在,她寄生的那棵大树倒了,枯死了,腐烂了,张瓦房那束光照亮的就不是她,而是她必须面临的一种残酷的生活了。她必须下地,必须做家务,张瓦房还买来一头猪要她养。张瓦房说必须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才能慢慢地活得更好。可是对于牡丹来说,如果非要这样才能活下去的话,那活下去还是活不下去又有什么呢?张瓦房的英俊,和他那双能把人看化掉的眼睛在繁重的劳动和她明明忍受不了却必须每天忍受的烟火、充满猪屎味道的空气、粗糙的食品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更何况,张瓦房这天竟然动手打了她。张瓦房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拖了下来,还抽了她两耳光。她的头发和她的脸都是张瓦房由衷地赞美过的,但这天张瓦房却冲它们下了狠手。张瓦房本来是一个温和人,从来没对牡丹发过脾气的,但谁也不能保证一个温和人就永远不会发脾气。牡丹啥也不能干,还总是不满意这不满意那,张瓦房就给她逼得无法温和了。

他明确地告诉牡丹,地主时代已经完蛋了,你最好还是学会干活,不然没人白养活你。

牡丹一点儿也不怪张瓦房,她认为她的生活变得一团糟跟他没关系。她怪生活本身,生活不该跟她开这么大的玩笑。她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因此她不想玩了。

张瓦房打完了她,她就找红杏去了。红杏正在替巫香桂洗澡,她便上前替她。由于灰心,做什么都觉得累,洗到一半儿,她不洗了,叫红杏接着。看着红杏忙活,她说,我也想下河。红杏这一阵天天跟王禾一起下河玩水,她早就很羡慕。

红杏说,你不会游,会淹死的。

牡丹说,你教我吧。

红杏说,你不怕别人说闲话?

牡丹说,你不也不怕吗?

红杏说,那就去。

替巫香桂洗完,牡丹就跟着红杏下河了。红杏一到水边就往水里扑,牡丹也扑。红杏在水里嘎嘎尖叫,牡丹也嘎嘎尖叫。两人在水里闹,闹了一会儿,红杏才想起牡丹是不会游水的,可牡丹并不像一块石头那样沉下去,她似乎比她的水性更好。

你会水啊?红杏觉得受了骗一样。

牡丹说,我从来没下过河,不会。

红杏说,那你为啥子不往下沉,我刚下河的时候就像块石头一样。

牡丹说,大概是不怕死的原因。

河岸上有人往下看,牡丹冲着他们说,看啥子看,光看还不如下来一起耍。河岸上的人当真就下来,脱了衣服往河里栽。有几个原本在下水玩着的年轻人,看见红杏和牡丹后,就上来了。他们说,你们哪能在上头,想让我们在下头洗你们的尿水啊?牡丹哈哈大笑,说,那你们到上头去,我们洗你们的尿水行不?他们说,你们本来就该在下面,历史以来就是。红杏说,现在不是了,现在讲男女平等,我们也可以在上面。他们哈哈大笑起来,问,你试过?红杏说,岂止试过,现在就天天那样做的。他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那不成你日王禾了?

他们稀里哗啦去了上水,并把尿滋到天空再弯下来,还喊牡丹和红杏看。

牡丹喊,看我们不割了你那截烂肠子!

他们赶紧收,真怕被割了似的。

这么闹,刚才下水的那两个也凑过来了,他们要比上水那一帮稍大些,这一点似乎成了隔阂,他们并不跟着闹,凑过来只是为了能把红杏和牡丹看得更清楚些。因此他们找了个恰当的距离停下来,一边搓着身子,一边拿眼睛瞟着这边。

牡丹说,我明白为啥子没人阻止你下河了。

红杏问,为啥子?

牡丹说,比起能看女人洗澡来说,把河水弄脏了招来的报应又算得了啥子?

红杏哈哈笑。

牡丹说,我现在觉得只有这一件事情才是我喜欢的。这样说过,她就朝更深处刨过去了。刨,是一个初学者在水中的标准动作,我们叫“狗刨骚”,它完全源自于一种本能,不如经过修饰的动作那么美,但实用。牡丹没告诉红杏她要到河底去,因此红杏只对她说了句“那边很深”,并没有跟过去。当然,红杏就是跟过去也没用,因为红杏也才刚刚学会了玩水,并没有能耐到可以救人的地步。牡丹头也不回地刨了一会儿,就突然不见了。水面上冒过几个泡泡,算是她落水处的记号。幸亏那一个拿她饱眼福的,一见她从视野里消失了,就赶紧捕捉到那几个水泡栽向河底去了。他成功地把她捞出了水面。牡丹并没有昏死过去,她一出水就像高压龙头般射水。她刚才大概只是在水底喝水而已,她喝了满肚子的水,只等这会儿出水面来射着玩儿。她翻上水面来的时候并没有抓搂住什么,因为那人是从河底一脚把她踢出水来的,踢的是她的屁股,那是救落水鬼的最安全的办法,据说落水鬼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抓个人来陪葬,因此救他的人不能到他前面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后面用脚踢。但牡丹还没成鬼,出了水面她也还能抓住那人。正如死鬼要抓人陪葬一样,她抓住那人却是为了让他陪生,她刚吐完水,话就跟着水尾巴出来了。

“你把我捞起来,你就得娶了我!”

这不是强盗逻辑吗?

哪个不让我死,就得负责让我活,你不让我死,就得养活我,要不你就还让我回河底去。她说。

那人就犹豫了,不知道是该把她送上河岸,还是还回河底。既然张瓦房觉得养活她十分费力,那他也肯定不会轻松,但如果还回河底去,他就成杀人犯了。正左右为难,张瓦房突然就来了。都没人看清他是张瓦房,他就到了水里,就到了牡丹跟前,就把牡丹从别人身上夺过来了,就把牡丹死死搂住了。他一句话都不说,他的眼神充满警惕,似乎随时都有人会再次夺走牡丹。在场的人都看见他的脸色了,他比牡丹更像一个落水鬼。

红杏那天晚上对王禾说,有一天,你会不会也把自己淹死在河底?王禾说,你太小看我了,我不光养得活自己,还能把你养得像猪那么肥。

红杏说,听起来倒不错。

王禾说,我已经跟张大布说好了,往后由我负责给他押货,从这里过重庆去,从重庆过这里来,都由我去押。

红杏笑,说,原来还真的不错。

王禾也笑,说,等我积了点儿钱,我们就自己做生意。

好景似乎就在眼前,只是暂时还如肥皂泡一样脆弱,两个人只能偷偷笑,生怕声音大了就把它吓破胆了。没过几天,王禾果然就替张大布押货去了,过一阵儿,王禾果然又替张大布押货回来了。这一回,王禾不光带回了钱,还为红杏买了一副有机玻璃钮扣。红杏拿了钱到张大布那里为自己扯了一块当时最流行的蓝花布,做了件新式对襟衣裳,把那副有机玻璃钮扣钉上,就穿到街上去了。那时候,那样的有机玻璃钮扣我们实在少见,它的洋气、它的晶莹剔透几乎能比死我们花河的所有物件,谁要是拥有了,谁就能拥有众多目光的长久的不知疲倦的追捧,红杏的虚荣心在众多向她的钮扣投来的目光中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一时间,不论是她还是别人,都有些相信,她和王禾的幸福生活即将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