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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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虫要白芍把她分得的那间房让出来分给别人。这是一件大事,但王虫并没有像决定一件大事那样做一番认真思考和应有的犹豫,他从区政府回来,就像说一句“我已经吃过饭了”一样随随便便就把这话说出来了。白芍认为这个问题在事情开始之前显得比事情本身更重要,她说,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你怎么随口就说出来了呢?而且你都不打算跟我商量一下,问我同不同意?房子是白芍的,即使要让给谁,也该她做主。虽说她已经嫁给了王虫,但房子没一起嫁给王虫,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把它算成嫁妆。如果王虫要想把它怎么样,那也得先跟她商量一下,而不是像下一命令。

王虫说,这是件好事啊,还用得着商量吗?

白芍说,把这种事情当好事的,全天下只有你了。结婚以来,她都一直在试着崇拜这个男人,现在她却特别想讽刺他。

王虫说,你啥子意思,挖苦我?

说,我跟你说,这是我给你的一个好好表现的机会。你这成分,不是光跟了我就能洗干净的。

白芍说,是房子重要还是成分重要?

王虫说,当然是成分重要。

白芍说,那你当初为啥要来分王家的房子?

王虫一下子就把脸扭得相当难看,他阴阳怪气地“噫”了一声,然后说,你到现在还站在王家那一边的?你嫁给我,怕不就是为了逐渐将王家的房子再吃回去吧?

白芍说,你别冤枉好人。

王虫继续保持着阴阳怪气的口吻,说,你也算得上好人?你就是个地主小婆子,像块黑炭,染都染不回来的东西。

白芍说,请你留点儿口德。

王虫说,好吧,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我已经答应等二品了,最迟后天,你就把房子收拾干净了。还有王果,那家伙屁大点儿人脾气还不小,他又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有啥子权利一个人住在那房子里?

王果死活不跟白芍一起住到王虫家去,十来岁的孩子,硬是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吃白芍送过来的饭,睡一个人的孤清觉。

白芍说,王果现在是小,但他是要长大的,长大了他还得有房子娶媳妇不是?

王虫说,以后是以后的事,眼前他还那么小,你让他一个小屁娃儿占着那房子,却眼睁睁看着别人没房子住,对头吗?

白芍警觉地问,哪个?

王虫说,迎春。

白芍问,你想把我的房子给迎春?

王虫说,不是我,是等二品。

白芍有意识地制造了沉默,她尽量做到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她需要这种沉默来让自己的头脑冷静,她不是不知道王虫跟迎春的那点儿事儿,虽说最后胜利是属于她的,但这样的事情就像狗屎一样,永远也让人厌恶。虽说她相信是等二品提出的这件事情,但她希望尽量拔掉跟王虫一起讨论有关迎春的话题的机会,就像拔掉土豆里长出的芽,那芽有毒,不能吃的。

足够的沉默后,她希望做最后的拯救。她说,我们的房子本来就在一个院子里,我那房今后也是你的房,现在看起来是宽了些,但我们还要生娃儿,他们今后还要娶媳妇,还要生娃儿。

王虫说,你都跟了我,麻烦你思想别这么落后好不好?

白芍说,那依你看,我把房子让出去才叫不落后?

王虫说,集体主义精神你懂吗?就是多替别人着想,互相帮衬。

白芍说,那你为啥子不替我着想呢,你帮衬我,我帮衬你,那叫“吃亏不在外头”啊。

王虫说,你这个顽固分子。

吵完了,等二品就来了。白芍态度很明确:不欢迎。没有人告诉她这样做不对,因为王虫这时候不在身边,看不见她的态度。等二品此行,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个态度她当然也是早准备好了的。但有一点她拿自己很没办法,那就是自己对房子的态度。她的胸口那个地方,那个由母亲给她的心,明明白白地表示说“不”,但她脑子里那一个,她落地以后才自己生长出来的叫理智的东西,总是在向她提出怀疑:你真的不吗?

等二品对白芍的态度表现出相当的大度,白芍不让坐,他自己找了个板凳坐了。那是一种明眼人的大度,是所有视力极佳能拥有广阔视野的猎手的大度。

他说,你能嫁给王虫,我替你高兴。

他说,这表明你比别人有眼光,有见识。

他说,相比之下,你妹妹就要笨些,她不如你看得清形势。

他说,既然能嫁给王虫这样的人,相信你在思想上也比别人要进步。

白芍不吭声,装着手头很忙。之所以要装,是因为她的坚定已经开始动摇。她知道自己就像只刺猪,内心并不强大,因此只有靠一身的刺来装样子吓人。等二品则像所有抱负远大的猎人那样,并不把刺猪放在眼里。白芍的动摇本来就源自理智和心的争吵,这一下,从等二品嘴里出来的话全都站到了理智一边,越来越使心显得势单力薄了。白芍停止了装模作样,无比可怜地看着母亲给她的心在她的理智面前露出哭相。她说,你是来说房子的事儿吧?

等二品果断地闭了嘴。因为刺猪已经主动收起了刺,表现出顺从了。但他又不能永远都闭着嘴,他的目的就是来说房子的事儿。于是他说迎春,说迎春家的情况。他让白芍准确无误地感觉到他对别人的关怀。他说迎春的时候,白芍的脑子就全是迎春。迎春的身体变得比现实中要大得多,大得白芍的脑子装不下,都要把她的脑袋挤破了。迎春家的房子很破是事实,迎春家已经好几年没个年轻男人,没人经理房子也是事实。白芍不想歪曲事实,但白芍愿意把迎春看得更复杂一些,迎春肯定是先看见了她嫁给王虫后空出来的房子,跑到等二品面前说房子的同时又是想勾引等二品,她嘴上说着房子,眼神却像舌头一样伸到了等二品的裆里去了,她一边想着得到房子,一边想着得到等二品裆里的东西,她一只手搂着她的物欲,一只手抱着她的情欲,她是个聪明绝顶的生意人,她知道做好两手准备,等二品总得要买一单的,而对于她来说,哪一单成交都是胜利。

白芍并不怀疑等二品的关怀是无私的,但她同样相信迎春把好处摆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会很高兴笑纳。等二品的无私是他自己表现出来的,但他没表现出来的白芍也能看见,白芍只要用一双女人看男人的眼睛去看等二品,就看得见。白芍相信她的眼睛。她因为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所以极具表现欲,所以不刻薄都不行。她都没让等二品说太多迎春,她觉得他已经不用说那么多了。她打断他说,你已经得到好处了是吧?

等二品愣了一下,时间不算短,足够表明他的意外。等二品虽说是个有经验的猎人,但前提必须是猎物不要自作聪明。

白芍说,迎春以前跟王土爷睡觉换免租条。她还想说她跟王虫也睡过觉,但她没说。现在王虫是她男人,她不能出卖他。

等二品不愣了。他突然变得很不高兴,如同白芍不小心泼了他一身的茶水,而且正好泼在裤裆处,使他很难堪很容易被人误会。他说,你想到哪里去了?王土是哪样人,我又是哪样人?这样过后,他决定公事公办了。

他说,对于地主的房屋,我们一般都实事求是地分给最需要房子的群众。我想王虫应该对你讲过,我们打天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房。

话到这个份儿上,白芍已经不需要再做什么努力了。等二品刚才的那一番铺垫,只因为他们是喝同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他更愿意讲讲情面。他今天并不是来征求白芍的意见,他只是来传达一个决定,因此白芍的心和理智的那番争吵也就完全没有了意义。当白芍明白等二品今天只是来通知她,她的房子已经充公,由政府分配给眼下最需要房子的迎春的时候,她的心和理智都傻眼了。它们白争吵了一场,原本那事并不由它们来决定。

等二品站了起来,他这是要走了。

临走前,他说了最锋利的一席话,把白芍刺傻了。他说,你和王虫的婚姻,往深了看,是一场阶级斗争。是王虫染红了你,还是你染黑了王虫,我在看着,看一辈子。

白芍这才明白,王虫还不是她今生今世铁打的保险。王虫之上,还有等二品。

白芍还不能明白,王虫之上有等二品,等二品之上,还有别人。

等二品看白芍发愣,缓了口气,说,三天吧,给你三天时间收拾。临走时他看见屋子深处有双眼睛看着他,那是王虫的老父亲,由于太老,他的眼珠子泛着绿光。等二品冲他点点头,说,大爷那我走了。

白芍觉得迎春正在召唤自己,她正在冲她喊,快来呀,快来跟我打一架。她当然就去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迎春的邀请,迎春对她不错,她对迎春更好,一直以来都是。迎春果然站在自家院坝子上等着她,而且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白芍不等走近就将一泡口水射到了她脸上,射得相当准确。迎春却表现得相当冷静,她似乎不喜欢一上来就打,怎么也该先耍两把吧,那牛要打架前还先刨两蹄子泥呢。她精准地摸到脸上的口水并把它抹掉,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家房子确实不能住人了。前天夜里下雨,我连夜壶都用来接漏了。

白芍说,所以你就拿**去跟等二品换我的房子?

迎春提了一口气,这口气使她的身体呈现一阵波动,之后她的身体在白芍的眼里就成了一种表情,那种表情不是她刻意摆出来的,是白芍看出来的。也只有白芍才能看得出来。白芍认为那表情在说,我倒是想做野兽,但等二品不是追山匠。追山匠就是猎人,是我们花河的一种叫法。

迎春说,他们有纪律。

白芍问,纪律是个啥子东西?

迎春说,相当于一根绳子,把你捆住了,你就不得不放弃一些没有希望的事情。被捆久了,你就习惯了,有变乖变驯了。想想牛和狗它们吧,不都是这样?

白芍问,纪律捆得住男人裆里那东西?

迎春说,反正等二品那东西就给捆住了,他比个和尚还正经。说到这里迎春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她想起等二品那正经样子,就忍不住要鄙视。

白芍问,他就看着你一个人在那里骚,却一点儿都不动心?他就那么正经地跟你说,“我们有纪律”?

迎春这回更忍不住笑,她捂着嘴笑弯了腰,说等二品当真就是一脸正经地对她说,“我们有纪律”。于是白芍也跟着大笑起来,在她们看来,等二品那样的情形实在是滑稽可笑。

笑完后白芍就松了口气,她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没出息,气冲冲要打要杀半天,却只是因为妒忌迎春和等二品有那么一腿,一旦知道他们之间没那么一腿了,她就不气了。她甚至感觉出自己的失望来了,就像她曾经以为很好吃的一种点心,被迎春揭穿了真相:那点心并不好吃。

等二品就那点儿出息?失望归失望,真相更值得嘲笑,嘲笑自己一直被自以为是的假想迷惑,也嘲笑真相本身。

然后,她们又因为拥有了共同的秘密而重归于好了。

我也是没办法,要是我那先人能回来,我就让他把这破房子修修,把你的房子还你。迎春说。

你要是真这样想的,就该直接跟我借房子,你找了等二品,就是没安这心的。白芍说。

我倒是想还,只怕我那先人永远也不回来了,我那公公老得都爬不上房了,我又一个女人家,那房怕是永远也修不好的。迎春说。

白芍说,你打听没有?

迎春说,打听啊,我把周围能问的人都问了,只怕真像你家王虫说的,早吃枪子儿死到阴间去了。

白芍说,你别听王虫的,他那会儿为的是从你这里捞到好处才那样说的。

迎春说,我也不信啦,你说这花河充军的,不个个都回来了吗,怎么就他一个挨枪子儿呢?

白芍说,你也别怄,要是他当的也是王禾那样的兵,他回来还不如不回来。

迎春说,我不管他是啥子兵,我只管他是我男人。女人一辈子图个啥呀?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份安稳日子吗?我有啥呀,我啥都没有。迎春要哭,白芍安慰她说,重新找个成分好的,就当他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