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虫肯定他得罪过老天爷,要不然怎么会是让张瓦房顶替他当生产队长呢?张瓦房没得罪过他,但张瓦房娶了牡丹,牡丹是个地主子女,在王虫看来,他是不够资格当生产队长的。这被王虫看成是对他的极大的讽刺。而这个被他小看的张瓦房当了生产队长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他去修河堤,这就讽刺得更到家了。
他只能这么想:修河堤的也不都是坏分子,大多数还是人民群众嘛。
可到了那里他就明白了,他显然已经被人民群众从队伍里清除了,一个月内他也有十天的义务工。“啥叫义务工啊,就是不拿工分的活,也不是让你白干,那是人民群众给你的赎罪机会。”他当时就是这么对红杏解释的,现在,他当然就不需要别人向他作解释了。他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就被看成坏分子了,他虽然犯了点儿错误,但他的本质还是好的,他的肉里还流的是贫下中农的血,骨头里还是革命军人的骨髓,他只是表面变了点质,他的内心依然是红的。
但似乎没人愿意跟他作解释,大家都把热情给了手上的活,有点儿闲工夫也用来喊嗓门儿,喊号子或者开玩笑。就是专门负责盯他们这一群的人,也都更热心于跟热情高涨的群众站在一起,只在他们想偷懒的时候才冲他们喝一嗓子。
王虫觉得红杏会幸灾乐祸,他做好充分准备,等着和红杏舌战一场,借此机会表明他和坏分子的本质区别。他不抱怨被忽视了内心,他可以通过自我澄清来争取被重新认识。
但红杏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带着讥笑问他“你也有今天?”,红杏比他想象的麻木多了,她似乎都不关心他为什么也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也跟她站在一个队列里了,为什么也被人喝三喊四了?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但红杏居然感觉不到。红杏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也仅仅是表明她认识他,别的什么意思也没有。那分钟王虫心头竟莫名其妙地内疚了一把,他竟然难得地把红杏的麻木跟自己扯上了联系,自责地认为这些年来自己对红杏确实有些过分了。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把情绪,因为他意识到这种倾斜的可怕性,意识到自己差一点被这种情绪麻痹,以至于自己的坚定立场出现了轻微的晃动。他对自己说,不管如何,立场一定要站稳,因为她和我是有本质区别的。
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肯定,是枙子给予他的肯定。枙子看着他笑。枙子十岁了,王虫坚信自己从来没见过她笑。十来年,枙子一直都被认为天生就不会笑。但枙子今天笑了,而且是冲着他,彻头彻尾的幸灾乐祸。枙子没有说“你也有今天?”但枙子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枙子才十岁,就能把讥讽挖苦嘲笑运用得那么娴熟老练,有如这十年来她就专门训练着这一门功课。王虫知道这都是他自找的,他一定程度上做了她的教官,是他逼她把这门功课钻研得如此精通。明白这一点使他陷入一种极大的无奈——他连抽她一耳光的理由都没有。
枙子每到周末都要来河堤上看红杏,不是随便看,是一种很郑重的看。红杏自从被派来修河堤,她们母女俩就很难碰上面,红杏出工的时候天还未大亮,枙子那时候还有一个梦没做完。红杏收工回来已经是夜深时分,那时候枙子的第一个梦已经开始了。红杏没有周末,但枙子有。枙子上着学,课余时间为生产队的饲养场割草,按斤两算工分。周末不用上学,她可以多挣些工分,也可以到河堤上认真看看她母亲。枙子不爱说话,来了就到母亲干活的地方找些草割,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看红杏。割好了草,她便找个地方歇下来,揪一根草到嘴里嚼,或者,就拿一根草茎没完没了地缠她的手指头。母女俩一般都不打招呼,因为曾经她们那样做的时候遭到过反对。枙子来了就走进母亲的视线里,让她看见自己,然后她便一直留在母亲的视线里,也保证让母亲留在自己的视线里。
这天,她的笑给红杏准确地抓住了。红杏不知道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害怕,按理说,枙子会笑了,她应该感到欣慰,但枙子才十岁就有那么深的心性,她似乎又该感到害怕。枙子还在笑。似乎笑一旦无声就会变得很长久,抑或是这十来年她就为今天准备了这一场没完没了的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场笑的尽头在哪里。红杏果断地切断了她的笑。红杏说,枙子,割好了草就回去。
红杏回来的时候,巫香桂还坐在椅子上等着她。她没有睡,她比早上刚醒来的时候还要新鲜。自从红杏去了河堤,每晚她都等着她回来,而且每晚都是精神百倍。她把一整天的精神都集中到了这一刻,只为迎接红杏的时候眼睛足够明亮。她身上臭得不行,一整天的拉撒都全在身上兜着,红杏会为她清洗干净,再扶她上床睡觉。
红杏已经很累了,她似乎也能明白这一点。因此红杏为她清洗身子的时候她总是很乖顺,很安静,而且始终保持着足够的热诚。等到红杏为她洗完了,她就迅速熄灭,乖乖地睡去。
红杏洗完了她,还得洗洗自己。天气热了,干上一天的活,就把几天的汗水都流了,汗水在皮肤上一层一层结成黏糊糊的汗泥,男人们都在收工时跳进河水里洗,女人们从来不敢。她很想,但刚起念头,就被警告了。
盆里虽然不如河里,但水无论在哪里都能给你带来惬意和轻松。红杏竟然在澡盆里睡着了。枙子被尿憋醒,起来上厕所,看见她光溜溜躺在盆里。
第二天,枙子就接替了红杏。她在红杏还没回来之前,就打水替巫香桂洗澡。她人太小,做得不如红杏好,巫香桂显得情绪低落,不大配合。她不配合,枙子就做得更吃力,王果见了,便去帮她。巫香桂傻了,倒也不怕羞,任王果和枙子把她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一下,倒把王果整傻了。那时候我们三会场已经有了电灯,虽说灯泡总因电量不足显得昏昏欲睡,但总比油灯要亮得多。巫香桂的身体在电灯下被王果看得一清二楚,清楚得令王果发傻。那是一具古老而陈旧的身体,似乎已经存在几万年了,私处一片灰白,每一根**都在控诉着一种古老,和沧桑。
那天晚上红杏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王果一直在等她。不过红杏回来了,他又在走神。红杏轻轻推了他一下,问他,有事?
王果这才眨巴几下眼睛,仿佛这样能为他提供足够的勇气,然后,他吞吞吐吐开了口。我是想问……女人的身体到头来都要变成她这个样子吗?他问。
红杏很意外。她看看巫香桂,又看看王果,警觉地问,你看见啥子了?
王果说,我……今天晚上帮忙枙子……
红杏说,不用怕,李子不是还很年轻吗?
王果问,要是女人一定得这样的话,那会从哪个时候开始?
红杏说,从心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