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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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虫是不相信算命那玩意儿的,但当他仅剩的左手也没有了之后,他觉得很邪门儿,还是去找了半眼。半眼说,我是摸相,得摸手,你都没手了,我摸啥?王虫说,你怎么晓得我没手了,我不是还有左手吗?半眼说,你左手还在?奇怪了,你的左手早该没了,你命里左手该给石头劈掉,右手该给枪打掉。王虫冒火,说你就瞎扯吧,小心我收拾你。半眼说,我是个瞎子,当然只能瞎扯了,这怪不着我。

这才正经下来,王虫说,我就奇怪了,为啥子老天爷要取走我两只手,就不愿意给我留下一只呢?他或者要一条腿去也行啊,好歹给我留下一只手来吃饭吧?

半眼伸手摸到他的脸,手指在王虫脸上像虫子一样爬,王虫不自在,但他忍着。摸脸也行?半眼说,你没手让我摸,我肯定得摸脸。又说,你要是个女的,我就捡大便宜了。王虫踢了他一脚,结果把自己弄痛了。他的伤还很新,动脚也会使它痛。

半眼突然严肃起来,瞎眼紧紧闭着,做深思状。王虫紧张地等着他把空洞无物的眼睛睁开来为他解惑。

半眼吸了一口气,说,相上说,你前生亵渎过菩萨,说你当时摸着菩萨的胸脯,说过**邪话,所以,今生你的手就……

王虫打断他说,他妈的前生干的,关我啥子事?

半眼说,你的前生做下了孽,今生就得报应。

王虫又冒火,说你他妈的尽瞎扯,老子的右手是献给解放事业的,要不是老子那只右手,你今天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老子的左手是献给社会主义事业的,那河堤上垒着我的骨头渣子,你他妈的坐享其成,整天瞎起眼睛说瞎话。

最后他还是不相信半眼那一套。听他瞎扯一通过后,他还是认定自己心里那个解释:他要是不去争表现,他就不会丢了左手。“四清”不是“洗手洗澡”吗,他想通过积极表现把自己洗干净,洗回原来的样子。他相信他只是犯了些错误,就像穿错了衣服,或者不小心弄脏了衣服,洗干净了他还是那个光芒四射的光荣的王虫。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干起活来并不比别人差,而且恰恰由于只有一只手的原因,他反比别人更卖力。重的他抢着挑,危险的他抢着干。那天就那么阴差阳错地出现了一个哑炮,全都躲避着等炮响完了好出去继续干活哩,可就有一炮总是不响。

“数错了吗?是不是响完了,只是我们没数对?”

“不会呀,我数清楚了,只响了四炮,还有一炮没响。”

“我也数着哩,也只听到响了四炮。”

光议论,却没人敢去看看究竟。那是什么啊,那是炮啊,谁没听说过去看哑炮给炮炸飞的事啊?可又不能老这么等着啊,它要是一直不炸,那这活就不干了?

王虫说,我去看。王虫把这看成是老天给他的绝好的表现机会,他被这个机会激动着,都没争得同意就走出了掩体。总得有个人去看看吧,也就没人怎么拦他。他们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危险啦,再等等吧。危险啦你注意着点。你试着点,别太靠近。七嘴八舌的声音还没全落地,那炮就响了。谁说它是哑炮啊,王虫一出来它不就响了吗?飞石铺天而起,惊呼声就起来了,叫王虫快躲。王虫反应一点也不慢,那是一个优秀军人的反应,但有一块巨大的飞石还是准确地射到了他的左膀上。那哑炮原本就是为等王虫才故意落后的,它有一个任务就是劈掉王虫的左臂。它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王虫的手臂当即就离他而去,夺目地躺到了乱石堆上。王虫傻了,别人也傻了。那条胳膊躺在地上委屈地看着他,像一个被强行从父亲怀里夺走的孩子,正被当着人质,被人拿刀比着脖子,父亲要是不救他,他就只有死了。王虫感觉到心痛,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夺回来,他伸手去拉孩子,可他的双膀光秃秃的。他没手可伸了!

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他一直惦记着他的孩子,孩子被留在了原地,没人敢去救他。后来是红杏把他送回了家。红杏没有把他带到医院去交给他的父亲,她直接带回家,带到了白芍的面前。白芍给吓得半死,问她,这是啥子?红杏说,左手,王虫的左手。白芍显得稍为镇定了些,问,那王虫呢?她的意思是,既然王虫的左手都回来了,那人也应该一起回来。红杏说,王虫去医院了。

王虫去医院了?白芍显得有些不相信,她大概一时还想不明白,左手都回来了,王虫又去医院干什么?王虫没有右手,那一半身体总空着,她想象着现在王虫的左手也离开他了,身子两边都空空如也的样子,她觉得那个模样很怪异,会让她感到别扭,感到无所适从。

因此她哭起来了,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王虫的左手给他换回一大功,这功足以减掉他犯下的那些错误,因此他被从河堤上调了回来(实际上一个双手都没了的人,留在河堤上也没用),虽然不能复任生产队长和民兵队长,但他想回到民兵队的要求听着并不过分。要说他这个样子,就是回到民兵队也没多大用,你都不能扛枪,又如何为兵呢?这就是他为什么那么计较老天爷夺去了他仅有的左手而不是一条腿或者其他什么。如果是一条腿,那他即使拄着拐杖也还可以扛枪,如果是一只耳朵那更好,如果是一只眼睛也将就,反正瞄枪也只用得着一只眼睛。

但无论如何左手已经没了,他只能做名义上的民兵,任务是晚上到生产队的苞谷地里去巡逻,出出声音吓吓想偷苞谷的人或者兽。保护集体财产,这项任务重要而且光荣,王虫很满意。由于晚上整夜都要工作,他只好在白天睡觉。白芍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也从地里回来了。白芍打水为他洗了脸,又为他点上一支烟,让他坐下来等早饭。现在他没手了,很多需要手干的活都得由白芍代劳。早饭熟了,白芍给他端到桌上,把菜夹好,他拿嘴去吃。伤没好之前,一直是白芍喂着吃,伤好了后,他觉得让白芍喂着吃还不如自己拿嘴吃自在,就自己拿嘴吃了。实际上除了个别的如猴子什么的以外,都是直接拿嘴吃食的,只是它们的嘴都生得长,吃起来方便,王虫吃起来却勉强得很。往往吃到一半儿,脸上就沾满了饭,他又不能替自己擦,还得白芍帮他擦。

好在白芍显得无与伦比地乐于奉献,她那情形,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跟你要了很多回糖,你一直不给一直不给,到后来她都差不多绝望了,你又给了她。她对那来之不易的糖十分珍爱,也就比较愿意报答你。王虫一双胳膊都没了后,就再没跟白芍提出过离婚的事儿,而且对白芍也好了很多,不管是脸色还是声音,都让白芍感觉到他在把她当一个婆娘。

王虫吃完了早饭就去睡觉,白芍去出工。中午那顿饭王虫一般都不吃,怕耽误睡觉。晚上放工后,白芍比谁都跑得快。回到家王虫还躺在**,她便赶紧做夜饭。为了使王虫不耽误工作,他们家的夜饭得比别人家的都早。摆上饭菜,白芍得去替王虫穿衣服。穿好衣服吃完饭,王虫巡夜去了,白芍才歇下来。

既然恢复了光荣,王虫就不想再回到耻辱里去。但别人不那么认为,有人想当然地认为他也不过如此,还有人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捏着他的短处的。就有人来偷苞谷,王虫撵还不跑,还说你也贪污过生产队的粮食和钱,我偷两个苞谷算啥呢?他以为这样一说,王虫就羞愧了就不敢拿他怎么样了就会说“那你少偷几个赶紧回去吧”。哪知王虫偏偏是个犟的,你这样说,他就不依,他要打人。没手也要打人,他还有腿脚,参加过严格军训的腿脚,能把敌人踢翻的腿脚踢你一个小偷还在话下?挨了打还要挨批,因为王虫向队里报告了。

桃子给王虫拿住的时候,不慌不忙地脱衣服。王虫说你这是要干啥?桃子说,不是我成心想揭发你,是工作组到我家调查,我不能不说真话。王虫说你别跟我提这个,你把苞谷留下,赶紧走人。桃子说,苞谷我要拿走,我给你**,就当是那阵儿你来找我的时候带的手信。王虫更来气,说你有点羞耻好不好,我都替你害臊。桃子尖叫,噫?我只看见石头把你的手给劈掉了,没听说把鸡巴也劈掉了,你让我看看?王虫想给她一巴掌,无奈没巴掌可扇,末了只好踢了她一脚。滚!他说。桃子继续尖叫,说来人啦,王虫又犯错误啦,脱我的衣服啦!王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桃子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也蠢,我双手都没了,怎么还能脱你的衣服?

迎春倒不像桃子那么露骨,她表现得含蓄些。她只是说,我把肉都给你过,还给你那么多年,你这会儿就当没看见我一样不行?王虫说,我明明看见了,怎么能当没看见,那不是自欺欺人吗?迎春说,我以为你是有良心的。王虫说,我正因为有良心,才不能让生产队的粮食给人偷了,这是大家的粮食。迎春说,你别装得那么崇高,你也就是条喂不饱的狗,来吧,桃子那去不了了,我也不比白芍差。她要上前为王虫脱衣服,王虫提起膝盖顶了她一下,她痛得蹲到地上,却仰起头来问,你不让我脱难不成你还能自己脱?你在家里,也得白芍为你脱吧?

迎春提醒了他。那天夜里他好好想了一回白芍,想到这一阵白芍对自己的好,就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有些对不住白芍。即使白芍有那么多不好,但到他最落魄、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还是白芍站在他跟前。他想起那会儿给朱大秀撵的时候,是白芍跑去给他报信,并给了他第一次性体验或者叫性安慰。他已经好久都不曾想起过那件事情了,但这一回想起来却并不模糊,甚至更清晰。自从左手臂也给石头劈掉以后,他就有意识地让憎恨淡到后面去,让他的需要走到前面来。他没了双手就很多事情都无法自己去做,他需要一个人照顾,而这个人暂时只能是白芍,况且白芍又表示她很愿意,她甚至明确表示能照顾王虫是她的荣耀。白芍也确实做得很好。看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你把他的缺点放到前面,你就看不见他的优点,如果你把他的优点放到前面,那缺点就很容易得到有效的遮蔽。现在,王虫把白芍的优点排在了前面,先前那些不愉快,甚至被他当成了癌症的纠结都退到他几乎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甚至于,革命和成分也都被他暂时忽略了。

天亮回到家,他就看着白芍出神,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白芍服侍他吃了早饭,又帮他脱衣服睡觉的时候,他才开了口。他说,好久没来过了。白芍表现得很麻木,问,来啥子?王虫笑,说,你说两口子之间还来啥子?白芍突然就明白了。她大笑起来,她想象着没有了双手的王虫伏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她觉得那样子很滑稽。但她很快又止住了笑,她怕伤着了王虫。她说,我就晓得,没有外面那两碗汤圆,自己家里这碗稀饭也还是可以将就的。她用自轻自贱来巴结王虫,王虫现在是一位正准备大赦天下的君王。

自从他们之间恢复了**,他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吃腻过的东西过去很久再吃,也能吃出另一种新鲜感来,旧时的记忆又能把崭新的感觉变得更加绵延、更加深厚。王虫坚决要保持住他的光荣,因此他现在要比以往严谨得多。他随时都严格要求着自己,保证自己不再犯错误,这同时又给白芍带来了省心和安全。因此白芍的脸上又渐渐浮出幸福来,她几乎已经相信,她和王虫之间的磨合期至此结束。她甚至相信,这是老天帮了她一把,她的新生活将从王虫失去左臂开始。因为她不相信往后那无法拉得更长的人生里,还会发生别的什么变数。

她决定好好珍惜往后的日子,她提出要为王虫生一个孩子。这些年来,她一直没为他怀上一个,但这肯定不是她的错,因为她的肚子没有问题,她生出了王果就是很好的证明。王虫也从来都没怪过她,这些年来他一点也没少投射,况且还不是一个靶子,投了那么多弹都不中,自己多少也该明白症结可能出在哪里了。但王虫不敢承认是自己的问题。这跟勇敢不勇敢没有关系,但究竟跟什么有关系他又说不清,反正他不能承认是自己的子弹出了问题,一颗是哑弹可以,哪能全都是哑弹呢?又哪能永远都是哑弹?

王虫侥幸地想,说不定现在就行了呢?

他积极支持白芍的想法,并积极配合。两人全心全意团结一致地向着同一个古老而本能的目标奋斗,他们的生活就简单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而且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这样简单地生活,尤其是王虫。一天天的,我们看到他胖了起来。而白芍,也变得比以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