枙子考上了中学,却因为她的成分通不过,不能进区中学。虽说上学对于枙子来说并不见得就很开心,但她还是舍不得就那么放弃,那毕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不能上学,枙子就只能回家,只能一心一意地挣工分。她的世界又有一部分在她的指缝间滑落,而且是很大的一部分。她刚开始认知自己的世界,就觉得它像捧在手里的一把沙子,她越想抓紧就越是会漏掉。现在漏掉的是一大片,几乎是她的世界的一半儿。枙子第一次开始思考有关肉体和灵魂的问题,她觉得人的肉体就好比手,灵魂就好比沙子,她的无奈正像是肉体对灵魂的无奈。
我们花河的九月,是雾跟花河最亲近的季节。一年四季,雾只在这个时候跟河水亲近,并且不离不弃地相守整整一月。这一个月时间里,雾每天凌晨五点准时从河面升起,厚厚的浓浓的,把河水整个地遮盖并替代,花河成了白色的河,静止的河,无声的河,升腾的河。该是太阳升起的时候,雾已经升到了河岸高,但并不腾空,半个身子依然在河水里,或者河水已经不在,花河现在是它的世界。太阳渐渐往高处升,雾却不。它仿佛很贪睡,又仿佛它其实不是雾,而是河的一个梦,一个挣不脱、醒不来的梦。这个梦要一直做到中午,太阳当顶的时候,才慢吞吞依依不舍地往天上去,拉拉扯扯的,扭扭捏捏的,扮一些天物的形状,去到太阳身边。那时候,花河才能彻底醒来,舒上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看天空,看看我们。这个时间不长,它必须珍惜,太阳刚刚滑向西边,雾就回来了,沿着西边的山脉往下滑,很快就到了花河,萦萦绕绕,结成绵绵的一块一块,扑向河面,渗进水里。这时候,花河是它的梦。
枙子以前爱在这个季节发呆,她似乎生来就对雾痴迷,或者她命里跟雾有扯不清的关系。每年的这个季节,枙子都显得比别的时候傻,常常会看着河面上的雾忘记吃饭,或者忘记了手上正在洗着的衣服。她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的梦里经常都会出现雾,有时候轻得如云,有时候又重得如山,有时候则如茧一样密不透气。这一回,枙子竟然想进到雾里去。枙子不爱说话,这样的心事就更不会告诉别人,即使是她母亲。那天早上起来,红杏要她到院门口的菜园子里扯两根葱,她到了园子就忘了扯葱,而是看着齐河岸的雾发呆。红杏在家里喊她,说枙子你快点啊,她才醒过神来。可醒来后她也没扯葱,而是快速地走向河岸,并飞身而下。
幸好王果那时候正好站在院子里,他亲眼看见她朝着河的方向跑过去了,好奇,到院门口想看个究竟,才发现枙子已经不见了。又听有人在对岸喊,快啊,那姑娘栽进河里去了。王果如梦方醒,才跟着栽进了雾里。河被浓雾困着,河里暗无天日,但王果把枙子带出了水面又带出了浓雾。
一个十多岁的姑娘竟然想寻死,你能想到她的心事有多重吗?王果觉得他能想象得到。王果娶了李子后,就被划成了地主子女,因为他脱离了王虫,他就是王土的儿子了。他母亲说得对,王虫就是个茧衣。现在他脱离了这个茧衣,他就只能是他了。既然是地主子女,他也就要失去很多自由。王虫虽然不是民兵队长了,但还是民兵队的一员,他不光提议把王果看紧点,自己的眼睛也把王果盯得很紧。王果在茧衣里待惯了,一时很难适应这样的处境,即使你不做坏事,也不想去做坏事,但总被人盯着也让你很不自在、很不安。王果觉得自己跟枙子是有共鸣的,他认为枙子之所以那么小就想到寻死,正是因为承受不了她的处境。他觉得他们的处境里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势力,这种势力时时处处都在剥夺他们的权利,如果别的还可以忍受,那枙子不能上中学是她不能忍受的,所以她要寻死。他要找王虫算账,在他眼里王虫就是那种势力的操控者。
他一出场就提了扁担,那根扁担曾经帮他打败过王虫,现在他又把它当先锋将军。这一回王虫已经没手了,想挡都没法儿挡了,所以他更是抱着必胜的信心。他没想到母亲会出来阻拦。白芍挡在门口,不让王果进去。她甚至冲王果喊,你龟儿子不怕雷打呀,敢打你爹。王果觉得母亲很恶心,她竟然拿王虫当王果的爹。他想一扁担挑开母亲,但母亲抱住了扁担。白芍用的是拼死的力气,白芍还用乞求的语气说话。白芍说,果啊,你糊涂啊,你现在不一样,不能乱打人啦。王果说,我打的不是人,他要是人就不会像条狗一样整天想着咬人。
王虫一直站在屋中央,虽然有白芍挡着,但他依然显得有些害怕,只是碍于面子,他强装着镇定。如果说他这一阵沉睡于一种简单之中,那王果这下算是把他惊醒了。他早应该知道,靠麻痹取得的轻松是不能长久的,吗啡只能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一觉醒来,症结依然在那里等着你。王果用他的扁担向王虫发出警示:阶级斗争没有结束。
王果要他说清楚枙子为啥不能上中学。
王虫说,那是原则,只怪她是反革命子女。
王果说,狗屁原则,你信不信我今天劈死你。
王虫说,你就劈死我,原则也还是原则。
王果又要进门劈王虫,白芍就跪下了。她吊在扁担上,双膝跪在地上,求王果回去。王果觉得自己的世界绝望得都无可救药了,连他都生了寻死的心。
王果一走,白芍就掉头问王虫,枙子上中学的事就真没别的办法了?王虫说,有啥别的办法,除非她不是反革命分子子女。
白芍觉得她得到了指点,她去找红杏。
你跟我到区政府找等二品,我们跟王禾划清界限。她说。
王禾人都不在,怎么个划法?红杏问。
白芍说,你告诉等二品,你们跟他划清界限就行了。白芍说。
红杏说,要是那样就行的话,王禾都变成鬼了,那不等于我们早就跟他划清了界限了吗?
白芍说,关键是你这些年并没有向哪个表明你跟他划清界限了。
红杏说,关键是枙子的身子里流的是王禾的血,王禾的成分是在血里头的,他们能听你说一声划清界限就行了吗?
白芍不想跟红杏啰嗦,她叫李子看着枙子,把红杏拉到了区政府等二品跟前。等二品走了一会儿神。这两个女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让他想起了白芍曾经说过的话:红杏也喜欢你。他想从红杏的眼睛里找出一个这样的证据,但他只找到了一种漫不经心,一种随遇而安,一种不即不离。
所以他对白芍说,你做事情总是想当然。
白芍说,由红杏亲口来说都不行?
等二品说,她说了吗?
红杏说,我说了枙子就能上中学了吗?
等二品说,这跟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不是光嘴上说说就行的,得看表现。
白芍问,啥子表现?
等二品说,你得有划清界限的表现。
白芍还要问,红杏却拉了她,说我们走吧。白芍不走,红杏就自己走了。白芍很气恼红杏,但她更气恼等二品。她留下来质问等二品,等大区长你还是人吗?
等二品说,我要不是人的话,谁还能是人呢?
白芍说,那你就该有人的良心啊,枙子那么小个姑娘,都栽到河里寻过死了,你咋就生不出一点儿可怜心来呢?
等二品说,可怜心是可怜心,原则是原则,你别混为一谈。
白芍说,你们别老拿原则来填嘴,我也晓得原则是个啥东西,做人的原则就是要讲善念,不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她说,我还晓得有一个原则,喜欢上一个人这辈子就应该为这个人做点儿啥,尤其是在这个人需要帮助的时候。
她说,这两个原则你都没讲好,你还跟我讲啥原则?
等二品开始抽烟,眉头也拧了起来,看起来他被白芍说动了心,内心正在挣扎。白芍看着他,巴望他朝着自己倾斜。可抽了几口烟,他还是朝那一边倾斜了。他说,有些事情你永远都不会懂,所以我跟你解释也没用。
白芍赶紧拖住,哪怕能往自己这边稍偏一下都是她的胜利。她说,你不用解释,我只求你帮帮枙子,让她上中学去。
等二品使劲抽烟,想从烟里获取使自己变得强大的力量。
白芍继续把他往自己这边拽,她说,帮帮她吧,你不看在红杏的面子上也看在姑娘那么可怜的面子上。
等二品的烟在他的催促下很快就燃到了尽头,烧着他的指头了,他赶紧把烟头扔掉了。烟头掉到了地上,还一明一亮地闪动着小火星,还冒着烟,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尽头了,一点也不慌张。等二品用脚把它蹂死了。
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对白芍说,这件事情我帮不了忙。那半支烟的确给了他强大的力量,他的这句话,个个词儿都像石头一样硬。
白芍挨了枪一样僵硬着,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等二品站了起来,他看起来要去忙别的事了。
白芍说,我蠢啊!
这样等二品又停下来看着她,大概是好奇她为什么发此感叹。好奇害死猫啊,他没想到自己巴巴想知道的是一句可以噎死他的话。白芍说,我早该清楚,一个连爹都可以逼死的人,还能指望你帮谁呢?白芍还说,我枉信你半辈子了。
白芍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寻思等二品说的“得看表现”和王虫说的“除非她不是反革命分子子女”,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主意。
晚上上床的时候,她突然对王虫说,你终于可以当爹了。
王虫一惊,说,成了?
白芍说,成了,我去过卫生院,医生说的。
王虫如果不相信自己,那也得相信医生。他由惊讶变惊喜:他的枪筒里到底不全都是哑弹。他高兴得不知该干什么好,白芍给他脱了裤子后,他便久久地盯着自己的胯看。如果他有手的话,他真想把它拿起来亲上一口。
白芍说,娃儿生下来,最好有个大点儿的娃儿照看着,要不,我们都忙着上工,娃儿都没人管。
王虫看着她,看着她心里那个小九九慢慢向自己靠近。
白芍说,把枙子过继给我们吧,她以后可以帮个手。
王虫因为自己的洞察一切而从容大度,他甚至对这个不怀好意地逼近自己的念头报以微笑。他说,不行,你让我去抱养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子女,我不成了敌我不分了?
白芍错误地估计了他那微笑的韧度,她以为再软的东西用针也是能穿过的。她说,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敌我不分一回吧,就一回,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可王虫说,你的面子是多大?能大过阶级觉悟吗?
白芍说,那就看在肚子里这娃儿的面子上。
王虫说,他的面子也大不过原则去。
白芍说,你怎么水火不进呢?
王虫说,我不想再犯错误。
白芍说,那我也不想再生娃儿了。
王虫说,你啥意思?
白芍说,你要是不抱养枙子,我就不生这个娃儿了,反正生下来也没人照看。
王虫说,你糨糊啊,既然生得起娃儿,还怕没人照看啊,我照看。
白芍说,你要是不让枙子过继过来,我就不生了,你照看个屁。
王虫坐了起来,他用一种充分怀疑的眼光看着白芍,他说,不会吧?你难道敢把他打掉?
白芍说,我为哪样不敢,他在我肚子里,我想留就留,不想留就不留。
王虫一时无语。
白芍说,你不信就试试。
王虫突然吃吃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看穿了白芍,他说你想威胁我。他的笑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嘲讽挂上去,又一点儿一点儿把不服挂上去,他说,我就不信这个教,看你敢杀了他!
白芍必须转弯。她说,算我求你好不好?她当真下了床跪在了床前。但这一套王虫不吃,尤其白芍下跪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放弃原则的时候。他嘲讽白芍最近膝弯子总是那么软,动不动就下跪。
白芍还有最后一招。她说,你不抱养也行,你去劝一个成分好的抱养吧,只要能让枙子脱离原来的成分,能上中学就行。
但这一招王虫依然不接。他的麻痹劲已经过去,他在坚守他的立场。他说,我去劝?那不跟我抱养一样?
白芍拍干净膝上的土,重新穿好衣服出门了。王虫冲着她的后背问,你黑更半夜要去哪?白芍说,我去看看枙子不行吗?王虫说你可别做傻事,好生给我把娃儿怀好。白芍冲着黑夜苦笑了一下,她根本就没怀上什么孩子。她想回头骂王虫是个断子绝孙的货,但又没有。王虫还在嚷嚷,说要她最好别去沾染反革命分子家庭。王虫骨子里还对她抱着希望。
她走过二十米不到的距离,就进了红杏的家。枙子睡着了,红杏守着,在纳一只鞋底。红杏只看了她一眼,把屁股下的凳子让了出来,自己坐到了床沿上。
还睡呀?白芍问。
红杏说,一直睡,没睡也不愿睁眼。
白芍叹口气,说,你看哪个好说话,让她过继给别人,摆脱了她爹那成分吧。
红杏说,哪个好说话?哪个都恨不得躲远远的。
白芍又叹气,说,都怪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哩。
第二天晚上,红杏觉得她必须让枙子睁开眼睛。红杏对枙子说,枙子,跟我下河去。枙子当真就把眼睛睁开了,她的眼睛里布满了怀疑,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红杏表现得非常平静,似乎枙子并不是刚刚才去过河底,也没有那一场死里逃生。好像她不过是在睡觉,而红杏突然想下河洗澡去,就叫她陪同。
红杏说,走吧,这时候河水还不是很冷。她说这话的时候枙子明明打了个冷噤,她却视而不见。这个时候的河水有多冷或有多不冷,枙子比她清楚。枙子昨天早上刚接触到河水就后悔了,她受不了那冷。现在虽说她已经离开了河水,但依然害怕着那冷。
红杏却说,这才九月哩。
她把枙子拉起来,背上,去了河边。那时候河面上只有一层浅浅的雾,其实更像烟,像河水被烧热了,冒出的一层热气。红杏挥挥手,把雾气赶开一些,让河岸清晰起来,自己就下去了。
来吧。她对枙子说。
这水很好,凉快。她说。
她在水里像条鱼一样游了起来,游到远处去,又游回来。下来呀枙子,我教你游水。她说。枙子不下。她感觉母亲正在向她的心做一种挑战,她的母亲不怀好意。红杏看见了她的心思。红杏说,你学会游水,以后就再也不会害怕水了。母亲在**她。如果母亲想让她重新淹死在河底的话,那她就可以做给她看。她下水了。她盯着母亲的脸,准备慷慨赴义。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凉,母亲朝她伸着手,正在召唤她向着更深处去,向着死亡去。她碰到了母亲的指尖儿,感觉到了母亲的冰凉。她想她当然要冰凉了,她正在谋杀她的姑娘。水已经齐她的脖子了,她已经感觉到呼吸困难了。母亲把她拉近自己身边,往她头上撩水,母亲问她,是不是很舒服?她想我当然舒服了,一会儿我就会死在水里,死了就感觉不到凉了,当然就舒服了。母亲示意她伏到水里去,她平伸着双手,要枙子伏到她的手上。枙子想,等我伏上去,她就会放手,然后我就沉下去了。如果母亲真不心痛她死,那她就可以死给她看。她伏上去了,可母亲没放手,母亲说,你像我刚才那样游,手往两边划,两脚往后蹬,你见过青蛙游水的,就像青蛙那样。她照着做。她想,我就看你还能玩些什么花样。母亲说,对头就这样,一下一下的,手和腿要一起动,要听一个口令。母亲的手还是没有松开,她托着枙子,枙子在母亲的口令下一下一下地学游水。母亲说,会了吗?枙子想,她要放手了;我就要沉下去了。母亲说,要不试试?母亲试着放开了手,枙子开始往下沉,她慌张起来,母亲的手又托住她了。母亲说,别怕。枙子想,她真稳得住。母亲说,再来,你一定要学会游水。母亲又托着她在水里游。枙子想,我真的不应该害怕,连母亲都想让你死,你还害怕什么呢?当你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了,你还害怕什么呢?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枙子平静了,手和脚也达成了和谐,游水也游得平稳了。她尽量让自己游得好些,姿势更好看些,她想即使死,用这样的姿势去死也还算不错。这一回,母亲没提醒她就放了手。肚腹上的手不见了,那种微温的感觉不在了,现在是水在托着她,她等待着沉下去。
可是奇迹出现了,她竟然不往下沉。她就那么划着水蹬着腿,就不沉下去了。母亲说,你行了,你学会游水了。夜光下,母亲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着蓝光,母亲显然在遗憾,她说,这回,河水淹不死你了。
第二天中午红杏要去供销社买一块香皂,去的时候也把枙子带上了。枙子现在被看成很危险,因此红杏出门办事一定要把她带在身边。那时候,雾开始在河面上松动,准备起程了。红杏半道上停下来让枙子看雾。她说,你别看雾那么厚,其实一穿就透了。她说,以后就别犯傻了,雾一点都不牢靠。
当天晚上她邀上枙子下河的时候,带上了那块香皂。她往枙子的身上抹,抹得枙子一身都是香气。她说,香吧?枙子想,香倒是其次,你更看重的是它能让我沉下去吧!枙子带着一身香气在水里游,母亲在旁边跟着。她还是没有沉下去,她想母亲该生气了。不生她的气,也要生香皂的气。母亲让她停下,她们站在水里。她想母亲肯定是生气了,接下来她会不会直接把她按进水里去呢?她早就该那样了,那样不是要简单得多吗?
母亲替她搓着身子,大概就是这么想的了。她等待着被按进水里,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样一来,她被按进水里的时候就不至于那么慌乱。
但母亲却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说,你看这水,是昨晚那水不是?你还认识这水吗?她知道她提任何问题枙子都不会回答她的,所以提完问题她就自己回答。这水不是昨晚那水,昨晚那水早都流走了,流到老远去了。她说。她又说,你也不认识这水,因为它是今晚才来到这里的。她说,再说今晚的你也不是昨晚的你,你虽然还是枙子,还是我的姑娘,但你身上的有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比如头发长长一点了,指甲长长一点了,你的个子也会长高了一点点,虽然我们看不出来。
她问,你晓得这河有多长吗?它是从哪里流来的,又要流到哪里去?
她答,你肯定不晓得这河有多长,我也不晓得。它从哪里来,要流到哪里去,我们都不晓得。但我晓得它很长,要不然,它就不叫河。
她说,人的一辈子,并不像你看见的那么短。就像这河,也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短一样。
她说,人的一辈子,也不像你看见的那么简单,就像这河,并不像你看见的那么简单一样。
她说,你到过这河底,这一点你比别人要清楚。
这天晚上她只说了这么多。接下来的第二个晚上,枙子难得地开了口,她问红杏,那究竟哪个才看得见这河有多长,又才看得见人的一辈子有多长呢?
红杏说,老天爷。
枙子问,是因为老天爷在天上,站得高看得远吗?
红杏说,因为这河有多长,人的一辈子有多长,就是老天爷定的。
她说,这河要从哪里开始流,要流经哪里,哪里才是尽头,都是老天爷一开始就定好了的。就像你们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给你们规定跑哪条线跑多少米一样。人的一辈子也一样,你从哪个肚子里生下来,做一个啥样子的人,活到多久,都是规定好了的。
这天晚上她说了很多,她说万事万物都是讲前因后果的,这河的源头是前因,尽头是后果,说河水一旦出发了,就得遵守诺言,经受漫长的流淌,这沿岸的一处处风景,这河底的一道道坎坷,它都得经受,因为它必须流经这些,流到尽头,才算得上是一条河。她说我们人也一样,你既然活着了,就得像河一样去经受,经受高兴和不高兴,经受幸福和痛苦,你必须经受很多,才算得上是一辈子。她说我们会感到高兴或不高兴,感到幸福或痛苦,是因为我们有一个灵魂,灵魂藏在躯体里,因此我们必须保证躯体活着,才能保证灵魂不离开身体而去,才能保证它完成你的人生。她说这河也一样,也会害怕,也会苦恼,也会想不开,但它必须迈过一个又一个的关口,才能流成一条河。她说人生也像河流,必须不停地克服一个接一个的关口,才能过成一生。
枙子问,不是沙子吗?那时候她们已经从河水里起来,准备回家了。枙子手上正捧着一把沙子。
红杏愣了愣,但当她看见沙子正从枙子的手上“沙沙”地漏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懂枙子的意思了,便说,可以是沙子。她说,只是漏掉一些后,你得往手里添新的。她说,你不断地添进新的,你手里的沙子就不会少。况且,我们不能永远只捧着一把沙子,那样的话,新的沙子就进不来了。她说,就比如我们走路,要是我们永远都不迈出新的一步,那就只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了。再比如这河,要是前面的水不走,后面的水就没法跟上来,河就不能流淌,就不能流成长长的一条河了。红杏说过了就要回家了,她没拉枙子,她一个人走了。
枙子把手里的沙子倒掉,拍拍手开始跟上。她在后边问,你不怕我下河寻死了?
红杏回过头来说,河水已经淹不死你了。
枙子问,我算过了一个关口了吗?
红杏说,算。
枙子问,那我的下一个关口在哪里?
红杏说,走着就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