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可能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她的命运会由别人来做出选择。一直都是她在为自己做选择,现在是王虫了。王虫选择了跟她彻底划清界限,她的命运就不听她摆布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一开始,王虫就看到了拯救自己的希望。一直以来,他和白芍都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他一直想把白芍拉上岸,可白芍一直都不争气。白芍吊着他,他又摆脱不掉。可现在好了,王虫不用找任何人请示,也不用去跟白芍打什么离婚,他只需把白芍交给那些从县里和从区中学赶来的红卫兵就行了。革命又一次拯救了他,他对革命感激不尽并决心永远忠实于它。
我们不知道如果白芍为王虫生下个孩子的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但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因为白芍并没有为王虫生下半个孩子。白芍的骗局早在王虫不答应帮枙子的时候就不攻自破了,白芍用真相报复了王虫对枙子的坐视不管。实际上那时候白芍就应该预见到这一天了,自那以后,王虫就再不跟她行**了。
王虫给白芍定性为死不悔改的地主婆。他要是有手,他是愿意亲自把白芍揪到革命小将们面前的。没有手,他就只好到街上去找革命小将们。他对他们说,有一个死不悔改的地主婆,还经常跟一个历史反革命家庭关系密切,你们觉得该不该斗?小将们一听就亢奋了,他们的革命**正在熊熊燃烧,他们正在用他们的火眼金睛寻找各种各样的阶级敌人呢。他就把他们带回了家,白芍还为他身后跟着一群闹喳喳的娃娃而奇怪呢,王虫便用下巴指着她说,就是她,我把她交给你们了。
白芍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革命小将们推推搡搡弄出了门。小将们并不认识她,她肯定也没得罪过这帮小孩子,但他们现在对她充满了仇恨。他们要她好好走路,却又不让她抬头,要她弯着腰弓着背,要她“老实点”。她感觉他们像一群蚂蚁,自己像一条毛虫,蚂蚁们要把她咬死,抬回家去享用。但他们又不像蚂蚁,又不像要把她抬回家去享用,因为他们把她按在地上剃了个阴阳头,又为她画了个鬼脸,还往她身上砸断砖,还说要“砸烂她的狗头”。白芍呼天抢地地哭喊,但她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果和红杏都赶来了,他们上前像拨拉蚂蚁一样去拨拉革命小将,小将们就放了白芍跟王果和红杏打了起来。后来发现王果是最可怕的敌人,他们就集中力量对付王果。趁着这个机会,红杏把白芍拉回了家。
可白芍的家门口坐着王虫的爹,他坐在门槛儿上,两只手分别抓住两边的门框。他把门把了个严实。他还怒目横眉,做门神的表情。王虫爹从来没对白芍做过什么表情,他从来都是冲王虫或者别的其他什么人做表情,但冲着白芍的时候,他永远都是一脸的滴水不漏水波不兴。王虫从外面捡回来一个十分危险的玩意儿,王虫玩玩意儿的时候,他因为关心儿子顺便也看那玩意儿一眼,其余时候,他不会再去看一眼那玩意儿。就是这种情形。一直都是这种情形。可今天,既然儿子都把这玩意儿扔出门去了,决定不玩了,他也就不打算再做出那个样子了。
他说,你还来这里做啥?
白芍说,这是我家,我不来这里我去哪里?
他说,这不是你家,这本来就不该是你家。二十年前你就嫌我家穷,二十年后你还来说这是你家,你真不要脸。
他虽老得不行,但从来没忘记二十年前那件事。
红杏只好把白芍带回自己屋里。白芍再一次呼天抢地地号啕,比起被王虫出卖来,她似乎更在意进不了那个家。她一个劲地喊着“怎么办啦我没有家了我去哪里安生啦”,鼻涕眼泪也比先前流得更多。
那天王果也吃了大亏,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轻看了革命小将们的力量,最终寡不敌众,被革命的小拳头砸得遍体鳞伤。王果披挂着一身的彩头去找王虫,但那时候他已经带着另一支造反队伍进了区政府,造反派们空有革命**,却苦于找不到敌人,王虫比他们更熟悉我们花河的情况,也很乐意为他们指路,这样,等二品就给他们揪出来了。王果不得不对王虫刮目相看,他连区长等二品都敢打,他也只好望而却步了。
不过他带回的消息却使白芍大为振奋。等二品给揪出来了!他也有今天?她甚至把自己的遭遇也忘到了一边,全心全意地感激着王虫。
第二天,花河诞生了一支由王虫任队长的“东方红战斗队”,这支战斗队抄了等二品的家,后来又把巫香桂、牡丹、白芍、红杏、王果和枙子全都揪到了街上和等二品一起批斗。刚凑到一起,白芍就凑上去问等二品,你也有今天?等二品没吭声,他看起来皮很厚,白芍根本就打不红他的脸。但就这样白芍也很高兴,如果不是王虫加以制止,她真想狂笑一场。
王虫表现得**澎湃,他的两个空袖筒也一直在飞舞,这就让我们坚信,如果他还有手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挥手。
白芍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王虫,看着这个能主宰世界的神。她原本以为往后这有限的人生里再不会出现什么变数了,可没想到这变数大了去了。一直以来,她都认为等二品是在王虫上头的,但现在看来,情况并不是这样,或者说,现在王虫又翻到等二品上头去了。归根结底,王虫才是胜者,王虫才是万能的神。
等二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了让更多的人懂得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是个什么东西,王虫站在街头做了一番认真的解说。等二品是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主崽,他混进革命队伍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在关键时候保全他那个地主家庭。解放花河的时候,他申请回来参加土改工作,假装去跟他爹谈土改,却主要是为了劝他爹暂时委曲求全。由于他爹不领会他的意图,自己跳河死了,不得已,他只好假装把地分下去,而且假装表现得很积极,很进步。因为这样,他就能继续牢固地占领着在革命队伍中的重要地位,为他们今后的复辟打下坚实而牢靠的基础。如果这些还不够,那就看看他是如何对待王禾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吧,那么危险的一个隐患,明明可以枪毙可以消除的,但他却只给他定了个反动党团骨干分子,随便管制一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包庇这个反革命分子呢?因为他的立场一直都是和这种人站在一边的,他对这种人是有感情的,更何况保护他就是保护他们的有生力量。在他的包庇下,王禾逃了。王禾肯定是逃到哪个地方藏起来了,他在等等二品一声令下哩。
王虫告诉我们,像等二品这样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我们的党内还有很多,他们霸占着我们党内的阶级阵营,成为一个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他们妄图搞资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王国,重新鱼肉我们无产阶级。所以我们今天要“炮轰”资产阶级司令部,向他们夺权。
这最后一句就是一声命令,战斗队立即执行命令,他们一哄而上,把等二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等二品原本是这样危险的一个人啊,我们都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来真是怕,幸亏他被王虫认出来了,幸亏他被打倒了。这当口我们就看见了杨英,等二品的婆娘。我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革命小将们正在“炮轰”等二品的时候,她站到了王虫的旁边。王虫站的地方是一小块高地,为的是控诉的时候视野开阔声音传得更远,她站上去也是这个目的。她也要控诉等二品。她说既然等二品是这样的人,她现在就跟他离婚。为了表示她的决心,她要求立即加入“东方红”战斗队。王虫立即批准,并立马任命她为战斗队副队长,杨英从此成了战斗队中一员革命战将。
巫香桂傻乐,她似乎在嘲笑王虫,又似乎在嘲笑杨英。嘲笑王虫自以为很清楚等二品,其实他还不如她知道的多。嘲笑杨英竟然做了等二品这么些年的婆娘,却不知道他是个走资派。王虫知道她是傻子,倒也不怪她。但战斗队的大多数成员都不知道她是个傻子,因此她的笑被认为是在嘲笑无产阶级**,他们因此而痛恨至极,比痛恨她过去那些罪恶更甚。等不及王虫下命令,他们就放开等二品又将巫香桂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闹哄哄一气,巫香桂的哭声冲天而起,是孩子似的委屈的哭法,却又是盘古似的古老的声音,正热血潮涌的革命青年似乎给浇了一头冷水,一个激灵,便放开了她。巫香桂在革命青年中脱颖而出,一个怪异的阴阳头和一双熊猫眼使她显得别样和另类。都闻到了尿臊味,接着又看到了她湿透了的裤裆。刚才被她那声音吓傻了的革命小将们开始忍不住笑,便稀里哗啦笑成一片。有的还夸张地按住了肚子,证明他比谁都觉得好笑。
王虫及时地制止了他们。王虫说,无产阶级**不是闹着玩儿的,请你们严肃点。笑声戛然而止,笑容瞬间消失殆尽,革命**再次熊熊而起。接下来他们把**全都给了红杏、王果、牡丹还有枙子,他们全都变成了等二品、巫香桂和白芍的样子。他们在心里对黑五类有一个统一的形象刻画,那就是阴阳头,因此他们一定要让他们保持一致和统一。巫香桂一直在哭,尽管王虫用他革命的腿做出过制止,她也没停止。
杨英的行为更是让白芍幸灾乐祸,大家都在闹哄哄的,她却偷个机会讥笑等二品,你的革命伴侣不要你了,你不可惜吗?等二品不答,她就继续奚落他,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不?“你嫁给王虫是一场阶级斗争,是王虫染红你,还是你染黑王虫,我看着,看一辈子”,我想问你,你看出来了吗?往后你还要不要看呢,像你说的那样看一辈子?她说,我原来还以为你红得很呢,哪晓得你其实比我们还黑哈哈。
等二品说,你别嘲笑我,你现在不跟我一样吗?
白芍吃吃笑,说,我哪里能跟你一样啊,你是啥人啊?我是啥人啊?她这话本来是为了提醒等二品的,但没想到同时也提醒了自己。是啊,等二品是啥人,我又是啥人呢?她突然就转变了心情了。她发现自己很冤。等二品那样的人固然该打,但她算得上什么呢?况且她一直都很谨慎,一直都很小心,而且一直都清醒并且足够理智,在选择用什么方式过河的时候,红杏选择了蹚水,而她选择的是搭船。可没想到结果都一样,王虫最后还是把她踹到了水里,甚至还把她同等二品这样的人泡在一起。想到这里她哭了。她顾不上嘲笑等二品了,先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再说。
牡丹也在哭。她跟白芍的情绪同出一源,都是因为觉得自己很冤,又痛恨跟等二品这样的人泡在一起。
哭声控诉声喊打声混成一团,等二品、红杏、枙子和王果在这一团声音中坚持着沉默。王果和枙子都咬着牙,他们都还太年轻,需要用咬牙的方式来支持他们的沉默。等二品和红杏显得稍镇定些,他们一味地埋着头,一味地沉默着。红杏是出于对这种事情的习惯,等二品是出于对形势的了解,他是哑口无言。
回家的时候,红杏悄悄对牡丹说,你回家后把张瓦房的刮胡刀拿过来。回家没一会儿,牡丹果然拿了张瓦房的刮胡刀过来了。
我们要死在一起吗?她问。她以为红杏要这个东西是为了割断喉咙。
红杏说,死啥子死,我用它为枙子剃头。红杏把枙子拉到跟前,小心地去剃她被留下来的那一半头发。她的脸上很平静,虽然她也光着一半边脑袋,也显得很滑稽。她的手一点都不抖,就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只是个理发师,现在她正在工作。枙子抬着眼睛,从母亲的从容淡定中获得了启示:她现在经受的正是她人生的又一个关口,她必须过关,像她母亲一样。
红杏剃掉了枙子剩下的头发,她说,现在枙子是个男孩儿了。她看着变成了男孩儿的枙子微笑,枙子就慢慢地放开了嘴唇。那里被她用牙咬得惨白,但现在那里很快就恢复了红润。枙子决定再不咬牙,像母亲那样。红杏让枙子为她剃掉剩下的头发,她也要像枙子一样剃个光头。
王虫不相信像红杏这样的历史反革命家庭就抄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来,这天“东方红”战斗队专门对红杏家进行了仔细查抄,终于抄出了一套国民党军服。那是王禾留下来的,他带回来的时候就把它包得很严实,后又让红杏把它珍藏到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现在它被找了出来,革命青年们见衣如见人,仇恨地把它踩到脚下并使劲**它,直到它破不成形皱皱巴巴灰头土脸了,才又把它挂到红杏家门口的李树上烧了。
红杏因为它而更加罪恶深重,她必须接受应有的惩罚。她被吊到了树上,树是街坝子边上的一棵杨柳树,是那种不愿意把枝条垂下来的土杨柳。她被吊上去后,头巾就滑下来了。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她崭新的样子,一个全新的红杏。她竟然敢篡改她在革命人民心中的形象,这哪里是一个诚心接受改造的态度?接下来凡是得到了形象塑造的都得检查,结果令人大吃一惊,除了等二品以外,居然全都篡改了。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不诚心接受改造的问题了,这是在向无产阶级**挑战。
结果全都被挂上了柳树。幸亏那棵柳树有一抱粗,它的枝丫也足够粗壮。等二品也被挂到了树上,他一动不动,像个虫茧。虫茧保护自己的方式是永远保持沉默,他也一样。
革命的审判就在柳树下进行,问红杏,你为什么至今还保留着国民党军服。
红杏说,那是我男人的,他想留作纪念,就留下了。
这话很诚实,谁都相信,他当然想留作纪念啦,他可怀念那种生活了,不仅怀念,还想复兴回到那种生活里头去啊。但仅仅是为了纪念吗?当然不是。是为了自己不断地从它那儿得到激励,好坚持不懈地为他们的复兴努力,等到复兴的那一天,他肯定是第一个穿上他们引以为荣的军装,第一个把枪口对准当初被他们鱼肉现在刚刚翻身不久的人民群众。由此更加确定,王禾并没有死,而是藏到哪里去了。又由此明白了红杏这些年为什么不考虑改嫁,为什么把对她的改造看得那么自然而然,原来她心里有底,她实际上一直在跟王禾这个反革命分子暗通,她也在等待资产阶级复兴专政的那一天……
尽管我们一开始觉得王虫是在借形势公报私仇,但后来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了感染并改变了看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担忧未来,因此,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对这一场大革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