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枙子看来,他们家也应该有一本红宝书,不能人手一本,起码一家子也得有一本。她认为,正是因为她们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别人才不一样对待她们。她盯一本红宝书已经盯了很久了,它一直被拿在一个比她大些的男孩子手上。她跟那男孩很熟,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只隔着花河,上学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在路上或者学校的操场上碰见。现在,枙子不能上学了,但他还上着学,而且很快他也将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卫兵。男孩看她盯着自己的红宝书的时候脸上便挑起一种坏笑,笑完了他就拿着他的红宝书走了。一边走一边朝后看,他希望枙子跟上去。枙子果然跟上去了,他便在马路拐弯处停下了。等枙子走近了,他便问,你看上了我的红宝书?
枙子没吱声,但她的眼神在说是。
男孩说,你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也想得到红宝书?
枙子眼神暗淡下来。
男孩说,不过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枙子重新看着他,希望他提出商量的条件。
男孩说,你让我摸摸。
他说,你让我摸摸,我就给你。
枙子没有表示反对,他便伸出了手。红宝书被他咬在嘴上,他一只手从枙子的后面插进去,另一只手从前面插进去,然后他又开始坏笑,好像他在枙子裆里找到了一直被隐瞒着的真相。
他没有食言,从枙子的身上把手收回来,他就把红宝书给了她。枙子开开心心把红宝书拿回家,向母亲提议她们也做“早请示晚汇报”。她们家也贴有毛主席像,也跟大家一样贴在正屋上首的香龛上面,因此枙子认为她们家做起“早请示晚汇报”来也跟别人家没什么两样。在枙子看来她们其实就像班里那几个总不能把作业做好,齐读时总跟不上大伙的调,总弄出些岔声来的差生,因此她想积极上进。
红杏很支持她的想法,但白芍表示怀疑。
当红杏摆上夜饭,按枙子的要求举起红宝书站在毛主席像前带头高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时候,白芍不但不认真站好跟着高喊,反而问红杏,这管用吗?她甚至说,这有点儿可笑。枙子因此对她产生了恨。枙子原本只是对她有些不满,因为在她和母亲过得不好的时候她却过得不错,她过得不错却又并没有十分地帮她们,现在大家都不好过了,她还要在中间作梗,阴阳怪气。因此枙子对红杏说,她跟我们不是一家,她的话我们不听。
但他们依然要挨斗,斗的方式也翻了新。这一次是让他们跪碎石子,头上再顶一只夜壶。夜壶里装着尿,不知道那是谁的尿,但不管是谁的尿,打翻了都不行。
枙子觉得这都是因为她们还缺一个毛主席像章。她找到了那男孩。她说我还要一个毛主席像章,要大的。男孩说要大的没有,小的现在就可以给你。她说,要大的。男孩说,也可以,但你得让我摸两回,今天摸一回,给你像章的时候再摸一回。枙子说,要饭碗那么大的。男孩说,行。男孩摸了她,就去找饭碗大的像章去了。那样大的像章在我们花河比较少,男孩斗胆跑到区革委会里去偷,被抓着了。鉴于他是偷像章,没做追究,还给了他一个小的。没偷到大的,男孩便给了枙子两个小的。又因为自己没实现诺言,也没要求枙子兑现她的承诺。他说,等我拿到大的了,你可要答应让我摸哦。
枙子没想到自己没资格戴毛主席像章。不光像章被没收了,连红宝书和毛主席像也被没收了。那毛主席像已经贴那里很久很久了,这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一直都没人说不合适,这天突然就被认为不合适了。对此,王虫向她们做了解释。王虫说,你们一个历史反革命家庭,贴主席像是对革命领袖的一种侮辱,读红宝书戴主席像章是为了蒙蔽人民群众,为你们的反革命行为打掩护。
不久牡丹也只好回到巫香桂这里来了,因为张瓦房也要跟她划清界限。牡丹说,张瓦房要跟她划清界限完全是王虫唆使的,她说王虫说了,要是张瓦房不跟她划清界限,张瓦房和他们的姑娘也要一起挨斗,只要张瓦房跟她划清界限了,他和他们姑娘就没事了。牡丹说张瓦房跟她打脱离是假的,说张瓦房答应她,过了这一阵儿他就把她接回去。她因此很关心“这一阵”会是多久,这个问题谁也没法给她答案,更何况她只能问问他们王家这几个女人。
她们凑到一起对巫香桂来说是件好事,她都一个人孤单单过了这些年了,现在总算热闹起来了。她是个傻子,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只要热闹就行。更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天天看见牡丹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牡丹对她的仇恨,或者对于一个傻子来说记得不记得都无所谓?反正她对牡丹终于回到她的身边充满感激,她一个劲儿地看着牡丹笑,牡丹给她笑急了就恨恨地冲她吼:笑哪样笑,我给撵出来了你高兴了是吧?
巫香桂笑得更欢,她当是牡丹在逗她开心哩。
牡丹气得要哭,说都是你,都是你做下那么多恶事,我们才落得这个下场。你把一家人都连累了,你现在高兴了吧?
这句话她似乎听懂了,笑容很快就退了回去,而且她马上就尿了。一股新鲜的尿臊味起来,红杏对牡丹说,这回你给她换尿布吧。牡丹说,凭啥子?红杏说,凭你是她家姑娘。牡丹说,我不是她姑娘,我没她这个母。红杏不再说什么,自己到屋里拿了块干尿布出来,去解巫香桂的裤子。牡丹赌气往一边站,连看都不想朝这边看一眼。红杏替巫香桂换着尿布,话却是说给牡丹的。她说,你要是真不想认她,你现在就不该到这里来。牡丹回头瞪她,问她什么意思。红杏没吭声,她把从巫香桂裤子里换下的湿尿布拿到院子里去洗。牡丹气呼呼跟着红杏转,红杏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她的鼻息都打到红杏脸上去了,红杏感到那气息很烫。牡丹说,你凭啥子对我指指点点,我到哪里去不到哪里去关你哪样事?红杏突然也生气了,她把湿尿布扔到水里,溅了一地的水。她说,就凭我照顾你母这么些年!她说,你以为还是解放前,我还是你家的丫头啊?她说就还是解放前,我也是你堂嫂,不是你家丫头!
牡丹给红杏吼得发了傻,红杏这么怒发冲冠还真是罕见,但往往沉默得更久的爆发都更有威慑力量,牡丹不得不承认,红杏的这些话让她无言以对。
牡丹气冲冲去洗盆里的尿布,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巫香桂在屋里嘿嘿笑,眼睛冲着红杏使劲闪光,似乎她们是同谋,红杏的胜利就是她的胜利。
做旁观者的是白芍,她一直不参与有关巫香桂的任何言论,也不参与有关巫香桂的任何劳动。如果是在她还没落水之前,她还因为心情舒畅而对巫香桂略施一点同情,现在根本不可能。她现在虽然同她们泡在一口锅里,但她依然把自己和她们有所区分:她是从船上掉下来的,她们(尤其巫香桂)则是一直就在水里的。这一点区别能给她带来希望,如果船还掉头回来,或者她能追上船,就有可能会重新被拉上船去,即使只有那么一小点可能,也是希望。而巫香桂,是连这么一点希望都没有的。为了争取这点儿希望,她得做出表现,得主动使区别更明显,更容易被人发现。因此她不会给巫香桂换尿布,更不会给巫香桂洗澡,就连以前偶尔做过的诸如替巫香桂擦擦嘴角的口水这样的小事也绝不再做。
不光如此,她还向王虫告了牡丹的密。那天挨完斗,白芍就故意在后面磨蹭,被押着往回走的时候,她走在最后,找了个机会她就回头悄声对她身后的人说,我要找你们王队长汇报重要情报。她被暂时留下,王虫很快就过来了。
她要把嘴凑到王虫的耳朵上去说,但当她把脖子伸到中途王虫就把她打住了。王虫很严肃。不是一个男人的严肃,而是一个“东方红”战斗队队长的严肃。王虫说,有话就这么讲,揭露反革命行为不用偷偷摸摸。
白芍只好把脖子缩回来,自尊严重受损也顾不了了,如果她还有自尊的话。
她说,张瓦房跟牡丹划清界限是假的,过了这一阵儿,他们还会恢复。
王虫警觉地竖了一下耳朵,问,哪个说的?
白芍说,牡丹亲口说的,说只是为了应付你。
说完以后白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这两句话可比说一辈子的话还累心。王虫给了她时间不算太短的注目,末了还对她进行了表扬,如果那也算得上表扬的话。他说,跟我这些年总算没白跟,还算有点儿觉悟。
也许正是这一小会儿的注目和这一句你硬是要把它当作表扬也还勉强过得去的话给了白芍无比的信心,第二天挨斗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张瓦房,而且当天的批斗会也主要以批斗张瓦房为主,王虫甚至在批斗会上指出是她揭发的,这些都没能使她感到羞愧和内疚。回到家后牡丹就拉着她扭打,她也能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还击。女人打架惯爱以抓对方的头发为主,现在她们都没有头发,两人扭了一会儿就泄了气。牡丹一屁股坐地上哭,被白芍抓伤的脸渗着血珠儿,眼泪泡进去就很痛。她便一边哭一边骂白芍,极尽她之所能,把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都送给了白芍。白芍却表现得相当大度,她也被牡丹抓破了脸,这会儿还挨着骂,但她没哭,也没回骂牡丹。她用盐水洗着她脸上的伤,希望它们早些结疤。
她的揭发导致了张瓦房挨斗,现在就是张瓦房说要真跟牡丹划清界限也不行了,没人相信他了。单就这一点,牡丹就恨得想弄死她。但白芍并不怕。白芍通过这件事情跟巫香桂和牡丹她们拉开了距离,这个距离意味她正在向着她的船靠近。
白芍以为,王虫的爹给了她一个机会,他突然死了。说他突然死了,并不是说他暴病而死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幸,只是他太不被人关注,尤其不被白芍关注,所以一听说他死了,白芍就觉得突然。实际上他是寿终正寝,这是巫三爷说的。巫三爷是道士,我们花河谁家死了人他都要去做道场的。解放后,破除迷信,尤其要“破四旧”,道场就不用做了,但巫三爷仍然改不了哪家死了人就要去看看的习惯。
白芍虽然被撵出来了,但白芍还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因此白芍知道得比别的四邻都早。白芍撕了一块被单包在头上充孝布,就过去了。刚走到门口白芍就开始号丧,爹啊老子啊的,但她被王虫拦在了门外。
王虫不光对她的光临感到惊讶,对她头上的孝布更是惊讶不已。
你这是搞哪样?王虫觉得有人在跟他开国际玩笑。
白芍说,爹死了,我来哭丧啊。
王虫说,你清醒一点,哪个是你爹?
白芍说,我清醒得很,爹是爹,你是你,你不认我,我还要认爹呢。
王虫嘎嘎干笑,他说我见过不少不要脸的,可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白芍也觉得自己不要脸,她的脸皮像给抹了辣椒水一样火辣辣的,心里头咚咚狂跳,她不敢对视除了王虫以外的任何一双眼睛。但她需要坚持,这一会儿的脸上不光彩是为了能换回往后的长时间的脸上光彩。白芍跟王虫换了一副脸皮,既然都不要脸了,她就得多一种争取,她说,爹要上路,怎么也得有个正孝哭丧吧,要不然,他老人家……
王虫戛然切断了她的话。王虫说,我爹不要正孝哭丧也到得了阎王殿,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别站在这儿挡道,好狗都不挡道哩。
白芍又换上别一副脸皮,说,我跟了爹这么些年哩,你就让我最后尽点儿孝道吧。
王虫说,我爹不需要你尽孝道,你也没这个资格。你来哭丧,不把我爹哭诈尸才怪。你走吧,要不我就叫人了。
白芍终于再没脸皮换了,她来的时候也就准备了这几套。低了眼,假装抹着哭丧的泪,走了。身后有人说王虫,人家一片孝心,就让她哭哭有啥子嘛。王虫哈哈干笑,说,你们以为啊,她那是装的,一个死不悔改的地主婆,啥阴谋玩不来?再说了,她一个地主婆来我家哭丧,那是想把我抹黑哩。
虽然走得灰溜溜,但白芍并没有打算放弃。回到巫香桂这边她依然戴着她自己准备的孝布,虽然巫香桂冲着她那孝布傻笑,王果也说她恶心,但她就是不拿下。我们花河的孝布有讲究,讲正孝、偏孝和普孝,正孝是死者的子女戴的,最长,得有足足五尺。白芍那块孝布显然不止五尺,头上盘了两圈,尾巴还拖到了地上。
王虫没让爹老在家里待着,上头提倡一切红白喜事从简,他也乐得这样,四邻帮忙替他爹缝了老衣,割好棺材,又挖好了墓井,他就放两挂鞭炮送爹上山了。白芍就等的是这个时候,大伙在鞭炮炸起的声音和黄烟中抬着王虫的爹出门来,她就“呜哇哇”跟上了。王虫没有发现她。送爹去见阎王怎么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况且到了最后时分,王虫也起了伤感,他毕竟从此就没爹了。他跟在棺材后头哭丧着脸,根本顾不及左右。而白芍,是跟在他身后的。按照严格的规矩,婆娘也该走在男人的身后,白芍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没破了规矩。王虫还有些亲戚,亲戚里的女人们正在哭哭啼啼,表达最后的哀伤,因此王虫也没注意到白芍的哭声。白芍就那么顺利地送完了丧。当众人把他爹放进坟坑刨土掩上后,王虫才发现了白芍,但那已经晚了。不过对于白芍来说,那个时间又恰到好处。白芍最终肯定是要让王虫发现的,否则她就白不要脸了。埋人的时候孝子都要在墓井前跪伏着,离开的时候白芍故意比别人起来晚一些。早先她是有意识地混在孝子当中,借别人来混淆王虫的视听,现在她又有意识地脱离出来,好让王虫发现自己。王虫就真的发现了。不管这以后王虫如何对待她,她都已经达到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