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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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芍要王虫看见她那颗渴望被拉上船去的心,几天后王虫在批斗会上对她说,看得出来你想积极要求进步,我们原则上可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就说明她达到预期的目的了。王虫给了她明确的指引,他说,你可以揭发他们,你要想跟他们拉开距离,就得好好表现。批斗会也要不断开出新意,不能让**总在一个地方燃烧。这些天来,王虫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一种疲惫,个人**的疲惫,整个战斗队**的疲惫。批来批去就那几个人是没意思的,批来批去就那几个人的那几桩事就更没意思了。王虫想找到新的突破。王虫要白芍帮忙突破他们。这个他们,指的是巫香桂、红杏、牡丹、王果和枙子。白芍心里想过等二品,等二品让她失望过。但等二品不需要白芍来揭发,等二品的罪行大了去了,批上十年都够批。现在他每天被安排去掏区政府的厕所,掏完厕所再开批斗会,他的批斗会也是专门儿的,都不跟白芍他们凑在一块儿,不是一个档次。

王虫只给了她王家这几个名额。白芍在心里排比了一下,便揭发了巫香桂,说巫香桂在王土挨枪决的时候喊过“解放军我操你祖宗八辈”,还说过“只要不让老娘翻身,老娘翻了身得把你们一个个剥了皮抽了筋”。这些确有一点效果,战斗队又激奋了一会儿。但他们把巫香桂吊起来盘点了一顿后,很快又觉得斗巫香桂很乏味,因为巫香桂是个傻子,动不动就尿裤子,那天把她吊起来以后,还拉了一泡屎在裤子里。这既让革命青年们感到恶心,也扫兴。

王虫要白芍揭发红杏和王果,因为他们是这里头最顽固的两个,用王虫的话说,是“咬脑壳硬,咬屁股又臭”的家伙。白芍显得有些犹豫,这两个人又都是她极不愿意揭发的。王虫看出她的犹豫来了,他扯起一个嘴角冷笑,说,看来你并不那么想要求进步。白芍连忙说,我想,我想。王虫说,那就说吧。

白芍只能打红杏的主意了。王果是她亲手缔造的,是她用心尖尖上的肉缔造的,让王果痛就等于让她自己痛。而红杏和她的关系,只是同一个母亲身上的两块肉的关系。她必须试一下,既然王虫已经给她指明了重新回到船上的路。

那么揭发红杏什么呢?她想了想,说红杏以前跟恶霸地主王土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王虫说,那个意思不大。他引导她,你就没发现红杏有过什么反动言论吗?像她这种情况是很容易牢骚满腹的。白芍马上就想起来了,她说红杏说过“山不转水转,只要人不死,我就不相信我们就没翻身的那一天”,还说过“王虫终有死的那一天,王虫死了,我还能过得暗无天日?”王虫听得眼睛发亮,鼓励她继续。得到了鼓励的白芍,恨不能把自己的脑壳敲碎了,让王虫自己伸手到里头去挑拣他想要的东西。白芍其实是一个对环境非常敏感的人,相当于一只变色龙对色彩的敏感。通过这一阵的耳闻目睹和王虫的一再提示,她已经发现这个时候并没有人太在意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只在意你说出来的话是不是可以算作罪状。她还发现是不是罪状并不由什么律法来定,而是凭有话语权的人说了算。因此她不打算再去追究红杏是不是真做过什么,真说过什么,她只凭自己的想象力就可以给她找出很多罪状:她曾经拿扫帚去扫毛主席像,名义上是扫灰尘,其实是侮辱毛主席他老人家;枙子曾经带回两个毛主席像章,给了她一个,她当即就把主席像章揣进了裤包里,裤裆多脏啊!枙子还带回过一本红宝书,红杏竟然撕红宝书来擦屁股……

红杏的问题太大了,得专为她开一个批斗会。红杏又被吊到了街坝子边儿上的一棵土杨柳树上,杨柳树正在开始落叶,红杏上去的时候,弄落了一地的叶子,她头上身上还落了一些。巫香桂已经没有再斗的价值了,她被关在家里,王果、牡丹和枙子,甚至包括白芍,今天算是陪斗。红杏吊上去后就被一条用粗麻绳做的鞭子抽了一下,这一鞭子有点像古时县官的惊堂木,或者更像法官手上的锤子,先来点儿震慑,然后便是叩问。

你竟敢拿扫帚扫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脸,是何居心?

红杏不记得自己那么做过,即使那么做了,她想她也没什么居心,她应该只是想扫掉画像上的灰尘。于是,她就得挨第二鞭第三鞭,如果可能的话,执鞭者宁愿直接用鞭子抽开她的心自己去里头找答案,也不愿意去问她。因为她说出来的都是废话,都是他们不想要的。

你把主席像章揣裤包里,是不是想侮辱我们的伟大领袖?

红杏不回答了,她觉得自己的答案并不重要,因为她说了不算。

有人突然送来一块烧得红彤彤的铧铁,“哐当”放到柳树下,铧铁周围的树叶子立即被灼得卷巴,焦煳,然后燃了起来。周围的人就本能地往后退,怕自己给烫着了。红杏被哧溜放了下来,又被脱了鞋。红杏意识到自己将和这个滚烫的家伙发生关联,便本能地把腿往上曲。但那有什么用呢,她的脚还是给送到了铧铁上,“滋滋”声、红杏的尖叫声和一股青烟同时发生。红杏的脚离开了铧铁,铧铁还意犹未尽地冒着青烟,残留在它上头的皮肤还在“滋滋”作声,在场的人都确信自己看见了铧铁的馋相,看见它翻着眼看着红杏,舌头不断地舔着嘴唇,口水直往下吊。先前那些被铧铁灼死了的叶子,尸体呈灰白色,很轻,就连人说话时引起的那点儿震动,都能使它们飞起来,飞到空中,再慢慢落下来。落的途中,有的就碎了,化成了尘埃。

说不说?这一声足够响亮而有力,几片侥幸多活了几分钟的枯叶给震得飞起来,不小心又扑向了铧铁,也燃起来了,火焰如昙花一现,瞬间它们就变成了灰白色的火蛾子,飘舞在空中。

红杏不知道说什么。

那铧铁又可以吃她一口了。这一口似乎让红杏感觉到比先前更痛,因此她决定说。她说,我用扫帚扫主席像就是为了侮辱毛主席,我把像章揣裤包里也是。她的回答令人很满意,还有下一个问题,你撕红宝书擦屁股,是何居心?这一回,红杏想都没想就说,那还用说吗,也是为了侮辱毛主席。

她能想到自己给的答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但她同样知道自己不给答案的后果。她还能做出别的什么选择吗?当然不能,她没有这个权利。

那口铧铁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她今天说“不是”也好,说“是”也罢,都得接受。说“不是”,是抗拒人民的审判,该受到严惩;说“是”,更是反革命罪行,更该受到严惩。用王虫的话说是,这样的罪行拉去枪毙了都不算过分。但他没有拉红杏去枪毙。白芍认为是因为自己跟他求了情,白芍一听王虫说那话就跪下来求情,求他们放红杏一马,她说她保证红杏会改好。王虫果然没拉红杏去枪毙,他只是把铧铁又重新烧红了,把红杏的双脚放到上头再烙了几回,直到红杏的脚板全烂了,铧铁也吃得打饱嗝了才收了场。

回家的时候王果背着红杏,因为红杏已经无法走路了。枙子拉着红杏的衣服一边走路一边抹泪。整个批斗会上她一直在抹泪,但总是抹不完。她不知道如果可以哭出声来的话,泪是不是会少一些。实际上并没有人直接对她说,不允许她哭出声。在这场大人剧里,她永远都只是个配角,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她只要不太出格,根本就没人注意到她。但她还是不敢哭出声,因为她不知道哭出声算不算出格,她不敢冒这个险。不敢哭出声,她就只好没完没了地抹泪。

白芍还是得跟他们一起回去,尽管她表现不错。因为王虫没有对她说,你不用跟他们一起回去了。白芍显得很呆,批斗会上她一直在发呆。牡丹也呆,但她比白芍好一些,往回走的时候,她假装踢着了脚,一个踉跄上去撞了白芍一把。如果能的话,她还想挠破她的脸,吐泡口水挂到她脸上。

白芍发呆是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的揭发会给红杏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她不得不承认,一看到烧红的铧铁,她就后悔了。当红杏像野兽一样粗着嗓门号叫的时候,她连替红杏去踩铧铁的心都有。但她最终并没有去,有心并不等于有勇气,心是感性的,勇气是理性的,那毕竟是一块烧红了的铧铁,白芍不是傻子,也不是一个对铁缺乏了解的人。白芍还想到过翻案,承认是自己栽赃,但她明白那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在柳树上多挂一个她,铧铁上多一双她的脚而已。她认定这样做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因为对于红杏来说,让白芍痛跟自己痛是一样的,因为白芍是她的姐。而对于白芍来说,这样做又意味着前功尽弃。因此她只有发呆,红杏痛多久,她就发多久的呆。

白芍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既没有被王虫拉上船,又不能去和水里的其他人依靠着互相取暖。在这边,她成了可耻的叛徒。在王虫那边,她表现得还不够。更何况,如果她之前有一点功劳的话,那她刚才为红杏求情已经抵消掉一些了。王虫希望她亲自站出来批斗红杏,只有那样,才能表现出她对无产阶级**的绝对忠诚。她还不知道自己敢不敢那样做,她远远地站着,看着像死人一样灰心丧气的红杏,看着牡丹、王果还有枙子忙着往红杏的脚上包猪屎(在没有医生可以帮忙的情况下,我们都用猪屎治疗烧伤),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心痛和内疚还有罪恶感。红杏是她妹妹,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即使她对无产阶级**绝对忠心,也改变不了。

白芍不知道谁才能拯救自己,原来她以为王虫能,现在看来,王虫并不愿意拯救她。

王果不看她,牡丹却又恨不能把她看进自己的眼睛里去溶化掉。牡丹咄咄逼人地问她,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白芍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按白芍的计划,下一个就真轮到她了。王虫要的是王果,可白芍自作主张地把王果排除在外,决定永远也不把他排列进来。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实行下一步计划的勇气,即使下一个是牡丹。

牡丹从她的沉默中已经得到了答案,她挥起一双沾满猪屎的手,要白芍滚。她说,既然是这样,你还有脸住在这里吗?你滚!

白芍还没有来得及滚,牡丹就往她脸上打了一团猪屎。猪屎虽说没有人粪那么恶心,但它毕竟是屎,它被打到白芍的脸上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打,不是说牡丹顺手捡到了它就拿它打了白芍,它表明的是一种恶心,牡丹对白芍的恶心,也是王果对他母亲的恶心,还有枙子,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她一直对她怒目而视。

白芍只好走,去哪里呢?她虽然用心良苦,却把她的安生之处都弄丢了。再去找王虫吗?说都是因为要好好表现,她现在没地方过夜了,让他可怜一下,让她暂时在他的屋里度过这一夜?但这个念头刚产生就给她掐死了,她现在不想去找王虫,连想都不愿想到他。她虽然无法把王虫定义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仇恨,她仇恨王虫了。她不知道这对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已经擦黑了,再过几分钟,就该看不见路了。她出了门往河岸上走走,最后选了岸上的一处岩穴。那里有两捆柴火,不知道是哪家放那儿的。柴火可以遮风,还可以给她提供一小点儿安全感和必要的温暖。但那里又有很多山蚊子。秋天越往深处走,它们的生命就越接近末尾,因此它们下口都是拼了命的,完全是希望拉你陪葬的咬法。天上掉馅饼啊,一个大活人,皮肉又还算得上鲜嫩,它们便把这一夜当狂欢节了。开始白芍还打,后来她也懒得打了。你们想咬死我就咬死我吧,倒省得我再去害人。她这么想着,便把手臂圈了,把头伏到膝盖上。咬吧,只要咬不到脸,就给你们咬死了也不至于太难看。她想。但她还是得打,痛算不得什么,但她痒得难受。就打,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越打蚊子越兴奋,它们把她团团围住,原来只打算咬一口的,兴奋起来,就想咬两口或者三口了,更何况它们是那么多,越来越多,似乎白芍来了以后,它们就以一种光的速度开始繁殖,它们为了享受这顿盛宴,不惜透支它们几代甚至是几十代蚊子的生命,它们不光要把白芍的血喝干,还要把肉也吃干净。

白芍终于选择了逃。她逃到了外面。外面的颜色比洞穴里要稍浅一些,一抬头还能看见远啊近的电灯光。电灯光并不见得很亮,而且因为受墙的限制,只能从虚掩着的门或者窗户纸透出来,就更显得弱了。但那毕竟是光明。即使一个需要黑暗的人,比如现在的白芍,也不能忽视了自己内心的本能渴望,任何人处于黑暗之中,都是渴望光明的。只要死亡的吸引力没有掩盖本能,这就是肯定的。白芍并不想寻死。白芍从来就没想到过自己去寻死,死亡对她没有吸引力。看着那些微的灯光,白芍就知道自己离死亡还很远,就有信心等到天明。更何况,洞穴外面还没有山蚊子。它们虽然凶暴,但它们又都是些胆小鬼,不敢走出洞外来。白芍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打算就这么打发这个夜晚。明天将怎么过,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动脑筋。

她正向着瞌睡靠近的时候,半眼突然就出现了。黑灯瞎火的,第一时间她并不知道来的是半眼,但半眼自己先报了名,他说,别怕我是半眼。白芍很意外,半眼是个瞎子,如何知道她来了这里,又如何到达了这里?半眼看见了她的心思,半眼笑了笑,笑声还很脆。半眼说,我不是半眼吗,能看得见一半儿的。他说,我擦黑时就看见你从这里来了。他说,我这眼睛看白天跟看晚上一个样,所以我能找了来。

白芍想,那么你摸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想可怜我,把我带到你那里去过夜?

半眼正是这么想的。半眼说,你一个女人家,这黑更半夜的怪害怕的,而且这都深秋了,夜里也冷得很。你到我那里,我不怕被你连累。

白芍说,你为啥子就不怕连累呢?别人躲我们就像躲瘟猪一样。

半眼说,我不怕,因为我都快死了。

半眼把白芍吓了一跳。半眼才五十岁上点儿,就是按我们花河的有一种说法,“五十岁上,黄土就埋到胸口了”,那隔脑顶也还远着哩。

白芍问,你得了治不好的病?

半眼说,我没病,我哪儿都好着哩。

白芍问,那为啥就要死了?

半眼说,命数。

白芍说,我还是不去,别弄得你到死了还背一个黑锅。

半眼说,背黑锅我不怕,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白芍问,哪样事呢?

半眼说,你那会儿求我帮忙,我帮得不错是吧?我今天就想你谢我一下。

白芍说,我不是谢过了吗?我给了你二十块,那时候的二十块今天可值二千呢。

半眼说,钱我不稀罕,你要是答应了我,我可以把那钱还你。

白芍问,你要我做啥子?

半眼说,睡觉。跟我睡一晚。

半眼说,我一辈子都没沾到过一个女人,这一点你也清楚,你说我就这样死了,多不划算?我也不过分,就要求你跟我睡一晚,反正今晚你也没去处。我这样做,既是救我,也是救你。

白芍突然感觉到一阵心寒,连半眼都来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她是不是真该死了?就像半眼说的那样,命数尽了?半眼只有半只眼,白天尚且给不了他足够的能见度,何况黑夜里?他只能凭直觉判断白芍在做什么。白芍在悄悄流泪,是那种不由自主的流淌,根本不需要白芍的大脑指挥,也不用征得白芍的同意。但他判断为她默许了。他去拉白芍的手,白芍也没推开他,他就更加肯定了这一点。他把白芍的手往自己下面拉,直拉到他那个荒废了一辈子的地方。他说你摸摸它吧,它好好的,它还从来没尝过女人哩,还是童子鸡哩。白芍打算试一下,她已经是只破罐子了,也不在乎再摔一下,尤其在她需要一个房顶一张床度过一个失魂落魄的夜晚的时候。她的手动了一下,碰了碰半眼的“童子鸡”,但仅此而已,她发现自己再也不愿意做下去,甚至刚才碰那一下都让自己后悔得肠子发青。一想到半眼爬在自己身上,还把他那一辈子都不曾用过的生了锈的玩意儿插进自己身体里,她就对他起杀心,就对自己吐唾沫。她一直以来都是心服从大脑,但这一回,心占到了上风,心说它讨厌半眼,恶心在半眼面前脱衣服,更恶心让他骑到身上,白芍就只能听心的。

白芍迅速抽回自己的手,说,你回吧,我不会去你那里。

半眼很扫兴,问,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白芍说,哪个跟你说好了,我并没有答应跟你去。

半眼说,你都摸到我鸡巴了。

白芍说,那就算是对你的奖励吧,你快点滚!白芍突然大光其火了,她不光嗓门儿很大,而且还站了起来,她脑子里都闪出杀他的画面了。白芍在自己的幻景里拿了一把锋利的大刀,“吱儿”的一声,就将半眼的脑袋削下来了,就像削一只带着秧的萝卜。白芍在自己的幻景里看着他咕嘟冒血的颈桩子邪恶地笑了。白芍发现自己的阴暗面还大有潜力可挖。

半眼也站了起来,他显得很冷静,因为他看不见白芍脑子里的幻景,他连白芍脸上的邪恶也看不见。他说,我人是长得丑了点儿,但我下头不丑啊,男人不管他上头长成啥样儿,下头不都一个样吗?他说,我帮过你,你就当帮我一回。我不开灯,你看不见我,就当我是个生得好看的男人就得了。他说,我就要死了,有了这一回,我也不枉来这世上为一世男人嘛。他说,他还想说,白芍转身就走。他准确地抓住了她。是跟我回去吗?他问。你滚!白芍这回是耐着性子说的,但耐着性子不等于她就不够认真,连半眼自己也听出来了,她往下沉的声音听起来比大声喊出来的更有力量,也更能表达她的坚定。

半眼使出了最后一招,被他看成杀手锏的一招。半眼说,你今晚要是不答应,明天我就去揭发你。

白芍说,我有啥子好揭发的?

半眼说,不需要你真做过啥子,只要我说你做过啥子就行。你不也是那么对你妹妹的吗?我只要像你那样编造些谎言告诉王虫,你就得给打回原形去,你昧着良心忙活半天就白忙活了。

白芍傻了。这就像自己打出去的石头又被反弹回来打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这时候迎春来了,迎春终于决定来把白芍找回去。在当时看起来,迎春是救了白芍,因为她要是不及时来的话,保不准白芍就跟半眼走了。但根据后来的情况看,迎春不仅没有帮她,反而害了她。但无论如何,迎春都已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且把她带回了家。

李子和王果也都站在屋中央,像是在等她。她进门以后,王果看了她一眼。原本是情不自禁的一眼,也没打算长看,但当他看见母亲脸上全是蚊子的吻痕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有些迷失,把目光丢失在她脸上了。夜往深处走的时候,李子提议由他们一起去找白芍,但王果坚决不。王果说,她那样的人,让她得到点教训也好。这是不是就是教训呢?王果想。但第二天王果看到了更大的教训。

半眼没有食言,天一亮他就找王虫去揭发白芍。他或许一夜没睡,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编造谎言。在王虫面前他一条一条,像背书一样顺溜。他说白芍这一阵拼命表现,主要是想洗脱自己的罪名。他说她主要是想以揭发别人来混淆视听,好让人忽略了她。他说其实她也不比红杏好到哪里去,甚至比她更黑。他说白芍去跟他睡觉的时候(他说自从王虫把她撵出门后,白芍就来跟他睡过两晚上的觉,他说不是白芍主动的,是他找的白芍)曾经把红宝书垫在屁股底上挡水,他说他当时一点也不知道,完事后才发现,说他看到红宝书给糟蹋成那样的时候痛心疾首,但白芍却说,一本破书,我能用它垫屁股算是对得起它了。他说,不光是这个,白芍第二回跟他日的时候,**叫的是“打倒毛主席”……

白芍被揪了出来。她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足够让人抓得很牢了。这样一来,揪白芍就成了一件极容易的事情了。白芍同样得到了一块烧红的铧铁,不同的是她被倒过来吊在了柳树上,铧铁咬的是她的双手而不是脚。白芍在批斗过程中一直狂喊着要跟半眼对质,她说她从来就没有跟半眼睡过觉,说半眼昨晚去求过她,但她没答应。她说正因为半眼没有得逞,才编造谎言来报复她。这些才是真相,但这个时候,真相反而变得很像谎言。她被革命的鞭子抽得像条白芍蛇,手也全给烫烂了,但她依然要求跟半眼对质。王虫便叫人去叫半眼,但那人很快就回来了,说半眼死在**了。

半眼真就死了。我们推断,他是在揭发了白芍回来就死的。看起来,他死得并不情愿,好像是别人要让他死,他不得不死。他穿着老衣,修剪过头发,还刮过脸,但这些都无法修饰他那脸遗憾无奈和悲伤的表情。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没发现他那么窘过,他靠着半只眼的有限光线,在他能看到的有限的世界里说着真话或者假话,给人正确指引或者对人进行欺骗,竟也过得不比别人差。起码他自己认为不比别人差。可没想到死了死了,他倒自我感觉差起来了。他对能看得见的世界知之甚少,但对于看不见的世界却比别人知道得多,因此他能清楚自己死后的窘样,事先就拿了张草纸盖住自己的脸。他算计着,最好能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开,不至于专心于他的脸,所以他还在纸上写有字,用的是他写八字单的格式,写道:本人已死,有事烧纸。但正如他活着的时候不能事事都算得准一样,这件事情他也没算准。我们不光要看他盖脸纸上的字,还要看他的脸。我们把他的表情跟盖脸纸上的话联系起来,自作聪明地推断说,他准以为到了阴间也还是以摸相算命为生,所以才有了这话这表情。

只有白芍对他那表情有着不同的,也极有可能是最准确的理解。白芍也来了,因为她一定要跟半眼对质,不相信他真就死了,所以她也被带来了。那时候她的手还没全给烫烂,她举着满手的燎泡火辣辣地来到半眼的床前,一下子就给他那脸表情浇冷了。她想起了昨晚半眼跟她说的那些话,现在看来他真的枉为一世男人了。半眼没有说谎,如果白芍给了他,他就打破了这个遗憾了。白芍开始内疚、自责,感觉就真有那么重要吗?你一闭眼就过去的事,对他却是填补一生的空白呀。

那天晚上,白芍要王果为她扎一个纸人,而且一定要是一个女人,还要好看。既然死无对证,白芍的罪状就自然成立了。白芍离开半眼以后又被带回去继续批斗,铧铁又重新被烧得通红正等着她。到批斗会结束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没一点儿皮肉是好的了。现在,她的双手也被包上了猪屎,是王果替她包的。半眼这一闹,白芍又变成了可怜人,也就得到了王果他们的原谅,就连牡丹也不往门外撵她了。就这一点来说,白芍还觉得是半眼救了她。当被拉上船的希望变得那么渺茫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渴求回到他们中间了。既然都是泡在水里,那大家靠在一起肯定比一个人要好得多。她正苦于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哩,半眼倒把她闹腾回去了。即使除了王果以外,别人并不愿意跟她靠近,但她毕竟回到这个圈子里来了。

那晚是王果给她盛的饭。她的手不能吃饭了,她只能像王虫那样拿嘴去吃。但她因为是第一次,又不如王虫那么熟练,结果吃得满脸满桌都是饭,嘴里却并没进去多少。红杏去看王果,意思是让他帮她一下,但王果不跟红杏对视,他显然不愿意。他能想到这边没人愿意侍候,专门赶过来给她盛上饭已经够意思了。王果发现红杏在看自己,就扭头回自家那边去了。这样红杏就指望枙子,可枙子也不看红杏,她埋着头吃饭,眼睛都不抬一下。红杏只好自己想办法往白芍那边凑凑,用手替她擦掉脸上的饭,又端起碗来喂她。白芍吃进她喂的一口饭,却怎么也吞不下了。泪水夺眶而流,滴答进饭碗里。

正是红杏给她的感动,使她的心变得仁厚,她决定要为半眼做点儿什么。

王果因为不够专业,扎的纸人并不那么让白芍满意。那最多就是一个意象性的纸人,你不往纸人那里去想,它就不是,你一定要往那里想,它才像个纸人。就像写意画。但白芍不能跟王果提更多要求,他能为她扎已经不错了。她让王果在纸人上写上字:半眼收。然后又让他拿到院子外面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