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夏天,我们花河成立了区革委会,王虫因为革命有功,荣升为区革委会副主任。花河的河堤还没修完,原来只修好了上水,现在要修下水。坏分子们全都去修河堤,接受劳动改造。由于枙子还算不上一个劳动力,到河堤上也干不了什么,留在生产队割草。巫香桂是傻子,什么都不能干,就别指望她能接受劳动改造了。那一阵儿,反而是她最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有人管她,又没有人敢理她,她早上起来就出门去了。她东一处西一处地闲逛,有时候就找不着路回来了,就找人打听,我家住哪里?这种时候,要是遇上身边有很多人,别人一般都装着没听见,只有身边没别人的时候,人家才会为她指指路,告诉她从哪里可以回去。枙子有时候会去找她,找着了就把她带回来。有时候,她又显得很不愿意出门,一个人在家里发着呆,有事没事地笑。但不论是哪种情况,到了晚上,她都会弄脏一身。
修河堤的坏分子们却是被人看管着的,为的是不让他们有做坏事的机会。他们也都显得很自觉,一律都不爱说话,一味地埋着头干活。王虫有时候也会到河堤上来走一走,主要是为了看看坏分子们的表现如何。一旦谁被揭发,他就现场办公,召开批斗会。
这天晚上红杏决定无论如何要下河洗一次澡。入夏以来,河水对她的**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收工的时间,她故意磨蹭,等人们都走完了,她才慢慢地下了水。不能莽撞,她好久没亲昵过河水了,河水是变了,还是一如既往,她得重新打量和体会。她小心地往身上撩水,让水唤醒她疲惫的肌肤,让它们互相打量并认出对方。然后,她才没进水里,让肌肤和河水来一次热烈拥抱。她一直不明白水的性别,她觉得它是男性,她在水里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一种性的满足和快感,但男人们在水里的时候一样很享受,这又说明它可能是女性。在水里琢磨这个问题让她觉得别扭,而且有些扫兴。她宁可相信它是男性。她在河水里尽量舒展开身体,尽量让它给予自己最完整的挑逗和抚摸,这样她竟然想呻吟,竟然想让天塌下来淹没了她,使她的生命永远停止在这种快感和满足状态。
夜色很浓,天和地的区别只在于天的颜色深些,地的颜色更深。水的颜色跟夜一样深,像一块黑布,像男人的衣服,带着男人的汗味儿和体味。红杏不知道那男人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他来得悄无声息。抑或,他一直就在这里,一直就以河水的形式等待着红杏。当他的体味进入红杏的肺腑的时候,他的手也同时到达了红杏的私处。他那么从容而且霸道,仿佛他不是在偷女人。即使是偷,也不过是在众多属于他的女人中偷那排在后面的一个,他最终也是要享用她的,但他等不及了。红杏尖叫,胡乱扑腾。但他的手很镇定,很有力,一种跟水有着天渊之别的质感使红杏突然间安静下来。她突然觉察到自己被河水唤醒的身体正得寸进尺地渴望着比水更粗犷的征服,它并不想争得她的同意,已经在男人有力的大手下面欢呼雀跃起来。
你哪个?红杏问。
男人不答。他的手在水下像水蛇一样灵活而又邪恶。
红杏觉得自己很蠢,这种时候知不知道他是哪个有那么重要吗?
男人把她端了起来,有水的帮助,他轻而易举就完成了这一壮举。他把她端在腰上,让她的两条腿盘绕着他的腰。
在水里也行吗?红杏问。
很快红杏又觉得自己蠢了,因为他已经成了。
水刚刚齐红杏的脖子,她感觉河水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男人把头拱进水里去吃她的奶,她为了配合他,把身子往后仰去,结果头把河水**进了鼻子,她呛了。她拼命咳嗽,男人为她打着节拍。
红杏不再随便摆动自己的身体,她两手环着男人的脖子,好让他不要离她而去,也好让自己不至于给他撞飞。咳嗽已经基本上抑制住了,她想说话,但一张嘴出来的却是假声。完全不是她的声音,像另一个女人的声带跑到了她的喉咙里。她也说不好话,只能蹦出一些单个的音节,要不就是类似于哀号的毫无意义的感叹词。
男人始终不说话,他紧咬着腮帮子,全身心投入。他紧紧端着红杏的屁股,就像一个舵手端着舵。他看起来是个急性子,一上路就巴不得快点到达终点。河水在他们身边动**不安,它似乎很不情愿把红杏交给这个男人,但又左右不了他,所以只好向他妥协,但它必须和他一起分享红杏。男人觉得河水干扰了他。他狠狠地瞪着它,冲它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啊呀呀!
男人已经到达终点,红杏却发现她才开始。于是她去撞他,催他重新起航。
那一夜红杏睡得很好,好得第二天醒来时都觉得自己是新生的一样。一切仿佛都重新开始,一种新鲜感将她从头到脚贯通,空气从未有过的清新,她的肺腑也似乎是崭新的,就连工地上那坚硬的石头也仿佛是她破天荒第一眼见到的东西。她希望在工地上找出那个人,她知道人的眼睛实际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只要找到了那双眼睛就找到那个人了。她装着找东西,在新修的半成品河堤上走动,假装寻找着地上并不存在的她丢失的东西,眼睛却不放过每一个男人的脸。但她很快就被制止了,她得回去干活。
活也似乎不如往日那么累,干就干吧,一边干活一边也可以找机会瞄瞄男人们的脸。歇气的时候,她又开始假装找她丢失的东西。河堤很长,修河堤的人来自全区,很多人她都不认识。歇气的时间,很多男人都在打瞌睡,不打瞌睡的也抽着烟半眯着眼睛。她所到之处,那些半眯的眼睛便打开来看她,但那些眼睛里没她要找的东西,它们几乎全都在向她表示怀疑,怀疑她的东西怎么会丢到这里来了,因为她的工地在另一边,离这里很远,而且她平时并没走到这里来。这样的目光背后肯定不会是她要找的那双眼睛,况且它们明显在拒绝着她,在叫她赶快回去,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去,因为它们知道她是谁,它们的主人害怕被她牵累,就好像她是一个染着瘟疫的人,来这里走来走去,会把瘟疫传染给他们的。
红杏那天晚上又留到最后,并且下了河。她全心全意地等着那人再一次出现,却没等来。恍惚间她发现过一个黑影,但那黑影在她发现他的时候便很快就逃离了。她在黑暗中嘲笑那黑影胆小,头天晚上的胆哪里去了?她想。
那就明天晚上,她相信他一定还会来。可后来她接连等了几个晚上,那人或者那黑影都再没出现。她觉得很奇怪,要么就是那人怕被她认出来再不敢来了,要么就根本没那么个人,她只是做了一个春梦而已。
她从来没怀疑过等二品。有一天她无意间在等二品的脸上看到了她要找的那双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后了。
那时候,世界又变了一个天。等二品已经得到平反昭雪,又回到了区政府,还做他的区长。坏分子也全都摘帽平了反,从此可以自由自在了。等二品回到区政府的第一天,红杏在街头上碰上了他。因为红杏现在也不是坏分子了,所以等二品跟她打了个招呼。别人打招呼都问“吃了没”,他没这么问,他叫了一声“红杏”。在红杏的印象中,等二品从来没认真叫过她的名字,小时候他爱冲她“嗨”,后来他连“嗨”也没有过。所以她不得不好奇,不得不站下来认真看上他一眼。就这一眼看出了问题。她曾经那么苦心寻找的眼睛,原来长在等二品脸上。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他们一起修了那么久的河堤她也不信。她可以相信别的任何人,但等二品不行。但不相信也不行,等二品的眼睛真真切切地暴露了他。红杏只要还没有傻掉,她就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十年前那个跟她在河里有过一夜情的男人只能是他。但等二品的眼神很快就逃了,准确地说,是安全撤离,他并没有惊惶失措,也没狼狈逃窜,他只是很快地转移了被暴露的部分,并且采取了必要的掩护。他只是说,这回好了,我们都好了。然后他就走了。
红杏糊涂了。难道是她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