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白芍这样的人来说,过一个人生关口需要十年确实太长,但恰恰又是她这样的人,领悟一个人生道理,只需十年就够了。白芍终于明白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可以策划可以操纵的道理,是在王虫由一个座上宾突然间变成了阶下囚的时候。王虫这些年的风光几乎让她相信,王虫铁定是一个成功者了。可她没想到有一天,王虫还会摔跤,而且一摔就摔进了粪坑。正是因为见证了王虫命里的这一番大起大落和反复无常,所以白芍幡然大悟:人的命运的操纵者永远是别人,就如猪的命运由人主宰着,老鼠的命运操纵在猫或者蛇的手上,而猫和蛇的命运又操纵在鹰的手上。
比较起来,王虫却显得那么愚钝,当他有一天突然也被人绑了,要把他投进班房的时候,他让白芍看到的却是一脸的茫然和死不瞑目。白芍在那个时候显得超常的平静,这都是因为她大彻大悟了。王虫醒不过来,他就像一个在睡梦中被一棍子打醒的人,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因此他也不明白白芍为什么那么平静。他问白芍,你们现在又翻天了,你不高兴?白芍没有给他回答。白芍的表情是一个得道高人的表情,她没有欢天喜地,也没有幸灾乐祸,她似乎正看着远处,看着王虫和自己的未来。因为看得太透,她对自己或者别人的人生都不再抱有热情。
王虫其实该去问问等二品,你们现在又复辟了,你是不是很高兴。等二品一定会回答他,他很高兴。
但不管白芍和等二品是不是高兴,王虫都得认下一个结果:他得去坐班房,二十年。
这一回,不是谁自己不注意摔了跤的问题,是幼儿园里玩跷跷板,一头要上去,另一头就得下去。只不过,一些人能明白这一点,一些人稍显得糊涂。突然间说走资派地主富农坏分子都要摘帽平反,原来斗他们都斗错了的时候,有人在喊“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有人却摸着自己的脑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无论是明白的,还是糊涂的,他们都共同地想到了趁机报复。尽管上头已经有人帮他们做了清算,替他们报了仇雪了恨,但他们还是不尽满意。如果不能亲手暴打王虫一顿,那他们就得去抄他的家,挖他家的坟。王虫那家,也就是两间空屋子,还是王家的房子。
那就只剩下挖坟了。
挖他爹的坟。他爹的骨头被挖出来以后,被人撒尿淋了一遍,然后又被扔给了狗。骨头上早没肉了,骨头里也没骨油了,狗当然是不会吃的,嗅两下,很失望地走了,他们也就任它四分五离地撒落在野草丛中。
他们,本应该也包括白芍和红杏,但白芍和红杏都没有参加挖坟。情形一直都是这样的:她们既不是那庄稼,也不是那野草,她们只是爱到庄稼地里藏身的野猫,庄稼也好,野草也罢,她们都不在乎,她们只在乎它们是不是够高,是不是够茂盛,是不是够给她们带来安全感。因此,不论是野草要打倒庄稼还是庄稼要打倒野草,她们都尽量不参与。尤其是红杏。如果它们在争斗中对她们造成了伤害,会被看得很正常。
死鬼的尸骨在外头露宿了两天,白芍觉得应该去替王虫爹收拾一下。那天怪冷的,所以当看到王虫爹光着骨头躺在草丛里,白芍也替他感到冷。骨头被挖出来的时候很白,在外头冻了两天,锈了些。东一根西一根,白芍只得到处找,找到一根,就往坟坑里归拢。为了不至于漏掉了哪一块,她按身体的形式摆放,有了头,再去找脖子,接下来找手,找胸,然后是腿。当王虫的爹渐渐成形的时候,她觉得他在打冷噤。那空洞的眼眶和只剩下三颗牙的嘴,都在表达着一种怕冷的表情,似乎,她还能听到他冷得嗑牙的声响。因此当白芍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左腿骨以后,她决定先用土把他盖上再说。她想有土盖上,他就不那么冷了。白芍的双手给铧铁烫坏了,皮肤变得很扭曲很糟糕,使力的时候,它们的面目尤其狰狞,但这一点都不影响白芍干活,手的意志和力气都不是长在皮肤里的,它们一直长在骨头里。盖土的时候白芍注意过自己的手,她觉得它在提醒她,要她记得它是给王虫烫坏的。她还注意到它给王虫爹的脸色,它在仇视他,而且冲着他喊叫,问他现在是不是很羞愧。
于是白芍盖得很快。她不想听她的手大呼小叫,也不想看到王虫爹的羞愧和难堪。盖到足够保暖的时候,她放下锄头重新去找他的左腿。草丛很枯,但因为这个季节里偶尔会下些冻雨,它们又显得比年轻时更有力,一些个把冻雨变成刀状,把白芍的裤子割得嚓嚓响。除此之外,它们还团结出一股杀气,以冻的方式攻击着白芍这位入侵者。白芍感觉越来越冷,王虫爹的左腿骨却总是找不着。她以坟坑为中心,一圈一圈仔细拨拉每一个草丛,半径越拉越长,找到骨头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最后她决定放弃。也许过一阵儿就找着了。她想。要是找不着,那也是他命里该少这块骨头,就像王虫命里该没双手一样。她想。
她重新回到坟坑边,加厚了土,又把被人挖开的石头堆上去。她不会垒坟,但她尽量让这个新土堆看起来像一个坟的样子。
垒完后,她突然听到有孩儿哭,那哭声十分凄惨,配上跟前的景,白芍便听到毛骨悚然。四处找,才发现不远处另一个坟头上蹲着一只黑猫,想是思春了,正学孩儿哭哩。
王果很在意白芍去为王虫埋爹这件事情,他认为这样一来他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就模糊了,相当于白芍往他身上搭了一件色彩模糊样式也不明确的披挂,使他变得既滑稽可笑,又不伦不类。
你不想做人我还要做人啊!他对他母亲说。
他说,我们好不容易翻了身,你怎么就那么贱,还自己爬地上磕起头来了?
由于母亲不跟他搭讪,他只好换成咄咄逼人的口吻发问,你不是一直都是个明白人吗?你当初为了过上好日子想法嫁了我爹,后来你又为了不挨整改嫁了王虫,你一直不都很明智吗,这回你怎么变得糊涂了?
白芍拒绝回答。她看着王果,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就像看着月亮,等着它升起或者落山。月亮的升起或者落下,都不由她操控,因此她的意见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给王果的回答没有任何意义一样。她之所以看,是因为她看别的东西也一样没有意义。
在别人看来,白芍这一回不用算计也能获得一份好日子了。有人替她申了冤平了反,手上的残废也有人给了补偿费,王虫留下的那两间房也还给了她。她看不见这个人在哪里,但她切实地得到了他的恩惠。一直以来,白芍都在为自己的身份担心,担心它不够强大,担心它会影响自己的命运。做佃农女的时候,她努力使自己靠近地主,以此来壮大自己的身份。那情形虽然很像一个瘦子拼命往身上加衣服使自己变胖,但他毕竟看起来胖了。解放后,地主的身份一落千丈,她又努力向原来的佃农们靠近,又把原来拼命加到身上的衣服拼命脱掉。但她这么努力来努力去,却终不长久,这一回,她什么努力也没做,她的身份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争光争气。不管她是什么出身,只因为她也是属于被整错了的一个,是被摘了帽子的一个,脸上就要比别人光彩得多。就像当初王虫那一身光芒是人们的目光滋养起来的一样,白芍现在的光彩,也是人们的目光滋养着的。人们的目光一旦改变了主意,她就会暗淡下去。
因此白芍被看成愚蠢了,不如以前精明了。
不过白芍已经不在意这个了,愚蠢也好,精明也罢,终点都只有一个,就是死。白芍觉得,她比人人都清醒,因为人人都看不到终点(或者假装看不到终点),她能看到,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她都能一眼就看到他或者她的终点。就像看自己的一样清楚。
因此对于王果对她行为的在意和对她这个人的不在意,她都不放在心上。虽然王虫那房子现在也归了她,但她依然和巫香桂住在一起。她觉得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为巫香桂缝一件老衣,而不是为王果在人前的面子担心。
王果从她那里离开,就找人去了。他得找到那些被他看得很重要的人,把他母亲所做的事情告诉他们,请他们帮他拿主意。
你们说,我是不是该重新去把那几块死人骨头掏出来?
你们说,这一回掏出来是不是干脆扔到粪池里?
他之所以跑来问他们,是因为他并不见得对那几块死人骨头抱有多大的仇恨,但他又必须拯救自己。他更多地遗传了他爹的本性,对人对事都不如别人那么上心,爱或者恨,都到不了骨头里去。如果他得到了肯定,他肯定会重新把那几块死人骨头挖出来,而且抛进粪池里去,但如果得不到表态,他就会很快忘掉那件事情。
他发现其实别人也都不太上心那几块死人骨头了,也就是为了泄一下愤,既然都达到目的了,那骨头是不是又重新回到了坟坑里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该扬眉吐气的时候,就不要总找些事来让自己心里不快。不过他们很在意白芍的所为。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她难道那么快就忘记王虫是如何整她的了?
王果说,忘记是不可能的,她也就是骨头贱。王果巴望通过大义灭亲来换取别人对母亲的原谅,他做得很成功。别人想,既然是骨头贱,也是没救的,就随她吧。人倒霉的时候总是对别人的状态很关注,那是巴望多一个人跟自己一起倒霉哩,但走运的时候,一般就不会那么在意,也不会那么计较别人了。这就是为什么人喜欢滥用同情,因为同情很大程度上能使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同情者永远是站在高处的,被同情者永远是站在低处的,你施舍了同情,你就占领了高地,因此人的悲悯情怀很大程度上并不完全出自于善念,而是自以为是。
王果不光拯救了母亲,也拯救了自己,他的坦诚和他的大义灭亲使他成功地抖落掉了母亲给他的那身不伦不类的披挂,他在别人眼里又是清晰可认的了。
有人认为白芍挨着巫香桂是有图谋的,但他们又不明白,白芍既不能未卜先知,又如何能预见到土地要承包到户,而至于图谋巫香桂的那份责任地呢?白芍没有申辩,没有说她不是为了贪图巫香桂的那份责任地,也没有说她是为了贪图巫香桂的那份责任地。她只是说,如果有人愿意照管巫香桂,我搬走就是。
事实上惦记巫香桂那份责任地的是迎春和张瓦房,这两人对土地都无与伦比的热爱,又恰好跟巫香桂沾亲带故。再加上巫香桂还有两间房,争取到巫香桂不光能争取到责任地,还能争取到那两间房。最关键的是,巫香桂眼见着已经时日不多,照顾她的日子只会越变越短,而她的那份责任地和那两间房却比她要长命得多。巫香桂倒霉那会儿,这些好处都显得很暗淡,现在她转运了,这些好处就变得夺目起来。
张瓦房要把巫香桂接过去同他们一起住。牡丹感觉自己都不认识张瓦房了,她极尽所能地挖苦讽刺,但还是被张瓦房说服了。
张瓦房说服了牡丹,却又遇到了迎春。果然不出牡丹所料,迎春第一个就骂张瓦房不要脸。说早先巫香桂那里得不到好处的时候他们不管她的死活,现在看到有好处了就想起巫香桂是母亲了。张瓦房的确该骂,但都觉得不该由她来骂,半斤有资格骂八两吗?迎春之所以要骂张瓦房,正是因为自己也图巫香桂那责任地和房子。迎春是王果的丈母娘,是王土的亲家母,王果是王家的香火,他不继承王家的责任地和房子谁又能继承呢?她骂牡丹是“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米汤”。
半斤跟八两骂起来,我们就在一旁看笑话。笑完了我们就去看白芍,我们想如果白芍也参加进来,这场戏就更有噱头了,但白芍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有一阵,她甚至对她们的嘴仗失去了兴趣,回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既然争得这么厉害,总有一方要胜的,不管谁胜,她都得搬走。
但她没想到,到了最后她们竟然要求她出来说话,她们要听她的,她说把巫香桂给谁就给谁。白芍真有些受宠若惊,她从来没想到过她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她傻不愣怔看着我们,愣了半天才说,还是让大家说吧,大家说该跟哪个就跟哪个。
我们中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发表意见,说我看还是得请香桂大娘自己拿主意,她愿跟哪个就跟哪个。
可这话等于没说,巫香桂哪能拿这个主意呢?要是她能拿主意她还叫傻子?
有人又要王果出来拿主意,王果却不在。王果一样对那份责任地不感兴趣,一看是扯这事儿的皮,早躲不见了。
意想不到,巫香桂真出来表态了。她先冲我们一阵傻笑,后又冲着牡丹咕哝“泼出门的米汤”,后又突然板上脸问牡丹,你不记我仇了?尽管她是傻子,但牡丹还是把她的话当真了,她这等于打了她的嘴巴。牡丹觉得脸都丢尽了,一头就冲张瓦房撞了过去。张瓦房给她撞得一个趔趄,她便跑了。张瓦房去追,我们听见牡丹一边跑一边哭还一边骂着张瓦房,说要是张瓦房再跟她提这事儿她就撞死在他的胸膛上,说张瓦房你有本事你把一份地种出两份来,没本事就本本分分地别打歪主意……
既然一方已经撤出战斗,仗就不用打了。
白芍收拾收拾搬了,迎春宣布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