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于是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巫香桂的监护人,当然也心安理得地耕作着巫香桂那份责任地,心安理得地住着巫香桂的房子。迎春对土地的热情是无法言喻的,对房子的热情也是无法言喻的。尽管自那以后李子打出了看她不惯的脸子,王果也换上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她依然执著地侍弄着巫香桂和责任地,还有房子。对眼下和将来,她都充满信心和热情。李子虽是她亲生的姑娘,但她这辈子得到李子的认同的机会可不多,如果不算她不懂事的那些时日,那就几乎只有她结婚以后的这段时日了。迎春知道那也是因为王虫那段时间不来找她了,或许还因为她结婚了,对女人有了更深的了解了。但这一回,迎春显然又让她瞧不起了。
李子以不参加巫香桂那块责任地的劳动来表示自己对母亲的不认可,当然,她也不会参与对巫香桂的照顾。以前,她不是那样的,遇上巫香桂需要帮助又没别人在身边的时候,她会很乐意帮她的忙。现在,她觉得如果她还要帮巫香桂,那就要出现立场问题了。除了自己的态度,李子还要求王果也得有个态度,王果作为她的男人,她当然有权要求他跟她站在一边。就像对土地没有热情一样,王果对家务事也没多大热情。李子提出要求,他也就乐得给她个顺心,也给自己个畅心。更何况,王果所站的角度,更应该是一个不能看好他丈母娘的角度。
这样一来,照顾巫香桂的担子就迎春一个人挑着。迎春自嘲,这是典型的自作自受。但她不会因为这个就对巫香桂马虎了事,反而,因为巫香桂那份责任地和房子在她心中的重要,巫香桂也因此而在她心中占取了重要位置。她得对得起巫香桂,才对得起巫香桂的那份责任地和那两间房子。她就是这么想的。的确要累很多,但迎春却对这种累抱着极大的热情。偶尔思考起人生的时候,迎春从来都把自己跟土地和房子绑在一起的,就像鱼偶尔思考自己的鱼生的时候总离不开水。她觉得她的这一生,能称得上人生**的就只两次,第一次是土改时,从王家分到了地,后来又分到了王家的房子。第二次就是这一次,生产队又把地分到了她手上,而且她还赢得了巫香桂的地和她的房子。
但她没有想到,被认为时日不多的巫香桂突然起变化了。有一天,她突然自己解开裤子把打湿了的尿布取了出来,并到院子里找了一张干净的换上了。这件事情就发生在迎春的眼鼻子跟前,那时候她正准备去帮巫香桂换尿布,她等于把本该由迎春做的事情做了。迎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打开她的裤子往里头摸,摸到的确实是一块干爽的尿布。她把手从巫香桂的裤裆里收回来,发现巫香桂正看着她坏笑。某一天,你发现自己上了别人的当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对方的脸上出现这样的笑容。迎春不是一般地吃惊,她不可能相信巫香桂这么些年都是在玩一种欺骗,她欺骗了所有人?
不相信不行,自那以后,巫香桂干脆就不要尿布了,自己到厕所里拉撒,还不会打脏了鞋或者裤子。更让人吃惊的是,她有一天竟然想起了她的长烟斗。我的长烟斗呢?她问迎春。迎春一时想不起她的长烟斗去了哪里,显得很傻。巫香桂的表情却在她发傻的时候发生了变化,等迎春傻劲儿过去了,才发现她已经完全回到过去了——她那脸表情,是不折不扣的地主表情,一个优越者的表情,一个上等人的表情。
去替我找来,我要抽烟。她说。
迎春说,我不晓得它在哪里。迎春感觉到她的心正在造反,正在声讨巫香桂的这种表情。
巫香桂看不见她的心,或者她根本就不打算看见她的心。巫香桂说,不晓得在哪里,就不能去找?
迎春彻底给整傻了。要不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就是巫香桂给花河设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这两种可能都同样可怕,因此迎春从她身边逃了,像逃避鬼一样一路丢魂失魄,等逃到李子跟前的时候,她的三魂已经丢了两魂,七魄也丢了六魄了。她在李子面前尖嚎了一嗓门儿,那些被丢落在她身后的魂魄才追上了她,于是她们齐声喊道:出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