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虫死的时候是秋天,埋完他,白芍就开始收稻子苞谷,收完了,小季她就没种。往年,小季虽不种麦或者油菜,也是要种一些豌豆、胡豆的,总不能让地荒着不是?但今年她似乎忘了这事儿了。
并不是她有别的事要做,她连老衣也不缝了。终日坐在门前发着呆,太阳出来看太阳,太阳落下也看太阳,下大雨时看大雨,下小雨时看小雨,有一天下了雪,她才从门口消失了。她回到了屋里,抱出了她缝制的所有老衣。她在桌上把它们分别开来,然后一处一处去送。第一是红杏和王禾的,第二是迎春的,第三是牡丹和张瓦房的。她也没跟他们说什么,送到了就立即回转,好像她很忙,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其实她什么事也没有,她送完了就又回家门口坐着,不同的是这一回她怀里抱着个烘炉,因为天冷得很。
得到她的老衣的人就赶过来了,清一色的黑着脸,觉得这是在咒人死哩,都要把老衣还给她。牡丹甚至说,留着你自己用吧,我们用不着。白芍对她们的脸色视而不见,她只是看着原来一直看着的地方,说,这不是说你们要死了,是我要死了,所以得先把这东西送到。
既是这样,她们就再没必要把脸拉着了,而且更应该表露出同情才对。不光要表示同情,还应该表示关切才对。她们都坐了下来,全都看着白芍。她们说,你活得好好的哩,犯得着说这种丧气话吗?白芍不看她们。白芍说,你们回吧,该干啥干啥去,我这会儿还死不了。迎春和牡丹就走了,走时又拿上了老衣,尽管不太喜欢这东西,但白芍都这样了,就不能拂了她的一片好心。
红杏留了下来。她找了只板凳挨着白芍坐下,学着白芍的样子看着远方。慢慢的,她觉得被白芍看见的,她也看见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白芍说,这人一辈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白芍说,快也好,慢也好,都是你的感觉。你感觉快的时候它并不快,你感觉慢的时候它也并没有慢。它一直都是那样走着的,一开始怎么走后来就怎么走,从来就没有慢过,也没有快过。只是,你想它慢一点的时候,就觉得它快了,你想它快一点的时候,就觉得它慢了。
红杏说,你说得也对,我这一辈子,就这一阵才好起来,可眼看着又要过到头了。
白芍神秘地说,人世就是个集,我们都是来赶集的,赶完集,最后都得回去。
她说,赶集的时候不都要带上个家什吗?买了东西得有个东西装着不是?路远的,或者打算多买东西的,就背个背篓;路近的,或者只想随便转转的,就提个口袋或者篮子。这人的身体啊,就是赶场时你背的背篓或者提的口袋,你这一辈子,就不停地买东西往里头放,直到放满了,再也放不下了,你才决定散场回家。
她说,死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死了就是没了,这个人就不存在了。不是的。也就是赶完集回去了。有的先回去,有的后回去,有的人回去,有的人又正来。有的人回去了要很久再来,有的人场场都来。
红杏说,下一场,我们就不一定能碰到一起了。
白芍说,那是,要是我们不约好一起来的话,就不一定能碰上。但也有可能碰上的,集就那么大。
但那个冬天白芍并没有死,她突然想起还缺一个人的老衣。等二品的。由于她眼睛不如以前好了,手脚也不如以前快了,到了初夏的时候她才缝完了。送老衣过去那天,太阳给了她最恰当的温度,不是太烫,也不像春日那么温吞。为此她很感激太阳。她把老衣送到等二品手上的时候,等二品顿时就黑了脸。
她说,都有这一天,这是我的心意。等二品抬头看她,似乎也能从她眼睛里看到惮悟的法门,于是他说,我早该想到,最后给送我老衣的是你。
白芍冲他笑笑,说,我要走了,临走就想问你一件事情。
等二品说,问吧。
白芍说,你究竟喜欢红杏不?
等二品沉默。
白芍说,你跟王虫一样。
那天晚上,白芍死了。临终时她是拉着枙子的手的,枙子看见了她的生命从渐淡到熄灭的过程,那时候她想到了河,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的,一条终于流到了尽头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