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雪,岳峰驱车来到了省城。走进煤炭工业局办公大楼,已是暮色溶溶了。干部们已经下班,大楼里空****的。他直奔局长的办公室,也许这老头子还没走。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马少一正伏在桌上写什么。听到门响,转过头来一看,岳峰披一身雪花站在门口。
“冻坏了吧,快进来烤烤火。”
说着,马少一起身找来火钳,往火盆里添了些木炭。新炭入火,火星直溅。
“把我从火线上喊下来,什么事?”岳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
马少一把岳峰按在火边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笑笑说:“等我给燕燕写完回信,咱们再谈。”
“燕燕!”
“对!你的燕燕给我来信啦。”马少一坐到桌前,又拿起了搁在桌上的钢笔。
“什么事?”
“她向我要妈妈啦!”一向稳重、严肃的马少一,这时候却开怀地笑了。
岳峰满脸的胡子闪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嘟噜着:“这个燕燕!”
“吃一亏,长一智,这个态我不好轻易表呀!”马少一望着桌子上的信纸,自言自语地说。停停,他抬起头来,对岳峰说:“这还是请你自己来表态吧!”
“表什么态?”岳峰问。
“燕燕问我:伍惠芬做她的妈妈,好不好?”马少一用深沉的目光望岳峰。
“你胡说什么呀?”
“对我,你还不说真话呀!燕燕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啦,什么都说了。她坦率地说,她想做爸爸妈妈的介绍人哩!就怕别人笑她。所以,她想请我出马。我,教训太深啦!”马少一举目向窗外望去,显然,他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他一定又想到了他亲自推到岳峰面前的林茵。
岳峰也一时没有言声了。窗外,雪花在无声无息地飘落着。他向窗边走去,痴痴地望着这漫天飘舞的雪花,心潮起伏。生活的激流,把伍惠芬送到他的面前来了。这个苗家女,长相,没有林茵漂亮,文化没有林茵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理发师。然而,他总觉得,她比林茵好。甚至可以说,林茵简直不可和她比拟。的确,她越来越靠近他了,走进他的心里来了,随着他的心一起跳动了。有时,他真是按捺不住,想马上向人们宣布:他要和伍惠芬结婚了!每每这时,又一股冷流,漫上他热辣辣的心。眼下这局势,说不一定哪一天自己又会下台。他不想连累她,不想把人生的另一种痛苦带给她。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应该获得更多的人生幸福。
“老岳!”
突然,马少一喊他了。岳峰从窗前转过身来。刚刚添了新炭的火,火苗儿呼啦啦窜动着,燃得旺旺的了。马少一站在办公室桌前,手里握着笔,问道:“怎么样呀!”
“……”岳峰望着老上级,没有回答。
“你觉得伍惠芬怎么样?”马少一追问一句。
“你看呢?”
“问我?”
“燕燕不是写信问你吗?”
“认识一个人,难啦!特别是女人……”看来,马少一还心有余悸。
“不!”岳峰突然放大声音说。“不能笼统地这样说。这要看在什么时候认识的人!”
“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
“和你一起。”岳峰说。
“和我?”
“是呀!那一年,她丈夫死去的时候,你正好被押到我们矿上来批斗,我们一串牛鬼蛇神被拉去当孝子,守灵。半夜,罗总昏了过去,是她背到医院去的呀!”
马少一的眼前,顿时风云飞卷。是呵!这样的时候,才能比较快地真正地认识人呵!林茵是在这样的时候抛弃岳峰的。近二十年的平安生活,没能使老岳,没能使自己认识这个女人。平时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她外表的漂亮,她心灵深处的东西洞察不到,甚至连林茵本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灵魂,也不知道二十年后,自己会有这么一次不光彩的表演呵!
“伍惠芬向你表露过没有,她爱不爱你?”
“爱我。”岳峰坦率地承认了。
“那么,你们快申请吧。”
马少一说完这句话,突然转过头去了。他心里沉甸甸的,不好受。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为什么这样不正常?一些老同志刚出来砍一板斧,却又……
“气候,变得太快!”岳峰答非所问地说。
“你知道了吗?”马少一突然又转过身来了。一束深沉的目光,落在岳峰身上。
“什么?”
马少一摇摇头,没有说话了。他撂下笔,坐到火边来了。摸着火钳,不断地撬着木炭灰,不时,“嗞”地溅开一丛火星,划破房子里的沉默。
岳峰知道,老局长摇电话要他来,绝不只是谈谈他和伍惠芬的事。一定还有重大的事情要和他说。那么,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呢?到底是什么事呢?想到这里,他心里不觉一凉,预感到有什么不幸了。硃山矿井,要过最后一道老窿了,需要很好地组织。他不能在这里久呆呵!他站起身来,催促道:“什么事,快说呀!”
“最近的广播、报纸,你都注意了?”马少一问。
“一天比一天不象话!”岳峰生气地说。
“一场风雪压来了。”
“不怕!”岳峰挺挺胸说。
“有人把枪口对准你和我。”
“什么?”
“他们想夺下你手中的板斧。省革委那位姓汤的准备到你们矿里去一趟。”
岳峰满脸胡子都竖起来了,问:“他去干什么?”
“去察看你这个走资派的脚印。”
“叫我第二次下台?”
岳峰急促地在房子里迈着步,脚板踏得地板咚咚作响。马少一走了过来,把他拉到窗前面,对冬云卷动、雪花飘落的天空,拍着他的肩膀说:“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党,会给你大挥板斧的时候!咱们都等着这一天吧!”
“什么时候撤我的职?”
“停职检查的通知恐怕到了打字室。”
“还要好多天才能发下去?”
“最多四、五天。”
“唔,还有一百来个小时。”岳峰自言自语一句,转身就往门边走去。
“去哪?”
“回去!”
“你……”
“硃山井正在闯最后一道老窿,我不回去心里不踏实!”岳峰边说边往外走:“闯过这道老窿,矿井就能提前移交生产了!”
“庆功会他们是会开的。”
“庆功会?”岳峰停住了脚步。
“这简直是谋财害命!”马少一愤愤不平地说。
“你说什么?”岳峰越听越胡涂了。
“矿井建成后,会变成他们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战果!”
岳峰终于听明白了,他朗声一笑,说:“这样的高级扒手,何只我们金鹿峰有!省里,中央,都有!管它!只要矿井建成了,功劳,他们抱进自己的箱子里去锁着吧!哈哈……”
马少一闪着感动的泪花,望着这位自己最赏识的下级。他也抬动脚步往门外走去。他要送他去车站。
车站月台上,一列绿色的列车徐徐启动了。岳峰从窗外伸出一只坚定的手臂,向老局长告别。马少一也举起了手,跟着列车走去。岳峰的手臂,在风雪中远去……
一个闪亮的窗口,扑进了岳峰的眼帘。深夜十二点多,岳峰走到了自己的宿舍前,这么晚,房里还亮着灯。跳跳还没有睡呵!这个小家伙,还在干什么呢?一定是被一本什么新奇的连环画迷住了吧!岳峰这么想着,来到门前,准备用手敲门。哪知,他的手还没有触到门板,门却先开了。伍惠芬笑吟吟地站在门边。
“你”岳峰心头一热。
“听到脚步响,就知道你回来了。”
“你算着我今晚就回来?”
伍惠芬笑了笑,看了看香甜地睡在**的跳跳,道:“跳跳老缠着我,说她一个人睡着怕,非要我来陪她睡不可。”
“唔,这小家伙!走的时候,我要她到她姐姐家去睡几天,她说她不怕。”岳峰笑了笑,问:“那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有睡?”
“你看了外面的大字报,漫画了没有?”
“怎么,你害怕吗?”岳峰问。
伍惠芬低下了头:“我不怕,我怕你……心里慌得很,哪里睡得着。这些人,良心背在背上呵!”陆峰笑了笑。
“你还笑?”伍惠芬眼睫毛上沾着泪花,不解地望着岳峰。
“还哭呀?”
岳峰走进里屋,动情地看了看香甜地睡着的跳跳,用手给跳跳掖了掖被子,又轻轻地走出来了,他突然记起了什么,一边用手往提兜里掏着,一边轻轻地喊伍惠芬:“来来来,给参谋参谋。”
“什么事呀?”伍惠芬答着话,匆匆走过来了。
岳峰掏出一对漂亮的枕套,平平地铺在**,退后一步,瞄着枕套问伍惠芬:“你看,漂不漂亮?”
伍惠芬侧脸瞟了岳峰一眼,脸倏地红了,没言声。
“说呀!干这个,你们女同志是行家呀!”
“看不出,你这个粗人,还长着一颗细心呀!”伍惠芬嫣然一笑,又补充一句:“不过,你动作晚了。”
“晚了?”岳峰不解。
“都准备好了。”伍惠芬点点头说。
“准备好了?”岳峰问。
“嗯。”伍惠芬含情脉脉地盯了岳峰一眼。
“什么呀?”
“别故意逗人了!”伍惠芬佯装生气了。
这实在是冤枉,岳峰的确是胡涂了。两颗心,在两个点上跳动,岳峰去省城之前,向群告诉他,他和放花准备申请结婚,请他做他们的证婚人。岳峰欣然接受,傍晚,当马少一送他走出省局办公楼的时候,心绪沉重,却依然没有忘却这件事。他到离省局办公楼不远的省城最大的百货大楼,选购了这样一对枕套,准备送给向群和放花。伍惠芬那颗心,当然是在自己最盼望的事情上跳动。然而,思想敏锐的岳峰,在这件个人的事情上却迟钝了。
“向群和放花准备结婚了,”岳峰轻轻地说。接着,又感叹一句:“迟开的花朵香更浓呀”!
“你……”伍惠芬知道自己误会了,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望着岳峰。
“这是我准备送给他们的礼物,你看,这要不要得?”
不知怎的,伍惠芬的脸火辣辣的了,是羞愧?还是兴奋?都不是。她是激动。这个粗人,对群众,对下属,有一颗细心!她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享受。然而,这个粗人,对自己实在太粗了!你看,外面贴出了这么多大字报、漫画,都是冲着他来的,他却……唉、唉!我们的事呢?他也从未提一句,叫别人在心里闷呀闷!这个人,真是!
“要不要得呀?”岳峰又问了。
“要得。”伍惠芬点了点头。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骚扰在她的心间。她落泪了。
“你怎么啦?”岳峰看到伍惠芬红润的脸腮上滚落下来的两行热泪,急切地问。
“没什么!”伍惠芬赶忙别过脸抹去眼泪,然后淡淡地一笑,道:“他们真幸福!”
这时,岳峰自然明白伍惠芬的心了,他沉默了。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种难言的苦衷。怎么去安慰她这颗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心呢?勇敢地拥抱她这种爱?明确地表示马上结婚?不行!情况变化太突然了,太复杂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段坎坷的路,不能拖着她往这条路上走。那么,宣布关系中断?不行,这样,带给她的,将是更多的痛苦!生活呵,你为什么这样复杂!岳峰真不知如何来安慰伍惠芬了。
“咱们的事,暂时往心里搁一搁吧!”
岳峰终于这样说了。他只能这样说,不能把伍惠芬尚未知道的事情提前告诉她。他脚步沉沉地朝墙边走去。那里,挂着他下井穿戴的工作服、矿帽。
“怎么?今晚还要下井去?”伍惠芬突然从痴呆中醒过来,惊异地望着岳峰。岳峰刚才说的那句话,在她的心里,掀起了一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的波澜。
“去看看。”
“你……”伍惠芬望着岳峰,落泪了。
“谢谢你,惠芬!”岳峰用热情的、感激的目光望着伍惠芬。
“他们到处糊你的大字报,说你……你却……”
“井下正在闯老窿。不去看看,心里不踏实呀!”说话间,岳峰已经穿好了套靴和工作服。
“那吃点东西再走。”伍惠芬的语调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
“好,好。”岳峰只好依从。
伍惠芬转身进伙房去了,她已经熟悉这间伙房了。老岳在家和不在家的时候,她常来这里帮帮忙。现在,她一手拔掉了炉火的通风塞。顿时,火苗呼啦啦地扑了上来,锅子放到了火上。为了快,伍惠芬从暖水瓶里倒开水下锅。岳峰准备就绪以后,来到了电话机旁,摇动了机柄。他想问问调度室,矿里最近几天的生产情况如何。
“喂,小李吗?给我接调度室……什么?调度室占线?掘进垱头发现石头‘冒汗’,谢一炮正在向调度室汇报!呵!……请你把我的线也插上,让我听听这情况……对!”
很快,谢一炮和调度室的话,一句一句地传到了岳峰的耳朵,渐渐地,他的眉毛打结了,脸色严峻了。他“呼”地一下,撂下了电话筒。接着,一把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去哪?去哪?”伍惠芬追着喊。
“硃山矿井。”
“面条熟了,吃点再走!”伍惠芬急切地喊着,手里端着一碗喷香的面条。
岳峰回过头来,朝伍惠芬感激地摆摆手,然后放开脚步,飞快地走了。那“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全落在伍惠芬的心上。她痴呆地站在门边,望着阴沉沉的矿山夜空。
岳峰飞快地来到了井口。这时,发车的铃声响了。送人下井的矿车,就要在轨道上滑动。岳峰几个箭步冲了过来,爬上了最后的那节车箱。
“老岳!”
岳峰的屁股刚挨到木凳,木凳另一端的矿灯一闪,一只手伸了过来。听声音,岳峰就知道是谁了。
“老罗!”岳峰热呼呼地喊。
“什么时候回来的?”罗先敏问道。
“你先说说,情况怎么样?”
“刚才,谢一炮打来电话,掘进垱头出现异常情况。看来,这最后一道老窿到了。”
“呼隆隆。呼隆隆……”
电机车拉着长长的车箱,在井筒里飞奔。这是铺设双轨电车的大平巷,井巷很大,巷顶上安着一支支防爆日光灯,把宽广的井巷照得通明,如同地下街道般的壮观。
“探水钻?”岳峰问。
“下去了。”
“人员?”岳峰又问。
“还没有撤。”
“好,我们下去看看再研究吧。”
电机车,拖着一节一节矿车箱,在地下街道般的井巷里奔跑着……
“叮叮叮……”
林茵正睡得迷迷糊糊,被窗边的电话铃声惊醒了。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只见路云已经下床,拖着鞋子去接电话了。
对这种深夜响起的电话铃声,林茵有一种特别厌恶的感觉。她不想多去管,听着它却又心里痛。好几次,路云走后,她气愤地抓起电话机,想把它砸烂,然而,每次她都缺乏这最后的勇气,抓到手里,又重重的放下了,不敢往地下丢。
这时,路云穿着睡衣,抖动着身子来到电话机前,他一把抓过话筒,话筒里立即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正是那位“老姑娘”——他心爱的小张。他真想亲昵两句,无奈林茵躺在**,他不好放肆,只好把要说的亲密话儿全压了下来,用平静的声调问:“什么事?”
“什么?”路云突然把说话的调门放高了。眼睛里放射出惊喜的光泽来,“哦,哦。好,好,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撂下话筒,他快步走到床边穿衣服来了。
“哪里去?”林茵问。脸色阴阴的。
“你好好睡吧。”
路云避而不答,穿好鞋子,起身就走了。林茵的脑袋嗡嗡作响。路云开门、关门,一声声全落在她心上。她哪里还能入睡?名义上,他们仍然是夫妻,实际上,他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人家一个电话,就把他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喊走了,去陪人家做晚班去了,让她守着这张空床。她越想越气,越想越火。她真想去喊几个人,把他们从**拖下来,赤条条地捆住,拴到哪棵树上,让全矿所有的人都来看。这样她才解恨。然而,她终于没有勇气去喊人。谁听她的呢?自己,在旁人的心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她知道,自从和岳峰离婚后,多少人在她的背后咒她呀?是自己扑到路云怀里来的。现在,应验了一句话了:木匠做枷,自做自受。
有过体验的人都知道,后悔药是最苦的。此刻,林茵喝上这剂苦药了。往事,不堪回首呵!当年,她和岳峰一起生活的时候,在夫妻这对天平上,她常常还显得沉一些。岳峰在工作中风风火火,在成千上万人的大会上作报告,那般威严,回到家里,他还是十分尊重林茵的。尽管,林茵也有守空床的时候,但是,岳峰是忙碌于工作,她虽然感到寂寞,心里却没有酸味,没有耻辱。
她躺不下去了,慢慢地爬起身来,按亮床头柜上的台灯。一盏孤灯,照着她那张憔悴,清瘦的脸庞,这个曾经使她欢乐一时的家庭里,现在,给她唯一的安慰,只有儿子冬冬了。小家伙长得可爱。每次,她下班后,去幼儿园接他,他远远地伸出两只小手,小鸟一样地向她飞过来。他拉扯着她的衣角,往家里走去。缠着要她讲故事。她肚子里好多好多讲给燕燕、讲给跳跳听过的故事,这时候,她忘了,讲不出了。原先,路云也挺喜欢他,常常抱他,亲他。这些日子来,对孩子也冷淡了。
冬冬睡得很香,响着均匀的鼾声。他幼小的心灵,哪里能够体验到妈妈此刻的苦闷呢?生活中复杂的内容,五岁的孩子当然还不理解呵!在矿务局机修厂工作的路云的大孩子,也常常回家来,可是,对林茵的态度,也大不如前了。以前,“妈,妈,”叫得挺甜。现在,这个字从他口里吐不出来了。她感到寂寞包围着她;苦恼包围着她。
她不甘心在这张**躺着,决计去看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也许,她能喊来人,当场出出他们的丑,解解自己的恨。她穿衣下床,推门出来了。
地上又铺了一层雪。雪夜,不显得黑,近处的房屋、道路,依稀可辨。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扫在脸上,刀削似地痛,她下了屋前的几级石梯,朝铺满白雪的公路上走过来了。已是半夜时分,落下的雪,被北风一吹,结了一层硬壳,路面很滑。林茵刚在下坡的公路上走了几步,便一脚滑去几尺远,“”地摔倒了。
她翻身爬起来,心里的火气更旺了,几乎是小跑着,朝矿部办公楼的总机室走来。一踏上办公楼,她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朝前摸去。
来到电话总机室门前,里面亮着灯,静静的,没有响声。她站立了好大一阵,没有捉捕到一点声音。此刻,摇电话的也少,机台上的信号铃也没有响。
突然,里面传来床铺的吱声。总机房里有一张床铺,供值班的话务员到下半夜没有什么电话的时候休息的。林茵听到这种声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一股热血直往脑门顶上冲。人怕横心,一横心,是什么事情也敢干的。这时,林茵没有去喊人来,就动手“砰砰砰”地擂门了。
里面静静的,没有动静。
“砰砰砰!”
林茵又举手敲门了,越敲越急。
“谁?”里面有人说话了,正是那个“老姑娘”。
“开门!”林茵尖起喉咙喊道。
门开了。“老姑娘”横眉立目站在门前,冷冷地望着林茵:“什么事?”
“路云呢?”林茵问。
“我怎么知道,你守着他还没有守住呀!”“老姑娘”挖苦一句,“砰”地把门关住了。
“开门!”林茵又擂门了。
门又开了,“老姑娘”气冲冲地说:“你要干什么?”
“找路云!”
“你担水找错了码头!”一种女人的嫉妒心使“老姑娘”见着林茵,心头抖动着一种异样的酸苦味儿。她恼怒地又要关门。林茵一脚踏了进去。
“你要怎么啦?”
“看看!”林茵很不客气地说。
“要搜查呀?”“老姑娘”射过来两束挑衅的目光。
“随你怎么说。”
“我偷了你什么啦?”
“偷了我的汉子!”林茵简直要发疯了。
“你!”
这时,“老姑娘”一下扑了过来,“拍”地一声打了林茵一个耳光,林茵还没有来得及还手,就被她一掌推出门来了。林茵毕竟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在那个母老虎似的泼辣女人面前,她不知所措了,她双手掩面,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去。心里,狠狠地想:你神气什么!看你能神气几时!
出了办公楼,她没有回家去,她糊里糊涂乱走着。一会,她踏进了一个空****的大餐厅,方知自己走错了路,忙调转身子往外走来。心里,轰轰嚷嚷,许许多多的念头在闪动,却一个念头也没有认真想下去,她想去喊几个人来,包围着这总机室,把路云和这个“老姑娘”拖出来,捆起来,要是这样,多痛快呀!可是,深更半夜,往哪里去喊人呢?
突然,一串笑声进入她的耳朵,她一定神,只见食堂背后的小餐厅里,亮着灯光。看来,有人正在那里吃饭,她调转身子,风快地朝那边走去了。
她来到窗前,朝里一看,她的心不禁缩紧了。路云在这里!他没有在总机室呀,“哎哟”!难怪那个**那么嚣张呵!这时,杜辛等几张熟悉的脸,在一张餐桌前闪动。桌上,放着几样菜。路云正弯腰在给各位斟酒。
“来,为我们的胜利,大伙再干一杯!”杜辛把酒杯举起来了。
“好,干杯!”
“干杯!”
“哈哈哈……”有人狂笑着,拍了拍路云的肩膀,举头对伙伴们说:“来来来,为我们的路云同志,将荣任书记,干一杯!”
又是一片碰杯喝采的声音。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路云站了起来,摆了摆手,说:“胜利了,我们不要忘乎所以。现在,我们来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把后天这个会开好。后天,汤主任将亲临大会,亲自宣布停止岳峰党内外一切职务检查自己错误的通知……”
站在窗外的林茵,听到这里,身子不由得一抖,险些儿栽倒下来。她赶快扶住墙壁,定了定神,然后慌慌张张地往雪地里走去。
夜,很冷很冷。风,呼呼地怪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