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山中路

第二十七章 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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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茵不知跌了多少跤,终于披一身雪花走进了家门。她嘘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身上的雪片儿,开始融化,浸湿着洁净的花床单。她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朦朦胧胧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冰川、雪山。她深一脚、浅一脚在冰川上奔走,突然,一脚踩下去,大块的冰裂开了,她落入了万丈冰窖。“哎哟!”她一声吼叫,醒了,双手一摸,身上的雪花全融了,浸湿了被单,浸湿了衣裳。她冷极了,全身不住地哆嗦着。

灯没有熄,昏暗的光线,把房间里的摆设模模糊糊地勾勒出来了。“三五牌”挂钟“滴哒嘀哒”地敲着。墙上的几幅画,似乎都在动,给人一种阴森可怕之感。林茵好象又进入了梦境,她一颗心缩得紧紧的。她感到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向她压了过来。她害怕,她慌乱,她恼怒。她有千重的悔恨,万重的羞耻……

“他们又把老岳搞垮了!”

她在心头一声呼喊,坐了起来。此时,满身的雪花,早已无声地化为了水珠,她全然不顾这些。心里轰轰嚷嚷的,响着雷,闪着电,老岳知不知道这消息了呀?她决计马上去找岳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她立起身,又矛盾地坐下来了。身边睡得正香的冬冬,突然打了一个翻身,一脚把被子踢开了。她赶忙给冬冬掖好被子。小家伙“哼”了一声,又睡过去了,继续响起了香甜的,均匀的鼾声。这是她和路云爱情的结晶,甜美的果子,如今变得如此之酸了。路云不喜欢这孩子,冷淡他了,她却依然疼爱着他,而且比过去爱得更强烈了。她感到,迎他来到人世,让他刚开始人生,就尝到这样家庭的苦味,是自己的罪过,当初不应该让他来呵!他去到那种父母恩爱的家庭,该多美呵!冬冬聪明、漂亮、机灵,父母一定会喜欢他呵!可是他投错了胎,来到了这个家庭……她决计加倍地疼爱他,来弥补父亲对他的冷淡。

两行热泪,悄悄地从她苍白的、消瘦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了。泪水里,浸透了她多少悔恨呵!老岳,是一条好汉子。她在泥泞的路上行走了六年之后,总算明白了,自己失掉的,是一个珍宝!他对党来说,是一个好干部;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好丈夫!然而,自己……悔之晚已呵!

“他也许知道了,但我仍然应该去告诉他!应该马上告诉他呵!”思绪一触到这里,脑子里立刻闪动一道电光。自己怎么好见他的面?怎么好开口和他说话?“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自己做的苦果,只有硬着头皮啃了。让耻辱把自己的脸皮磨厚吧!

她立起身来了。依然呆呆地站在床边,没有动,她熟悉的、给她安慰的冬冬的香甜的鼾声,磁铁般地吸着她。她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吻冬冬的脸蛋,终于轻步向门边走来了。

一拉开门,一股风雪,迎面扑来。她不禁哆嗦了一下,连连退了两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雪水浸湿了,冰浸浸的。她重又关上门,拉开衣柜,换了衣服。面前的穿衣镜,把她的姿容照了出来。才短短的几个月,使她苍老了十年!甚至更多!这是生活对她的惩罚。

她披上胶布雨衣,迎着风雪,摇摇晃晃地上路了。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歪歪斜斜的脚印。林茵,在痛苦中渐渐地觉醒。

伍惠芬端着一碗喷香的面条,追到门外。岳峰“咚咚”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一阵风,夹着雪花扑了过来,险些把她手中的碗掀落在地。她叹息一声,准备转身进屋。

“伍姨,叹什么气呀?”

什么时候,钟放花出现在伍惠芬面前。她从广播室回家去,经过这里。正好碰上了伍惠芬送面条出来。

伍惠芬笑笑,岔开话题说:“是放花呀!快进屋坐坐。”

“岳书记回来了?”

“嗯。”

“又到哪里去了?”

“还不是老地方呀。”

“井下?”

伍惠芬点了点头。

“这样的好书记,有人却要打倒他,真是瞎了眼!”钟放花愤愤不平地说,她望了望雪地上岳峰刚刚踩下的脚印,又诙谐地说:“这就是‘走资派’的脚印!这脚印,印在广大矿工的心上!”

“进屋坐坐吧。”

“不了。”钟放花对伍惠芬点点头,“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别担心,岳书记倒不了!”

“你来一下,给你看一样东西。”伍惠芬认真地说。

“什么东西?”钟放花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了。

“你看看就知道了。”

这句话,有魅力,把钟放花吸引进屋了。灯光下,只见岳峰的简朴的床铺上,平平地铺着一对色彩鲜艳的枕套。钟放花一双乌黑的眼睛,倏地一亮,兴奋地说:“伍姨,你真幸福!”

“鬼妹子,你说什么傻话!”伍惠芬的脸刷地红了。“这是老岳从省城买来的,准备送给你们的。”

“真的?”

“是呵!你刚才的话,应该是由我说的呀!你真幸福!”

“看你,”钟放花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了。

“好看不?”伍惠芬指着枕套问。“他是个粗人,不会选这个呀!”

“不!好看极了。”钟放花连忙说。

“那么,满意啰!”

钟放花连连点着头。

“新房布置好了?”伍惠芬轻轻地问。

“伍姨真鬼!”钟放花头一甩,笑了。

“对伍姨,还保密呀?”

“嗯。”钟放花把笑声关在嘴里,喜孜孜地望着伍惠芬。

“不提前下通知,到时候可没人来吃糖呀!”伍惠芬笑眯眯地说。

“那我们交换个条件。”钟放花的心机灵地一动。

“什么条件?”伍惠芬预感到什么了,目光里露出了几分警觉了。

“你们呢?能不能提前通知我呀?”钟放花开始反击了。

“死丫头!”伍惠芬嗔了一句。

“怎么?不敢交换了吧?”放花的嘴巴真厉害。

伍惠芬沉默了,思绪在奔腾。钟放花的脸上,挂上了胜利者的得意的笑容。这时候,林茵从坡道上下来,穿过了水泥球坪,披一身雪花,来到了这个亮着灯光的窗前。临近窗边时,她把脚步放得更轻了。她想窥视一下,看老岳在不在?她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一路上,她左一思,右一想。见到老岳,如何开口,如何动作。第一句话,怎么说。要是老岳不在,只有跳跳,她当然轻松些,自由些,她把事告诉跳跳,让跳跳转告她爸爸。但是,她觉得这样令人不满足。她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如果岳峰不在,也要跳跳去寻他回来,她一定要亲自把这事告诉他。也许,老岳已经知道了,但他觉得自己这样做,能减轻她心头的痛苦。她真想见一见岳峰,俩人单独地在一起坐一坐。哪怕场面再难堪。

房子里没有动静。时候已经不早,父女俩自然已经睡了。林茵在心里这样想。这些天,她一直病休在家,偶然出来走走,也没有看到什么。刚才,她从宣传长廊前经过,又看到了当年使她丧失和岳峰一同生活下去的信心的那些大字报、漫画。不知怎的,如今见着它,她不是毛骨悚然,而是心头愤然。她粗粗地扫了一眼,就朝岳峰的宿舍走来了。

窗帘上,两个人头在晃动,好象都是女的。一个是跳跳,另一个呢?伍惠芬?一想到她。林茵的心里,涌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不全是女人对女人的嫉妒,当然也不能说一点嫉妒也没有。那么,更多的成份是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她终于把脸悄悄地凑近窗边了。透过两扇窗帘中的缝隙,她看清楚了,是伍惠芬和钟放花。岳峰不在。跳跳已经睡在**了。夜这么深了,钟放花来干什么呢?伍惠芬已经住到这间房里来了吗?老岳不在,跳跳睡了,房子里又有她们俩个,怎么办呢?敲门?回去?都不行。林茵作难了。

“伍姨,你说呀!”

突然,钟放花在屋里说话了。

“唉!”

伍惠芬长长地叹息一声。

“你不爱岳书记吗?”

“傻话!”伍惠芬动气了。

“那你叹什么气呀?”

一阵沉默。林茵的心跳也加快了,她想听到伍惠芬下面的话。她屏住呼吸,等着。

“放花,你没看到那些大字报、漫画!”

“那是什么玩艺呀!全是诬蔑!你害怕了呀?”

“我才不怕!”

“那……”

林茵的心砰砰地跳着。这是她曾经经历过的生活。现在,伍惠芬怎么对待这件事呢?按说,她好办。她和岳峰没有结婚,只不过是相好而已。说断就可以断呀!

“他害怕了。”伍惠芬轻轻地说。

“岳书记害怕了?”

钟放花一惊,林茵也一惊。这不可置信。老岳,在这八、九年的动**中,哪一次害怕过呵?

“真的。”伍惠芬肯定地说。“他担心自己第二次倒台,怕我跟他受苦。”

“那你打算怎么办?”钟放花关切地问。

“我,想过好多回了。”

“是……?”

“如果他真要重新下台,我更应该跟他一起过。”

“为什么?”钟放花问得更加急切了。

林茵的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她怕听到下面的话,却又想听到下面的话。她似乎已经知道,伍惠芬将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伍惠芬,好象是立在她面前的一面明镜,照出了自己丑恶的面貌。真的,她害怕听到下面的话了。她的身子在寒风里抖动着。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她的身上。

“这是没良心的人害他呵!他是好人!放花,你说呢?”

“是的,他是好人。”

“我们都长了眼睛,看得清好、坏。不能听别人瞎嚷嚷。别人嚷他是走资派,你就信他是走资派。自己的眼睛哪里去了?”

“当年,林茵却离开了他。”

放花的这句话,有如一把尖刀插进林茵的心。房间里静下来了。窗帘上的投影,呆立着,没有晃动。三个人的心里,都在卷动着一场风暴,生活,出给这三个人的考题,她们都用自己的心灵,用自己的行动,交出了不同的答卷。有人心地坦然,有人惭愧万分;有人受人称道,有人遭人指摘……

“我敢说,”伍惠芬又说话了,“当年,林茵离开他,绝不是相信了那些人的鬼话,认定岳峰是坏人。”

“那么,是什么呢?”放花问。

“恐怕是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压力。”

“那你?”

“我不怕!”伍惠芬坚定地说。“他受了这种错误的打击,心里是不好受的。他需要从家庭得到安慰,他需要一个温暖的家。我文化不高,帮不了他别的忙,但我可以信任他,从生活上关照他,可以和他站到一起!”

林茵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接受审判,她无法答辩。风雪里,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她再也不好在这里挨下去,悄悄地移动脚步,往雪地里走了。厚厚的积雪,被她踩出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她要到哪里去?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她不知道。她的身子在雪地上跌跌倒倒,她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变软了。

“不!不能走!”

她突然在心里痛苦地呼喊起来,应该找到老岳,告诉他,告诉他……从伍惠芬的话里听来,老岳还并不知道他后天就会下台呀!

她又转过身去,朝刚才站立了好大一会的门边走去了。她想,不管怎么样,要尽快找到老岳,或者,尽快把话转给老岳,让他有必要的思想准备,让他……

“砰砰砰!”

她再也没有犹豫了。一走到门边,举手就敲门了。

门开了。她披着厚厚一身雪花走了进去。

伍惠芬和钟放花突然见到她,一齐怔住了。好一阵,伍惠芬才走了过来,一边用手帕打着她身上的雪花,一边轻轻地问她:“有事?”

“有,有!”

林茵疯了似的,痴呆地连连点头。刚才想好的许多许多的话,一句话也记不起了。此刻,她嘴皮子连连动了几下,吐出口来的,却又是那一个字:“有,有。”

“什么事?快说。”伍惠芬安慰她。钟放花站在一旁,看着她这副模样,顿觉好笑。她赶忙转过身去,用手捂住嘴巴。

“他,他……”林茵说话都哆嗦了。

“谁?”

“跳、跳跳……”

“睡了。”

“跳、跳跳……”

钟放花真想笑了。她咬着牙齿,使劲把笑声关在喉咙里。伍惠芬老练些,她知道林茵这么晚跑来,如今又是这么一副模样,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于是,按林菌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跳、跳跳他爸……”

林茵接过热茶,急切地问伍惠芬。

“他,下井去了。”

“什么?”

“今晚刚从省城回来,又下井去了。”伍惠芬说:“他那个脾气,你还不了解呀?”

林茵不知如何往下说了,一时间呆呆地立着。

“快说呀!”伍惠芬沉不住气了。

“说呀!”钟放花也来催了。

“他、他……”林茵目光呆傻地说。“快、快喊他回来吧!”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清楚呵!”伍惠芬紧紧地抓住林茵的手。

林茵没有说了。她不愿意把这么一个消息这么快地告诉面前的这个女人。这是一个好女人呵!

林茵转过身向门外走去了,她朝飞龙河岸走去了。她决心去喊燕燕,去见她最怕见的女儿。让她去把她爸爸寻回来,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伍惠芬和钟放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两人对视一下,伍惠芬说:“不能儿戏。林茵这个时候跑来,一定有事,放花,我们分头去找吧。你去喊铁大伯,我去找李八级,一起到井口会面吧!”

“好!”

两人飞快地出来了。两双脚板,踏破一地新雪。

“砰砰砰!”

林茵摇摇晃晃来到一栋房子前,扬起拳头重重地擂着门。

“谁?”屋里,有人问。

“砰砰砰!”

林茵没有答话,又是一阵急急的擂门声。

门终于开了,一个大汉穿着一身睡衣,冻得发抖地出现在门口。显然,他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他见到林茵这般模样地站在门边,奇怪地问:“什么事?”

“我,我找燕燕的家。”

“呵,错了,她在上面那一栋。”大汉仰头一笑,把门关合了。

这个星期,燕燕做零点班。闹钟按时把她闹醒来了。她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吻了吻熟睡中的雀雀,翻身钻出了热乎乎的被窝。她刚刚把工作服穿好,门就被“”地擂响了。

“火妹子,吵什么,来了。”

燕燕以为是她的学徒妹子喊她来了。见擂门擂得这样重,没好气地说。她扣完最后一个领扣,把头发往后一拢,来开门了。

门一拉开,她怔住了,燕燕来到这里生活几年了,林茵是头一次上这里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来到了这个多年想来、却又一直没有来的家门前,而且敲门敲得那么猛,那么急。由此可见,生活中的一切事情,只要有勇气,都是可以干的。

燕燕惊异地望着立在门边的妈妈。她,披一身雪花。头发散了,搭在肩头上。脸色白得可怕。有什么事,为什么这时候闯到这个她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进来呀!”

她终于邀请这个自己不尊敬的妈妈了。林茵没有进门来,她急促地说:“你快、快一点!”

“什么事呀?”

“开车去把你爸爸从井下接出来呀!”

“爸爸?”

“嗯。”

“他回来了?”

“嗯。”

“你说谁?”

不知怎的,燕燕突然想起了那个路云,她感到厌恶,这么问。

“老岳,岳峰!”

“怎么了?”

“他、他、他们要撤他的职了。上面的通知……”

“这,是真的?”燕燕一把抓住了林茵的手。多少日子来,她没有抓过妈妈的手了呵!

“真的,后天晚上就开大会宣、宣布。”

听林茵慌乱地吐出这句话,燕燕就一脚跨出门来,飞快地向井口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