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镇子虽然只有二十几家住户,却因气候宜人而颇具盛名。它的两旁群山绵延,被树木裹得很是严实;中间窄窄的开阔地上,茂密地长着青青的羊齿草和一些只有当地人才能叫出名字的野花,还有各种飞禽,它们振翅飞翔,聒噪着落在草地上觅食,镇里的人从不去伤害它们。镇子正中间有条东西走向的宽广笔直的土路,它直插进东面的查松山山嘴便不见了,当地人的房子就修在道路两旁。镇南面的房子后流淌着一条细瘦的、浅浅的小河。无论是冬季的严寒,还是夏日不止的暴雨,这条河水从未干枯,也未泛滥,它温存得像个女人。
一个秋月高悬的晚上,突然从河边传来了震心碎肝的笛声。它合着潺潺的水声溢满了镇子静寂的上空,如泣如诉,特别凄惨。
“唉,这男人。”嘎巴用手指挠挠头说。他的女人往火炉里丢块青冈木,噘嘴瞪了他一眼,嘎巴吐出一口浓痰,用粗裂的手抹下嘴。笛声此刻变得尖锐无比,呼啸着涌进嘎巴的耳朵,震得耳膜都快裂了。嘎巴从简易的木板**站起,弯躬着身向房门口走去。“嘎巴。”梅朵苍白无力地喊了一声。嘎巴收住脚叹了口粗气,油灯的光惨淡地照在他单薄的背脊上。嘎巴拉开房门时那笛声已沉寂,月光透过稀薄的雾沐浴着树林和村镇,一切又复归寂静。
嘎巴来到小河边,看见笛手正用左手托着下巴,蓬乱的头发在秋风的吹拂下微微抖动,脸色苍白。
“次塔,回家吧。”嘎巴的声音把笛手次塔从沉思中拽了回来,目光忧郁的眼里噙满咸涩的泪水。
“秋夜真冷。”嘎巴又若有所思地说。次塔将手中的竹笛扔进河中,双手抱住头,肩膀一颤一颤的。嘎巴弓着背把手伸进次塔的腋窝下,次塔顺从地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的木屋。嘎巴站在那里,让冷风吹打自己,直到骨髓里头都觉得疼痛时,才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开。
“他还这样?”嘎巴一进屋梅朵就问。
“没一点改变。”他说。嘎巴向火炉边走去。
梅朵双膝跪地,将火炉上的水壶提下,火舌腾地蹿得老高,屋里一下亮了起来。这亮光照在嘎巴古铜色的面庞上,他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几下。梅朵往火上架好铝锅后拍拍膝盖,漠然地说:“次塔的老婆真的是跟那个司机跑的吗?”
“是的,是的。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嘎巴烤着火,不耐烦地吼道。
“你动火干啥?”女人绷着脸,声音硬邦邦地问。嘎巴没说话,起身离开火炉,身子倒在木**仰躺着,稍一动弹床便吱吱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怎么不去找呢?”梅朵接着问。
“为何一定要找回来呢?”嘎巴懒懒地躺在**反问道。
“因为是自己的女人呀!”她困惑地回答。
嘎巴吐出一口浓痰。“你不懂男人的心。”他带着厌恶的语气说,然后屁股对着女人睡去。
“我不懂?你们男人离不了我们女人,因为你们难耐寂寞,是为了发泄。可过了这一节,我们对于你们只是头使唤的牲畜,你们可从不懂得怜惜。”梅朵说完,心里感到一阵舒畅。虽然她才二十出头,繁重的劳动使她显得疲惫不堪,看上去足有三十多岁。嘎巴没理会她的话,脑子里在想一些让他困惑的事情。梅朵把火炉里的火熄灭掉,吹灭油灯,然后摸黑走到嘎巴的床沿。
此时四周寂静无比,连狗的几声狂吠都显得极其刺耳。梅朵温暖的身子一靠近,嘎巴的欲望燃烧起来,他紧紧地搂住梅朵,女人此时酥软、柔顺,就连那喘气都令他颤栗。他这才猛醒到有了女人,日子才会过得实在。
林场
随着雾霭的升腾,渐渐露出参差错落的木房和那条直挺挺的土路。几头牛晃动脖颈上的铃,拉开了这镇子新一天的序幕。这清脆的铃声传到次塔的耳朵里,他在**将疲倦的身子翻转过来,目光暗淡地瞅着木窗里射进来的亮光。次塔磨磨蹭蹭地从**爬起,提着裤子,光脚跑出去方便。外面草尖上的露珠,使他从脚跟到后脑勺的神经彻骨的痛。他匆匆跑进屋,耷个脑袋钻进被窝里。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张看不到木纹的黑床占据了较大的空间,屋中央摆着三条腿的铁炉,上面有黑乎乎的铝锅,旁边还横七竖八地丢着一些干柴。此刻这房子里冷森森的,毫无暖意。
外面开始有人走动,并不时传来叫喊声。
一缕阳光从木窗外照射进来,恰好光柱落在铁炉上。次塔的房门“吱呀”地开了,嘎巴的半个脑袋探进来,喊道:“喂!”声音带点沙哑,但响亮。次塔支棱起耳朵,没有应声。“喂!”又喊了一声。次塔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啥事?”
嘎巴跨进门槛,一脸兴奋地说:“次塔,我要到松瓦林场去干活。你去吗?”他说完屁股坐在地上,两腿勾拢,接着又说:“能挣好多钱。”
“有了钱又怎样?”次塔无力地从被窝里探出半截身子说,开始在枕头边寻找破旧的衬衣,套在了身上。
“有了钱可以买粮食,买牛啊。”嘎巴坐在地上,引诱似地对他说。
“有了这些又怎样?现在只剩下赤条条的一个我了,挣钱做啥!”他说话时的表情冷漠而残酷。
嘎巴识趣地没有再开口。两个人耷拉个脑袋沉默着,到后来还是嘎巴从怀里取出一支竹笛,递到他的眼前。
“吹支曲子吧!”嘎巴央求道。
“我不吹。”
“这一去可能要半年多,这段时间再也听不到你的笛声了。”
次塔眉头皱了皱,吁口气,把竹笛接了过去。他用舌头舔舔干巴巴的嘴唇,将笛子托到唇边。次塔嘴里轻轻吹出的气,顷刻间化成柔美的音律从笛孔里飘出。这声音是他感情的泄露,是他赋予了它鲜活的生命,使它们活跃起来。这里面有声嘶力竭的呼喊,有咄咄逼人的指责,有冷冷的嘲笑,有疯狂的爱恋,有悲痛欲绝的哀伤。旋律悠悠扬扬地飘进耳朵里,震**着心灵。一曲完后,两个男人沉下脸,默默无语。
嘎巴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次塔,两人相视片刻,次塔的头低垂下去,用一种无奈的声调问:“松瓦林场还要劳力吗?”
“要,要的。”嘎巴急忙应和。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们一同去松瓦林场,也好有个照应。”嘎巴说完起身离开了次塔的房子。
斧头每砍在树上便有响亮的“空——空——”声回**,还有一片片雪白的木屑飞溅在砍伐者的脚前。次塔往手心里吐了吐口水,抡起斧头砍伐一棵硕大的松柏,他的脸上被汗水留下了一道道线。太阳毒花花地正当头,灼得人汗如泉涌。次塔干脆脱下被汗渍侵蚀后变黄的衬衣,用它胡乱地抹了把脸,而后甩在地上,古铜色的身子上沾着一些细碎的木屑。“空——空——”的声音夹着伐木工演唱的情歌,回**在松瓦林场的上空。
在一个美好的夜晚,
我坐在芬芳的桃树下,
但昏睡使我错过了良机,
没有把桃子吃到嘴里。
……
演唱的声音朴实自然,伐木工们用歌声驱散着疲劳,用歌声使自己忘却繁重的劳动。
一声哨响,伐木工们收拾工具,陆陆续续来到烧茶的地方。这儿有一条清澈的水从山上的树林里流泻下来,伐木工们用这水洗净脸上手上的汗渍,然后从包里拿出糌粑袋子和木碗开始吃午饭。伐木工们喜欢围着火堆坐,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些无聊透顶的笑话,午饭是在一片嘈杂声中进行的。吃过午饭,他们还要喝一会茶。茶喝完,又得提着砍伐工具继续工作。休息对于他们来讲是种奢侈,因为他们长年累月地惯于劳动,惯于同艰苦的自然环境抗争。要是稍微懒惰一下,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太阳从西边的山头落下去时,一片橘红色的晚霞炽炽地燃烧着,还有徐风缓缓吹来。伐木工们扛着砍伐工具,唱着清丽的山歌,循着一条“之”字形的山路下去。嘎巴不知何时走到了次塔的背后,他困乏地说:“次塔,吃饭去。”嘎巴的左肩上扛着一把斧头,身上是褪了色的破烂衣服,脚指头毫无顾忌地从球鞋里露出。次塔弯腰拣衬衣抖了抖,跟在嘎巴的屁股后面。他们循着山路下去,走到较缓的陡坡,穿过平地上堆放齐整的一座座木头堆,来到砍伐者的营地。这里有一排门朝东的简易木排房,共有四间。他俩把斧头立在第三间房门口,进入房子里光线黯淡,有股难闻的汗臭和脚气味。
“回来了?”一个着草绿色军装的男人问道。
“回来了。”嘎巴回答。问话的男人用扁担挑着两个空桶出去了。屋里还有六个男人,有的困倦地躺着,有的斜靠着木墙抽烟。
“唉,强巴这人心地真善良。”桑布嘴里嚼根火柴棍说,他是在说刚才出去挑水的男人。
“当了两年兵落个残疾回来,谋到这么个美差也值得。”另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插话说。
“我出力挣的钱也没他多。这儿他只要动动嘴皮子,使唤我们就成。”嘎巴说。
“这都是个人的造化呀。”
“在这我天天都能梦到自家的老婆。”桑布抱着脑袋说。
“男人都他妈的贱,稍安静下来脑瓜里就想女人。”
“可这深山老林里哪有女人?”
“要是有个烧茶的女人,那该多好。每天都能看看。”
伐木工们七嘴八舌地谈论个不停。次塔听着这些从各镇雇来的伐木工的谈话,找了个能舒舒服服地伸脚的地方躺下。次塔现在没兴趣谈女人,只想静静地休息。
“茶熬好了,大伙吃饭吧。”强巴从门口带着歉疚说。
吃罢饭,在一盏微弱的油灯底下,伐木工依旧谈论着女人。女人对于砍伐者来说,是一种既神圣又低贱的东西,是他们永恒的话题。谈论女人能解除疲劳,同时在心灵深处唤醒某种渴望。女人还给他们的单调日子点缀几朵明丽的亮光。伐木工们谈着谈着有的先睡过去了,剩下的叹着气,情绪低落地用被子蒙住头,强行自己入睡。
日子过得也真快,劳动、睡觉,再劳动、再睡觉,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中,秋分时节悄然到来。这天从各镇雇来的伐木工们在绵绵细雨中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松瓦林场。整个林场沸沸扬扬,骂人的话、交谈的声音、开怀的笑声充斥在林场的各个角落。嘎巴淋着雨,在人群中寻找次塔。中午时分雨停了,阳光从云层后面露出灿烂的笑脸,把暖人的光芒照射过来,砍伐者们忙着把被子、锅、壶什么的往外抬。嘎巴在这群健壮的人中显得一点都不中用,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又绕林场转了一圈,但没有寻到次塔,只好自己上了车。嘎巴坐在货车顶上,心里微微感到不快。车子缓缓地开向大路,车上的人们使劲地挥手向强巴告别,强巴也脱下帽子拼命地挥舞。
此时,次塔却在林子的最深处吹着竹笛,手指灵巧地在笛孔上雀跃舞蹈。听到汽车驶离林场的声音,次塔抱住头尽情地哭泣。他的心里挥之不去的是她的身影,他想到一个男人被女人抛弃时,男人感到的是自身的无用和渺小,这时才可以看清自己的面目,这时男人才会产生强烈的自卑,当着别人的面抬不起头来,有时莫名地变得神经兮兮。最难耐的还是孤独,只能不停地通过回忆来安抚心灵。
夜幕降临后,次塔下山回到了伐木工的营地。
林场变得太寂静了,一盏灯洒下凄惶的光亮,让人徒然伤感。次塔走进房门,看到坐在火炉旁边的强巴。次塔看到他的背影,就想这个男人也许有跟自己相同的不幸遭遇,怜惜感悄然跃上心头。他走过去坐在了强巴的对面。
“回来了?”强巴问。
“回来得太晚了。”次塔歉疚地说。
“我等你好久了。先喝杯热茶吧。”强巴对湿了一身的次塔说。
“都走了?”次塔坐在火堆旁,脱下上衣拧水,随后擦脸。
“直到开春,松瓦林场就只剩我们俩了。”强巴用木棍戳戳火,火星在升腾。
“你有几年没有回去?”次塔问强巴。
“今年的话已经有四年了。”
“哦!”次塔盯着熊熊燃烧的火,心情沉重了起来。
强巴往火堆里丢了一块木头,绾起裤腿露出了被火烧伤的细瘦的腿。“被火烧的。为了这个拉姆嫁到了别的镇子。”强巴的语调平静得令人吃惊,次塔茫然地望着他。“这事我第一次对外人说。”
“是吗?”次塔尽力让自己不激动起来。
“听说你的女人也跑了。”声音很低沉,像是憋足了劲后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因为太穷,她跑了。”
“你恨她吗?”强巴点燃了一支烟。
“恨?嘿嘿,我只怪自己没有能耐。”
“……”
很晚时他俩顶上门睡觉。
第二年来春又来了一批伐木工,这群人里却没有了嘎巴。伐木工的日子跟先前一样单调,上山砍伐,回来津津有味地谈论女人。
经强巴的安排,次塔不用上山砍树,而是指挥装车。在松瓦林场干活的三年中,次塔暗暗督促自己,一定要攒钱。他待在林场拼命地干活,省吃俭用,后来兜里确实存上了一千四百块钱。他用一块红布把钱裹得严严实实,系在自己的腰间。无论睡觉还是上工,这块红布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
第三年的秋分时节,他把破烂的被子捆好,怀着依恋的心情告别了与他共度三年的强巴,告别了松瓦林场。
酒馆
镇子里的土路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两旁破败的木板房紧紧相连,荆棘围城的篱笆绕着农田,次塔感到镇子的面貌依旧如故。他用手握住落满灰尘的门锁,心情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再一次深感自己的孤独。他打开房门,把被子丢在那张旧**,动手收拾房间。
雾徐徐飘落,它轻盈地罩住了镇子,一辆辆往返的车子亮着幽灵般的车灯匆匆趱赶路程,它们搅碎了镇子的幽静。次塔点着油灯,铁炉里烧起了熊熊的火。嘎巴和镇子里的六个男人带着自酿的藏白酒跑到次塔家里,他们围着火炉盘腿而坐,喝了一阵酒后大伙的谈兴渐浓。
“我在林场憋的,一安静下来就想家。”嘎巴大口饮酒的同时不失时机地插话。
“所以你在林场只待了半年。你这可不是想家,是你的那截东西饿得哼哼叫吧?”众人哗然大笑。
“我怎么能让家里的‘母牛’饿着。”嘎巴又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还是让次塔给我们吹一首吧。”
次塔没有推辞,他把酒杯端起抿了一口,嘎巴早已站起拿来了笛子。次塔吹出一首旋律伤感的曲子,旁边的多尕扬起头唱到:
不想下雨,
就别乱起彩云;
不想跑马,
就别牵出马来;
不想恋爱,
就别故作姿态!
曲终笛声止。人们又喧哗,粗俗的玩笑、骂人的话语、朗朗的笑声在房子里飘**。
“你挣到钱了吧?”普拉小心翼翼地问次塔,好像他这一问会伤及次塔一样。
“是挣了点。”次塔爽朗地笑着回答,一丝笑意浮现在嘴角。他动手从腰间取下那条裹钱的红布,众人的眼里闪着绿光,贪婪地盯着那块布被层层掀开。当面值十块和五块的一叠钱显现在眼前时,响起了一片啧啧的惊叹声。这群男人简直把他视为一位凯旋的英雄了。
“有多少?”声音极细,缺乏底气。
“一千四百。”
“哦,这么多!”男人们脱口而出。他们现在没有兴致喝酒了,既羡慕,又莫名地产生一丝嫉恨来。男人们不再向先前一样吵闹了,无形中他们和次塔有一种距离感。
次塔腰缠大钱的消息在镇子里传开了。男人或女人每遇到他都要亲昵地打招呼,镇子里的几个老太婆也来给他提过亲。次塔这才知道钱是个多么美妙的东西,它使你受到爱戴,那么多人愿意嫁给你,满镇的人都仰视着你。他本人感到洋洋得意,有些飘然了。晚上回到家,次塔躺在**脑袋一直运转。他想:钱不能老缠在腰间,应该让钱生钱。最后他决定要按照松瓦林场的强巴曾对他说的那样开个商店。决心一下,他不声不响地付诸行动。先是跑到县城办理了所有的证件,还进了许多日用百货,然后叮叮当当地在沿路的墙壁上凿了个小窗子,上头挂起了“利民商店”的店牌。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醒目。镇里的人稀奇地凑到窗前议论纷纷。次塔坐在里面沉醉在幸福中,脸上是得意的表情。他的眼睛闪闪亮着光,用挑逗的声音逗人们买东西。
次塔卖的生活用品在镇子里很走俏,有时买东西的人没钱的话,他允许用青稞或草药来交换,有时甚至赊账,可这仅限于几个要好的朋友。时间一长,镇子里的人看到他的富有,就开始在背地里骂他,说他黑着良心赚钱,死后必入地狱。也有的说,他从林场带来的钱不干净。这些不满的议论传到了次塔的耳朵里,他却装聋作哑,用他那虚伪的笑容和憨厚的声音招揽生意。镇子里的人骂归骂,但谁都不愿掏车费到县城去买东西。
两年过后,县上决定在镇子里开个木材加工厂,随之迁移过来了一大批人。其中有几个人瞅住这儿是交通要道,便连着居民的木房盖起了木板屋。他们先是让自己的家属开馆子,以后便陆续开起了汽车修理店、商店、茶馆、旅馆。镇子开始活跃了起来。往返的车子都要在镇上停下,不是吃饭,就是买点香烟、饼干之类的东西。镇子里的年轻人争着模仿城里人穿牛仔裤,戴墨镜,有的蓄起了长发。次塔的生意不如以往红火了,他皱起眉头愁了几天,最后打定主意开酒馆。
择个吉日,他备上上等的哈达和一百元钱,雇马向拉长镇喇嘛庙走去。经过半天的跋涉,他到了拉长镇的喇嘛庙。当次塔向僧人陈述自己的想法时,僧人眯上眼,一副憨态相来倾听。陈述完后,僧人问次塔的生辰属相,他把两只骰子放在右手掌心里,手握成拳来回晃动,嘴里不住地吹气。僧人再把骰子扔进面前的木碗里,骰子蹦跳几下后静静地躺在木碗里。僧人看着点数,翻弄经书,找到要找的页码,边念边讲解。次塔把哈达和钱献给了这位僧人,虔诚地双手合掌,连连说:“谢谢!谢谢!”
“这是上中等的卦,你回去后一定要念诵一百遍‘无碍道’,一切会顺利的。”
次塔告别僧人,一路上喜色挂在脸上。他骑在马背上,在幽静盘桓的山路上扯着嗓子唱起了歌:
我和心爱的伴侣,
如能在一起行走,
即使鞋子没了后跟,
也愿蹒跚在她身后。
……
没过几天次塔的酒馆开张了。开张的那天酒馆里坐不下人,他从邻居处借来木凳摆在外头,还是有好多人站着饮酒。人们注意到次塔的手上盘绕着一串念珠,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人们散去了,次塔关上酒馆的门,一个人在汽灯的映照下端端地坐着。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触,半似喜悦,半似伤心,泪水潸然而下。现在他不愁吃、不愁穿了,可他的心里一直丢不开抛弃他的老婆。他爱她、挂念她,这种爱到最后伤害的还是他自己。次塔去拿竹笛时,正好在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这面孔好粗糙,眼睛里闪现的是疲惫与焦躁,长短不等的胡茬粗硬地长在面颊和前颈上。他的心揪得很痛,没有想到岁月已经把他摧残到这般模样。他淌着泪吹起了竹笛,笛声幽幽地在寂静的夜里活跃,它似飞翔的萤火虫耐不住寂寞,是一种遐想,一种梦,一个无法了断的情感。
尼玛
一到太阳正当空,次塔的酒馆里便有人谈天说地。年轻人嘴上叼的是纸烟,年长的从兜里掏出鼻烟盒,往拇指上倒点鼻烟粉,津津有味地吸进鼻孔。地板上满是烟锅巴、鼻涕、浓痰,交谈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有人“刷”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边解裤带边出酒馆,未了管你路上有没有人,把那截东西对准墙角“哗哗”地撒尿,屁股撅撅又进屋;有人用火柴棍从酒杯里捞出掉进去的苍蝇;有人歪着脑袋掏耳屎;更多的却是在听醉鬼扎巴胡吹。次塔收好酒钱,也要跟着酒客听那从未听说过的新奇事情。嘎巴每天都要过来帮忙,他不计报酬,但他喝的酒是免费的。次塔也有几次连酒钱都不收,自己也跟着他们喝醉了。
经梅朵和嘎巴俩人协助,次塔从不远的镇子里雇请了一个叫尼玛的寡妇来帮忙。尼玛的到来让次塔轻松了许多,他只顾酿酒、收钱,其他的事一概不用管。这寡妇虽年近三十,却风韵犹在。她的面庞十分白净,丰满的身段和咯咯的娇笑声特别诱人。她真像她的名字尼玛(太阳),照得这镇子里的男人们暖暖烘烘的。无论是年少的或年长的,都怀着各自的目的,一个劲地往酒馆跑,顿时酒馆的生意兴隆,酒客也愿意毫无顾忌地把钱花掉。
“次塔,这儿来一壶酒。”
“这儿来一塑料桶的藏白酒。”
“尼玛,来倒酒!”
一屋子的烟雾和嘈杂声,把酒馆填得满满当当。尼玛在这边坐坐,那边陪陪。有的人会伸手摸一下她的屁股蛋,有的把脸贴一下,有的悄悄倾诉爱慕之情。尼玛把这一切当成醉酒后的失态,总是笑盈盈地迎接这一切。午夜时候,最后一批酒客踉跄地走出酒馆,柜台里次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酒桌上杯子乱倒,地上洒着一地的酒。尼玛把酒杯一一收起,放进盛水的盆子里,拿抹布擦洗桌子。事情全干完,才把迷迷瞪瞪的次塔叫醒,他临睡前要结算一天的收入。尼玛走进旁边的房子里,用木头顶上门,自个睡觉。
过了半年,也就是农事刚忙完,从县城里来了一辆崭新的丰田车。这车停在次塔的酒馆门口,车上下来两个瘦高的男人,腋窝下夹了个公文包。他们刚把脚迈进酒馆的门槛,便被里面的吵闹声给吓倒了。
“这不是县委的大秘书吗?”扎巴喊了起来。
“哪个是次塔?”秘书斯斯文文地问道。
“柜台里的那个人就是。”
人们满心期待地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酒馆安静了下来。次塔脸色灰白地从柜台后出来,走到了秘书面前。
“你就是次塔?”秘书问。
“我就是。”
秘书从腋窝下夹着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了他。次塔抖着手接过来,看到上面有一对开屏的孔雀。
“这是请柬。县里请你去参加致富能手表彰大会。”
“哦!”酒客们又高声嚷叫起来。
“后天一定要赶到县里。”秘书说完走了出去。次塔却愣神地看着手里的请柬,直到有人跑过来抢走次塔手里的请柬,他才如梦初醒,急忙跑出酒馆,县里来的丰田车早已不见踪影。
那夜酒馆的门早早地关上了。酒馆正中央的梁上垂下来一根铁钩,上头挂着的汽灯,把酒馆照得亮亮的。
“把胡子给刮了,换上干净的衣服。”尼玛坐在酒桌旁,帮他缝补衣服。
“不会搞错吧?”次塔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错。他们要找的就是你。”
“那也是。”次塔喝口酒,拨弄着手里的念珠。“你一个人行吗?”次塔的手停下来,望着尼玛问。
“以前不也是你一个人开着吗?”尼玛反问道。
“你要注意那几个粉头油面的小子,他们心术不正。”
“我知道。你先睡吧,明天还要到县城呢。”
尼玛一针一线地缝补他的衣服,她要让次塔体面地站在人群中。
次塔一走酒客来得更猛了。同时镇子里的女人们诅咒次塔的酒馆和尼玛,有的发誓说要割掉尼玛的鼻子,有的说要揍她个残废。尼玛只要一出门,就受到那些女人的白眼和唾骂。尼玛忍气吞声,低着头走过去。
次塔走后的第五天,临近傍晚时他回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奖状贴在酒馆最显眼的位置上,还给酒客大讲特讲县城里遇到的事情,扎巴连插嘴的机会都得不到。尼玛看着次塔这么兴奋,心里欣慰不已。
次日,尼玛跟次塔结算了这几天的账,提出要回镇子去。
“是开的钱少了?”次塔惊讶地问。
“不是。只因我把这镇子搅得很不安宁了。”
“不是你,是我的酒馆。”
“是我,因为男人们都是冲着我来的。”
“你能嫁给我吗?”
尼玛听到这句话,呜呜地开始哭泣。次塔在一旁自斟自饮,一副莫不相干的表情。等尼玛的哭声止住,他再一次问道:“能嫁给我吗?”
“你会对我好吗?”
“会的。”
尼玛又呜呜地哭开了,次塔走过去,把她揽进胸怀里。
入冬后他们俩扯了结婚证,过起了夫妻生活。酒馆的生意随着季节也变得清淡,他们有了更多的休息时间。
到了来年的开春,以前跟次塔一同待在林场的桑布突然来找他,这让他又惊又喜。两个人饮着酒,谈过去的岁月。谈得投机之时,桑布露出一脸的难堪相:“现在活着真难呀!”
“这话怎么说?”次塔追问一句。
“没有钱,只能守着清贫。想做生意,又没有资金,要不我有个发财的门道。”
“有什么门道?”次塔急切地问。
“倒卖药材。这道上的人我熟。”
“保险吗?”
“保险。赚的比开酒馆还多。”
次塔沉思着。他上次去开致富表彰会时,那些参加会议的人也说到了药材生意,只是当时他没有在意。
“你出资金,赚了咱俩三七分。”桑布继续给他说了很多鼓励的话,终于软化了次塔,答应一同去倒卖药材。
次塔一去就是一个月。回来时整个人都变了,穿着西服,脚上是锃亮的皮鞋,纸烟叼在嘴上,成了镇子里最气派的人。尼玛欢喜得不得了。他把一摞百元钞票交到她手里,尼玛既紧张又高兴,她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次塔回来只待了几天,就匆忙离去。
次塔两三个月后又回来了,短暂地住上几天,又离开了家,给尼玛的只有钱。
秋夜
“唉,这镇子里现在看不到犀鸟了。”嘎巴躺在那张吱嘎响的木**。屋子里灯光很亮,炉火烧得旺旺的。
“镇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挣钱去了,好多地都荒废了。”梅朵给他们三岁的女儿缝衣服。
“次塔变了,村里的年轻人也变了,他们着了魔地要去赚钱。可怜那有身孕的尼玛,她成了无依无靠的人。”
“你这是天塌下来的担心。尼玛现在可是富得冒油啊。”
“有了钱又能怎样?有我们过得和睦、相爱吗?这世间的钱是挣不完的。过去他因贫穷被人抛弃,现在说不准因他富了,还要把别人给抛弃了呢!”
嘎巴听说了一些次塔的事情,他大概能猜想到他会怎么做。梅朵表情痛苦地问:“钱真能毁人吗?”
“我这生没有过大把的钱,所以不知道。可我觉得我们很幸福,我们相依相爱。”
梅朵滴下了眼泪。她回想往事,庆幸他们平平淡淡地生活过来了。
“我真想听次塔吹笛子,那旋律自然、流畅,是多么纯朴呀。”嘎巴满腔失望地说。
“咔嗒”电灯关了,房子里只有炉火闪着一丝亮光。
嘎巴和梅朵躺在**,听着儿女们熟睡的鼾声,心里很满足。
一辆汽车呼啸着过去,外面又变得很安静。突然,梅朵说:“下雨了。”
嘎巴仔细一听,确实有雨滴在淅沥。
“我们得去看看尼玛。”嘎巴催促梅朵赶紧起床。
月亮被乌云裹得露不出一丝清辉。尼玛挺着个大肚子,站在路旁凝望县城方向。雨下大了,但尼玛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她脸上淌下的不知是咸涩的泪水,还是雨珠。
在嘎巴和梅朵的眼里,尼玛黑色的剪影被牢牢定格,成了一幅永远不可忘却的伤痛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