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一个多月前,开始我没有太在意,只是到后头事态愈发地严重起来时,我却无力阻止了。
那天,离藏俗新春正月吉日开耕试犁还有两天,作为村长,我挨家挨户地去通知,让他们藏历三月十六日集中到农田里,举行集体开耕试犁。通知到的村民都欣然应诺了,这使我心情畅快,心想,剩下的几家得赶紧通知到。我走过坑洼不平的士路,转到了贡觉大爷家的大门前。
贡觉大爷的大门右侧卧着脱粒机,浅蓝油漆上面白色的“脱粒机”几个字很醒目,旁边用牦牛绳拴着一头奶牛和十多只绵羊。我纳闷,他们今天怎么没有到村后的树林里去放羊。我敲了紧闭的大门,从狭窄的门缝里,看到他家的儿媳妇迈着碎步走过来。
打开门,她先是一惊,然后用一种异样的声调问:“村长,你来有什么事?”
我说:“为吉日开耕试犁来的。贡觉大爷在吗?”
“他在家。”
我径直穿过院子,推开底层的木门,昏暗扑面而来。定睛,我还是能看到地上的干草和牛羊粪。我爬上陡峭的石阶,到了二楼的露天晒台。
贡觉大爷盘腿坐在一张方垫上,正在用捻线轮捻羊毛。他的白胡须比捻的羊毛还要脏,干涩微黄,但他的威信在村子里没人可比。贡觉大爷的头顶上是方方正正的蓝天,阳光涂在他的身上,暖融融的。我也盘腿坐在了他的旁边,披到一身金光。
“你有何贵干?”他问完掉转头,往厨房喊:“给村长倒杯茶。”
我还未张口,门帘被掀开,贡觉大爷的小儿子端着暖水瓶出来,随身传来手机里播放的歌:“拉萨的酒吧里啊,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我的心上人,她对我说不爱我,因为我是个没有钱的人……”
歌声跟随贡觉大爷的小儿子又回到厨房去,露天晒台一下安静了。
“我为开耕试犁来的。”我说。
“还种什么地,今年我们不种了。”贡觉大爷说。
“您是把地租给别人了?”我吃惊地问。
“没有。就是不想种。”说完,贡觉大爷放下了手中的捻线轮。
茶杯里的茶散着热气,飘来香气。
“这是为什么?”我接着又问。
贡觉大爷拧开塑料桶的盖子,往面前的银碗里倒青稞酒。
我的嗓子有些痒痒,嘴里唾液在分泌。
“村长,你没看到曲郭山上的雪快融尽了吗?”贡觉大爷用熊掌般的大手抓起银碗,将酒泼进嘴里。白胡须上沾有滴洒的酒珠,它们顺势慢慢滚落下去。
我的肚子里一下凉丝丝的。
“我没有注意。”我说的是实话。
贡觉大爷显得很惊讶,直视着我,好像要从我的眼睛里剜出什么东西似的。
“给你也倒一杯酒。”他重新倒了一杯,我端起喝了下去。他又说:“村长这个职位充其量只是个捎口信、念文件、记账的,都是些目光短浅之人干的事。”
我有些惊愕,他怎么能这样小看人。
我的愤怒还没有来得及表现,贡觉大爷已经站起来,拽着我的手往他的睡房走去。
他从睡房的窗户里把手指指向了远处的曲郭山。
我的目光越过前面杨树干瘦的枯枝,落在曲郭山上。它岿然矗立,一身褐色,山顶有一点白。那是雪。
“记得吗?以前这时节的曲郭山,被白雪罩得严实,看看现在有什么,只有**的山体。”他说话时手指头依然指着曲郭山。
褐色的山体暴露在阳光下,显得极其荒凉。我记忆中的曲郭山即使到了夏天,山顶依然是一片白皑皑。我为自己的这种麻木感到赧颜。
“跟雪有什么关系?”我问。
“没有关系。”贡觉大爷的胳膊放了下来。
风从开启的窗子里吹来,他的白胡须轻轻摆动,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
“雪跟种地相干吗?”我实在弄不明白,又追问了一句。
贡觉大爷冷笑了一声,目光里满含轻蔑,他转身出门了。我也跟过去,想问个清楚。
这时,他的儿媳已站在露天晒台中央,见我出来,刚张开的嘴又紧紧地闭上了。我马上意识到我是个旁人。贡觉大爷却毫无顾忌地问:“来了?”他家的儿媳看看贡觉大爷,又看看我,嘴巴牢牢地闭着。“泰雀寺的僧人来了吗?”他问得很清楚了。
他家的媳妇面露难色,勉强向我挤了个笑,说:“他们在大门口,等着把牛羊装进拖拉机里。”
我没有言语。这些事跟我没有关系,我总不能把自家的勺子,伸到别人家的锅里去舀粥吧。
“村长,闲着的话坐在太阳底下喝青稞酒,我过会儿就上来。”贡觉大爷说。
“我已经给您通知到了,这就走。还有几家我没有通知到,得抓紧时间。”我转身下楼去。
在大门口我遇到了在泰雀寺出家的罗追,他是我们村的。罗追和几个僧人正准备把牛羊弄到拖拉机上去。
“这些牛羊要带到寺庙去?”我问。
“贡觉大爷家要把它们放生了。寺里让我们来拉它们过去。”罗追解释说。
“哦,是吧。”我应承着,脑子里垒起了无数个问号。
“村长来一根。”拖拉机司机甩给我一根烟,我伸手接住,掏出火柴点上,烟子绕满我的舌头。我吐出一缕淡白的烟雾。
“一次拉不完的嘛。”我说。
“还有一辆拖拉机,马上到。”
绛红色的僧人和拖拉机司机把抱着的羊放到车厢里,羊的眼睛里布满恐惧。
我还想进一步打探时,贡觉大爷一家人出来了,我只得悻悻地离开。
走了几步,我的心情开始不舒畅,把烟给扔了,还狠狠地踩了一脚。我不舒畅,是因为贡觉大爷说的那句村长不值钱,或是为贡觉大爷拒绝参加开耕试犁,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再想到贡觉大爷一家把羊和牛送到泰雀寺进行放生,想必他们家一定遇到了什么不便向人开腔的重大事情。会遇到什么事呢?他的家人,一个个地在我脑袋里晃了一遍,但都没灾没难的,没有必要放生这么多的牛羊啊。
我继续往前走了几十步,抬头看到曲珍家门口的杨树,它光秃秃地把枝干刺向空中。我走过去,背靠树干坐下,掏出烟点着,吐出几缕烟圈。坐在树下,我又想贡觉大爷说的曲郭山上的雪,那雪跟种地有什么关系?我费尽心思都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只是快把一包烟给抽没了。
两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依次从我面前开过去,车厢里的绛红色僧人把白晃晃的牙齿展现给我,手在空中乱晃。柴油的气味飘**在小巷里,钻进鼻孔真难闻。
“村长,有钱啊!”朗追盯着我面前歪斜躺倒的烟头说。
“有钱的是贡觉大爷家,一下就放生了那么多牲畜。”我说,眼睛却盯着空空的巷子。
我为贡觉大爷家的母牛觉得可惜。它是从澳大利亚进口的,花了大价钱,产奶量惊人。现在把它放生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村长抽了十根,要是我早点到的话,其中四五根肯定是被我抽的。”朗追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旁,我清楚他要抽我的烟。
“全部都给你抽。”我把烟盒推到朗追的手里。
“多大方呀,可惜只剩四根烟了。”朗追边说边数数,伸手还要火柴。
“曲郭山上的雪,你知道吗?”我问。
“知道雪干吗?”朗追吐出一圈烟雾来,身上的衣服旧得褪了色。“雪虽然是白的,但不能当糌粑吃,所以管雪干什么。”朗追补了一句。
“正因为你不知道雪,所以你的日子是越过越穷。”我说完感到喉咙干涩。
“村长是知道雪的,但也没见你的日子好到哪里去呀。”朗追又嘬嘴吐出一缕绵长的烟雾,背靠在了我的身上。他的裤兜里露出白酒瓶颈。
“你们家一直靠国家扶贫,你还乱花钱买酒喝,这样整天醉着日子能好起来吗?”我把朗追的身子推搡过去。
他抽完了一根烟,把烟蒂扔到地上,用彩靴踩灭,这才转身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今生我贫穷,也许我前世太奢侈浪费了。再说了,我向别人乞讨,不是偷盗,也不是抢劫,拉下面子光明正大地要,这没有什么丢脸的。”
“日子总不能靠别人施舍着过吧,自己要想想办法。”我不想说得他太难堪。
曲珍的院门刺溜地开了,她见我和朗追坐在杨树底很惊讶。
我先开口说我是来通知开耕试犁的。
从敞开的院门里跑出来一头母猪和三只小猪仔,哼哼唧唧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它们的身上全是泥,那细瘦的小尾巴摇得很欢。看到这我不禁笑了。朗追却打开酒瓶喝上一口,大声说:“莲花生大师曾经养过一头小猪,他打坐禅定时喜欢抱在怀里。可这头小猪经常把供神的酒具撞翻,还偷吃贡品,一身弄得很脏。莲花生大师多次见它这副德行,就说,你这畜生,不像牛羊,身上的皮毛对人一点用处都没有,唯一可用的就是肉,日后人们吃你的肉,不能算造孽。”
“你瞎扯什么呀,赶紧挑主要的说。”镇长在桌子的对面吼道。面前的这张脸锅底般黑,蒜头鼻挤占了最显眼的位置。
“有烟吗?”我想到镇长既然打断了我的话,就要利用这个机会向镇长要个好烟抽。
“给你。”他把一盒烟丢给了我,这烟一盒得要十多块。我点上了一根。
镇办公室的院子里戛然停了一辆车,但猜不到是什么车,只是听到了声音。接着有人说话,那声音大得惊人。
“我想要点水喝。”我跟镇长说。
他把掉了色的礼帽脱下来,扔在桌子上,挠了挠卷曲的头发,愤愤地瞄了我一眼,起身拎起暖水瓶,往瓷杯里倒水。
“旭德村的春播已经全部结束了,他们还种植了六百多棵柳树。”男人的声音从院子里冲上来。
我朝镇长尴尬地笑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我们村只有六户春播了,二十多户的土地却荒废着。
“快说吧。”镇长再次催促我,他的目光不断往窗子上瞅。
“我喝口水,马上给你讲。”我说。
我喝水的当口,镇长起身从里面把门给重重地关上了。
给村民们通知完,回到家时,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些时间。我把农具摆在家门口,一个个地检查修理了一遍,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边喝糌粑粥边看电视。突然,电视里的那个男人抱住那个女的亲嘴,还传来吸舌头的噗噗声。我女儿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她搁下碗往门外冲,老婆把脑袋夹在了两腿间。该死的电视!我跳过去把电视给关了。这世道就是不讲廉耻,什么都要暴露在人的眼皮底下。我老婆撞开我,也逃离了屋子。我那两个儿子却盯着黑黑的屏幕看。
“粥在碗里,没在电视里。”我吼了一声。
两个儿子才把眼睛移到了碗上。我呼噜噜地把粥喝完,不敢待在这里。怕这两个儿子又打开电视看,怕又来一个噗噗,到时连跑都来不及呢。当着儿女们的面,那叫人羞啊。
我坐在院子里,看家里的牛吃草。天昏暗了下来,脑袋里却想贡觉大爷为什么要把家里的牛羊送到泰雀寺去放生。
我老婆来给牛倒水。
我把我的疑问抛给她听,她却回答:“贡觉大爷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人家这是在积德呀。就你乱想。”
“他们家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人家家里要是有事,还会邀请村民晚上去他家喝酒?”我老婆反问道。
“他叫村里的人去喝酒?”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也叫你过去呢。”
这可太邪乎了!他们家今年不但不种地,还扯到了曲郭山上的雪,然后是放生牛羊,晚上又叫村人喝酒。我无法将这些事相互联系起来,弄得我是焦头烂额。
我没有心情去,就让老婆带个口信给贡觉大爷,说我还要准备开耕试犁的事情,晚上过不去。
睡了一觉,半夜时我被尿催醒。我点亮灯,看旁边,老婆还没有回来。我趿拉着鞋跑到厕所里去,把这可恶的尿排泄了出去。再竖起耳朵听,村子上空既没有酒歌飘**,也没有扎年琴的声响,外面死气沉沉的。我摇摇头,想到这顿酒喝得肯定不尽兴。
我重又钻进被窝里,不久入睡了。
第一道鸡叫时,我老婆推门进来了。她把我推醒,一脸的惊骇,嘴里不住地说:“末日,末日。”
“天就要亮了,你别再叨叨了。”我侧身继续睡觉。
她一直坐在床沿,连衣服都没有脱,不断地念诵经文。这抑扬顿挫的诵经声,一点一点地又把我推入了梦乡。
醒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水瓶里倒是打好了茶,我就坐下来喝茶吃糌粑。
我把家里的羊赶出去,让它们到村后的树林里去啃草。走过村民房门口时见不到一个人,巷子里空****的,只有几条野狗一耸一耸地**在那里。这种安静,让我倒吸冷气,只觉怪事!
我去了村委会,开锁推开院门,偌大的院子和一排办公室突兀在我的眼前。我穿过院子时,院中的柳树上传来了乌鸦的啼声,我厌恶这种不祥的声音,拣块石头扔了过去。阴影般的黑色从树枝上逃离,振动的翅膀把它载向了远方。我拿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打开放在墙角的木箱,把开耕试犁时用的犏牛饰品取出,一一摆放在桌子上检查。贝饰挎包、铜铃、头饰一应俱全,我就放下了心。我把它们重新置入木箱,锁门出去时已经是午时。
整个下午村子里见不到一个人。
到黄昏,村民们有序地回来了。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步履缓慢。即使在村头见到我,大伙只瞟一眼,招呼都不打,径直往前走。
邪了门!我在心里骂。所有的村民怎么了?就一天的时间,人整个变了。我的老婆和女儿、儿子也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也不跟我打招呼。我不能当着村民们的面发火,只能尾随在队伍的后面。
“你们到底去了哪里?”进屋后我问。
“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我们去泰雀寺拜佛诵经。”我老婆说。
听了这句话,我乐得笑出了声。这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幸福,难道幸福的极点就是末日。嗨呦呦,这些山坳里的村民太逗了,笑得我眼泪都挤出来。他们却像看怪物似地看着我,各个无精打采。
“谁给你们说是世界末日?”我问。
“我们看到了,那场景真吓人。”我老婆说。
“你在哪里看到的?”我担心她是在传谣言,那担的责任可大着呢。
“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她坚定地说。
既然是在电视里播出来的,肯定不会有假,我不能再笑了。我有些慌乱,准备打开电视看。
“我们这看不到。”我老婆说。
“为什么?”我的胳膊僵在电视机前,扭头问。
“贡觉大爷家的DVD里放的。”我老婆补充了这句。
我的担心一下消失了。我在县城和镇上看过DVD放的孙悟空、姜子牙、武松,确实好看,但都是演的,不是真人真事。他们说的这个末日可能也是演出来的,不必太当真。
“是电影,你们别当回事。”我说。
“什么电影,是美国人弄的,他们说2012年地球要毁灭,世界上的人全往我们这边跑呢,人家才不会瞎说。”我老婆信誓旦旦地说。
“会是真的吗?”我的大儿子问我。
“那是电影,都是在瞎说。”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不信就去问问贡觉大爷,看他怎么给你解释。”我老婆有点咄咄逼人,以往她可不敢这样啊。
我的手摁了电视机电源,藏语频道里在播文艺节目,满台都是喜庆洋洋。
“要是真到了世界末日,电视里还会唱歌跳舞?这说明,根本没有那回事。”我说完过去点火,准备下面吃。
“走,我带你去看。”我老婆要拽我的胳膊。
“别闹了,我看过DVD,跟看电视差不多。”我说着,挣脱了出来。
小儿子又把台调了,我怕又出现令一家人尴尬的镜头,干脆把电视给关了。
晚上我早早地上床睡觉,心想,这件事不值得我担心。
开耕试犁的早晨,我穿了件白色氆氇藏装,脚蹬长筒皮靴,头戴礼帽,率领一家人来到农田里。村民们还没有到,我把藏毯里迎请的白石头搁在农田中央,煨桑的香草堆砌好,等待村民们的到来。太阳从山脊后蹦出来时,陆续来了五家人。他们带来消息,说其他村民今年不种地了。我虽然气愤,但也觉得可笑,就一张碟片,把村子搅得鸡犬不宁。过些时日,他们准会为自己的愚昧后悔的。我们六家人集中在一起,煨桑,诵经,然后带着青稞酒,举着五谷斗,互道祝福吉祥。让一位全人(父母健在、形象端正、卜算之属相吻合)撒播第一道种子,让装饰一新的两头犏牛开垦出一块地来。黑黝黝的土地一掀翻,我仿佛闻到了青稞地里飘来的香气,看到了沉甸甸的麦穗在风中摇曳的迷人姿势。
开耕试犁仪式结束后,我们坐在田埂上,喝青稞酒,谈论的话题离不开2012年。他们都相信2012年地球会毁灭,人类生存的最后一块陆地就是西藏。我烦透了2012年,干脆提议放开歌喉唱歌喝酒,他们都纷纷响应,说活着的时候应该好好享受生活,不能让死亡的恐惧笼罩。
我向毛主席发誓,那天我们把酒当凉水喝,咕嘟嘟地往肚子里灌溉,从上午一直喝到了天黑。我老婆醉得把一只皮鞋都给弄丢了。
作为村长我应该要去劝导其他村民,让他们准备春播的事宜。但现在我过去劝的话,他们肯定听不进去,先要让他们平静下来,过了那个劲头他们自然会清醒过来的。
在我等待的那几天里,贡觉大爷的小儿子离开了村子,他又要到拉萨去打工。就是他,年前从拉萨买回来DVD机子和那张碟子的,是他造成了如今的这种局面。
在他离开村子前,贡觉大爷还和他吵了一架。贡觉大爷骂他只知道金钱和贪图享乐;小儿子却顶嘴说,他辛苦挣钱买的牛羊,被他们给随意送去了寺庙,他挣了钱再也不给家里寄。争吵的结果,那小儿子当天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吉德村。
“这该死的崽子,一拍屁股就走了,也不知道自己给我们惹出了多大的麻烦。”镇长说。
“就是,就是。”我应和着。
镇长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冲走廊里喊:“次央——次央——”
“镇长,有什么吩咐?”一个很甜的声音传来。
“从街口的茶馆里买一瓶甜茶上来。”镇长开始掏自己的西装包,翻出几张零钱来,交到次央的手里。
镇长回来又坐在了我的对面。他的大骨节的两只手摁在桌面上,眼睛却盯着我。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报告?”他气呼呼地问。
“当时我想我能解决得了,我也做了很多事。”我忙解释。
“最后闹到什么程度了?”镇长问。
“很严重。”我说完又觉得不妥,必须说得清楚一点。有二十多户没有耕种土地,有些把自家的牛羊放生了,有些给卖掉了。还有好几个家庭把建到一半的新房拆卸下来,把石块、木头低价卖给别村的人了。有七八户的口粮可能只够维持到年底。
镇长大骨节的手握成了拳头,问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电影?你看过《2012》吗?”
“我在贡觉大爷家看的。那种地裂山崩,洪水泛滥,火山喷涌,让人害怕。”我说完点上了一根烟。
镇长想了想,问:“还有什么?”
“最后,整个世界给毁灭了。”
镇长从鼻孔里喷出冷笑来,那蒜头鼻雀跃了一下。又问:“是谁瞎拍了这么个电影?”
“是美国人,他们吃饱了没事干。”我说。
“该死的美国人!你接着讲。”镇长命令道。
村子里威信最高的就数贡觉大爷,要说服村民们,就得先说服贡觉大爷。开耕试犁一周后,我拎着一桶青稞酒去了贡觉大爷家。
他盘腿坐在他的睡房里诵经祈祷,佛龛前的供灯灯芯散出一股煳味。我坐在对面的那张**望着他,还透过窗子看曲郭山顶上那点可怜的雪。贡觉大爷把经文用黄布包裹起来,念珠绕在了右手臂上。
“村长是来跟我喝酒的吗?”
“是来跟您喝酒的。”我把带的那桶青稞酒往上提了提。
“谢谢你拿酒过来。我们到露天晒台上去喝。”
我和贡觉大爷面对面坐着喝酒。他抽鼻烟,我抽卷烟。我还提议玩色子,贡觉大爷拒绝了。阳光晒在后背上血液都变得稠稠的,人就不想动弹,很快我们喝完了半桶酒。我这才问贡觉大爷:“您相信美国人拍的那个电影?”
“说啥瞎话,是不是酒上到舌头上了,我才不会相信那些大鼻子的。”
听到这话,我的心里一下亮堂了起来,说:“大鼻子,我也不相信。”
“我信的是我们的祖先,他们那玩意简直是胡说八道。”贡觉大爷说着把手上缠绕的念珠取下来拨弄。
“您就是不相信2012年世界会毁灭?”我把贡觉大爷的银碗递给了他。
“唉!我不相信的是大鼻子能拯救得了世界,但没有说世界不会被毁灭。”贡觉大爷把酒喝完,捋了一下胡须。“我在泰雀寺学习佛经的时候,在蔡共活佛那里看到过一本经书,它是用金粉写下的。上面记载,曲郭山顶的积雪融尽的时候,也就是人类的末日。”
我的脑子里映现出曲郭山上的雪,仅剩一点白了,顶多能支持得了一两年。随着气候的变暖,很快就会消融殆尽的。“那也许只是写写而已吧,可能不会有那种结果。”我说。
“用不着证实它的真伪,看现在的世界多灾多难,你就足可以体会这世道怎么样了。人心跟自然是有感应的,人与自然和谐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灾难。”
我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我只上了小学。
“现在我们倡导的不就是利益嘛,人人争利,这世道还会好吗?”
我无言以对。
贡觉大爷脸上挂着浅浅的笑,那笑是真诚的。
“今年您家为什么不种地?”我没指望能得到答案。
“耕地的话不知要杀死多少生命,还是不要去作孽的好。家里的粮食够吃个两三年了。”
“您还是相信世界末日!”我说。
“没有末日哪有重生!别对死亡心存恐惧,要感谢死亡阴影的笼罩,它使我们的心远离了迷乱,看清了内心真实的需求。”
“……”
太阳的光从身上离开了,升到了对面的墙壁上,我们的酒喝得是越来越有味了。这是个多么让人平静的时刻啊!
一阵恍惚时,我说我要看那张碟子,贡觉大爷和我一同进入厨房,坐在电视机前,把《2012》看完了。我的酒也醒了一半,这倒不是怕死,而是哀叹人面对灾害时,是那样的软弱无力,科学有个屁用。
《2012》刻在了脑海里。我晃悠悠地经过狭窄的小巷时,从村民的屋子里传来了说话声。这些声音此刻落入耳朵里,我为我们活着感到庆幸,很久没有过的幸福感洋溢在心头,眼泪掉落下来。我轻声诵读起《功德基石》的经文来,内心里感激这日子过得是如此的富足、平安、幸福。要是没有看过《2012》,我真的不会想到这些的。
我不能指望贡觉大爷了,我要把村民们召集到村委会来开一次大会。我让副村长去给每家每户通知,要求他们下午全部到齐。
村民们背着柳筐从院门里陆续进来,有说有笑,面部表情已不再凝重了。他们在院子里席地而坐,从柳筐里拿出青稞酒、酥油茶,相互敬酒敬茶。我想,他们的状态又跟先前一样了,已经摆脱了《2012》的影响。我的心境变得轻松了起来。
“乡亲们,安静一下。我们马上开会。”副村长让村民们安静下来。
我站到了他们的面前。村民们虽然抬起了头,但手中的活路却没有停止,捻线的、纳鞋底的、缝衣服的照旧。
“村民们,据我所知临近各村子已经开始春播了,而我们村现在什么都没有准备,俗语不是说气温湿度适宜应春播嘛!现在我们应该要把精力全部投入到春播上去。”我扫视了一下村民们的脸,他们用惊诧的目光盯着我。“我们村的春播不能落在别的村子后面,要像以往一样争第一。”
“村长,我跟你说,别再争那个虚名了,两年以后你我都要葬身水底。”扎罗站起来打断了我的话。
村民们哈哈大笑,白亮的牙齿在阳光照耀下光芒闪烁。
“那只是一部电影,别相信它。”我的声音没能压住他们的起哄声。
“电影?村长,难道你不知道曲郭山上的雪今夏也会融尽的。”
“你们什么都要信。唉——就是不相信科学。”我说。
“电视、广播里都在说,美国是世界上科学最发达的国家,所以他们的电影不会凭空乱造的。”
“村长啊,你连县城都没有出过,怎么知道是瞎拍的?”朗追也凑起了热闹。
“我们也不是为难你,只有两年的时间了,你让我们随心所欲地生活吧。我们又不会做犯法的事情。”
村民们已经不给我插话的机会,他们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最远的地方的确只到过县上,在我眼里县城可是个最大的地方呀。
“村民们,今天全村人聚在了村委会,那我们尽情地唱歌喝酒,人生短暂呀。”扎罗高声提议。
“这可太好了!”人们附和着,纷纷站起来,围成了一圈,中间腾出了一块空地。他们的吵嚷声,压制着我的叫喊声,谁都已经不理会我了。我站在圈外只能闭上嘴,看他们疯。
他们唱起了歌,推杯饮酒,沉醉于喧嚣中。此刻,在村民们的眼里,我已经不是什么村长了,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民。后来他们拖着拽着,把我和副村长也拉进狂欢的人群里,不容分说,用歌声把一杯杯酒送进我们的嘴里。嘿,我的肚子一下沉沉的,神志也模糊起来。欢乐在进行,但缺少了出自内心的**,人们还是挥不去那部电影给他们造成的恐惧,我看到人们不时地念经祈祷。这种氛围也感染着我,我也不得不想,哪天我们整个村子一下没了,那可怎么办呀!后来我把一切给抛掉了,先人不是说,所有的生命都是无常的嘛,有生就有死。谁不死呢,连最坚硬的须弥山都有毁尽的一刻,跟它比,人算个什么,只是些蝼蚁!
一旦想开了,我就豪饮不止。那夜,我是被村民们抬回去的。
醉酒的第二天,我和副村长一家一家地去做思想工作,可是村民们显得很不耐烦。说多了,他们起身说要去料理牛羊,或买什么东西,一走不见人影上来,把我们晾在屋子里。这时我也产生过疑虑,《2012》会不会是真的,要是真的,我这样逼人家可不太好啊!转念一想,我是个村干部,可不能相信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我必须要让他们恢复生产。
“我们怎么去说服村民?”副村长问我。
“美国人拉得臭屎,屁股还得我俩拿嘴去擦呢。”我说。
“要不把情况反映给镇政府,让镇里出面解决。”副村长说。
“我们村长是干什么的?别急,等庄稼地里发出麦芽时,他们肯定会急死的。”我很有把握地说。
“那要等一阵子啊。”
“边等边做思想工作。”
后头再去敲门,村民们就是不开门。在巷子里撞见村民,他们一低头从我身边一溜烟跑掉,即使喊名字,理都不理会。这让我很郁闷,我一直在骂美国人,在诅咒《2012》。
更棘手的事情后来接踵而来,扎罗把他家的羊全部给放生了,其他村民竞相仿效,不断有羊群赶向泰雀寺。寺庙的僧人也跑来求村民别再赶羊过去了,这样下去,僧人都要变成羊倌,寺庙变成羊圈了。寺庙里不接受羊后,村民们开始卖掉自己的牛羊。这些事情我都去阻止了,村民们也不恼,好像事先通了气似的,每每都回答:“让我们死前积点德吧,放生一条生命,救赎一份罪孽。”“反正卖的不是你家的牛羊,我卖我的牛羊不犯法吧!”我气得脸都涨成紫色,全身发抖,但也无可奈何。
牛羊的事还没有完,江金家又生出新的事端来。他们把建到一半的房子拆卸下来,将木料和石块低价卖给了邻村的人。那天是个早晨,村子里来了三辆翻斗车,小孩们兴奋地追着车子在跑。不一会,我就听到江金家准备卖建房材料的消息,脑袋里嗡地一响,起身奔跑过去,嘴里不住地叫骂。我赶到那里时,有很多人帮着拆卸,圆木、椽子、门窗堆在一块,石头和水泥砖开始装车。我大声制止,人们却斜眼瞟我一下,继续干自己的活。我找到江金家的诺布,好说歹说,他就是听不进去。江金家的人围着我抢白道:“把钱投在建房上是件愚蠢的事,死的时候能把房子背起走吗?还不如现在换成钱施舍给需要被施舍的人,日后也有个善业的账。”
我说:“你们这是犯糊涂,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拆房起的灰尘落了我一身。汽车满载着开走了,村民们散开了。面对一片狼藉,我抱着头伤心地落下了眼泪。
之后,仅用两天时间,另外四家也把快修建完的房子拆卸下来,石料和木头卖给了别村的人。他们还说:“人生苦短,何必背负债务。能卖的卖掉,该还的钱如数还清。剩余的钱用来点供灯,捐寺庙。”
最讨厌的是朗追,在我晕头转向的时候,他竟然鼓动他的妻子和子女,拆下了自己的那间厨房,把木料和石头全拉到村后,说要搭建一座转经塔,给村民们提供一个积善的场地。村民们听到后全跑去帮忙,很多人家还把自家的木料、石头全部捐献了出去。
“我一贫如洗,拿点石头、木块出来,也算是今生做了一件有益的事。”这是他给我回答的原话。
他们用四天时间,在村后建造了一座很高的白塔。村子里的人一天不吃不喝都可以,男女老幼淌着汗水唱着劳作的歌,那种干劲,我从未见过。
白塔建造完,朗追家只剩下睡房和牲畜棚了。可村民们越发地对他敬重,有很多家给他送去了牛羊和青稞。
村子里曾经为大棚温室的承包有过矛盾的两家人,如今亲密得像是一家人。承包大棚温室的仓木觉,让村里人随意进去摘菜,也不收一分钱。
我一直怀疑,这是不是我们常说的共产主义呢?
到哪家去,那家人就会盛情地款待你,会把你当成亲人一般。他们不光是对人,其他只要是有生命的都会给予怜悯和爱。朗追家拆房时,村民们把蜘蛛、蚂蚁、幼鼠等分别装进盆里,安置到生命不受威胁的地方去。还在地上撒些糌粑,供它们吃。他们真的是疯了。
上午他们去寺庙拜佛诵经,下午每家轮流请村民到家喝青稞酒,供应饭菜,整个村子里的人像是走亲戚。酒从中午喝到深更半夜,歌声琴声久久飘**在村子上空。时刻都能看到小巷里有醉酒的人,他们五六个人排着队,一呕吐,七八只狗懒洋洋地去抢食,不一会狗都满嘴酒气,晃晃悠悠地倒在墙角边,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们的吉德村,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狗醉酒的情况。
我过去找他们,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了。我跟他们说话,他们语无伦次地跟我来争辩,有的烦了要动起粗来。
还是贡觉大爷有分量,他把村民们数落了一顿,骂他们整天昏昏沉沉,这哪里像个人样。他要人们坦****地迎接死亡,对死亡的修行就是寻找解脱之路。村民们不再饮酒作乐了,但他们说是要结伴去拉萨,待在那里只等末日的到来。
嗨,这《2012》,把我们村子搅得没有了安宁日子。
我想再不能任由他们了,为了使事态不再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今天凌晨骑着自行车跑到镇里来汇报的。
听完我的话,镇长的脸已是紫黑色,愤怒均匀地铺开过去。
我接着又补了一句:“他们简直是胡闹。”
桌子那头的脸阴沉沉的,马上要有电闪雷呜。
我把头转过去,抽出一根烟点上。吐出一缕烟雾,我觉得我在村里受到的委屈,一下发泄完了。
咣——一拳砸在桌子上。
我嘴上的烟震到了地上。
“美国人去吃屎吧,给我整出这么大的事来。”镇长的声音很低沉却粗犷,感觉整个屋子都震了一下。
我看到愤怒到极点的镇长从凳子上弹起来,揪起掉了色的礼帽,直冲办公室的门。
他的后背很宽阔,两只脚踩在水泥地上步伐坚实,我的心一下充满了希望。我也从凳子上站起来尾随而去。
“把车子开过来。”他的声音很冲,院子里的人都掉头看他,他们知晓了他的愤怒。
镇长钻进车里,关上了门。
汽车驶出大院。
突然,车子又停了下来,镇长跳下车,冲我喊:“松啦,快钻进车里。”
“自行车呢?”
“丢了。”
我不敢再言语,跑过去钻进了汽车的后座。车子飞驶出去。
从车窗里,我看到了提着暖水瓶的镇工作人员次央。
汽车扬起一路的尘埃,向我们的吉德村跑去。
前面的土路弯弯曲曲地伸延了过去,它的尽头消失在遥远的山嘴边。
镇长平静了下来,稳稳地坐在前面,我确信吉德村又可以恢复昔日的宁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