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羊

神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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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兵天将骑着雪白的骏马,从云层里奔驰下来,旌旗招展,浩浩****,要把色尖草原搅个天翻地覆。

这是公元一九七九年发生的事。

但色尖草原上的人,谁都没有瞧见这壮观的景象,也没有听到暴风骤雨似的马蹄声。唯有一个十三岁的放牧娃亲历了这件事。

当时,他张大嘴,眼珠突兀,惊骇地立在草地上,全身瑟瑟发抖。神兵天将骑着高大的骏马从他身边奔腾过去,地颤山晃。惯性引起的疾风把他的辫子吹散,丝丝黑发在他脑后猎猎飘**,破旧的衣服,一片片地从他身上被吞噬走。放牧娃将眼睛和嘴巴紧闭,拒绝看到面前的景象。只有风,在他周身凛冽地刮着,身上有如针刺;只有马蹄声,撞击他的耳膜,有如鼓声喧闹。

当周围一下寂静时,放牧娃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他这才睁开了眼睛。

神兵天将围得他密不透风,颜色各异的旗帜漫天飘扬。站在圈子中央,与放牧娃相视的是一名骑在马背上、身着银色铠甲、头带金色盔帽、右挂虎皮箭筒、左悬豹皮弓、右手持水晶柄宝刀的人。马的粗重喘息声,尖锐地灌进放牧娃的耳朵里;鼻翅喷出的热气,蒸腾在他的脸上,阵阵潮湿。那人纵身跳下马,跨着大步向放牧娃走来。放牧娃惊恐不已,想大声地喊救命,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脚沉重地挪不动一步。

我当时想到要死了,那个握着宝刀的天神迈着大步向我靠近。阳光在他的刀背上滑翔,甩出的寒光刺穿我的眼睛直抵脑门,恐惧便驻留在腿上硬邦邦的。

“你叫亚尔杰?”天神问我。

我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我是格萨尔王的大将丹玛,你被我们选中,要在世间传播格萨尔王的功绩。”

话音未落,宝刀似一道闪电,从我的肚皮上疾驶滚过,留下一阵飕飕的凉意。我惊惧地低下头,撕裂的衣服下露出古铜色的肚皮,绽裂的伤口处,有玛瑙般的红珠一颗一颗滴落到脚下的草丛里,然后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红珠,慌忙躲藏到绿色丛中。丹玛一双有劲的手伸过来,从伤口处把肚皮撕开,麻利地将体内的五脏六腑揪出,丢弃在草地上。我看到我的肺、我的心脏、我的肠子,不安地在草地上挣扎,还有热气正在消散。我极度地衰弱下去,仰倒在绿色丛里。

“十三年里,你肚子里装的就是这些垃圾,现在全部清理掉了,我给你装上有用的东西。”丹玛手一挥,几个神兵捧着黄绸缎包裹的东西走过来。我欲哭无泪,已经被死亡的恐惧击倒。丹玛掀掉黄绸缎,露出一摞经文来。在我空洞的肚子里,丹玛把它们垒叠起来,然后用针线缝合伤口。整个过程极其简单,恐惧还没从我的脑子里退散,一切就结束了。

“亚尔杰,你的身体需要恢复,就在这儿躺着。每当你需要我时,我会出现在你的梦境里。”丹玛说完转身离去。我斜眼望着他宽大的后背渐渐变小。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色尖草原上只剩下鸟的啁啾声和飞动的小虫子。

这怎么可能,我不但没有死去,肚皮上的伤口也没有一点疼痛,只是觉得乏力,身子动弹不得。我静静地望着碧蓝的天和流动的白云,沐浴太阳暖暖的光照。此时,我听到身下的草抱怨我压住了她们,花儿嗔怪阳光太强烈了,她要吸吮水分。一切太神奇了,我能听懂花草的声音。我听着她们的声音,知道了这些花草的喜悦与痛苦。

太阳一点点地从草原西头的山顶坠下去,天边的云朵霎时羞得满脸通红。牛羊从我身上踩踏过去,理都不理会,它们向着拉宗(神仙聚居)部落走去。

过了一会儿,夜漂移到我的头顶,它把黑色的幕布抻在了色尖草原上空,让我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花草也停止了言语,进入到睡梦里。我却担心那些牛羊会走散,要是不能安全地回到部落里,它们会遭到狼群的袭击,那样今后不会有人雇我放牧,我的生活也就没有着落了。这种担心很强烈,我试图站立起来,可是身子重如一座山。我不安地躺在草地上,眼里盛满浓重的黑夜。

“亚尔杰——亚尔杰——”

牧民的寻找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声音绵延不断。之后,细小如星星般的光点在黑暗里跳跃。这些光渐渐变大,光柱从四处照射过来,刺穿浓浓的黑幕。

是十几束手电筒的光。

我仍旧像块石头,沉重地压着身下的青草,折弯了她们。

手电筒的光照在我的身上,又移到了别处,有人甚至从我的身上踏了过去。

“亚尔杰不会被狼群给袭击了吧?”有人不安地问。

“不会的。要是狼来了,牛羊也会遭袭击。可是,现在牛羊一头都不少啊!”

“这孤儿,肯定是贪玩,跑到远处去了。”

“但愿他没有被饿狼给吃掉。”

“可怜啊。我们还是四处去找找。”

……

牧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向草原深处分头去找。

我的恐惧减弱了一些,因为人们终归会发现我的。还有,牛羊一头都没少,这让我很欣慰。如今不能动弹,我只能静静地躺着。那些手电筒的光束,最后隐灭在黑暗里,天地又严密地合成了一体。

深夜,雨珠噼啪地砸下来,我的身上却怎么也落不到雨,像是有什么东西给罩着。我暗自惊讶之时,闪耀绿光的两个圆珠子,挂在了我的前方,还有绵长的呼吸声,死亡血腥的气味**满我的感官,心阵阵揪紧。这两珠绿光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再没有向我靠近。我等待他来侵袭,过度的紧张使我昏厥了过去。

当我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已是黎明时刻。晨曦微露,远山正脱掉黑色的幕布,把碧绿一点点地透露。不远处一匹巨大的狼盯着我,他的眼光里未闪现饥饿的光。他看到我的目光散漫地投射过去,用一种柔和的目光来相迎,之后转身向草原深处奔跑。我想他可能去叫他的同伙了。这么想着,天已经透亮,软兮兮的金色光束,落满了辽阔的草原,碧绿的汪洋开始起伏浪涌。

我熟悉的牛羊又来到了我的身边。今天替我来放牧的是多谷。离我不远的地方,多谷放下装糌粑的包和黑黢黢的铝壶,把牛羊赶到草茂盛的地方去。

他们为什么看不到我?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心里又开始焦急起来。我叫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却引来咸涩的泪水喷涌,溅湿脸颊。

寻找我的牧民们疲惫地回来了,经过色尖草原时,多谷问:“找到了吗?”其中一个回答说:“连个影子都没有找见,他可能已经死了。”他们拖着长长的影子,缩着脖子,向拉宗部落走去。

多谷从草地上捡拾了一些干牛粪,丢在三角灶石中,用干草引燃火,上面搁上了铝壶。不久,茶香借着风的翅膀,飘进我的鼻子里,那馨香让我的胃**。多谷吃饱喝足后,把茶壶里的剩茶倒在了三角灶里,发出了咝咝的声音,说明火全被浇灭了。多谷仰面躺在草地上,沉沉地睡去。

漫长的一天又过去了。多谷率领牛羊,唱着清丽的牧歌,晃悠悠地向部落方向走去。

夕阳金色的花朵盛开在他的脊背上,挥动的鞭子在他头顶划出道道美丽的弧线,让清脆的鞭声流动在空际。我听着缭绕在草原上空的歌声,渴望也能像他一样,回到拉宗部落去。

夜晚,那匹狼又来了,他像先前一样隔着一段距离,蹲坐在我的旁边,一动不动。紧张,又袭上我的心头,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那夜繁星闪烁,皓月当空。到了半夜时刻,丹玛乘骑雪白的骏马再次来到色尖草原上。狼看到丹玛的乘骑,他腾空而跃,无限欢喜地去迎接丹玛的到来。狼和丹玛轻盈地落在草原上。丹玛跳下马来,走到我的身边。他蹲下来拍了拍我的身子,那个压抑我的沉重,一下从身体里消失掉。

“亚尔杰,你可以回部落了。”丹玛说完转身抱住狼的脖颈,脸贴在他的脸上。丹玛一松手,轻巧地跳上白马的背部,向空际驰骋过去。

狼引颈发出了一声长嚎,那声音让我体内的经脉震抖。

夜色的草原上,我和狼相视着,我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他在等待我起身。

我站了起来,折弯的草舒展身子。此刻,我听不见草的说话声了。狼蹲坐在我的面前,眼睛一刻都不离我。

月亮白净的光辉中,我向拉宗部落走去。

拉宗部落的妇女们,在自家的土屋里,蹲在三角铁灶前烧牛粪火,鼓风呼呼地吹,黢黑的牛粪霎时边角一片通红,淡白的烟子飘满狭窄的屋子。男人们这才从被窝里抬起蓬松的脑袋,眼角挂着眼屎,光脚开始往身上裹藏装。

他们起床后的头件事,就是出门看看自家的牛羊这晚上过得可好。

索朗是第一个出来看自家牛羊的男人。冰冷的晨风打在他的脸上,困倦从体内一下遁散了。他站在牛羊圈旁数完数,跑到较远的地方解决内急。他脱掉裤子,背朝自家,脸憋得一阵通红时,跳进他眼里的是:从广袤的草原尽头走来一个人,相伴他的是一匹个头巨大的狼。狼的皮毛赤褐色,油光锃亮,似一团燃烧的烈焰。索朗被这画面惊呆住,定定地瞅着,脑子里不断冒出许多个问号来。突然,他提起裤子,往自家跑去,还对那些站在门口睡眼蒙眬的男人喊:“狼来了。狼来了。”

索朗一溜钻进房门,撞翻了地上的锅和壶,茶水冒着热气直淌过去。他已顾不上了,从柱子上取下叉子枪,开始装铅弹。索朗的老婆蹲在地上斜眼看他,那急促的喘息声,弄得她很紧张。她问:“家里的牛羊被狼咬死了?”索朗不搭理,提着装好铅弹的枪,夺门而去。他的前面已经有很多人在奔跑,身后他的老婆尾随追赶。

整个部落里的人匆匆向前跑。

狼看到有这么多人跑来迎接亚尔杰,他止住步,侧头看一眼亚尔杰,掉头向草原深处奔跑。一团赤褐色滚落在碧绿上,渐远渐小,最后隐没在绿色丛中。

牧民们认出了亚尔杰,他们不敢相信他还活着,还有一匹狼陪伴。片刻的惊诧后,牧民们兴奋地继续向前跑去。

亚尔杰衣裳破烂,头发蓬乱,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可那对眼珠却像湖泊般明净幽深。牧民们推搡着围住他,不断地提问。可他愣神地什么都不回答,腿一软,栽倒在草地上。

牧民们把亚尔杰抱到多杰的背上,往拉宗部落赶。

多杰把亚尔杰背到了索朗的房子里,让他平躺在地铺上,拿来酥油涂他两侧的太阳穴,再往嘴里灌鲜奶。亚尔杰毫无知觉,倒进的奶汁从嘴角边淌下来,浸润干黄的地面。亚尔杰一觉睡到了晚上。其间牧民们解开他的腰带,仔细查看了身体的各部位,没有一处伤口,也没有跌倒后的瘀痕。牧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各自的猜想,只是这种猜想经不住推敲,一个个都被否定了。这时,最年老的牧民说:“他肯定是被鬼引走的。”所有牧民恍然大悟似地说:“肯定是。”然后,他们忧心这鬼还会不会再引走部落里的人。牧民们有些惶恐了,一整天坐在太阳底下,纷纷猜想鬼到底把亚尔杰带到了何方。

最年老的牧民又说:“要是被鬼牵走,人时刻处在一种睡眠状态中,江河山川如走平地,三四天的路程,只需个把钟头就能走完。这时,去寻找的人即使碰到了,也不能大喊大叫名字,那样会把被鬼牵走的人给吓死的。”

“德洼部落的泽吉曾被鬼牵走后,丢弃在查拉山上的灌木丛里。”

牧民们议论纷纷,但他们的心里有个隐忧的担心,压得他们心里难受。

天黑下来,亚尔杰醒了。他听到牧民的说话声,喜悦的眼泪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听到亚尔杰翻身时发出的声响,知道他醒了,就急不可耐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我被丹玛选为格萨尔王说唱人了。”

牧民们先是一阵惊喜和躁动,兴奋的话语在乌黑的屋子里来回穿梭。许久,他们才安静下来,有人要求亚尔杰说唱格萨尔王。

索朗的女人点亮了油灯,柔弱的亮光在灯芯上扑腾,顷刻间这光涂在一个个黎黑的面庞上,牧民的五官霎时变得有棱有角。

亚尔杰觉得肚皮要贴到后背上,请求给他一点饭吃。索朗拿来了糌粑和酸奶,他的老婆烧了一壶浓浓的茶。亚尔杰把糌粑坨不停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涨满。牧民们等待着,眼光始终没有离开亚尔杰的脸。夜色里亚尔杰的眼睛是那样地清澈、明亮、平和,仿佛初生的婴儿眼睛。这是牧民们共同的感受。

亚尔杰盘腿坐定,精神集中,内心里在迎请格萨尔王。

牧民们双手合掌,置放在胸口,仰头注视亚尔杰。亚尔杰的脑袋里出现的只有色尖草原上发生的那些个事情,格萨尔王的英雄事迹就是不显现。他不断祈求丹玛,给予他神授的力量。一切枉然,他就是不能讲述。

等待的结果让牧民们很失望,亚尔杰根本说唱不了格萨尔王。几十双失望的眼睛离开了狭窄的屋子,在一片藏獒的吠叫声中同夜色融合,消失。

亚尔杰低下头,对索朗说:“我没有骗你们!”

“孩子,你太累了,就在这睡一晚上。”

亚尔杰用两条胳膊箍住了脑袋,他的长发垂落下来,把脸给遮挡住了。

索朗把一件皮袍丢给他,吹灭了油灯。

漆黑严实地罩在屋子里,只能听到脱衣服的窸窣声。

亚尔杰把手伸到肚皮上,寻找宝刀划过的伤口,但那里触摸不到任何的异常,肚皮光滑而平整。

狼的嚎叫声撕碎了夜的寂静,这声音让他全身的经脉舒缓,头脑安静。他在一声声的狼嚎中,沉入到梦乡里。

第二天亚尔杰坚持要去放牧,牧民们不放心,让多谷一同去。

两个少年坐在草地上,阳光包裹住他们,两边起伏的草山挽着手涌起连绵的浪涛,把绿色推向了天的尽头。多谷把别着五星的草绿色帽子摘下来,一脸疑惑地问:“你真遇到天神?”亚尔杰对这个提问显得很惊讶,从草地上站起来,拽着多谷的手向前走去。

亚尔杰到了丹玛给他刨膛的地方,用手指着说:“就在这里给我刨的肚。我的心脏、肠子、肺被扔在了这里。”

多谷还是一脸的怀疑,用细小的声音追问:“丢在这里的话,怎么没有啊?”亚尔杰觉得自己被冤枉了,愤愤地将脚踏到了那片草地上。忽然,从天际一道电光直击下来,他全身抽搐,鞭子从手中掉落,一头栽在草地上。

多谷被惊住了,他抱住亚尔杰使劲地摇晃,声声呼喊亚尔杰的名字。

亚尔杰苏醒过来,那对明亮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束来。他从多谷的怀抱里挣脱,站立起来。亚尔杰的脑子里有股雾霭升腾,等它们消散殆尽时,脑中清晰呈现的是天界、人界。亚尔杰被这些画面惊骇住,诉说的渴望让他无法把持。亚尔杰把呈现在脑海中的清晰影像,用语言说唱了起来。

多谷骇在一旁,出神地聆听。

那种快乐和冲动,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述。我脑海里闪现的是雪域高原上受难的先祖们,他们受尽了妖魔的迫害和奴役。观世音菩萨为了拯救苦难的众生,与白梵天王商议,请求他派一名神子下凡,解救这些众生。经过各种比赛,责任落到了最小的神子托巴噶身上。托巴噶面对白梵天王和众神立下誓言,决心投胎到雪域高原,解救水深火热中的众生……

我带着真挚的感情说唱了一天,事件的过程像融化的雪水,在我的脑中涓涓流淌,无法停顿下来。直到多谷搡我,叫我停止说唱,格萨尔王的故事才被截断。

时间啊,你怎么这样地短暂,我刚起头便把太阳送到了山后。无法相信的是,我空着肚子说唱了一天的格萨尔王,更无法相信我能用如此华丽的语言来叙述。

多谷对发呆的我说:“你能说唱格萨尔王了!”

他站在我的身旁,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这种目光让我有些局促,但很快镇定了下来。我陶醉在能说唱格萨尔王的喜悦之中,也为刚才闪现在脑海里的影像啧啧称奇。我这才注意到牛羊们也围拢在我俩周围,仰头凝望,它们忘记了吃草,忘记了回去。

夕阳已经落下,天就要黑了,我和多谷赶着牛羊匆忙回部落。

“亚尔杰,有只狼跟着我们。”走到半路时多谷说。

我一直沉浸在刚才的喜悦中,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在意。我这才侧头,曾经陪伴我的那匹狼进入到我的眼里。他的头微低,眼光里弥漫留恋,四只颀长的爪子,很有韧性地踏在草地上,隔着一段距离与我们平行向前。看到他,一种亲切感流遍了我的周身。

“那是草原的守护神,他不会袭击我们的。”我说。

多谷听后不再紧张了,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

狼和我们在一条线上平行着向部落走去,偶尔我们的目光相撞,我的血液里涌上一阵暖意。

牛羊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偶尔把惊讶的目光投射给狼,它们没有一点惊惧。

黑色悄然漫卷过来。可是,这夜色里喜悦却绽放在我的脸上,内心像是喝了蜜般的甜蜜。一路上我的脑子里闪现的是,牧民们因听到我的说唱而惊讶变形的面孔。

远远地看到了部落,由于夜色看不清房屋的颜色,呈现的只是一些错落有致的黑色剪影。狼这才止住步,一路目送我们回部落去。等我们与夜色交融时,狼在我们的身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嚎叫,它撕碎了部落上空夜色的幕布。

第二天,拉宗部落里的人知道我会说唱格萨尔王了。他们让多谷一个人去放牧,由我给他们说唱格萨尔王。

我站在部落前方的开阔草地上,牧民们围了一圈。我的故事在蓝天阳光下奔流,喧腾在淳朴牧民的心头。绿草之上的牧民们,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笑声朗朗,时而面部拧紧,时而拍手称快……

我的说唱持续了六天。这六天里牧民们拒绝干任何的活。

随着我的说唱,牧民们的脑海里鲜活了很多个人物:龙王的女儿噶檫拉牡嫁给了王子僧唐。他们婚后未育,于是僧唐又娶了第二个妻子,仍未育,接着又娶了第三个。噶檫拉牡被僧唐渐渐冷落,失宠的孤寂中岁月匆忙流逝,她也步入进了五十的门槛。

有次,噶檫拉牡去牛圈挤奶,忽闻天空中传来悦耳的歌声,仰头凝望。她看到空中有一位天神,他被仙女们簇拥着款款而降。正当她看得入迷时,突然一阵晕眩,随即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待噶檫拉牡苏醒过来,那位天神已经投胎于她的腹中。

怀孕的噶檫拉牡遭到了其他妃子的诬陷,被国王放逐到荒滩野岭中。

国王分给她的财产只有一顶遮不住风雨的破帐篷、一头瞎眼奶牛、一只老山羊和一条瘸腿狗。噶檫拉牡和这三只动物相依为命,艰难地度日。

大雪纷飞的某一天,王妃噶檫拉牡生下了投胎于人间的托巴噶。荒野里霎时风停雪住,灿烂的阳光从破旧的帐篷孔里渗漏进来,光斑雀跃在母子的身上。天空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虹,连接着天界与人间。

人们听到了从天际传来的海螺和鼓乐、铙钹声,他们情不自禁地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牧人们为噶檫拉牡多舛的命运轻声唏嘘、流泪,为托巴噶的诞生欢呼不止。

我从未想过说唱格萨尔王能改变我的命运。我说唱,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格萨尔王的一切在我头脑里活灵活现,打碎了时空的界限,让我处在一种身临其境之中。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们华丽的衣裳和佩带的饰物,能听到征战中勇士热血沸滚的声音,能嗅到琼浆清冽的芳香、鲜血的辛辣,能感受格萨尔王皱眉时的苦痛……

一切不能由我自主,我只能不停地说唱。

说唱让我脱离了放牧生活,却开始了浪迹草原的生涯。先是给部落里的人说唱,之后我的名声飘到其他部落里,临近各部落都争相邀请我去说唱。从春天到秋末,我都在马背上颠簸,穿梭于各部落之间。那无垠的草原成了我的舞台,牧民们是我的听众,我们在格萨尔王的故事中心灵交融,一同悲喜。每次说唱完,牧民们会给我牛羊肉和酥油、酥酪糕等酬谢物,我把他们驮在马背上继续我的行程。

有牛粪有水的地方我宿营,点上一堆火,把草原当成床铺,星月当被子盖,梦中丹玛还会时常出现,抚慰我的心灵。每每在旷野里,我即将入睡时,那匹狼就在不远处蹲守,让我感觉不到孤寂与恐惧。

有一次,我在青廓草原上给牧民们说唱格萨尔王的降伏十八大宗之《羌岭之战》。那天我有如神助,一口气说唱了三天三夜,牧民们盘腿坐在草地上,听得痴痴呆呆。期间忘记了吃喝,陪我度过了三个昼夜。

第四天,我们全趴在草地上,沐浴炙热的阳光进入梦乡。每个人的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不时传来睡梦中牧民发出的会心笑声。

丹玛乘骑太阳的光束走近我,把我从睡梦中摇醒,说:“亚尔杰,你不能这样贪睡,格萨尔王的功绩还没有传播完。快醒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丹玛正飞向夕阳深处。我身边的木碗里有一碗酒,我端起一口饮干。四周牧民们歪斜地躺着,一脸的安详。快睡了一整天,他们依旧疲惫地沉溺在梦境中。酒在体内激**一股神力,我没有了丝毫的倦意。我站起来,从熟睡的牧民身旁走过。饥饿的藏獒蜷缩在帐篷边,睁开倦怠的眼睛,斜视一瞥,又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不再理会我。

我找到我的坐骑,跨上马背向别的部落飞奔。

我在无际的草原上走了两天,除了野驴、藏羚羊、野牦牛外,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夜色笼罩时,我和狼走到了念青唐古拉山口。突然,这里狂风猛卷,飞沙走石,我们只能蹲在地上。我和狼仅仅依靠,手里牵着缰绳,等待狂风过去。没料到,狂风一停,黑乎乎的天际降下雪来,好像我们冒犯了念青唐古拉山神似的,不让我们穿过他的地界。

狼从胸腔里挤出几声嚎叫,那凄厉的声音刚传过去,雪反倒下得更猛烈了。

我想起格萨尔王的故事能愉悦山神,于是低声说唱起了格萨尔王之《大食财宗》。纷纷扬扬的雪马上变小了,漆黑的天空裂出一道口子,把星月的面容展露出来。

念青唐古拉山神被格萨尔王的故事吸引住了,他将山顶堆砌的乌云全部支走,露出了他威严的面容。月光下,我的说唱继续着,没住脚踝的雪白亮亮地从我的周身铺展开去。

随着故事的跌宕起伏,雪止住了。我能感觉念青唐古拉的面容已舒展,他在会心地微笑。格萨尔王的故事讲到一半时,狼和坐骑不安地把四蹄弯曲,跪伏在雪地里,屏住气息,变得虔诚而安静。

我的说唱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天亮。

阳光在穹隆的天际上滑行,我才停下来,向着念青唐古拉跪拜。

我起身向前走去时,惊异地发现,我面前白净的雪地上,清晰地印刻着一行马蹄印记,那印记一直爬上了念青唐古拉山腰。这证明,格萨尔王昨夜来到了这里,他聆听过我的说唱。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全身因激动而战栗。

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不到午时,雪地上的雪全部融化尽了,蜿蜒曲折的山路横在了我的面前。狼在前面行进,我和坐骑紧随其后。

在这种辗转流浪中,十个年头转瞬即逝,我从一名少年变成了青年人,嘴唇上也长出了茸茸的汗毛,足迹踏遍了整个草原。我的到来会给牧民们带来快乐,他们在草原上给我摆放奶酪、羊腿、茶和美酒,让我尽情地享受丰盛的美餐。我用格萨尔王的故事,帮助他们把冗长的时间消耗,在故事的哀乐喜怒中弹拨他们的情感之弦,在他们的心头烙上格萨尔王智勇的形象。英雄的故事让他们单调生活充满了色彩,扬善惩恶使道义的标尺树立在他们的心头。在与牧民们的惜别之情中,我又开始新的流浪,他们满心希望地等待我的再次归来。

我的爱情也在草原上绽放,美丽的少女们用娇羞的目光,给我传递她们的默默爱意。她们用这种羁绊人心的目光,铐住我的双脚,让我几十天都陷在一个部落里。因为她们,我的说唱更加流畅,情绪更加丰沛,故事更加引人入胜。

夜幕落下,少女们将守帐篷的藏獒拴到远处去,掀开帐篷门帘的一角,等待我的闯入。我披着月亮和星辰的清辉,胸口燃烧爱情的火焰,在一阵藏獒的吠叫声中,把美丽的姑娘揽入怀中;在狼的嚎叫声中,我又不得不离开姑娘温暖的胸膛,回到我那冰冷的被窝里去。

秋季的某一天,草原已脱去了碧绿的夏衣,套上了金黄的秋装。我在一望无际的金色上骑马走了三天,那匹狼始终陪伴在我的左右。午时,我们走到绿得清澈透底的湖边,鹅卵石在湖底仰视着我,鱼儿甩动尾翼畅游,成群的水鸟翱翔在碧蓝下,湖边祭祀的牛头,已经被岁月风化。

我跳下马,在湖边垒起了九块石头,然后面向湖心磕了九次头。我这才从马背上卸下炊具,垒石造灶,拾捡干牛粪,点燃了一堆火。不久的工夫,壶嘴里喷出阵阵茶香来。我和狼一起吃糌粑和牛肉,吃饱后狼到湖边去饮水,然后找个浅坑躺下睡觉。我往火堆里扔进几块干牛粪,抬头发现不远处来了十几头野毛驴,它们准备到湖边饮水。机警的野毛驴往冒着淡白烟子的这边仰头观察,踌躇一阵后,才小跑向湖边。我不想理会它们,仰面倒在金色上,湖水击岸的浪声,催生我体内的睡意来。金色的阳光、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从我的视线里遁影,我进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身下的地在微微颤动,隆隆的声音注满我的耳朵,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爬起来,身上头上粘着细碎的干草。只见湖的东头黑压压地滚来庞大的牦牛群,扬起了漫天的灰尘。这种震颤愈来愈烈,仿佛那次天神降临。只见从漫天的灰尘中,杀出一个骑雪青色马的人,他像一支射出的箭,直刺向我这边来。弥漫的尘土中又杀出四五个人来,吹着响亮的口哨,从牦牛群的两侧腾飞过来。他们**鞭子,让牛群放缓脚步。牛群的速度慢了下来,口哨的声音越发地脆亮了。

骑在雪青色马背上的人远远地看见了我,他向我冲过来。

狼早被这震天动地的声响吵醒,他站在我的身旁,竖起耳朵凝望前方,没有退缩的意思。

雪青色的马把人载到了我的面前,他看看我又看看狼,非常惊讶地问道:“汉子,你来这儿是朝湖的吗?这匹狼又是怎么回事?”

这人头戴青夏毡帽,藏袍脱去后上半身**,硬实的肌肉块块地隆起,两只袖口在腰间打着结。我再看前方,飘**的尘埃也已经落定,牦牛群正缓缓地向我这边走来。

“我不是来朝圣湖的,这匹狼是我的伴,我们要回拉宗部落去。”我回答。

“呵,我一直在说没缘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格萨尔说唱艺人吧!草原上的人都在说你,说格萨尔说唱艺人和一匹狼相伴呢!”他敏捷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火镰和挂在腰间的长刀刀鞘相碰,发出叮当的声响。

“我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个说唱艺人,叫我亚尔杰吧。”我走过去,相互额头相碰。

他转身,高举两臂挥动,大声喊:“今天就在湖边扎营。”

后面骑马赶来的几个人,年龄都跟他相仿,看上去都在二十多岁。这些年轻人跳下马,不让牦牛再往前走了。

不一会儿,三女一男骑马过来,慢悠悠地穿过牦牛群,走向我们。

“今晚要在神湖边扎营吗?”马背上的男人是个瘦弱的老头,他发问道。

“是的。阿爸,我们还可以听格萨尔王的故事。”上身**的年轻人回答。

“这可真是个美事。你就是那个草原上的人经常念叨的说唱艺人吗?”老头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凑近了我。

“是我。”我回答。

“真是有缘呢!”老头说完转身向神湖走去,从藏装的怀兜里掏出哈达,敬献在了玛尼石堆上。他面向神湖跪拜,这才向我走来。

我和老头坐在石灶旁,其他人开始卸牦牛背上的家什,搭起了几顶牛毛帐篷。

当我烧好一壶茶时,年轻人已经把活给干完了,他们都凑过来围着石灶喝茶。

“你们是一家人?”我问。

“不是的。我们是三家人,但都是亲戚。”老头回答。这时,老太婆领两个用方花巾裹住头和脸的女孩走过来,坐在了老头的背后。当我把茶壶递给身后的老太婆时,这两个女孩羞怯地低下了头。我闻到了女孩身上固有的那种草香味,引得我脸一阵通红,心口扑腾扑腾地跳。为了掩饰这种情绪,我急忙把头转过来。

这顿茶我们耗时很长,相互打听对方的情况,讲路上遇到的有趣事情。我知道了他们这是从夏秋牧场迁移,赶往目的地念草原的。那个骑雪青色马的年轻人和两个女孩是老头和老太婆的子女。来自念草原的牧民对我兴趣很浓,打探我是怎么成为说唱艺人的,怎么又跟一匹狼相识相伴的,到过哪些个地方等。他们还挽留我今晚和他们一同住在这湖边,给他们说唱格萨尔王。我没法拒绝他们倾听格萨尔王的渴望,对于我来说,第一场雪没落下来之前能赶到拉宗部落就成。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这让来自念草原的牧民很高兴。老头让年轻人赶紧去钉拴牦牛的绳桩,让老太婆和两个女孩去煮肉。我也起身去帮他们钉绳桩。

太阳驻留在湖对岸的雪山顶上,把一身的余晖倾倒在湖面和金色的草原上时,我们已经把四百多头牦牛拴在了绳桩上。狼蹲在一个高处的草坡上,远远地注视着我们的举动,他一动不动,神情里充满孤傲和凛然。我望着我的伴,心里很舒坦,吁了口气。

念草原上的牧民用肉和白酒款待了我,风不时把铝锅里的肉香带向四处,引来狼的垂涎。我把啃完的骨头和几块肉捡起来,向狼蹲坐的地方抛过去。此刻,夜用它浓烈的黑色拥抱住大地,让人慢慢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了。我们燃起了一堆篝火,火星噼啪地迸溅,火光照得四周明亮,我站起来给他们说唱格萨尔王的故事。

月亮从东边的山顶出来,用银白的光亮给了我们一份宁静。《霍尔白帐王》在这种静谧中开始展开。

念草原上的牧民,跟随格萨尔王讨伐霍尔白帐王,把被掠走的王妃珠姆抢了过来。他们听到了厮杀中刀剑碰撞的声音,感受到了死亡气息的弥漫,耳朵里踏响马蹄的声音,眼睛里布满战火的硝烟,领略了格萨尔王坚定的意志。

月亮和星星在湖面上闪烁,格萨尔王的业绩从它们的上面飘飞。

霍尔王战败了,格萨尔王带着珠姆回岭国。

篝火已经熄灭许久,月亮的银灰微弱下去,周遭的一切又鲜活起来时,我的说唱停了下来,让念草原上的牧民从战争的杀戮中走了出来,回到和平宁静的现实生活中来。

我惊奇地发现,那两个女孩中的一个,美艳可以匹敌格萨尔的王妃珠姆,她的身段让婀娜的汉地杨柳都要羞愧。我望着她,目光粘在了一块。她的脸颊红润起来,慌忙把脸扭过去,将背影丢给了我。

“太精彩了,趁太阳还没有出来,赶紧把茶熬好,好好款待说唱艺人。”老头说。他指使女儿们去打水拣牛粪,男人们去放开牦牛,收拾绳桩。

“你喜欢她?”老头趁人走开问我。

我羞怯地低下了头,心里在说我很喜欢她。

“你喜欢她?”老头再次问。

“我喜欢。”我的目光盯住地上说。

“过来,我俩一同把火给点燃。”老头说完再没有下文了。我们把火给点燃,一缕浓烟如柱般地飘向了天空。我等待老头给我一句提示,哪怕只言片语都行。可是老头的嘴闭得很紧,不愿滴漏一个字,让我沮丧。

吃过早饭,他们开始把帐篷和食物搭到牦牛背上,准备启程。我虽然给他们帮忙,心里却空落落的,眼睛不时地要向那姑娘身上投去。她用花方巾把脸遮得严实,只露出一对清澈的双眼。

太阳从东边的山顶爬升上来,念草原的牧民继续了他们的迁移。牦牛群浩浩****地前行,年轻人骑着马从两侧奔驰。最后开拔的是老头和他的老伴、两个女儿。

“说唱艺人,要是你喜欢我女儿,来年春天到念草原来,我叫扎加,我女儿叫吉姆措。”老头边说边爬上了马背。

“吉姆措。”我喊了一声。

吉姆措从马背上掉转头,把花头巾的结解开,将那张美丽的脸庞露给了我。她深情地对我一笑,又把脸给藏进了花头巾里。那张脸却印刻在我的脑子里。

“来年再见。”扎加老头说完,催马前行。他的女儿和老伴相跟着,身后丢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庞大的牦牛群从金黄上蠕蠕滚动过去,离我越来越远。

我目送他们走远,心却早已随着吉姆措而去。直到他们从草原的尽头消失,我疲软地瘫坐在了草地上,落下了眼泪。

狼跑到我的跟前,不停地跳动,吐出红色的舌头,催促我早点出发。我被他弄得很烦,极不情愿地走向我的坐骑,爬上去继续我的归途。吉姆措的脸庞,时刻闪现在我的脑子里,让我无法平静。这一路我的魂没有附在体上了,茫然地被马驮回到色尖草原上。

我在思念中挨过了秋冬两季,等到开春,已经顾不了路途的遥远,用半个多月的时间,才走到了念草原,寻找到了吉姆措。我们相爱了,我在念草原为牧民们说唱了十几天,这十多天里,吉姆措天天灿烂在我的身旁,让我幸福无比。在我临近离开念草原之时,吉姆措给我开启了帐篷门帘的一角,用她光洁的身子,接受了我的爱情。我们相拥着,在月亮和星辰的见证下,谈论婚嫁的事宜。黎明时刻,即使狼怎样嚎叫,我都不愿离开吉姆措的帐篷。

吉姆措一家要离开念草原,辗转到夏秋季牧场,我俩约定来年开春我来娶她。我们在念草原上分了手,我继续流浪说唱。

改变我命运的事情发生在这年的夏天。

这年夏天县上要搞物资交易会,为了活跃气氛,县上派来了一辆北京吉普,要把我接过去说唱。当时,拉宗部落里的牧民围住汽车,跟车上的人问个不休。当牧民们知道我要去县上给几千人说唱格萨尔王时,大伙羡慕不已。有些牧民匆忙跑回家准备食物,要骑着马跟我一同去县上。

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它在平坦的草原上像雄鹰一样飞驶,把跟在车后的骑手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我一路都很兴奋,在汽车的马达声中,为来接我的人说唱起了格萨尔王。那个年老的人对说唱不感兴趣,他打断了我,问:“你一个字都不识?”

“我一个字都认不到。”我咧嘴笑。

“这可能吗?”他问旁边的司机,脸上充满讥笑。

“我听说过这种事情,很神秘的。”司机回答。

“你没有上过学,拜过老师?”他又转头问我。

“我是孤儿。从小替人放牧,哪能去上学。”

那年老的人一脸的怀疑,从部落去县城的路上,我被他抛给的问题所缠绕。直到县城耸立在我们眼前,那年老的人才停止了提问。汽车尾部卷起漫天的灰土,飞进了县委大院里。

他们给我安排了一间房子,县上的领导还过来看我,这些都让我很不自在。

晚上屋子里的灯一打开,亮如太阳。它把我睡觉的屋子照亮得如同白天,兴奋使我一晚上不能入睡。

县里搞的物资交易会规模很大,把县城后面宽大的草原占满了。几百个大小不等的帐篷错落有致,四处停靠装满货物的大卡车,骑马赶来参加物资交易的牧民源源不断,广播里播放的歌声穿越横行在草原上空,给人们增加了一份喜悦的气氛。

到了中午,在物资交易会的场地东头,县里安排我来说唱格萨尔王。我盘腿坐在垫子上,面前摆放低矮的桌子,上面搁着话筒。我的说唱通过高音喇叭,扩散向广袤的草原,并伴有回音缭绕,这种气势我以前从没有想象过。牧民们穿红戴绿,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我的面前,这些摇曳的花朵被格萨尔王的《赛马称王》所沐浴、滋润。

三天的物资交易会里我成了一个中心,白天人们听我的说唱,中午记者给我拍照、访谈,晚上领导请我吃饭,一天忙得团团转。三天很快就结束了,又是那辆北京吉普把我送回到了部落里。

半个月后,拉宗部落里来了一辆汽车,一群孩子围拢过去。我坐在房门口,**上身,捉秋衣上的虱子。小孩的吵闹声使我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望去,有三个城里装扮的人向我走来。我想:他们肯定是从县上来的,这些人经常是转悠一圈就走人,不需要我去理会的。我又低下头继续捉虱子。他们走到我的面前,把宽阔的影子投射在我的秋衣和身上。这讨人嫌的阴影,让我重新抬头凝望他们。

“你是说唱艺人吧?”那个戴眼镜的问我。

“是的,我叫亚尔杰。”我光着上身回答,心里渴望他们别挡着我的阳光。

“这两位通过报纸知道了你的事,这次专程赶来想了解更多的情况。”旁边那个带着羌塘口音的人对我说。

“好的。”我回答的同时,把秋衣套在身上,从地上站起来。我请他们进房,动手准备熬茶,但被他们制止了。

他们从包里掏出本子和笔。我盘腿坐在地上,面向他们。他们给我提的问题很简单,问我会说多少格萨尔王的故事?是怎么学会说唱的?今年多大了?结婚了吗?等等。还让我给他们说唱格萨尔王之《蒙古马宗》的一个片段。

“你愿意到拉萨去工作吗?”我说唱完,戴眼镜的人问我。

“呵——”我傻笑了一下。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突然被人问起,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拉萨城很大,那里生活条件好。”一直不说话的那个瘦子也开了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切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头脑一片混沌。

“到拉萨我能干什么?”待我恢复过来,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问题。

“继续说唱格萨尔王。”眼镜脱口说。

“国家每个月还给你发工资,你会成为国家工作人员。”瘦子又插话。

“你在草原上四处说唱多累,到了拉萨就不用这么奔波了。”羌塘口音的人也鼓捣我。

他们的话让我动心了。我的想象中到了拉萨后,能像县上举行的物资交易会一样,能给很多人说唱格萨尔王,那场面多热闹啊。

“别犹豫了!不是人人都会有这种机会,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羌塘口音的人又催促道。

“我还能回来吗?”我望着空****的房子问。我的房子里除了铝壶、铝锅、糌粑、肉外,没有其他值钱的家当。

“两年可以回来探亲一次。”眼镜回答。

我一直下不了决心,留和去在我心里激烈地争斗。

“你想想。想通了到县里来,我们在那里等你两天。”眼镜说。

“这位是研究所的达娃所长,那位是拉巴副所长,他们专程是来找你的。”羌塘口音带着讨好的口气给我介绍眼镜和瘦子。

我对这些不懂,只能咧嘴笑,把两只手掌摊开,频频晃动,表示我的敬意。

他们鱼贯地出了房门,在小孩的嬉笑追逐声中,走过那片开阔地上了车。汽车一头扎入草原深处,没有一会儿就消隐在绿色里。我顿时被喜悦和忧伤绕住,陷入剧烈的矛盾当中。

拉宗部落里的人得知要我去拉萨的消息,各个兴奋不已,都在劝说我一定要去,说到了那里吃穿就不用发愁。可是,我的心里放不下的却是,了无边际的草原和那些等待我去说唱的部落牧民,还有我每刻都在想念的吉姆措和那匹狼。他们在我的房子里闹腾到了半夜,直到油灯燃尽最后一滴油,灯芯一下暗黑时,他们的喧闹才被终止了。

等人们走尽,我面向曾放牧的地方,给格萨尔王磕头,祈求他给我一个明示。

那夜,格萨尔王的大将丹玛来到了我的梦境中,他用一种忧郁的目光注视我,然后放下一顶毡帽和一个铜镜,转身从门口走了出去。清晨醒过来,我的枕边果然有顶帽子,上面插满了雄鹰的羽毛。铜镜擦拭的光亮亮,向着房顶射出一道光。我想这就是丹玛给我的谶语,是要让我离开草原,展翅飞翔,我要毅然决然地到拉萨去。

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把粮食肉和炊具分别装进两个牛皮袋里,用一根绳子绑上,像褡裢一样驮在了马肚子的两侧。我戴上那顶丹玛送的说唱帽,铜镜挂在了胸口,牵住缰绳离开我的房屋。

走过几座土灰色的房子,我的心突然被掏空了似的,眼泪哗哗流淌。拉宗部落让我愁绪万端,心头发梗。我把头抵在马背上,尽情地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迈开大步向前。有牧民看到我要走,喊住了我。他们从家里端来奶渣、糌粑和茶,让我尽情地吃顿丰盛的早餐。我们席地而坐,茶香飘**,他们的祝福声不绝。

太阳升得老高了,我告别牧民们,牵着马向县城进发。

这一路我是孤独的,一直陪伴我十一年的狼,没有来给我送行;我的心也是凄凉的,吉姆措远在天边,我无法向她转告我要去拉萨的消息。

唉,命运就是这样的无法捉摸。

我跟随两个所长往拉萨赶路,汽车把一个个我所熟悉的部落,从车窗口向后推去,扔在了远远的后方。我的心里涌来惆怅,禁不住鼻头酸痛。当我们飞驶过念青唐古拉山边时,我清晰地听到了狼的嚎叫声,它让我全身的汗毛耸立。我央求司机把车子停下,走下公路想找到狼的身影。前方念青唐古拉山头被云雾遮绕,开阔的草地一览无余,几头黑色的牦牛蠕蠕地向前走去;身后的公路上一辆辆汽车在飞奔,留下的只有刺耳的马达声。夕阳就要从西边的山顶落下,经幡随风发出轻微的声响。

“该上车了,亚尔杰。”司机站在路边喊。

我面向念青唐古拉虔诚地祈祷,感谢山神对我的护佑,祈求山神让我的伴狼无灾无恙。起身,泪水把我的脸庞打湿。我又一次环顾,希望能够再次见到狼,可是草原上寻不到狼的身影。我垂下头,步子沉重地向汽车走去。

进入拉萨市区时,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闪亮,照得周围清晰无比。汽车左冲右拐,在我失去方向感时,驶进了研究所的大院里,停在一栋高楼前。这里早有人等候,他们忙着把我的东西从车里搬出来,往楼上抬。两个所长带我上楼,进到房间里。

房子里已经配齐了钢丝床和书桌、椅子等家具。

达娃所长回头对我说,“亚尔杰,这就是你的房子,一路辛苦了,早点休息。”

“这跟我草原上的房子相比,宽敞明亮,犹如一座小宫殿。”

“明天会安排人陪你上街买生活必需品的。”拉巴副所长说。

他们给我交代房间里的设备使用方法后,带上门回家去了。

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心里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我坐在床沿看到屋子里堆放的牛皮口袋,听着外面嘈杂的汽车声,才确定我是真的到了拉萨。我起身寻找丹玛给我送的说唱帽,把它摆放在靠窗的桌子上,虔诚地祈祷格萨尔王保佑我一切顺利。

我盘腿坐在钢丝**,手里拿着铜镜,灯光下它熠熠闪亮。这光亮莫名地让我感到了凄凉,因为城里听不到旷野的风掠过时的轻声低诉,没有潺潺的水流伴人入眠,没有狼的嚎叫让人心静,这里的寂静充满了某种不安的喧嚣。关上灯,月光从窗户里透射进来,我坐在凳子上再次端详铜镜。没有一会儿,铜镜给我呈现了雪山草原,湖泊牛羊,还有踽踽独行的那匹狼。他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无助,泪水在他脸上留下了两道线痕。我的耳朵里灌满狼的嚎叫声,一惊,铜镜从我手中掉落下去,水泥地发出了一声刺耳的疼痛声。我的心仿佛碎裂了,一阵隐隐地痛。我急忙弯下身子,摸索着在平滑的地上寻找铜镜。铜镜攥在手心里,全身才有了一些热气,那疼痛也逐渐消失。我为铜镜有这种神奇的功能而惊讶,再次将她放到月光下,希望给我呈现草原上的一切。可是,她再没有显现任何的画面,等待中困顿的我匍匐在桌面上,进入梦境中。

早晨有人给我送来了预支的工资,让我在一张纸上摁手印。其中一个陪我去逛商店,买被褥和生活用品。我们在人群中不停地游动,总也走不出这人海,到后头我被人身上散发的气味窒息,觉得头晕目眩,鼻孔里淌血。陪我的人很着急,拿纸来让我堵住鼻孔,我按照他的要求把纸塞进鼻孔里,准备盘腿坐在路边。陪我的人死活不答应,说这里不是牧区,不能随意坐在路边,连拉带拽地把我拉回研究所。

城市跟草原是这般的不同,这里人都拥堵在一起,呼出的气浪让人难闻,林立的高楼压迫着心头,笔直的马路,把大地切割成一块块,让我胸闷气胀。特别是狂乱奔跑的汽车、摩托车,使我烦躁不安。各种商店、饭馆比肩而立,让人走不出它的幽宫。

那次出去之后,我不想再走出房门,只想静静地待在房子里,偶尔从窗户里往外望,我的目光最远只能抵达前面的那栋楼。这种逼仄,让我极不适应。我渴望草原上的一览无余,渴望蓝天深邃地挂在头顶。

来到拉萨的第三天,我被人带到一座大楼前,拾阶而上到了三楼的一间办公室。达娃和拉巴都在,他们的身子沉在软绵绵的沙发里,让我坐在了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达娃先询问了一下我的生活情况,而后话题引到了我的工作上。

“亚尔杰,据你所说,你现在能说唱56部格萨尔。我们明天开始给你录音,每天早晨九点录到中午十二点半;下午三点半录到六点,这样你每天要说唱六个小时。一周除星期天休息外,要上六天的班。这些你记住了吗?”

我一片茫然,木然地望着两个所长。

“没事,我们会给你专门配人的,上下班他会来叫你,录音也由他来负责。你们会成为好搭档的。”达娃很自信地说。

他从沙发里拔出身子,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号,“唯色,到办公室来一下。”说完扣下了电话。

不久,门被开启,进来一个年轻人,他有一头漂亮的卷发。

“所长叫我?”年轻人问。他的声音比女人都柔软。

“这是来自拉宗部落的说唱艺人亚尔杰,我现在正式交给你。你们俩是搭档了,从明天开始录音。你现在带他到办公室去,认认门,熟悉熟悉。”达娃说。

唯色领着我出了所长办公室,经过一条过道,拐进了另外一间办公室里。这间办公室的桌上堆满了书和纸,墙角边立着几个大柜子,室内显得拥挤、凌乱,空气也不流畅。

“我要在这里说唱?”我沮丧地问。

“不在这里。”唯色回答。

我失落的情绪稍稍得到了缓解。

“有很多人听吗?”我再次问。

“就我们俩。”唯色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只给你说唱?”我惊讶地问,眼睛瞪得很大。

“你要对着录音机说唱,然后这些录音要转换成文字出书。还有,这些录音带经过复制、剪接,要在广播里播放,让更多的人听到格萨尔王的故事。”唯色一脸认真地解释。

我似懂非懂,录音机到底是什么,它怎么能记住格萨尔王的故事。我傻傻地想着这些事。

唯色看出了我的疑惑,带我去了一间房子里,讲解怎样录音怎么播放,还给我试录并播放出来。让我惊叹的是,我的声音怎么被这么个没有生命的方块东西留存,还能一字不差地说唱出来。我觉得很神奇,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巴结的目光望着唯色。他明白了我的想法,把录音机推到我的面前。我用手抚摸录音机,前后端详,想知道里面是否藏有小人。我还想,等我回部落里时,要告诉牧民们这个神奇的东西,让他们也像我一样惊叹。

我要求唯色不停地播放录音,甚至眯上眼睛,用心听播放出来的自己声音。我被这稀奇的东西弄得很是兴奋,头脑里冒出各种问题,不断把问题丢给唯色,直至他厌烦地说:“够了。够了。”我讨厌这细软的女人腔,城里男人没有一点血气。

唯色又把一盒带子放进录音机里,按下了一个键盘,录音机里开始说唱。可是,这不是我的声音,是一个带着沙哑、苍凉的声音。他在讲格萨尔王赛马称王的经过。我听了一会,就喊:“这个地方应该唱,是这种曲调。”唯色急忙把录音机关掉,怔怔地望着我。我大声地唱了起来。

唯色用手摇动我,我才从那激烈的角逐中抽身出来,看到了他惊奇的目光。

“你像疯了一样,全身都在抽搐。没有事吧?”唯色问。

“我刚才跟格萨尔王在一起,我心里紧张啊!”

“你别再唱了,我们明天才开始。”

“刚才说唱的是谁?”我问。

“是我们研究所的老艺人顿珠。这是五年前给他录的音。”

“他还在唱吗?”

“顿珠艺人身体不太好,经常要住院。他已经录了二十三部格萨尔。”

我没有再说什么,顿珠艺人牢牢地镶嵌在我的头脑里了。

早晨唯色来敲房门,让我跟着他到录音间去。录音间不大,墙面全刷了白石灰,门窗相对,窗户外是研究院的大院,平时用花色艳丽的窗帘布遮挡着。录音间里摆了三张凳子和一个桌子,桌子上摆放录音机和暖水瓶、杯子,桌子抽屉里塞满了录音带。我和唯色隔着桌子相视而坐,我对录音充满遐想。在他的指挥下,我坐在椅子上,把丹玛赠送给我的毡帽戴在头上,铜镜露在藏装外,面向录音机,说唱起了格萨尔王之《北方鲁赞》。

格萨尔王率领岭国的勇士,浩浩****地去讨伐吃人的魔王鲁赞,经过殊死的战斗,最终铲除了魔王。整个事件在我脑际鲜活浮现,我的情感随着事件的进程,表现出激愤、焦躁、痛苦、兴奋、呐喊……

在我最忘情地投入时,一阵“嗒嗒”的声音震碎了我脑海里的影像。我睁开眼睛,看到唯色把茶杯举在半空中,准备再次敲打桌面。我张嘴,一脸疑惑地盯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唯色轻轻地把杯子撂在桌子上,脸上堆满笑容。他说:“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我们下班回家。”

我依从他的指挥,摘掉毡帽,搁在了桌子上。我起身,悻悻地走出了录音室。

下午又开始接着说唱,说到最兴头上时,他又用杯子敲打桌面。

“为什么不让我说唱下去?”我很不高兴地问。太阳的余晖,正从窗玻璃上移动,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了下去。

“格萨尔王的故事不是一天能说唱完的,我们要慢慢地录音,这是耗时几十年才能完成的工程。”唯色一点都不恼,他准备伸手从兜里取烟。可是,我对这种故事说唱中不断被打断很气愤,取下毡帽,招呼都不打出了门。

唯色立马冲出来,追上了我。他在走廊里堵住了我的去路,带着崇敬的表情对我说:“你的说唱曲调太丰富了,顿珠老艺人的曲调没你这么多。”他划燃了火柴,把烟给点上,嘴里吐出一缕烟雾来。在烟草的雾霭中,我脸上的愁云消散了,仅因为这么一句赞词,我从气愤的笼罩中走出来,脸上堆起了笑意。我们俩一同从二楼走了下来。

天黑了下来,我在灯光下简单地吃了饭。关上灯,让黑夜在屋子里肆虐。我盘腿打坐,观想格萨尔王,嘴里不断地祈求着他。格萨尔王骑着战马,从我眼前倏忽而过。之后,从草原的尽头那匹狼向我疾跑过来,他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赤褐色据满我的头脑。我听到了他的喘息声,感受到了他急切要见我的渴望。

一辆汽车摁响了喇叭,尖锐的声音刺破一切,把我的观想砸了个稀巴烂。我睁开眼,外面的路灯把柔弱的灯光抛进屋子里来。汽车的喇叭再次急促地摁响,刺耳的声音狂野地向四处撒野开去。我无法安静地观想格萨尔王了。车子旁有人大声地说话,还有搬动东西的声音。一阵闹腾过后,汽车开走了。不料旁边邻居屋里的酒歌又张扬起来,搅乱了寂静的夜。我站起来,走到格萨尔王的画像前,虔诚地磕起了长头。

我大汗淋漓,全身湿透,停止了磕头。一股说唱格萨尔王的欲望挠得我心痒痒,我独自在屋子里开始了说唱。黎明时院子里奏响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我的说唱。我也觉得有些疲劳,和衣躺在床铺上,一会儿就进入到梦乡里。

一阵砸门声把我吵醒。睁开眼,耀眼的金光洒满窗口,窗玻璃上很多个脑袋垒叠着晃动。我觉得新奇,走过去把门给开了。

“你怎么睡过头了?我敲了半天的门。”唯色站在门口,语气硬邦邦地嗔怪道。

“睡死了!”我说。

“以后可不能这样啊,要按时上下班。你昨晚说唱了一宿,邻居们被吵得没睡成觉,这样多不好啊!”唯色说。

窗户旁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摇头散开。

我跟着唯色进了大楼,走进录音室。

说唱到一半,唯色的敲桌声准时响起,把我记忆里的格萨尔王赶走了。然后,唯色说出一句,“该吃饭了。”这句话充斥在我的耳朵里。我厌恶地脱下毡帽,走了出去。

又一天这样过去了,我的思绪被抑制着,让我闷闷不乐。

我待在房子里回想这两天的说唱,心头密布郁闷。我怀念草原上的那些个部落,那些个深情听唱的牧民,在那里说唱就像江河奔流,一泻到底;可在这里时断时续,还得待在四面是墙的房屋里,看不到草原,看不到蓝天,看不到雪山。我为自己来到城市是对是错,全然不知,在城里只感到压抑。这里我也没有一个朋友,苦闷只能藏于心底。为了消解这种情绪,我离开房间,走出研究院的大门,来到了马路上。

黄不唧唧的暧昧之光,滴落在路面上,街边的酒馆里散发酒气,一群妖娆的女性甩臀耸奶,晃眼的车灯和揪心的喇叭声,商店音箱砸出的扎耳音乐,把整个城市托举在一种虚幻的闹腾中。吉姆措、色尖草原、拉宗部落、孤独的狼,此刻让我感到了彻骨的悲伤,只有他们才能让我感到心灵宁静,感到真实。穿行在这种繁华喧闹中,我的心灵却是孤寂的。我坐在人行道旁的绿化带上,目光所及只能达到马路的尽头,高耸的墙傲慢地挡在前方,拒绝让我穿透它,看到后面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像是钻进了牛角里,想呼出一口气也觉艰难。我头顶的天只有一小块,延伸的路几千步就走到了头。

我从路旁的商店里,买了一瓶白酒,穿越这虚假的喧嚣,投入到冷清但明亮的房间里。几杯酒落进肚里,我安静了下来,酒牵引我进入到了睡梦中。

丹玛又一次闪现在我的梦里,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深情地注视着我,把手搭到我的胸口上。他的嘴里在说着什么,可我一句都没有听见,只看到薄薄的上下唇在张合。片刻后他消失了。

醒来,天已大亮,阳光早已落在我的窗玻璃上。唯色来叫我,我们相跟着走进了那间录音室里。我面对银灰色的录音机坐下,毡帽戴在头顶,开始了我的说唱。

到开饭的时间,唯色依旧用茶杯敲打桌面。这可恶的声音,总那么残酷地把我脑海中的影像敲碎。我恨这种滋扰,恨不能让我的说唱潺潺流淌。

夜晚,我又让辛辣的酒水烧焦我的头脑,焚烧我的五脏六腑。酒,让我更加地想念草原和吉姆措,我为来到城市里感到难过。铜镜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眼泪啪嗒一声,在她上面碎裂。我从铜镜里看到那匹狼在色尖草原上奔跑,他的四蹄着地发出的声响在我耳际回**;神湖不断地给我呈现各种色泽;雪山脚下牦牛啃着青草,旁边吉姆措切切地遥望远方……

铜镜又把画面消隐,只留下光亮的铜面。

我推开窗户,面向草原方向时,凉风扑腾着翅膀迎面而来。我闻到了狼的气息,草的芳香,我的心被揪得很紧。突然,脑海里出现要回草原的念头。

星期天的早晨,天蒙蒙亮,我就背着牛皮口袋溜出了研究所。我顺着马路前行,这条路在尽头又分出两条路来,横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要选择哪条路。路上只有稀疏的几个人,车子也不多。我选择了伸向太阳落下去方向的路,那里正是我的家乡所在的方位。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去,它又开叉出三条路来。这让我很为难,不知道我要走哪条路。我问过路人该怎么走。他们惊奇地瞪大眼睛,摆手走开。我只能自己选择一条路前行。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太阳也从东边的山脊跃出,可迷宫一般的城市,让我迷失了方向。我不停地走动,背上的牛皮口袋压得只冒汗水,到头来还是被困在城市的樊笼里,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了。

我用浓重的藏北口音问路,人们叽里呱啦地给我说一通,可我什么都听不懂,人越发地迷茫了。

太阳正当头,已是中午时刻,街上的行人多如牛毛,我被人们身上释放的恶臭气息熏死,双眼灼疼,头要炸裂。

我坐在人行道中间,背靠牛皮口袋休息。曾经,我走过无际的草原,那里,有时一两天见不到一顶帐篷、一个牧人,心情却是喜悦的,双腿也不觉得酸痛。可是,穿行在城市狭窄如鼠穴般的街道上,两旁的高楼阴沉地压迫着,头顶只有一小块天悬浮,这让我的心疲劳,身子垮塌下去。我发现自己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我绝望地垂下了头,后悔自己不应该到城市里来,不应该离开吉姆措。

汽车的嘈杂声和不断穿梭的人群,加重了我眼睛和头部的疼痛。我用双手捂住脸,仰躺了一会。有很多行人驻足观看我,他们还窃窃私语。有人还在我的面前弯下腰,放下几角钱,匆忙离去。我想他们把我当成乞丐了。

藏北牧民的话从我身旁溜了过去,我的心里燃起了希望。我不顾疼痛,赶紧放下手,站起来去追说藏北话的人。

说藏北话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听了我的遭遇后,答应送我到车站去。年轻人帮我抬着牛皮口袋,走过了一个街区,在路口上了一辆中巴车。车子行驶一段后,我们就下车了。我的心情好了许多,色尖草原甚至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走过道路两旁的商店和饭馆,年轻人把我带到一家客运公司门口,里面停满了各种公共汽车。他们让我把钱交给他们,说要替我去买票。我刚从怀兜里拿出钱,其中的一个一把抢了过去。一个年轻人进去买票了,另外一个在大门口陪我等着。没有一会,陪我的那个年轻人,要到隔壁商店去买烟,他还嘱咐我不要乱走动。我等了很久,不见这两人回来,心里隐约感到自己被骗了。我背着牛皮口袋进去找人,再也寻不到那两个年轻人了。我变得身无分文,回去的念头顷刻间从头脑里断裂,心里填满了怨恨和紧张。我坐在车站的院子里悔恨地落泪,想着该怎样才能走回研究所。可是我连研究所的名字都不知道,路更是认不到。我坐在一个角落里,饿着肚子,眼睁睁地让白天离去。夜晚,我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和衣躺下睡觉。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研究所里的人找到了我。他们见到我时一脸的兴奋,没有责怪的意思。这让我心里越发地惭愧和悔恨,我跟着他们回到了研究所。

达娃所长不顾天黑,从自家端来了饭和茶,还安慰我不要有顾虑,好好说唱格萨尔王,两年之后一定让我回草原一趟。他的这番话让我感动,为了感激我决定继续待在这里说唱格萨尔王。

随后的说唱过程中,唯色再也不敲打桌子了。每次到点,他都会稍延迟一些时间,要是我依旧沉浸在故事里,他会轻轻推醒我,一脸笑容地等待我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周而复始中,我的郁闷在减弱,接受了这种六小时的说唱。我也经常在想,自己过去马不停蹄地在草原上奔波,可换来的只有温饱。现在每天待在房子里说唱,月月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钱,现在的日子过得是无忧无虑啊!有时,夜晚躺在**,十一年的流浪说唱经历活泛在头脑里,忆起吉姆措,心又要疼痛起来,回去的念头会闪现在头脑里。这时我会规劝自己,再坚持两年,攒上一笔可观的钱,到时就把吉姆措接到拉萨来。这样想着,我的心情没有那么难过了,带着念想进入到睡梦中。梦境里丹玛时不时地会闪现,还给我一些有益的预示。

这期间,铜镜成了我和草原连接的一根纽带。她会给我展现那匹狼、草原、雪山、湖泊、牛羊。通过铜镜我能走入到辽远的草原上。我把铜镜挂在脖子上,贴在心口,这样草原就驻留在了我的心头。

一年之后,每到吃饭时间,我肚子里会发出咕噜的声响,那时停下来,关上录音机下班。我和唯色也成了很好的朋友,下班之后他会带我到饭馆去吃饭,我也试着吃些蔬菜。

有次中午,我在研究所旁边的甜茶馆里喝茶,在这里遇到了来自念草原的一位牧民。我跟他问起吉姆措时,他说吉姆措半年前已经出嫁了。我一听这话全身像霜冻般地蔫了,当着他的面伤心地哭泣,发誓说我再也不要回到草原上去。

我像是大病了一场,有四五天没有去说唱。那段时间里唯色和研究所的领导常过来开导我,每次当着他们的面,我都要哭得像个泪人,这样我的心情要好受一些。

我没法忘记吉姆措,悲伤在我心头停留了很久很久。等到想起吉姆措我不再落泪的时候,我把长发给剪掉了,脱掉穿了二十多年的藏装,把我的肉体用轻便的西装裹住。铜镜也被我从脖子上取下来,挂在了白色的墙面上。我不愿再看铜镜了,她呈现的画面,只会加重我的痛苦。

当我在那间小录音间里能自如地录播、说唱《姜萨丹王》时,拉宗部落的索朗他们来看望我,我这才知道自己离开草原已有五年了。当我们相互握手,他们粗粝的手掌躺在我的掌心里时,我又立刻念起了茫茫的草原,闻到了青草的芳香,听到了狼的嚎叫声,我心里淡忘的草原又开始复苏起来。我从牧民们的口中得知,现在公路已经修到了拉宗部落,许多牧民家买了汽车,放牧要骑摩托车。说这些话时,我一直盯着索朗和多吉他们的脸,虽然布满了皱纹,但精神很足,他们还说这年冬天要带着拉宗部落的男人们去盐湖驮盐。我知道驮盐得花两个多月的时间,一路赶着庞大的牦牛群,卸盐驮盐特别辛苦。我给他们一千块钱,让他们买鞋子和眼镜。索朗说:“不用买,我们要开车过去,几天就能往返。”我听后先是惊讶,随后为他们感到高兴。他们再也无须赶着驮队赶路,无须一路唱驮盐歌,无须住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一切变得简单了。

“色尖草原的牧民们现在有钱了,每家都有广播、电视。”多吉说。

“那草原大变样了!”我由衷地说。

“亚尔杰,你去拉萨对了,草原上现在只有一些上了岁数的人才肯听格萨尔王的故事,年轻人不喜欢听了。他们每天围着电视转,要不到县城的舞厅、酒吧去玩。”多吉补充道。

我听后心里舒坦了很多。我不愿想,牧民们不再听格萨尔王故事时,说唱艺人还该存在吗?

牧民们发现我的眼睛没有以往明亮了,就替我担心起来。我对他们说:“也许在城里待久了,看不到草原、雪山、湖泊,眼睛自然就明亮不起来。”牧民们听完不以为然,只是摇摇头。

牧民们变了,在我家里他们谈论的话题始终围绕着钱,说谁家盖新房花了多少钱,谁家买车拿了多少万块钱,谁家娶媳妇排场了几万块钱。我听着,觉得他们谈论的不是拉宗部落,而是我不认识的一个部落。我一直希望他们让我说唱格萨尔王,让我重温在草原上说唱的那种氛围,可他们谁都不跟我提,这让我既伤心又失落。

夜晚,我闻着他们身上固有的牧人气息,脑子里禁不住要活跃草原上说唱的那些个岁月,活跃赤褐色的那匹狼。半夜时刻,我躺在**,城市变得极其安静。此时,狼的嚎叫声穿破千山万水的阻隔,清晰地回**在我耳旁。这叫声让我不安,让我的眼泪倏然而淌。我满心都是歉疚,不得安宁。我坐起来,抱着脑袋一直坐到了天亮。

索朗他们在拉萨各大寺庙拜完佛就要回去,他们邀我一同回草原上去,看看那里发生的变化。我以工作为由婉言谢绝了,说下次一定找个机会去看看。

送他们上车时,索朗突然对我说:“那匹狼,你记得吗?”

我说:“我记得。”

“他现在很瘦弱了,每每晚上要在色尖草原上发出凄厉的吼叫,现在他可能找不到食物了。”索朗说完,晃着头钻进驾驶室。

这句话像一记重拳,击在我的胸口,疼痛难忍。

“他是色尖草原的守护神。”我说。

索朗从汽车的窗户里对我说:“我们知道,但现在他瘦弱成那样,保护不了草原。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女人照顾自己。”

“哦——”我应了一声。

“要不我从拉宗部落给你找一个女人?”

“不用!”我回答得很坚决。吉姆措的身影在我脑子里晃了过去。

索朗的眼里飘过一丝不悦,即刻又淡去。他给司机说:“开车。”

“一路走好!”我说。

东风货车平静地驶出了研究院的大门,一拐从我的眼里消失。

晚上我把铜镜从墙上摘下来,揩去上面积攒的灰尘,月光的照耀下盯着铜镜看。我要得到色尖草原的画面,要看我曾经走过的雪山、湖泊。过了许久,铜镜才给我展示了一些画面,但被雾霭笼罩住,看得有些朦胧。我责怪自己,这么多年没有迎请铜镜,这么多年让她悬挂在墙上。

牧民们走后的这段时间,我又强烈地想念吉姆措,想念那匹狼了。

每天清晨,我在门口煨桑,在桑烟的缭绕中跪拜在格萨尔王的画像前,祈求格萨尔王能保佑草原上的狼,保佑吉姆措一生幸福。

就在这一年,在拉巴所长的撮合下,我娶了他家的保姆——珠姆,算是解决了我的婚姻大事。结婚后所里给珠姆安排了一个临时工作,我们分到了一间更大的房子。

我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除了每天的录音工作外,其他时间就围绕着珠姆转悠。结婚使我的心彻底沉静了下来,有了扎下根的感觉。

我每天都往返在一条直线上,从录音室到家,再从家到录音室,在这条直线上我踩碎了无数个日子。

《契日珊瑚宗》录制完,我的女儿也出生了。女儿从珠姆的子宫里探出脑袋时,我听到了两重声音,一个是女儿喜悦的泣声,另一个是狼的凄厉惨叫声。这两重声音交叠在一起,充斥我的耳膜,我的两只耳朵暂时失聪了。我捂住耳朵,蹲在医院的过道里,随后膝盖跪地,一头栽了下去。醒来,我躺在一张**,旁边的另一张**躺着珠姆,医生和护土立在我的身旁,个个神情紧张。我耳朵里的灼疼感在减弱下去,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声了。我心里明白,那可怕的声音预示着那匹陪伴我的狼,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为失去他落泪,为草原失去他落泪,泪水溅湿了我头下的枕套。医生和珠姆见我泪落不止,以为我是为女儿的出生喜极而泣,就安慰我说:“你的女儿平安呢!”我把眼睛转向了窗口,呆呆地望着草原的方向,望着在我生命中产生奇迹的地方。拉宗部落、色尖草原、狼、牧民在我头脑里纷纷出现。

狼的最后那声惨叫,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地回响在我的头脑里,让我心绪不宁,整夜失眠。我坐在医院的病房里,女儿一啼哭,我全身就颤栗。狼的影子闪现在我的眼前。

七天后珠姆出院了,我领着她们回到了家。那夜等她们都入睡了,我从墙上取下铜镜,拿到月光下端详。月光滴撒在铜镜的表层,她在我的掌心里轻微蠕动,随后铜镜中间出现一道清晰的白线,这道白线把铜镜切割成了两截。我望着铜镜先是惊讶,之后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恐惧、焦虑就这样进驻到我的身体里,让我开始惶恐不安了。

我坐在录音间里,精力难以集中,时刻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有时一上午录不到一个字,我的这种状态让唯色着急。他坐在对面的凳子上,挠着卷曲的头发,用细软的声音说:“你再录一部的话,就平了顿珠艺人的记录,你的房子、职称都会得到解决的。”我冲他苦笑,我的不安和烦恼不能向他诉说。我向研究所请了一天的假,独自背着一袋松柏到四周的山顶去煨桑,祈求格萨尔王继续给我通神的灵性,祈求狼尽早投胎。我谦卑地跪拜在山顶,松柏的香气随着缭绕的烟雾徐徐升腾。我听到了狼的一声嚎叫,惊喜中抬头望去,丹玛和狼顺着烟雾走向太空深处。我急忙合上双掌,垂下头久久跪拜。心里淤积的恐惧和焦虑,那一刻被涤**干净了。

晚上,我睡得很香,没有一个梦境出现。

我的说唱活力又恢复了,格萨尔王的征战生涯在我的头脑里又清晰呈现,我把一切录入到磁带上。

有次,研究所领导把我从录音间叫了过去,达瓦所长把一个红本和一串钥匙交到我的手里,喜滋滋地说:“亚尔杰,你现在是国家级专家了,这个红本是证书,这是新房的钥匙。”我接过这些东西,它们在我的手里沉甸甸的。达瓦所长接着又说:“你已经说唱了二十九部格萨尔,这是个新的纪录。你还年轻,今后还可以说唱更多的格萨尔了。”我听后心里很高兴,全身都麻酥酥的。

从这以后,在研究所里我的地位已经超过了顿珠老艺人,研究所时常让我跟内地和国外来的研究人员碰面,要讲我是怎么被神授的,怎么被研究机构发现的,怎么进行录音的。讲完了还要给他们说唱一段格萨尔王。那些外国人扯着我,要跟他们合影。每次参加这种会议,我就要把沉在木箱底的牧民服装捡起来,套在自己的身上。这些服装穿在身上,让我感到特别地别扭。我的好运气还不止这些,我当选为政协委员了。

我在录音间里说唱格萨尔王外,有时还要参加各种会议,这些都浪费掉了我的许多时间。

当我的说唱部数达到三十二时,研究所专门为我开了个表彰大会。我为自己能够宣传格萨尔王的业绩感到高兴。表彰会结束后,研究所安排我们到外面的饭馆去吃饭,那顿饭太丰盛了,生猛海鲜,各种蔬菜,高档白酒摆了一桌。我平生第一次吃了海鲜。深夜我全身燥热,奇痒无比。我吵醒珠姆,让她开灯。灯光下我发现全身长满了红疙瘩,眼睛也灼烧般的疼。珠姆用盐水擦拭我的身子,然后红疙瘩上涂抹软膏。我们折腾到了凌晨,痒痒才减轻了一些。

天亮后,我的眼睛上好像飘**一缕烟雾,面前的东西看得有些模糊。我想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洗完脸就去录音间说唱去了。

过了几天,眼病越来越重,快看不见东西了。研究所让唯色陪我到医院去检查。医生用刺眼的灯光,探照我的眼睛,那种光透过瞳孔照射进去,烧毁了很多神经纤维,也刺到了我头脑里的某根神经,这些医生全然不知。医生的检查结论是严重的结膜炎。我不相信这结果,这眼睛灼疼,肯定跟吃海鲜有关,但我说出来医生肯定不会相信的。医生给我开了处方,让我每天往眼睛里滴眼药水,还特别嘱咐说这是进口药。

我在家休息了六天,珠姆每天盯着要给我滴眼药水,直到滴完两瓶眼药水,我的眼睛开始能看清东西了,眼球旁的血丝没有消去。这六天里,我的脾气越来越大,担心自己眼睛瞎掉后,不能静坐在录音机前,继续说唱格萨尔王;担心会像顿珠艺人那样整天让药物流淌在体内。我无端地给珠姆发火,她却一再忍让着,向先前一样服侍我。

我在供给格萨尔王的供水里,撒些藏红花,日落前用这圣水洗眼睛,几天之后血丝退去了,眼睛里曾有的清澈光亮却再也不见了,只有暗淡和浑浊。

唯色很高兴能成为我的搭档,我们俩合作得很顺利,现在格萨尔王已经录到三十六部了。

在这种顺顺利利中,我隐约感到危机已经离我不远了。格萨尔王的大将丹玛,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虽然我每天都在向他祈祷,他就是不肯给我露脸。我心里开始有些恐惧。偶尔,我在说唱中间,有些画面会瞬间消失,脑子一片空白。我只能停顿下来,看着没有一点生气的白墙,痛苦地一遍遍唤醒头脑里的影像。现在我有些痛恨看不到草原的小录音室,我厌烦对着冰冷的录音机说唱,我难忍录音室里浑浊的空气。

到拉萨的第十三个年头,我的录音室从那间窄狭的房屋搬到了我的家里。每天早起先给格萨尔王添供水,点酥油灯,煨桑,再磕头祈祷。太阳的朝霞刚落到窗玻璃上,我就开始录《梅岭金宗》。我也知道要是我能把《梅岭金宗》全部录制完,我比顿珠老艺人多十多部宗的故事,成为研究所第一个最能说唱的人了,所里也对我充满期待。

《梅岭金宗》我录了半年多,期间总是断断续续,进展缓慢。

就在这年秋天的某个早晨,我对着录音机开始说唱,磁带转动发出的“呲呲”声,把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这使我极度地愤慨。一旦愤慨,我脑海里闪现的那些影像模糊起来,最终消失掉。多日积累的恐惧和绝望,让我抓起录音机砸到地上去。录音机碎裂了,盒盖掉落,零件撒了一地。我还气不过,用脚剁碎,嘴里叫骂,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我揪住头发,坐在地上掉泪。神灵啊,你们为什么不再眷顾我呢,我一直都在努力传扬格萨尔王的业绩。可是神灵不再搭理我了,让我孤苦无援。

接下来,我连着十多天坐在录音机前,恭敬地迎请格萨尔王。可是,头脑里再也唤不回那些影像,再也无法通神地说唱格萨尔王,神灵把我给抛弃了。

我心里很恐慌,每天早晨爬到屋顶,点上松柏香草,祈祷神灵再次赋予我通神的能力。我还爬到拉萨四周的每座山顶,挂经幡烧松柏,祈求神灵别抛下我。夜晚坐在格萨尔王的画像前,不停地观想,一整夜一整夜地祈祷。

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我感到身心憔悴。

研究所知道我的情况后,让我回趟色尖草原去,到那里去寻找灵感,同时放松休息。珠姆和女儿都不愿这个季节去草原上,她们要待在温暖的拉萨。

我带着行囊,坐上了单位派给我的小车。去草原的路如今全铺成了柏油,道路宽阔而平整,汽车跑在上面一点都不颠。

中午我们就到达了那曲镇,这里的变化让我惊叹,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笔直的水泥路四通八达,人的喧哗与音乐声**满城市上空,各种肤色的人,在这里都能找到。我们在一家藏餐馆简单地就餐,又往色尖草原飞奔。经过四个小时的飞驶,下午太阳落山前到达了县城。

记忆中的那个县城已经不复存在,这里也变得非常热闹了。汽车、摩托车在公路上喧嚣,舞厅、酒吧、餐馆、商店、发廊紧密相连。看到这种场景,我的心头有了隐忧的担心,担心我到色尖草原后,发现它也变了样,那我在那里能得到神的启示吗?能让我接着传扬格萨尔王的事迹吗?我忐忑不安起来。

我和司机住进了县城最好的旅馆里。刚躺下硬硬的草垫硌得我背部痛,被子里觉得有股怪味,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变得很娇贵了。没有一会,司机打出了很响的呼噜,睡得沉沉。我讨厌呼噜声,它听起来是那样的让人不悦。突然,旅馆床头的电话尖叫了起来,我匆忙伸手接住。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从听筒里泻出来:大哥,你要按摩吗?我扣下了电话,睡意全无。在司机的阵阵呼噜声中,我走出房门,转悠在县城的大道上,却找不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我想到曾经开物交会的地方去看看,在那里找寻一丝慰藉。走到县城后面,夜幕下那片草原已经消失了,凸立其上的却是黑洞洞的房屋。我继续往前走去,把房屋远远地甩在身后,前面是开阔的草地。我盘腿坐在草地上,不断呼唤丹玛的名字。天空上星光闪烁,却没有丹玛的白色坐骑飞驶下来。我感到了草原夜风的凉意,慢慢站起来,开始往县城走去。

躺在草垫上,我的耳朵里飘**酒鬼的吵闹声和女人的尖叫,眼里无缘由地淌出了泪水。警车的警笛声由远而近,伴着逃窜者的脚步声。警笛声呼啸着远去,外面一下安静下来。我没有睡意,靠在床头,等待天亮。我已经预感到这是一个无果的行动。

第二天,我让司机先回去了。我背着行囊,手里提着编织袋,向色尖草原进发。我想一路的徒步也许能唤醒头脑中的某些神性,踽踽前行的我是个没有魂灵的躯壳,在辽阔的草原上显得很无助。我感受不到初升太阳的暖意,金黄色也驱散不了我心中的阴霾。没走一会儿,我已是汗涔涔累吁吁,只能坐在路边大口喘气。

我休息的这条柏油路上,汽车和摩托车呼啸着飞驶。一个头戴礼帽穿西装的小伙子把摩托车停在了我的身边,问:“你上哪里?”我回答说:“我去色尖草原。”他说:“你上来吧,我要经过那里。”我欣然接受了,爬到了摩托车的后坐上。摩托车的声音回响在草原上,这种尖锐的声音令人可怕。它把一个个牧民点甩在了后面,像格萨尔王的箭一样射向色尖草原。

三“我认识你,你叫亚尔杰,是神授的说唱艺人。”我坐在草坡上望着玛尼堆旁的你。

你踮起脚后跟,往玛尼石上挂五颜六色的经幡,再从一个编织袋里拿出松柏堆砌,往上面撒了糌粑、浇了白酒,点燃火迎请神灵的降临。

桑烟袅袅飘升,一股松柏的香味融进空气里,吹到了我的鼻孔里,更加坚定了我神灵会降临的信念。

你把风马纸抛撒向空际,纸片雪花一样纷纷在空中打着卷,轻盈地从半空中徐徐飘落到枯黄的草地上。

你戴上了一顶插满羽毛的毡帽,虔诚地磕头、祈祷。

“亚尔杰,我也跟你一样,在等待神灵的降临。今天是我十三岁的最后一天,我在等待神授,祈望神灵开启我的慧眼,让我像你一样能说唱格萨尔王,能像你一样离开这片草原,到繁华的都市里去。”

你和我都在等待着,等待神灵的降临。我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数字已经跳到了12点上。太阳坐在了我们的头顶,看呀,它周围绕着浅淡的日晕,这可是个吉祥的预兆啊!可能是因你的到来才有的吧。我想不一会儿,从那日晕里头会有神兵天将降临,他们会刨开我的肚子,然后装上格萨尔王的经书。想到这,我很激动,内心充满希望,目光不敢移到别处去。

太阳的光很强烈,刺得我眼睛生疼,泪水出来,我要低下头去。

你还在不停地磕头,直至疲劳地倒在地上。没有一会儿,你又起来双膝跪地,双手合掌,面向察啦山祈祷。

日晕消散了,我躺在草地上,把录音机的耳机塞进耳朵里,闭上了眼睛。“九眼石”演唱的歌轰鸣在我的耳朵里,全身被这乐声震颤。

整盘歌带被我听完了,还是没有神灵降临。我再睁开眼睛看天,天空蓝得透彻,白云全飘移到了天边。我开始害怕了,我怕神灵不会选择我,那样我八年多的等待就白费了。我想到这个结局,心里慌乱得很。我一定要让神灵降临。

我站起来学起了你,开始面向察啦山磕头。炎炎的烈日,让我汗流不停,大口喘气,索性我停止了磕头,坐在草坡上看你的举动。

部落里的人都在说:“亚尔杰生活在城市里,日子过得舒坦。今天你来这里是为了感谢神灵吗?或者是来见证我被神授的那一刻?看你这般的虔诚,我都有些感动。你在场,藏在天边飘动的白云里的神兵天将,迟早会降临的。”这样一想,我的心稍稍得到了慰藉。

“亚尔杰,你又在绕着玛尼石磕长头,不断用袖口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从你迟缓的动作来看,肯定已经很累了。一百一十圈,一百一十一圈,一百一十二圈……”

多谷可不喜欢我整天待在色尖草原上。他经常骂我,你怎么不能像你几个哥哥,帮着家里挣点钱,让日子过得舒坦一些。我的几个哥哥也训我,说:“你是个疯子,整天待在色尖草原上,傻乎乎地盯着天上看,那里可不会掉下糌粑和肉来。”我心里很不服气,给他们顶嘴说:“天上会掉下来神兵天将的,我会成为说唱艺人。到时什么活都不用干,张口就会来钱。”他们听后笑得前仰后合,把我当成了一个傻子。还有部落里的人一见我,就开玩笑说:“你看,神兵天将来给你神授了。他们的胳膊伸得很直,黢黑的指头指向天际。”我每次都要抬头望,心里乐呵呵的。在牧民们的一阵哄笑中,我看着一览无余的碧蓝,又一次陷入失望里。我知道他们再一次耍弄了我。现在牧民们都不相信我会被神授。

你看,太阳要落下去了,天边的云朵都变成了彩霞,这样神灵就不会眷顾的。

你动作迟缓地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碎草,把帽子摘下来,装进编织袋里,低垂着头准备离开。

我着急得很,你一去,我就没有盼头了。

“亚尔杰——”我边喊边向你跑去。

你抬头望着我,先是惊讶,随之脸上绽出了笑容。我看到了你起伏的胸口。

“你在等待神灵的降临?”我跑到你跟前,气喘吁吁地问。

“你是谁?你的面孔红润,眼睛里充满泪水,全身微微战栗。”

“我也在等待神灵。我要像你一样成为说唱艺人。你看,这些玛尼石我堆了八年,我爸说这里是你被刨肚的地方。”我说得很快。

你眼睛里的泪水淌下来,目光黯淡了下去,胳膊垂得很长,手里的编织袋无声地掉落在草地上。

“你是多谷的儿子?我们一同坐着等好吗?”你问我。

“我为你能忆起我的爸爸高兴,更让我兴奋的是你要和我一同等待神灵的降临。”

我们在色尖草原上相依着,等待神兵天将。你的嘴里不住地诵经祈祷,这嗡嗡的声音能让我平静下来。

夕阳要从山顶落下去,空旷的草原寂静无比,风吹打经幡,甩出哗啦啦的声音。你停止了诵经。

“我们还等吗?”你问。

“一定要等到啊!”我坚定地说。

“草原上的人,现在不愿意听格萨尔王的故事了,他们喜欢看电视。”你说。

“那是他们的事。我渴望被神授。”我回答。

我和你相伴而坐,谁都不说话,各自谛听自己的心跳声。

金色的草原被黑暗吞没掉,两边的山开始模糊,最后与辽阔的草原连成了一体。远处的公路上不时有亮着车灯的汽车驶过去,它们划破夜的寂静。

“神灵,再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你说。

我从你颤抖的声音知道你在流泪。我无助地把手伸给了你,你用那只硕大的手握住了我的小手。你的手是这般的细腻、柔滑呀!

我们牵着手向拉宗部落走去。

一群摩托车亮着车灯,放着狂躁的音乐从拉宗部落方向飞驶过来,他们是来寻找我的。

你低下头,轻轻地对我说:“神灵需要安静,这样的嘈杂,他们将永远不会再来。”

这句话让我彻底绝望了,我流下了泪,但没有哭出声。

你松开手,在编织袋里找寻着什么,然后往我的头上戴上了一顶帽子。我用手摸,帽子边沿全插着羽毛。我又高兴了起来:“这是你刚才戴的那顶格萨尔说唱帽。”

你再次握住我的手,迎着狂躁的摩托车走去。它们刺眼的灯光让我们睁不开眼睛,让你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玛尼石却离你和我越来越远,它的轮廓也在你我的身后模糊,融进了茫茫的黑暗里。

我说:“他们会打我的。”

“为什么?”你的声音里充满惊讶。

“骑摩托车的是我哥哥。他们说我是疯子,说唱格萨尔王谁还会去听。”我为这事生气了,就偷走了他们的录音机。

摩托车很近了,这种嘈杂疯狂地喧腾在色尖草原上。

摩托车惯性带来的疾风,击打在你和我的胸口,心脏开始冷却、冰冻。

摩托车停在了我们的身边,发动机被关掉,周围一下安静无比。我停在这里,心里想怎样才能不被哥哥打。

一声尖利的狼嚎声,回响在色尖草原上空,让我纷乱的心平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玛尼石堆方向,那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你瑟瑟地在发抖,嘴里含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

突然,你牵住我的手,奋力向玛尼石堆奔跑。

身后哥哥他们在愤怒地喊:“这两个疯子,狼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

“那个人肯定没有见过狼。”

“走吧,别管他们了。”

哥哥他们发动了摩托车,在马达的尖锐轰鸣声中,他们离神灵越来越远了,融进了漆黑的夜幕中。

我们跑到玛尼石堆前时,石堆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上面有一对绿油油的眼睛。

石堆上的黑影发出又一声嚎叫,它刺透夜幕,回响在茫茫的草原上空,显得极其苍凉。这声叫喊,让我身上的所有血管震颤,全身无力地栽倒在草地上。我的身子动弹不了,我的舌头已经僵硬。

我看到你双膝跪伏在草地上,手摸胸口,低声地啜泣。

噜嗒啦啦姆嗒啦啉,

噜啊啦啦姆啊啦啉

……

格萨尔王的说唱声飘**在色尖草原上空,而我一点都不能动弹了。

玛尼石堆上的黑影轻捷地落在草地上,你和黑影走向了草原的深处。你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掉。

亚尔杰,我喊不出声音来,心里很焦急啊!我的眼里布满了黑夜,我只能躺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