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碧绿。
汹涌的绿漫卷过无垠的大地,把远山推到了天的边际。山黑黝黝地伫立,峰顶缠绕洁白的云朵。
白色的羊儿黑色的牦牛,散落在油亮的绿上,各个膘肥体壮。徐风夹着草香,潜入车窗,驻留在鼻孔里。巴桑被这种草香熏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司机诡秘地冲坐在副驾驶上的摄影记者笑。摄影记者无声地张开嘴,露出海螺般洁白的牙齿。
驾驶室里坐着四个人,银灰色的越野车飞翔在碧绿之巅。
“这篇通讯,你准备怎么写?”摄影记者从前坐上侧过身问巴桑。
两旁的绿奔腾得似江河一般,从越野车两侧倏忽狂泻而去。
巴桑的眼光从车窗外收回来,停落在摄影记者的面庞上。平时看惯了摄影记者的这张脸,可是,此刻他却意外地发现,高挺的鹰钩鼻,搭在尖下巴的这张脸上,多少有些滑稽。这种想法在巴桑的脑子里一晃就消失掉。他回答道:“英雄加布的故事,有些地方跟事实有较大的出入。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可是这位英雄,是下个月报纸上重点报道的内容呀!”摄影记者有些担心地说。
“五十多年前,那个叫周卫国的记者,就给英雄加布写过一篇通讯。事件的经过他是这么报道的。”巴桑开始从旅行背包里掏出一些褶皱的A4纸来,从中挑选着。接着他说:“这是1961年9月8日的报纸,我复印下来了。
我来念其中的几段:
……
加布出生在藏北草原一个贫困的牧民家庭里。从一降生到这世间,他就同母亲相依为命,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了他的童年。他和他的母亲属于一个叫诺布旺丹的牧场主,依靠给这个牧场主放牧和干些牧活,才能得以生存。
加布十岁那一年,黑心的牧场主就让他离开母亲,跟随其他牧民赶着牛羊到遥远的夏季牧场去。加布的母亲听到这个命令,望着只有牛犊般高、衣服褴褛、靴子破烂的他,只能无助地伤心落泪。一脸稚相的加布,看到母亲为他这般担心,反过来安慰母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在那个时代,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死活,从来都是漠不关心,他们把劳动者当役使的牲畜,只会压榨他们身上的血汗。
加布跟随这些受压迫的贫苦牧民,辗转在广漠的大草原上。草原上的大风大雪,锻造了他强健的身体。加布通过听牧民的歌和平日的交谈,对自己苦难的生活有所认识,对牧场主骄奢安逸的生活充满了仇恨。加布在这种艰难困苦的日子里长大成人了。
金珠玛米进驻到了西藏,他们是来解放广大的贫苦农牧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加布他们的草原上。他听到了很多关于金珠玛米为老百姓办实事的故事,这些故事让他心潮澎湃。只要见到外人从草原上路过,他就要问:“金珠玛米是什么样子的?”很多被问及的人,摇着头回答:“听说是群菩萨兵。”他的心里想象着金珠玛米的样子,急切盼望他们早点到这片草原上来,解放像他这样受压迫的人。
……
1957年的秋末,加布他们赶着牛羊回到了部落里。可恨的牧场主,以牛羊出栏率不高为名,给他们只支付一半的工钱。已经是二十岁的加布,动员其他牧民去找牧场主评理,双方争执不下。狡猾的牧场主看到牧民人多势众,就假惺惺地用甜言蜜语来哄骗牧民。不明事理的牧民们相信了牧场主骗人的鬼话,离开牧场主的帐篷,回家去了。这次阶级斗争就这样夭折了,但这场斗争中加布却展示出了领导者的才能。
这年的冬天,怀恨在心的牧场主,为了去除心头之恨,命令加布到很远的姆部落去送口信。加布不知道这是牧场主的诡计,在一个阴霾的早晨,把装干粮的牛皮袋子驮在马背上,顶着彻骨的寒风,艰难地向姆部落进发。
当时有很多来自四川、青海的叛乱分子,正经过这里赶往拉萨去,时局动**不安。加布在一个山嘴边遇到了二十多个叛匪。这些叛匪见他的马背上驮着牛皮袋,就团团围住,抢走东西,纵马而去。加布因为口粮被抢,只能转头回来。
到了部落里,牧场主不分青红皂白,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加布,骂他是个无用的畜生。加布忍着疼痛,没有向心黑手辣的牧场主求饶一声。牧场主的鞭打持续了很长时间,加布的屁股上绽出道道口子来,最后是被他母亲搀扶着回到破烂的牛牦帐篷里。加布对牧场主的仇恨更加的深刻了,看清了他们虚伪的丑脸。
……
西藏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上层反动派在拉萨发动了叛乱,草原上也不时有小股叛匪乱窜。他们不仅抢劫粮食和马匹,还强行让牧民参加叛乱,对有不从者,叛匪会残忍地将其致残或杀害。他们还对当地政府所在地发动武装攻击,草原上充满了血腥味。
1959年7月,一股被打散的叛匪从加布放牧的草原上逃窜。他们各个筋疲力尽,成了惊弓之鸟。叛匪的马队在他前面停下来,向他打听去丹库不松最近的路。加布对这些叛匪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对他们充满仇恨,指给了一条去丹库不松的最远的路。临走时,一个叛匪头目用马鞭指着他,穷凶极恶地说:“后面有部队追过来的话,你就说没有看见我们。要是泄露秘密的话,我们会把你给杀了。”一百多人的叛匪,在马蹄的声响中向远山逃去。
到中午时,金珠玛米追剿到了这里。加布见到金珠玛米拼命地摇手高呼,并给他们指出了叛匪逃窜的路线和要去的地方。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金珠玛米,内心里对这些菩萨兵充满了爱意。其中有个兵用藏语问他,有更近的路吗?加布给他们指出了一条不被人所知的小路,还不顾个人安危,一直把金珠玛米送到了山隘口。
正是在加布的帮助下,金珠玛米提前半天赶到了阻击地,设下包围圈,歼灭了这股作恶多端的叛乱分子。加布用实际行动,为清剿叛匪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他的机智和勇气在牧民中传送,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
……
一个月后的某个夜晚,草原上的天地连成了一体,外面一片漆黑。罪恶披着黑暗,把他的爪牙伸到了加布熟睡的牛毛帐篷里。二十几个肩头斜挎着枪的叛匪,把他的牛毛帐篷团团围住,其中有几个提着刀子掀开了帐篷的门。
……
这些叛匪借助火把的光亮,把部落里的人全赶到了一个开阔地。其中的一个叛匪头目,手里提着一把尖利的长刀,站在被捆绑结实的加布和他的母亲面前,让他们忏悔救赎。加布瞪着一双大眼睛,没有一丝的恐惧,他用沉默怒视叛匪头目。叛匪头目对加布一再说:“你认个错,跟我们去打仗,就饶了你的性命。”
时间过了很久,这些叛匪却没能听到他的忏悔,这使他们恼羞成怒,轮流用脚使劲踢踹他,用枪托砸他。加布满脸是血,可他硬是没有向叛匪求饶一声。
这些嗜杀成性的刽子手,一枪打死了他的母亲。
叛匪头目再次让他认罪忏悔,加布却向他呸了一口。叛匪头子举起手中的长刀,砍在加布的双腿上,几下就把两条腿给砍断了。牧民们义愤填膺,心里对这些叛匪充满了仇恨。可是他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人,怎能敌得过这些握着枪的刽子手呢。他们用沉默反抗着叛匪。
叛匪看到加布昏厥过去,以为他已经死了,他们骑到马背上仓皇逃走。
牧民们把这位宁死不屈的英雄抬到了帐篷里,给他进行简单的救治。他们还派人到县里汇报这里发生的情况。
……
越野车离山不远了,依稀看到山脚下牧民垒起来的玛尼石和上面飘动的各种颜色的经幡。离玛尼石几百米的地方,是一排排新盖的牧民房,它们错落有致,有几辆摩托车飞驶而去,在草原上渐渐化小。
“把车开到牧民的房子背后,那里离加布带解放军过的山隘很近。”陪同记者的县委宣传部干事说。司机顺着干事指的路驶去。
“我在县档案馆也查阅了加布的资料,内容跟报道相差无几。”巴桑说。
“但我们听那些老牧民说的,跟报道和档案记载还是有区别的。”摄影记者说。
“是的。我们要写一个真实的人呢,还是为了报道,把一个人塑造成完人?”巴桑说完把A4纸折叠,装进了旅行背包里。此时,谁都没有接茬,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嗡嗡声。
越野车减速下来,沿着牧民的房屋向前移动。从车窗里可以看到拴在屋门口的藏獒,它们疯狂地向越野车跳跃狂吠,脖子上的红脖圈撩人眼睛。
司机按照宣传部干事的指点,将越野车驶过土坯房,转弯停在了后面的草坝上。
车上的人脚踩在嫩草上,挺着身板,顺着宣传部干事手指的方向望去。
“前面的山隘,就是当年解放军穿插过去的地方。”
这山隘一点都不起眼,在藏北草原上随处都能看到。可是,那时就因解放军从这座山隘中间穿行,才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得以全歼叛匪,为平叛扫除了一股武装势力。摄影记者端着相机,从不同角度给它拍照。
一些牧民过来看热闹,三三两两的。
牧民把他们围拢住,脸上堆着憨厚的笑意。牧民像羞怯的小孩,窃窃私语,相互推搡。
“这几位是省城来的记者。你们知道加布吗?被砍断腿的那个。”宣传干事用藏北话问。
听后,牧民们又笑了,然后脸上挂上了红晕。牧民们用指头相互指着,说:“他知道。他知道。”嘻嘻哈哈的笑声在他们的周围爆响。一阵闹腾之后,有个牧民说:“怎么不去找阿袅,她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人。”
“阿袅都是神志不清的人了,她能讲什么!”
“听说,阿袅跟加布睡过。”
“说胡话咧,加布腿都没有,怎么睡?”
“是他没有被砍之前。”
牧民们争执得很激烈。对于半个多世纪前的英雄,他的故事如今在人们脑海中却流传成了男女情爱和对他神话般的渲染。
“我们走吧,天黑前要赶到县上去呢!”巴桑说完径直向越野车走去。
摄影记者应牧民的要求,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最后才上的车。越野车在一阵藏獒和牧民的叫喊声中离开这里,拐到了山脚的柏油马路上。
“加布受伤后县里派军车去接的,直接把他送到了部队医院。要是晚个半天,那命都没了。”宣传干事开口了。
迎面驶过来一辆康明斯大货车,呼啸着从越野车旁擦过去。路面上一下很安静了。
“你们听我的录音采访。”巴桑掏出银色的小录音机,将磁带来回地倒来倒去,摁下了放音键。这是一个带点沙哑但很粗犷的声音:
“……
你问我加布啊!哈哈哈,那可怜的人,我对他太了解了,熟得像自家养的那些牲畜。
他没有父亲,有父亲,但不知道是谁。从生下来他就调皮得不得了,经常惹事。我这耳垂都是跟他打架时被他咬掉的,当时我也咬了他的屁股,那牙印子可能早没了,我的嘴比他小嘛。
诺布旺丹老爷让我们转移到夏季牧场时,我才八岁呢。我和加布是骑在牛背上过去的。加布躁动得很,整天乱窜,可他真是个好牧人。小小年纪,就对气候的变化特别敏感,每每下雪刮风都猜得极准。说他是个鬼精都可以。
猜对天气又有什么用,那些牲畜全属于诺布旺丹老爷呀,跟他屁事都不关。这样说也不对,在他成人后还不是把人家诺布旺丹老爷的小女儿给搞了嘛,把人家的肚子都整大了。我们这里叫朵给的那个小老头就是他的儿子。嘿,他这人就很骚,在草原上他打过很多女人的狗,女人们也喜欢躺进他的怀抱里。
要是那双腿没有砍下来的话,我们草原上的很多女人会怀上他的小孩。加布这家伙,长得不赖,很魁梧的。我还要说什么呢?
(您就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很好。)
先喝杯酒吧!酒是个好东西,我都快七十了,每天都喝这么一桶。
(无声————)
腿砍断了有什么关系,政府不是照样给他指派了老婆嘛,不是每天躺在**,照样能拿到工钱嘛,不是离开草原,住到城里了嘛!
我可不是羡慕加布啊,只是想到诺布旺丹老爷都没有这样享受过。老爷跟现在的我们这些牧民差不了什么,每时每刻为天气为牲畜为野兽烦心啊。可怜的老爷,他辛苦积攒的家畜,新中国成立后全分给了我们,我们家得了三头牦牛十二只绵羊。要是现在有人要分我家的牲畜,那可是要我的命啊,我会白白舍得给人吗?为这事,诺布旺丹老爷自杀了。
现在要说的是加布啊。那段时间,诺布旺丹老爷时常听到关于叛匪逃窜到我们这里的消息,为了防止他们过来进行抢劫,就让加布带着一袋银圆到姆部落去,从他岳父手里买点枪支弹药来。这事就坏在他的手上了。这个爱女人的加布啊,一离开这里,就拐上另外一条道去,幽会他的一个情人去了。鬼知道他跟她睡了几次觉。他心里也清楚出远门办大事时,是不能沾女人的,这一沾就倒霉了。他离开女人没多久,就撞上了一伙叛匪,他们用枪抵着他,将诺布旺丹老爷的银圆全部抢走了。加布回来后,诺布旺丹老爷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也只能揍了,扒了他的皮也没人要买,换不了钱的。家里呢,穷得小偷都会绕着帐篷走开。
加布的妈妈扶他回去后没少数落他。她可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
你们带烟卷了吗?让我抽一支。
(无声——)
那次放牧时,他跟觉阿老头一起放牧。一伙逃窜的叛匪经过放牧点时,停下来跟他们打听路,觉阿老头装聋作哑,躲到一旁去了。那些叛匪一闻到茶香就席地而坐,从他们的锅里舀茶吃糌粑,还拿出自带的茶锅煮茶吃。期间,有些人还跟加布聊起了女人和神湖,他们交谈得很高兴,还不时有几声粗话和笑声。待吃饱喝足后,他们顺着加布指的路逃命去了。
解放军的追兵喘着粗气追过来时,加布把叛匪的行踪告诉了他们。可解放军累得追不动,嘴唇都是紫的。觉阿老头看着这些解放军,觉得人的两条腿怎么能跑过马的四条腿。于是,觉阿老头走过去,找到了那个会说藏语的解放军,跟他嘀咕了一阵子。
觉阿老头闷头领着解放军向山隘走去。
加布没有吭一声,望着他们的背影。新中国成立后没几年,觉阿老头就死了。他一直在后悔,说加布是被他给毁了,自责到死。太阳落山后,觉阿老头才回到了放牧点,他们赶着牛羊回到了部落里。
这件事谁也没有提,也不知道结果是怎样的。
我再抽一根,这烟很好抽的。
日子像往常一样清闲而漫长。那天下午加布和我们几个年轻人,在诺布旺丹老爷的帐篷外转悠,那些女的站在太阳底下,**木桶搅拌柄打酥油,老爷待在帐篷里念经。老爷漂亮的第三任妻子,从帐篷里进进出出的。我们就躺在草地上看她,她却用头巾把整个脸给遮住,我们为看不到脸而焦急。就这样躺了很久,夕阳下山前加布和果果去把牲畜赶了回来,圈到了畜圈里。
那天也怪,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我们坐在草地上唱了一阵山歌。最后,诺布旺丹老爷走出帐篷训斥我们,叫我们滚回去睡觉。我们嬉笑着回去了。
我是被一阵马蹄声和狗吠声给吵醒的。深夜里有这种嘈杂声是不祥的预兆。我爸开始骂我了,叫我把刀子带上,赶紧起床。已经有火把亮着,有声音传过来,是康巴话。‘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来抓加布的,是他让我们死了很多兄弟。我们不会打劫你们的。’当时好像点燃着二十多个火把。诺布旺丹老爷手里握着手枪,旁边有几个牧民端着叉子枪。我也跑过去了。火光的摇动中,有几个叛匪夹着加布走过来,扔在了草地上。‘你让他们杀了我们的兄弟,今天我要让你偿命。’那个康巴人咆哮了起来。火光的照耀下能看到他的模样,黑色的头穗,方脸,脖子上佩戴一个小佛龛,左手里提着一把长刀子。加布就扑倒在离他七八步远的草地上,一动不动,也许是被打得动弹不了,也许是吓怕了吧。换了我也会被吓怕的。加布的妈妈跑进去求情,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不是加布带路的,求求你们,放了他。’他们把她推了出来,她还往里钻,求救的声音尖细无比。康巴人用右手掏出了别在腰间的枪,走向加布时,她冲过去一下扑在了的加布身上。这时枪响了,她被打死了。那康巴人更生气了,直接举刀砍在加布的腿上,砍个不停。我们听到了他疼痛的叫喊声,那声音听后让人全身发颤。叫声停了,加布的两条腿也砍断了。跟康巴人一伙的几个叛匪,也惊得发出了叫声。‘我叫你生不如死。’康巴人说完跳上马背,向单廓山方向跑了。
女人们哭叫开了。诺布旺丹老爷让人把加布抬到他的帐篷里,进行了简单的救治,然后派人到县乡里去汇报情况。
第二天,太阳出来照到对面的山坳里时,一辆军车开到了我们这里,车上还有带枪的解放军。我们把加布这骚人抬到了车上,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那几天,诺布旺丹老爷让觉阿老头去桑噶寺点供灯去了,他才摆脱了被杀的命运。
按照诺布旺丹老爷的命令,我和果果轮流背着加布的腿和他母亲的尸体,到了色唐山下。我们把加布的两条腿和他母亲并排放下,祈祷几声,头也不回地向部落走去。
路上我俩数加布睡过的女人,因为我俩报的数字不相符,发生了争执,相互开始骂了起来,接着抱在一起摔跤,直到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后面回去的路上,谁也不理谁,拉开距离走的。果果是个犟牛,为这事竟跟我三天没有说话。我报的数字没错,他少算了去拉萨朝佛的那个安多女人,还有娘部落的、扎噶部落的、堆部落的,多着呢。
人的命谁能说得准,他跟那些女人生出的小孩现在全在草原上,都是牧民;可后面分给他的那个女人,背着他偷男人给他产下的两个崽,现在听说都成了领导呢。这不就是报应吗?
很多年以后,我去拉萨贩盐时顺路看过他。啧啧,活成啥样了,瘦得像头猴子。他躺在床铺上,我坐在一张木凳上,我们喝了两瓶白酒。我喝得有些醉了,当着他老婆的面讲起了加布在草原上打狗的事情,加布和他的老婆跟着一同笑。这是我进他房门后第一次听到他笑啊。我得意了,干脆就把他的底掀了个翻。这**也是,到后头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下可好,最后剩的那点酒被女的给拿走了,不让我们喝。女人哪有这样做的,这还叫女人?我败兴地回到了旅社。
从那次起,我再没有去看过他。我们这里的其他人去过几次,回来听他们讲,才知道那两个崽子不是他的娃。
……”
“不好写啊!”司机说。
“是难写。”摄影记者说完,望着车窗前方。
越野车在笔直的柏油马路上飞驶,两边是空旷的草地。汽车里的人谁都不说话,陷入沉思。
司机大概疲倦了,他抽出烟盒,点燃了一根。他摇下车窗,一股劲风噼噼啪啪地灌进来,把烟子一下驱散开。司机赶忙往上摇车窗,只留了一截缝隙。摄影记者有些心绪不宁,要求司机师傅放首歌。舒缓的旋律从汽车喇叭里传出来,接着一个女声唱了起来:“高山下的情歌是那弯弯的河 我的心在那河水里游……”
音乐声和烟子充斥在汽车里,刺激着感官。
巴桑把录音机装进包里,取出采访本开始翻阅。
“我的爸爸就是英雄,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认为的。他为消灭这伙罪恶多端的叛匪,跟他们斗智斗勇,为彻底剿灭叛匪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却在历史进程的最关键点上,发挥出了自己都无法预料到的作用。
平时,在家里他从来不跟我们提及自己的过去,他不愿宣传自己,只是到了忆苦思甜、爱国主义思想教育时,他才会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听众们。那时,爸爸的情绪很亢奋,把整个过程讲得像一部电影一样生动、曲折,很多人被感染得在台下小声哭泣。
爸爸的过去经历我知道得最清楚,他出生在贫困的牧民家里,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牧场主的压迫和剥削。在他年轻的时代,穷得一年四季身上只有一件皮袍,白天当衣服,晚上当被子,这种日子我们不可想象。可能从小受苦,他对牧场主天生有股仇视的心态。这些都从他后来的举动中可以得到证明。当时他为什么要帮助解放军,明摆着嘛,解放军是为穷苦老百姓打天下的,是为了让他们当家做主人的。所以,爸爸不顾个人安危,做出了一生中最明智的抉择。
叛乱分子捉住他,把刀架到脖子上时,他的腿都没有打过颤,声音里没有一点畏惧。即使刀落在腿上,血肉飞溅之时,他咬住牙没有叫出一声。我们常人谁能做得到!
唯一让爸爸愧疚的是,奶奶为了保护他,被叛乱分子给打死了。爸爸为这件事一直揪心着,他说要是奶奶没有被打死,新中国成立后还能过上几年幸福的生活。爸爸直到临死都在为这件事自责。
在他的这一生中,我和妹妹是他的财富,我们的出生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快乐和幸福。他常常看着我们落下喜悦的泪水,他为我们这样幸福地生活而高兴。
……”
巴桑合上采访本,闭上眼睛,头枕在靠背上,音乐声流遍他的周身。巴桑要从脑子里把加布给丢掉,让自己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快到了!”
巴桑睁眼望过去,前方灯火辉煌。马上到县城了!这是他头脑里的第一个反应。
巴桑低下头准备看采访本后面的记述时,所有的字都看不清了,车里暗了下来。他再次闭上眼睛时,牧民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旁。
他感到了表达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