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十八天、第十九天、第二十天、第二十一天。雨,连着下了二十一天。
水,淹没了洛林沟的道路,使它同外界的联系中断了。
第二十一天,洛林沟里雨点依旧白花花地铺天盖地,远方的一切迷迷蒙蒙;山腰那条应急用的逼仄、泥泞的小路上,有人在艰难地行进。
“爹,你要挺住,我会把你背到县医院的。”旺拉的话刚一出口,便被雨声吞噬掉。他背着父亲已经走了四个多时辰,雨水把他俩浇透,水滴从衣角和裤角滴滴答答地滴落。旺拉梗着脖子,遥望雨帘缠绕的前方,继续说:“爹,翻过前方的山嘴,我们就能看见公路了。”
强巴老爹没有被这振奋人心的话激活,他脸枕在旺拉的肩头,目光呆滞。雨点密密麻麻地从空际砸落下来,炸裂在强巴老爹褶皱的脸上,碎裂成无数个细小晶亮的水珠,它们经过交融,又汇聚在一块,顺着强巴老爹的面庞淅淅沥沥地滚落下去。有一颗雨点“嗒”地砸在强巴老爹的眼球上,将他从迷惘的死亡边际拽了回来。强巴老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满世界的白花花,听不到它们滴落后发出的声响。他抬起湿漉漉的左手,摸了一把旺拉的脸,说:“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微弱的声音从唇边刚滑下来,就被雨声拾卷而去。强巴老爹闭上眼睛,手悄无声息地掉落下去,经幡般在风雨中晃来**去。
“爹,你不能死啊!”旺拉急忙把强巴老爹放在草坡上,弯曲胳膊,枕到他的脖子底下,脸贴在他渐渐冷却的面颊上,无言地啜泣。强巴老爹身上的热气立马消退,变得冰块般硬冷,旺拉让他直挺挺地躺在草坡上。
“唵嘛呢 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生死流转皆因我慢恶业而有,际此平等智光照亮暗路之时;唯愿宝生如来世尊引导于前,唯愿神圣佛眼佛母护佑于后;唯愿使我安度可怖中阴险道,唯愿使我安住一切圆满佛境……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 呢叭咪吽……”
“爹,咱们回家吧。”旺拉念诵完经,把强巴老爹重新背在背上,按原路返回自己的村子。
山坳里除了这对父子踽踽独行外,再也见不到任何活动的生命。
爹,你死了,但用不着害怕。在你上路时,肯定很孤独,我就陪你聊一聊家常,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孤单。你临终时说,要我好好活着,是吧?爹。我会的,我会的。想想咱们的家,经历了多少次的磨难,可活着的人依然坚强地活着,从没有产生过厌世、消沉的思想。我知道人既然投胎了,就是经千年万年的积善,终于修来的福报,哪能轻易放弃生命呢?爹,我说的是吧。这一世无论经历多少次的劫难,只要挺住,你不就是超脱了吗?是对苦难的一种超脱。我就从你最疼爱的孙子格来说起吧。
那天,潘多独自一人身背柳筐、肩扛铁锹去给庄稼灌溉。晨光牢牢粘在她的身上,浑身闪耀灿烂金光。潘多腆个大肚子,迈着细碎的脚步向山腰的农田走去。风从坡上轻盈地飘下来,夹杂泥土与麦穗的清香,她贪婪地吸食着。路经灌木丛和岩石旁时,偶尔有野兔倏地跑过,她望着这些被惊吓住的野兔灵敏地蹬着四条腿逃命,心里涌出无限的怜悯来。她一路念诵着唵嘛呢叭咪吽,那六字真言不断敲碎山沟里的寂静。不一会儿,她走到咱们家的农田旁,把铁锹插在地里,卸下柳筐,凝望开始饱满的麦穗,眼里**满了水花。
潘多来到从山头流下的水渠旁,一铲一铲地挖开一道口子,银色的水从豁口处跳跳****哗啦啦地涌过去,它们奔向咱们家的农田,滋润庄稼,同时也滋润了潘多的心。她久久站立在那里,脑子里想到了丰收,想到了一家人舒展笑容的情景。当她绕着田地察看灌溉情况时,不慎在田埂上一滑仰面摔倒。她睁开双眼,看到了蓝蓝的天和燃烧着的太阳,周围宁静得令人不忍叫喊。潘多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她平生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小虫的嗫嚅声,以及庄稼根部吮吸水分时发出的令人振奋的细微声响。她安静地聆听这悦耳的声音,水浸透了她的彩靴和裤脚。忽然,她肚子底部的某一点上**漾起一阵疼痛来,它们像海浪呼啦啦地掀翻她肚子里的器官,她的额头上沁出颗颗汗珠,阳光下它们亮闪闪的。她刚忍住那个痛,仅过几秒,新的疼痛又像喷泉一样不断地涌上来,向周身扩散,一次比一次剧烈。
潘多的两腿间不断有热热的湿漉漉的东西往外奔流,她知道那是血,血流得越来越多。她咬紧牙,两手攥成拳头,脚使劲在泥地里蹬。经过几次挣扎,格来从潘多的子宫里刺溜地游出来,他尖利的“哇”声,震碎了沟里的寂静。潘多用手撑起身子,从腰间取下小刀,剪断了脐带。她用头巾擦去格来身上的血污,脱去氆氇上衣把他裹好,在阵阵清脆的“哇”声中滴着一路的血,气喘吁吁地赶回家来。
格来就合你的心,对吧,爹。你别不承认了,我不会说你对岗祖不好。现在他们全都死了,连你也丢下我走了,怪罪又有什么用。格来出生的那年我们取得了丰收,你异常的兴奋,说,格来是我们这一家的福星,会给我们家带来好运的。当格来长到两岁多时,洛林沟里雨水开始多了起来,道路和水渠经常被水冲走。
雨季一过,乡里要组织劳力去修水渠和道路。每年我们家都要摊上两个劳力,我和岗祖在布袋里装点糌粑,卷起铺盖就走。家里只剩下了你们仨,你和潘多需要料理农田时,就用一根绳子把格来的腰绑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门口的树桩上。他活脱脱就是一条狗,手脚并用,在尘土里来回爬,累了就地倒下睡觉;屎尿憋急了,就在裤子里拉,有时候那屎粘满他的全身,但你们怎么顾得了啊!每每潘多中午回来,先用水把围裙打湿,擦去粘在格来身上的屎,之后给他喂点糌粑糊糊,完事后她又急匆匆赶去给你帮忙。
这小子就这样长大了,他四五岁时能背着柳筐到山上砍伐灌木丛,平时喜欢跪在你的身旁看你扯羊毛、修理农具,任由你来支使。
爹,你常说小孩子用不着读书,一读书人就会变得娇贵,到后头什么农事都干不了。你对格来上学表示了坚决的反对。最后乡里的干部跑来说,国家规定小孩必须要接受教育,你们不让小孩读书,就给你们家罚款。
丢下的话很硬,你没辙了,你怕罚款,耷拉个脑袋说,这是命,就让他去吧。
爹,记得格来第一天去上课的情景吗?天不亮,他背着潘多破围裙缝制的书包,里面装点糌粑和木碗,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两个时辰,才走到那所洛林乡希望小学。晚上天黑得不见五指时才回到家来。后来有一阵,你常唠叨,等格来要费很多灯油。潘多为了节省灯油,常常天不黑,就跑下山在路口等他,由她牵着带回家来。
有一次,你因村里的事到县上去,在那里碰到了二村夏罢家的二女儿,她在县医院工作,她托你带去很多装药的空瓶子。爹,你在回来的路上偷偷拿了人家的一个瓶子,还说夏罢家要不了这么多,我拿一个用,每次看到瓶子时就会念叨夏罢家的二女儿。你往那个瓶子里装鼻烟粉,格来觉得这瓶子好看,第二天顺手装进书包里,带到学校去玩。你醒来就在屋子里找,找不见气得直跺脚。我给你我的牛角鼻烟盒,你一挡,撂下一句:父亲德行传儿子,兔子子孙永豁嘴。岗祖就跟你小时候一样,喜欢拿别人的东西。我知道你又怪罪岗祖了,我给你解释,你一句都不听,把手剪到背后,气呼呼地走出屋门,消失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我知道你一天都非常生气。
晚上格来还你瓶子时,你却乐呵呵地说,崽子,你可苦了你公公一天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么喜欢瓶子,当时就该给你也拿几个。
你什么怨言都没有,你就喜欢格来。再说吧,你时常叨叨夏罢家的二女儿,说她通过学习考到了拉萨,学校毕业后又回到县里工作,真是风光死了。我们家的格来比她聪慧,将来一定会比她更有出息。你让我和潘多发誓要把他供到大学去。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怕你发火,只能违心地答应。那天你高兴得多喝了三碗糌粑粥,导致你半夜提着裤子到墙脚去屙屎,回屋唠叨胃疼。我们都知道你怕格来当一辈子的农民,农民的艰辛让你感到胆寒。你就一心希望他走出洛林沟,成为一名拿公家钱的人。
我记得,那时好像是个初秋,不对,是个秋末吧,确切的时间我忘了。你记得吗?
那天格来在上学的路上被一辆汽车给压死了,那年他才十二岁。
旺拉止住步,把强巴老爹往背上蹭了蹭。漫天的雨点粗粗糙糙地掉落,逼仄的山路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让人看不到它的尽头。
我们得到消息赶到那里时,汽车旁已经聚拢了一群人。人们看到我们气喘吁吁地跑来,闪开一条道来。我瞅过去,看到被汽车轮子压扁的格来身下淌着一汪血,殷红殷红的,我的鼻孔里**满了辛辣的血腥味,它刺得我傻呆了。
爹,你跪在格来的尸体旁,张开麻袋,用枯瘦的手拽着被血透湿的格来的衣服,把他装进麻袋里。你扭过脸,对发愣的我训斥道,魂丢了吗?快,去弄些土,把血给盖住。
我还过神来时,你肩头已扛着麻袋,趔趔趄趄地走下了公路,向河边走去。你到了河边,跪在格来的尸体旁,跟他说了很多话,你说了你落空的希望,说了你失去亲人的痛苦,说了你对死亡的看法。最后你才对格来说,孙子啊,你死后也做点善事吧,我把你剁了,抛入河里,用你的血肉喂养饥饿的鱼群,让它们吃得饱饱的,让它们也感激感激你。你从麻袋里抖出格来的尸体,然后一刀一刀把他切碎。你把自己的孙子一块一块地抛入河水里,河水变红了,红色的浪花像生灵张开的嘴,欢快地接受了这个施舍。人们站在远处看着你,看着你全身心地完成这次水葬。
我却远远地看着你,心好像被人掏空了。末了,我看到你把撕烂的衣服也抛入河水中。你在河水里洗净手,就沉沉地坐在河滩边的鹅卵石上,掏出装鼻烟的瓶子悠悠地吸了起来。吸了一阵鼻烟,你突然把那个格来喜欢的瓶子也扔进河水里。
格来,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也从此打开了我们家庭灾难的盒子。
那天,乡领导和学校老师问我们怎样处理这名肇事司机。
你说,处理个屁,这样能换回人命吗?
爹,你说完,把手剪在背后,攥着血迹干枯的麻袋走回家去。
我被他们劫在了那里。我看到那司机怕得全身发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想到他也有妻子和儿子,这人一旦投进监狱,他们可怎么生活呀。一腔怜悯迸然涌来,我就对他说,人死了,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们也不告你,你就走吧。
我回来,把这事告诉给了你,你听完无言地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连着十几天,我们都能听到潘多的低泣声。你也不责怪,也不安慰,只是对我说,唉,这就是女人。
几个月后,那司机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头耕牛和三袋大米,我们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买耕牛得要几千块钱,我们家想都不敢想啊。司机和他的老婆在我们家里住了两天,把我们忙得团团转。司机和他老婆掉着泪感激我们一家人,我们却为他们能记着我们感到特别的兴奋。爹,当时你说司机两口子是好人,我们没把他弄到监狱里去是对的。
那两天村里人聚拢在我们家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在屋门口扬起的尘土一直飘在半空,他们眼里闪现火红的羡慕之光,在黑暗的屋子四处噼啪地燃烧。直到三角灶炉里的牛粪火熄了、陶罐里的青稞酒饮干、猫头鹰的啼声嘶哑时,村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们的家。
司机和他老婆临走时,我们一家人向他们表示着谢意。在他们即将钻进驾驶室时,那司机转身说,大爷,过段日子我接你到拉萨住一段时间,你可以去朝拜觉吾仁布其(释迦牟尼佛)。爹,你听后眼泪似融化的冰雪,涓涓流淌不止,它沾湿了你的衣襟。你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汽车发动走了,轰隆隆的,它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挡住了阳光,挡住了前方的山山水水。
回到家,你骄傲地对我们说,格来用一条命换一头牛,值!
我们全家人心里也是这种想法。那可是一头膘肥肉满的耕牛,劲力无比。
爹,从此那头耕牛代替了格来,成了你的最爱。你经常支使潘多、岗祖去给耕牛割青草,带它到河边去饮水,晚上天凉或下雨,你都要提着油灯在它身旁转悠一圈,才心满意足地倒在被窝里。
那头用格来的生命换来的耕牛,成了你向村人炫耀的一件珍品。
强巴老爹,你这头牛值很多钱呀?
看它的毛色和个头,肯定是优良品种。
真是一头好耕牛,一上午把这么一大块地给犁完了。
……
人们的赞叹声从你身旁哗啦啦地飘开,你昂扬头,堆着笑,踩着钦羡的赞叹声,在小村凹凸不平的路上晃来**去。这是我们一家人在村里最风光的时刻啊!以至幸福得把司机接你去拉萨的事都给忘了。
岗祖有次求你说,那司机来接你时,把我也带上。
爹,你这才想起司机曾许诺过的那句话来,转过脸问我,这句话司机是什么时候说的?我仔细想了想,之后,往拇指上倒点鼻烟粉,咝地吸到鼻孔里,你就马上显出不耐烦来。我说,大概是去年秋末吧。你伸出五个手指头,认真地掐算了一下,说,已经过了一百八十多天,司机可能很忙,要不他一定会来的。
我们所有人认为你说得很在理,司机那人可真是个好人呢!
从那开始,每当公路上有汽车驶过,你总喜欢把头扭向屋门口,然后一直等待着。直到梗着的脖子变酸,你才落寞地收住目光,把脑袋转回来。村里人也时常问你,强巴老爹,那司机什么时候带你去朝佛?
他现在很忙,可能过段时间吧!
老爹,到时候帮我们带点酥油,在佛祖前点个供灯。
我还会为我们村里人好好祈祷的。你回答。
种子播撒又收割,种子播撒又收割,司机却再没有到我们家里来,我们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只是有汽车驶过时,禁不住要竖起耳朵听听,汽车是不是停在了公路边上。
耕牛来到我们家的第三年的那个雨季,这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哇,那雨下得真是吓人。先是一阵敲锣打鼓般的冰雹咣当咣当地砸下来,半个小时后变成急促的啪嗒啪嗒啪嗒的雨点,满山沟被雨点给罩住了。只消一会儿工夫,笕槽里如柱的水哗啦啦地涌出来,屋顶开始漏水,房门前早已经积了一摊浑浊的水。我们一家人围着三角灶炉,在牛粪火的余热里度过这郁闷的时间。
临近天黑之时,一阵低沉而巨大的声响吞没了整个山沟。我们竖起耳朵,一脸的惊讶。山开始摇晃,房屋开始震颤,那古怪的声音越响越大,越来越近。
快逃,山洪暴发了。
爹,你的这声叫喊,使我们从恐惧中惊醒过来,想到了逃生。我拽着你向房子后的山坡逃命,岗祖和潘多紧紧跟在身后。可怜的女人跑到一半,突然想到了耕牛,想到了我们家唯一可以向人炫耀的财产。潘多转身向牛圈跑去,嘴里在喊,我去牵牛。
回来!快回来!
任我们怎么喊叫她都不听,她湿漉漉的黑背影,没一会儿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掉。一阵劲风把我们掀翻在地,然后激打过来一个浪涛,把我们浇得一身湿透。那让人耳聋的轰隆隆的声音从我们的身旁浩浩****地滚落下去,砸得山都快要碎裂了,它把山沟里的一切生命和希望都卷走了。
半夜里充斥着呼唤亲人的声音:
潘多,潘多,潘多——
妈妈——
我的儿子——
我们的家被冲走了。
嘶哑的喊叫声和凄厉的哭声沸腾在黑沉沉的山沟里。
第二天,堆满我们眼睛的是湿淋淋的泥石,庄稼不见了,房屋不见了,亲人不见了,耕牛不见了,植物也不见了,光秃秃的山蒸发着雾气,一片死寂。活人跪在泥石上,用手扒拉着,希望从泥石底寻找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人们的手指抠烂了,血一滴一滴地浸入到大地里。
我们家失去了潘多和那头耕牛、房子。幸存下来的村民站在金灿灿的阳光底,全身烤得暖烘烘的,但人们拥有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村民们一下子变得一贫如洗。
爹,潘多刚嫁到我们家时,你一眼就看到了藏在氆氇藏装下她的身体的宝藏:她有一个磨盘般大的屁股和野牦牛般粗壮的骨骼。
那天,太阳从山头探出头时,村民们已经在路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们懒散地等待送亲队伍的到来。
喔,来了,快煨桑。
送新娘的队伍来了。敏捷如山羊般的报信人从山脚跑上来,卷起一路的黄尘。爹,你听后匆忙上梯,在屋顶划燃火柴,点燃桑,上面撒些糌粑和青稞,祈求神灵保佑这桩婚姻美满幸福。一缕袅袅的桑烟从我们家的屋顶升上天空,淡淡地消散在蓝天里。
陪送新娘的队伍一路唱着歌来到了家门口。
我们从里屋把门给闩上,让送新娘的人们在屋门外唱念协(婚礼歌)。爹,你曾说这是你听过的最好的念协。那个站在院门右侧的男人手捧哈达,左侧的男人端着盛满青稞酒的陶壶,他俩中间夹个女的,她抱着预示吉祥的五谷斗,开始唱念协:
菩提心的父母,
养育如仙姑娘。
勤劳善良美丽,
方圆百里唱颂。
姑娘名叫潘多,
巧手能织彩虹;
持家是个好手,
五谷年年有余。
……
他们颂扬完新娘,颂扬她的父母,再颂扬我们的家。村民们立在道路两旁,咧着干巴巴的嘴唇,会心地倾听歌词。
房门打开了,潘多在一个陪娘的搀扶下一脚跨过了门槛。她脚蹬一双棉毛织物缝制的彩靴,一身黑色的上等氆氇藏装,里面穿了件红色的丝绸衬衣,腰间系一条花色刺眼的围裙。她的背上插了彩箭,彩箭上系有哈达、小镜、绿松石等。潘多一脸忧愁,眼眶哭得红肿。
潘多就这样从遥远的山外,嫁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山沟里。村民们为我讨到老婆而高兴。爹,你借着酒劲悄声对我说,以后多睡你的女人,今后就不愁我们家不兴旺。
潘多说,她娘家那边的土地很肥沃,还可以种植核桃和桃树。
我知道她婚后说这句话的意思,她就是绕个弯说我们这里特别贫瘠,比不上她的娘家。即使这样日子总得要过下去呀,潘多从你的手里接过了家里所有琐碎的事情。爹,你一下闲了下来,闲得有时候心慌,硬要找个茬跟潘多和我吵吵。你的脾气可真暴啊!说理说不过人家,你就抄家伙打人,打得潘多有次额角上裂了个口子,血汩汩地冒出来。我用头巾把她的伤口绑住,她蜷缩在墙角低声哭泣。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虚弱得像醉酒的人,干活时东摇西晃。经过你的几次暴打,潘多恭顺地承认了你在我们家庭里的最高地位,事事都向你讨教,你苍老的面庞上开始挂上了笑意。
说真的,潘多可是个特别能干的女人,农田里的活样样拿手外,也能织氆氇、酿酒、逢制衣服,难怪村里的尼玛大叔说,一个好端端的喜鹊,怎么落巢到坍塌的破屋里去。
潘多为我们家怀了六次孕,一个在胎中死掉,三个因麻疹死掉,活下来的只有格来和岗祖。还记得潘多生岗祖时的那一幕吗?
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听到潘多疼痛的叫喊声。你蹬掉被子,顾不上害羞,赤身**地跑去点油灯,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你的女人快要生小孩,你还像个死猪,睡睡睡!起来烧水!
借着油灯昏暗的光,我看到潘多边喊叫,边用手指撕抓自己的胸脯,指甲划过的地方沁出血珠来,留下几道暗黑的印记。
我要死了,疼死了,全是你弄的。妈妈呀,救救我。潘多叫喊着,身上已是汗淋淋。一阵疼痛过去以后,她虚弱地喘气。
我想拉屎。潘多说。我扶她起来,裹上藏装准备到屋外去。
就在屋里拉,说不准一拉拉出个小孩来。爹,你绷着个脸说。我看到你已经穿好了衣服。
屋里怎么拉?我问。
你没有回答,径直走过去,拿来铜盆,又从三角灶炉里往铜盆里掏些灰烬,搁在屋中央,说,就往铜盆里拉。
潘多有些犹豫,但她还是坐在了铜盆上。你把三角灶炉点上火,刺眼的烟子在屋子里到处流窜。
我拉不出来。潘多说。
那就躺着。我说完扶她回到被窝前。
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次,时间也临近中午,把我弄得筋疲力尽。
潘多说她还想拉屎。我显得很烦,我问,你到底有没有屎可拉?
你只会捅、捅、捅,舒服过后就忘记女人要遭罪,生小孩对女人来讲等于死一次。你怒气冲冲地训斥我。
我再一次扶着潘多坐到了铜盆上。疼痛恰时来到了,潘多从铜盆上滚落在地,蜷缩着,脚踢翻了铜盆。爹你撩开潘多的藏装下摆,掰开白粉粉的两腿,盯住毛茸茸的**说,潘多用劲,小孩的脚出来了,再用劲,用劲。进去了,再用劲。
没出来,用劲。用劲。
再用劲,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子。再用劲。
我俩拉着拽着,紧张得全身都湿透了,但是,我俩还是从潘多的子宫里头把岗祖给掏了出来。死寂了二十四年的破败的房屋里,第一次响起了婴儿的啼声,我觉得这个孩子会使我们家结束隐晦的日子,迎来一个充满希望的将来。
爹,你抱着岗祖高兴得失声流涕,连着几天都在说,喔,这小子不简单,他生出来时脚先着的地,我们家以后会从这发迹的。给这小孩取名叫岗祖(脚先着地的意思)吧。
哦,你看,下面就是二村了,现在那里多寂静。这鬼天气把人全逼进房屋里,心却焦急地想着地里的庄稼。看看,二村的庄稼大片大片地斜倒在地里,这雨要是还不停的话,麦穗肯定会霉烂的。爹,你湿透了吧。要是我背你到村里躲雨的话,乡亲们会热情地开启房门,倒一杯热茶,再送上一碗糌粑;他们会围住你,伤心地流泪,轻诵六字真言,祈求你来世投胎到一个富裕、慈祥的家庭里。这样我们会给人家添很多的麻烦呀。爹,你也别记恨我,说我没有把你带到村里去看看,你就从我背上瞅瞅二村,看完我们继续赶路吧,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们俩就讲讲岗祖吧。刚开始时你是那么喜欢他呀,你时常背着他在村子里溜达,逢人就说,这小子长大以后会是个种庄稼的能手。可是,岗祖长到五岁多时,你惊异地发现他不但木呆,而且有点口吃和不爱言语,这让你极度失望。你望着挺个大肚子的潘多,又把希望寄托在未出世的小孩身上。接连几个小孩的去世,使你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到最后你把所有的罪全推卸到岗祖的身上。直到格来出世,你的怨愤才稍稍平息了一些。岗祖是老大,当然他受的苦最多,这一点你最清楚。直到他二十七岁被人捅死,都没摸过女人的身子,不知道女人能给男人那种全身**的快乐。每次乡里组织农民修水渠、修道路,我们都让岗祖去。那都是害人的徒劳的累人的活,今年修,明年照旧被水冲走,冲走了再来修,没完没了。岗祖却一句话都不吭,闷闷地拾掇好被子,口袋里装点糌粑,讷讷地走出家门。几个月后回来时,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炭一般,颧骨突出,眼眶深陷。潘多刚开始见到他变得饿鬼一般时,偷偷躲到旮旯里抹泪,次数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只是岗祖到二十四岁时,潘多执意要给他讨个老婆回来。爹,我们托人说了好几家,全都被谢绝了。最后你走出洛林沟,求潘多的哥哥给介绍一个。就在那一年潘多死了,我们成了一无所有的人,我们还敢去求人家做媒吗?这事就被搁了下来。
你说岗祖木呆,但有一次我发现他也有敏感的时候,你可能不记得。有一次格来拿着书本装模作样地朗读,岗祖在一旁伤心地掉泪。当时我看到后,心里觉得愧疚,但转而一想,我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这样的美事会落到老大的身上,老大就得牺牲,这是责任,这是义务。你赞成我的话,我知道,你肯定会说我没有说错。但现在想想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近几年,由于沟里时常发生泥石流,我们的庄稼地常遭受破坏,打出的粮食只能维持几个月。政府会拿出粮食和钱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可是受灾的人太多了,政府也为难。为了使全家人过得好些,岗祖每年五六月份到牧区去挖虫草。他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搭个简易的帐篷,然后漫山遍野地寻找虫草。两个月下来,他怀揣沉甸甸的一、两千多块钱回村子里。这些钱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多么珍贵,是我们继续生活的勇气,是我们对未来的希望。
去年,我背着一袋糌粑和壶,把岗祖送到了公路上,后来他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向县城方向卷去。我至今记得,那手扶拖拉机喷着黑雾,发着刺耳的托、托、托的声音向前驶去,那声音震得耳朵都要变聋,真是个不祥之物。堆满粮食、被子、锅等什物的车厢顶上,十几个人扎在一块,像风中的花朵在车厢顶上摇曳。
就在回来的前几天,岗祖为了争抢一棵在青草中摇动的虫草,一棵能卖十多块的虫草,与人发生了争执。双方一阵扭打,胜负难分。疲劳的对方为了尽快结束争斗,从腰间别着的刀鞘里抽出刀子,阳光下寒光一闪,岗祖被吓蒙了。他木呆呆地站在原地,刀尖却笔直地向他的胸口飞来,扎入他的肉体里,血顺着刀身奔流出来。它们浸染了他破旧的衣裳,岗祖轻柔地“哦”了一声,蜷着身子慢慢蹲在草地上,脚一蹬,便止住了二十七岁的生命。
我从公路上背着岗祖,经过逼仄的小路,回到了村里。
那天,天格外的蓝,羊毛似的白云一路追撵着我们。我跟岗祖也说了很多的话,他一路上很乖巧地趴在我的背上,听我唠叨。
旺拉背着强巴老爹回到三村时,已是下午五点的光景。村里人全躲在屋子里,谁也没瞅见浇湿的这对父子。旺拉撞开门,把强巴老爹身上的衣服扒光,在墙脚铺上一块布,让他舒服地躺在上面;旺拉再从一个化肥袋子里取出白色的氆氇,盖住强巴老爹**的身躯。一盏陶制的供灯里火苗欢快地跳跃,旺拉跪在强巴老爹的身旁不断地念经: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疙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一阵沉闷而有力的声音,从远处滚落下来,似打雷又像狮子愤怒的低吼,它震撼大地,房屋吱嘎乱叫。旺拉站了起来,走出屋门,循着声音向山顶望去,霎时惊呆住了。
从山顶滚落下来的水,像一堵厚厚的墙壁,它溅起很大很大的一朵浪花,浪花很美,很壮观,是那种蛋白色的透明的,还伴有温柔的不可解读的语言。一阵凉风夹着水的分子,纷纷洒洒地落到他的脸上,凉丝丝的,它们钻入到他的骨髓里。又激起一朵浪花,它直刺向天际,似雾似云,与天连成一片。旺拉惊奇地看到那里头有金黄色的油菜花和麦穗、灌木编织的花环,它们飞速地交换着位置,织出各种美丽的图案。突然,油菜花、麦穗、灌木,所有一切纷纷坠落了下去,唯见莲花座上的菩萨凝视着他。旺拉真切地看到菩萨眼里涌满的泪水,那泪水滴答滴答掉落到他的心头,他把所有的苦难都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