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羊

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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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正午的雨总是这么的短暂而急促,雷声刚响,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地砸下数以万计的雨点,屋顶的笕槽里哗哗地滚落下瀑布般的浑水,轰轰烈烈地淹没了所有的嘈杂声。只消一会儿,雨止住了,只有笕槽里滴落下来的、发着滴沥滴沥单调声音的水珠。这清脆的声响勾起了很多人的缠绵情思,也使过着贫寒日子的人们多了一份渴望。刚刚还乌云密布的天空,转瞬之间一片晴朗,蓝得叫人眩晕的天边挂起一道弯弯的艳丽彩虹。小孩们一见彩虹,兴奋地嚷嚷起来。狭小巷道的凹地里,此时已积一潭黄黄的浊水。被雨滋润过的大地,经过阳光炙烤,立马升起一缕如雾的蒸气,它夹带着刺鼻的泥腥味涌入人们的感官里,让人感到很是舒服。小巷里虽然开始有人走动,但由于小巷地处偏僻,显出空寂、落寞来,给人一种沉沉的、死寂的印象。

“强巴拉姆!”达嘎叉着腰,立在院中吼叫。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四合院,里面住着十三户人家。院子正中有座天井,井旁用石头和泥巴搭建的一个小台子,是人们用来背水桶的。达嘎的屋子在大门的甬道里,只消走几步就出了大门。达嘎尖利而刻薄的声音冲过甬道,传到大门外,使正在惶惶等待跛子的强巴拉姆张皇失措,她低头走进大门。

强巴拉姆蹲在自家的土灶旁,拾起牛粪饼往土灶里扔,火舌慢慢吞噬牛粪饼,袅袅的烟子从灶里升腾,飘满狭小的屋子里。烟子把人呛得胸口发闷,泪水涟涟。

“豁嘴女人还是个多情种咧,烧火时还想着那个跛子。”达嘎随后撵进来,龇牙咧嘴地讥笑。达嘎自从听说自己的女儿跟跛子郑堆好上后,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愁绪。她想自己为豁嘴女儿失去了许多东西,镜子里照出的这张脸,如今已显出明显的老态来,再过段时间,岁月会将这张脸侵蚀得丑陋不堪。一想到这些,强烈的嫉妒在心间悄然弥漫开,嫉妒又促使她对女儿乱使性子。达嘎已是四十四岁的人了,丈夫撒手离去时给她丢下了这个豁嘴女儿。二十多年的守寡生活,使她的性格变得异常古怪。平日里她争强好斗,又脆弱不堪;唠唠叨叨,又喜欢哭哭啼啼;喜怒无常,又爱管闲事。

每次街道居委会开批斗会或忆苦思甜会时,她都乐于第一个冲上台去,结合旧社会里自己的亲身经历大讲一通,说着说着声泪俱下,深得干部们的欣赏。干部们一致认为她觉悟高思想正,加之出身贫苦,他们一致推举她为居委会的治安委员,并负责管理桑吉巷。

那晚的政治学习会在向阳居委会的礼堂里召开。幽暗的油灯下人们挤拥在一块,时而传来咳嗽和吐痰声,空气里飘**着汗臭和脚臭。浑浊的空气里,人们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听台上的达瓦主任讲话。达嘎背靠房柱,眼睛偷偷地在人群里搜寻跛子郑堆。当她寻到坐在自己右前方的跛子时,目光滞留在了他的身上。顿时,达嘎周身的血液涌到脸上来,火烧火燎,眼里噙满泪水,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她的身上像是爬满了无数个小虫子,浑身痒痒难忍。跛子郑堆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扭过头向后张望。他头戴一顶草绿色军帽,身穿一件劳动布工装。油灯光下,达嘎看不清他那张方脸上的五官。她佯装系鞋带低下头,避开跛子的目光。达嘎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有这种令她灵魂震颤的感受了。自从听说女儿跟跛子相好后,跛子这人唤醒了她内心深处日渐沉睡、日渐麻木的情感。她周身一阵酥痒痒的,骨头里好似有一缕凉飕飕的习风在吹**。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地把目光移到台子上去,但是脑子里汹涌袭来的是看看跛子的念头,这种强烈的念头使她不能自持。她在这种难忍的煎熬里终于盼来了会议的结束。

悬在半空中的月亮把一缕银白色的柔光倾泻在大地上,这清辉夹着些许冷意,涤**烦躁和情欲,周遭沉浸在宁静里。达嘎夹在人流中缓缓地走出大礼堂,来到了宽阔的坝子上,月光照得周围的一切清晰可辨。她掉转脑袋在人群中寻找跛子,可是不见跛子人影。达嘎走出缓慢向前移动的队伍,走到一处月光照不到的旮旯里,解开裤带哗啦啦地解手。有几个男人往响声处瞅瞅,只见一个黑影和急促的水流声,看得不甚清楚,扫兴地走开了。坝子里又恢复了宁静。跛子郑堆孑然出现在坝子里,身子摇摇摆摆地从达嘎的面前经过。

“郑堆。”一个柔和的声音从黑暗处传过去,着实把跛子给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女人从地上倏地站起来,一提裤子白花花的屁股一下裹没了。跛子羞得脸霎时红彤彤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他拔腿要走。“郑堆!”又是一声叫喊。他呆呆地立足原地,看清从黑暗处一边系裤子一边喊他的是强巴拉姆的妈妈。他预想到自己会被训斥的,全身开始发抖。

“羞啥?”达嘎挨近他说。跛子忐忑不安。达嘎挽起他的胳膊,他顺从地垂下脑袋,晃着身子一同向前走。跛子盘算达嘎肯定要跟他问关于强巴拉姆的事情,头脑里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迅速地梳理了一下,紧张的心松缓了一些。

“羞啥?我要跟你谈件事。”

“大姐,什么事?”跛子的声音在黑暗里打颤。

“好事。”她脸上泛起诡秘的笑。达嘎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跟男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这使她有些陶醉有些兴奋,还闻到了男人身上所固有的那种咸涩的苦苦的气息。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再次闻到这种气息时,她的眼睛涩涩的,构起了她对亡夫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尽管这些记忆遥远而不太真实。

“大姐,你的手——”跛子说。

“怎的,你是嫌我的手不干净?刚才只不过是脱了裤子撒泡尿,又没挠屁股。”达嘎说完把他的胳膊拽得更紧。“我怕你黑里跌倒。”又补了一句。跛子从她的口气里听出叵耐的情绪。

“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别人看见了不好。”

达嘎一甩手,鼓着眼睛大声喊道:“你到底跟我那豁嘴女儿是啥关系?”这句话倒是把跛子给镇住了,跛子愣愣地看着她,过后低下头。她高兴地看到跛子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并顺从地向她靠近。

“大姐,真没有关系。只是上次拉我们去修水渠时,她帮我洗过几次衣服。”

“怎么认识的?”冷不丁达嘎又追问了一句。

“就这么认识的。”跛子抬头看见达嘎冷冷地盯着自己看,他的心里乱慌慌的。街道里一片沉静,有一只小狗跟在他俩的身后,摇着尾巴。

“去。”达嘎踢了一脚,狗立刻转身跑远几步,又掉转头,远远地望着。

“这截路一起走吧。”这已经不是征求,而是在下令。跛子为了不使事态扩大,顺从地跟着达嘎走。

第二天晚上的会议跛子请了假,按照达嘎跟他约定的时间,天擦黑时来到了达嘎的房门口。他战战兢兢地往四下张望,在确信没有其他人时,才蹑手蹑脚地轻轻扣击门。门吱地打开了,一缕油灯的光照射过来,照在跛子惊慌失措的脸上。

“进来呀!”达嘎压低声音说。

跛子一下闪进去。映入他眼帘的这间房拾掇得蛮干净,屋里刚刚洒过水,空气里还飘着泥腥味。“强巴拉姆呢?”跛子问。

“你也真傻,谈这种事她还能在场吗?我让她今晚到她舅舅那儿去了。”达嘎说完推着跛子坐到了靠墙的那张**。

跛子经过一天一夜的思量,决定壮着胆子向达嘎说,他愿意娶她的豁嘴女儿为妻。达嘎挨着他坐下。跛子看出她不急于问这件事,他也不好自己争着提这件事,耐着性子等待达嘎先提出来。达嘎起身,从方桌上拎一军用水壶,拔掉壶塞,一股刺鼻却又甘甜的香气飘满了屋子里。

“今天我们要谈的是喜事,必须喝点酒。”达嘎说。跛子也觉得自己应该喝点酒,这样说话时胆子会大一点。他沉默着,以此表明自己赞成了这个提议。辣辣的酒顺着他的喉咙滚落到肚子里,霎时肚子里犹如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烧得他全身火热。达嘎又拔开壶塞往杯子里倒上满满的酒。

“来,再喝一杯。”达嘎劝到。跛子眯眼瞅瞅达嘎,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连续几杯酒落肚,跛子感到头重脚轻,神志有些恍惚。

“强巴拉姆,她、她……”酒过三巡跛子很醉了,卷着舌头刚说这句,便倒在**,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达嘎深情地凝视着跛子,心里燃起一股火焰,她的血液她的肉体都被这熊熊燃起的火焰煎熬得不能把持。她把自己杯里的酒饮干,然后又给跛子的杯里倒满,这才起身脱跛子的衣服。达嘎吹灭油灯,把昏昏迷迷的跛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达嘎的手从他的肩头移到胸口,再经胸部慢慢滑到肚脐眼那儿,她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动,久已失去的快感霎时复活了。她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身子变得酥软软。跛子醉得很死,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闻着身上散发的异样气息,用手摩挲他光滑的肉体,手心里好似有无数个小虫蠕蠕爬动。这种感受使达嘎无法入睡。

临近午夜时,跛子车转身子将她揽进怀里,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达嘎眼角落下幸福的热泪。

“跛子先要娶妈妈,过后要搞女儿。”

“嘿,这瘸子可真有两下子。”

“……”

跛子跟达嘎结婚的消息在整个居委会引起了轰动。跛子的亲戚们表示了坚决的反对,最后他们都与他断绝了来往。那时跛子只有二十一岁,正当年,可达嘎已是四十四岁的人了。人们无法揣测这个姻缘到底是怎么促成的,甚至怀疑跛子是否跟这两个母女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随着跛子嫁到这一家,人们的哗然才渐渐平息下来,见怪不怪了。由于达嘎比跛子大一轮多,她总是像庇护一头宠物般护着他。这使跛子很不适应,加之每天要面对强巴拉姆悲凄凄的愁容,跛子的心头总是梗得发硬。跛子到这一家后,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温暖。达嘎对他既溺爱又专横,跛子和强巴拉姆在屋里独处一会儿,达嘎的脸立马变阴,灶旁的锅碗瓢盆敲得乒乒乓乓地响,随后达嘎捂着胸口哼哼唧唧地呻吟。最初,跛子非常惧怕达嘎的病,他慌手慌脚地从酥油罐里拿一点酥油,粘在左手掌心里,用右手食指粘点涂在达嘎的太阳穴上。强巴拉姆却立在一旁乜斜着眼,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达嘎又捂着脑袋呻吟,那痛苦的表情叫跛子手舞足蹈,精疲力竭。整到他疲惫不堪时,达嘎才缓缓地舒口气,从**爬起来,支使跛子给自己倒茶。跛子乖乖地晃着身子倒茶,怯怯地端到达嘎面前。达嘎一见这情景,积聚心头的怒怨立马消融掉,感到很是惬意。她于是不再呻吟了,从藏装的怀兜里掏出鼻烟盒,拔开塞子将鼻烟粉倒在左手拇指指甲上,右手拇指和食指揪一点往鼻孔里送,“咝”地一吸完,张开嘴,吐出一缕淡淡的烟雾来。达嘎又变得有说有笑了。

到后来跛子发现这是达嘎耍的一个伎俩,于是对以前他自己面对她而表现出的惊慌失措感到了极大的愤慨,从此他对达嘎的这种低劣的表演置若罔闻。

跛子深知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所处的微妙境地,每每看到强巴拉姆冰冷的面孔,他的心里愧疚不已,总认为是自己给她增添了痛苦,他想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强巴拉姆诉说清楚,只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

每每天没有黑,强巴拉姆就抱起铺盖到灶旁去睡,隔着一堵墙他睡在达嘎的身旁,没有一点情欲。他甚至极度地反感达嘎挑逗性地将大腿撂在他的胸口上,用手摩挲他的胸部。这一切不但不能激起他的欲望,反而使他感到厌烦。

“怎么没有反应呢?”达嘎问。

“太晚了,赶紧睡吧。”跛子说完身子一翻,面朝墙壁,屁股抵着达嘎。达嘎用手再怎么摇,他都不搭理。跛子也深知,他这样做第二天会招来吵架,可他宁愿吵架,也不愿当着强巴拉姆的面做这种事情。

果不其然,翌日天不亮达嘎便叮叮咣咣地摔东西了,跛子乘达嘎上厕所的间隙,卷好自个的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

跛子吆喝着马车刚回到车队里时,就看见达嘎立在马厩边朝他笑,跛子扭过脸去没有理会。他把马车直接赶到队长办公室门口,大喊一声“吁”,马车停住了。

“郑堆,你的婆娘老早就来找你来了。”米玛队长从办公室出来说。

“这婆娘真烦!”跛子说完正欲转身离开。

“你瞧,她就立在马厩旁,我叫她进来她死活不进来呢。”米玛队长抢着说道。跛子瞧了眼米玛队长,无可奈何地一摇一晃向马厩走去。达嘎头上围了个花色鲜艳的新头巾,右脸颊上的白膏药已经去掉,但依稀可以看到贴膏药留下的印痕。她用一脸的疑惑凝视着他。

“你来这里干啥?”跛子问。

达嘎眨巴着眼睛,一脸的迷惑。她放低声音说:“你咋一句话都不说,就卷起铺盖走人了?为了这事,我和豁嘴吵了一架呢。到底是为了什么?”跛子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和微微向外翻卷的厚嘴唇,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怒火,恨不得狠狠地抽她一巴掌。

“你把家里的东西全砸坏了,还有脸问我咋回事。我跟你才一个多月,就被逼得没法过了,我要跟你离婚。”跛子说完转身就走。

“我求你,郑堆。”达嘎双膝跪在泥泞的地里,捂着脸呜呜地哭。这哭声让跛子止住了脚步,回头看时惊呆了。达嘎的新头巾掉在泥地里,头发凌乱不堪,哭得身子一颤一颤。跛子周身的血在倒流,他丢掉手里的长鞭,疾步跑过去搀扶达嘎。跛子搀着拽着,嘴里不住地说:“别瞎胡闹了,丢人现眼。我跟你回去就是了。”跛子把达嘎扶起来时,他已是气喘吁吁。再瞧瞧四周,已经围拢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跛子羞得脸没处搁,蹲下来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达嘎伸手拉扯跛子,他狠劲地甩手,不让她来抓自己的手。

“这两口子真逗,大庭广众之下还相互撒娇呢。”

“是跛子打人了吗?”

“……”

跛子听到人们的纷纷议论,脸烧得火辣辣的。他想今天出尽了丑,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立足。

“嘿,你们是吃饱了没事干,谁家没个磕磕碰碰。要看就到我跟前来,老娘就这张老脸,你们过来看呀,不看才是孬种。”达嘎边说边扬起头向人群走去。围观的人一见这架势,乱纷纷地向四下散去。

“有种的别走啊,过来看看两口子是怎样和好上的。我让你们看个够,来呀,别跑呀。”达嘎追撵散开的人群。最后,达嘎回来揪着跛子的手,让他起来回家。跛子很无奈,他从马厩里背起还没来得及拆开的铺盖,跟在了达嘎的后面。出了马车队的大门,达嘎抢过铺盖走在前头,跛子一瘸一拐地随在后头。

一个月后,在居委会的照顾下,强巴拉姆被举荐到了筑路队里。达嘎忙着收拾东西,跛子坐在床边默默不语。许久,他起身到土灶旁,蹲在那里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火。不知是烟熏的或是悲伤,总之这夜跛子泪涟涟的。

翌日早晨给强巴拉姆送行时,她对跛子和达嘎都很冷淡,临上车时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爬上一辆油漆剥落的大车向西开拔了,车尾扬起一阵尘土,铺天盖地,什么也看不见。等尘土消散尽时,汽车也从视线里消失了。等送行的人走完,跛子心灰意冷地手剪在背后,一瘸一拐地跟在达嘎的后面。

豁嘴女人自从走后没有一点消息,跛子心里愧疚不已。他认定是由于自己的错,才使她背井离乡,开始过漂泊生活的。为了使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他到处托人打听强巴拉姆的消息,最后得到她在山南加查县修路的消息。跛子瞒着达嘎求人帮他写封信,再买了两双毛袜和五斤白糖托人带去,做完这些事跛子心里好受了些。

那天,跛子从外面一进门,看见达嘎盘腿坐在土灶旁,鼓着腮帮子吹气,牛粪饼忽红忽暗,升腾起浓浓的烟雾来。达嘎没有点油灯,火光忽地照在她的面庞上,跛子看见了她那张被岁月催老的脸。这一刹那,跛子的心头悄然涌上一股怜惜之情。

“快到冬天了,明日我给你把土灶修一修,免得你天天对着牛粪吹气。”达嘎听到跛子的这句话,呜呜地哭了起来。

果真跛子把土灶给重新翻修了,还用拣来的木板做了一张双人床。邻居们惊异地称赞跛子的手艺。从那开始,院子里谁家有个泥工木工活要做,都邀请跛子去做。跛子也从不偷懒,把活路做得巴巴实实。

跛子和达嘎的生活虽不能算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但也过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随着岁月的流逝,跛子从心头将强巴拉姆渐渐淡忘了;两人共同度过的日子里,他虽对达嘎产生不起多少爱意,但也没有多少的反感。像诸多的家庭一样,在琐碎的磕磕碰碰中将大把大把的日子打发掉了。

十年后的一个春末,达嘎中风了。跛子辞掉工作,在家照顾达嘎,同时揽些木工活来做。生活虽没有一落千丈,但也时时显出拮据来。为了能使达嘎吃得好一点,跛子戒掉了早饭,晚上只吃一点糌粑糊糊。跛子尽力让达嘎三顿饭都能吃得饱饱的,偶尔她还能吃到新鲜的白菜、萝卜、牛肉。尽管跛子对她尽心尽力地伺候,达嘎还是没能熬过这年的冬季。跛子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后事办得像模像样,得到了众人的赞许。

达嘎离去的那天起,跛子每晚心里空落落的,不饮酒心里就慌,睡不着觉。只要喝得迷迷糊糊,所有的烦闷所有的痛苦,就会从他的心头逃遁得无影无踪。

跛子的日子表面上看过得倒也清闲,他常跟邻居们有说有笑的,可每每到了夜晚,面对如豆的烛光,看着四周黑漆漆的墙壁、宽大的双人床,他满脑都是挥之不去的寂寞。他一边饮酒,一边回想十年的生活经历,他会想起跟达嘎度过的那些个日日月月,会想起两人怄气吵架的情景,过后后悔不迭的是自己竟然没有跟达嘎生下一个小孩。如今成了一个鳏夫,独自承受着孤寂的啮噬。跛子晃晃酒瓶子,再听不到里面有声响时,咂嘴倒在**。等他把手搭到胸口上,记忆里又鲜活地出现强巴拉姆的形象。跛子就这样在回忆中孑然度过了三年的光阴。

时间转瞬之间进入了80年代。跛子每天都到外面去做木工活,工钱除了买酒外,其他全都攒了起来。跛子心里也盘算着再娶个老婆。他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时常戴在头上的草绿色军帽被换成了蓝黑的鸭舌帽,工装裤改成了的确良裤子。可是左看右瞧,他始终都没有发现适合自己的女人。这期间跛子也通过熟人,打探强巴拉姆的消息,可每次得到的回音都令他失望。

有一天跛子回来的特早,他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窗户下晒太阳,心里琢磨自己是否还要继续打听强巴拉姆的消息。突然,耳旁想起了清脆的童声:“妈妈,妈妈。”跛子扭头看见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趔趄着向他走来。小孩步履蹒跚,举起两手,涎着口水。跛子一见这小孩,满心欢喜。他抱住孩子,逗小孩玩。小孩在他怀里咿咿呀呀地待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中太阳光已经移到房顶了。

邻居央金啦抖着围裙走过来,惊讶地说:“这小不点,一眨眼就溜出门了。多亏郑堆啦,帮我照顾着。”

跛子先是一惊,而后问道:“这是谁的小孩呀?”

央金啦脸上**起幸福的笑,一把接过孩子,道:“我大儿子的。他们两口子在林芝毛纺厂活路多,顾不过来,叫我们帮他们带一带。”

跛子记忆里的这个小不点的父亲,还是个掉着鼻涕、身背书包的学生呢。他无法将这小孩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学生娃牵连到一块。他对央金啦说:“孩子都有了,我们真是老了!”末了,跛子对自己逐渐长大的岁数,有些惶惶了。跛子真切地感受到岁月不饶人。他对自己眼角的皱纹、日渐松弛的皮肤、开始稀疏的头发,嗟叹不已。夜里,跛子抿着酒,心里如翻江倒海般。孤独和惆怅、无奈与凄凉紧紧地裹住他,使他狠下决心娶个老婆,给自己留下一个根。熔化的蜡烛顺着蜡身往下滚落,最后凝固在桌面上。跛子瞧着蜡烛渐渐熔化,心里莫名地漾起一股愁绪。他感叹自己的美好青春时光已经被耗损完,现在只剩负载痛苦的壮年时候了。

那是个跛子终生难以忘怀的日子。天空里下起了小雨,稀稀的、绵绵的、疏疏的叫人心烦。跛子在自家窗户的凉棚底下赶制一对藏柜,他锯着刨着忙得不亦乐乎。由于小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院子里见不到人了。除了跛子的叮叮咚咚声外,只有笕槽里落下来的水声。这两种声音和谐地融合在一块,组成了悦耳的旋律。此时,一个穿着藏青色藏装的女人来到跛子的身旁,向他乞讨一点吃的。跛子放下手中的活,径直到屋里拿个馍馍给她吃。这女人又从怀兜里拿出一个缸子,要跛子给点热茶喝。

“水瓶里头有茶,你自己去倒。”说完跛子拿锯子锯木头。讨饭的女人呆愣着,她藏装下角直淌下水来,身子哆嗦。他锯完木头,发现女人依旧呆站着,没好气地说:“要我伺候你吗?自个去倒。”女人还是一动不动的。他这才发现这女人的衣服已是湿湿的,一腔怜惜之情从心底涌出。他放下手中的活,叫女人一同进屋。在她喝茶的空当,跛子在土灶里生了火。

“喝完茶,烤烤火。把衣服弄干,免得生病。”跛子正欲出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他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女人。这女人看来只有二十几岁,而且长得还耐看。他问道:“你从哪儿来的?”

女人把馒头咽下去,睁大眼睛说:“从昌都来的。”

跛子接着问:“寻亲戚吗?”

女人晃晃脑袋没有吭声。

“就你一个人?住哪儿?”

女人垂下脑袋,声音低低地回答道:“没地方住。”

跛子瞅一眼外面,白蒙蒙的小雨落个不止。他凝思片刻,就说道:“看来这雨可能要下几天,你要是没有地方去,暂且在这住几天吧。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女人端碗的手抖了一下,茶洒在地上。“你别往坏处想,我是可怜你才这么说的。”女人眼角滚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来。跛子从那透亮的泪珠,就知道这女人对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指指外间的灶,示意她吃饱后去烤火。

那女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大哥,我在你这里干活,只要给三顿饭就成。”

“依你的。”跛子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夜跛子睡在里间,女人睡在灶旁。黑黑的夜里跛子听着女人的呼噜声,觉得屋里弥漫着令他心醉的馨香气味。这女人扫尽了他屋子里充斥的孤寂、悲凉。他不再怀念强巴拉姆了,整晚情绪平稳,心境舒畅,这种感觉他从未产生过。跛子躺在毛茸茸的藏被里,周身洋溢久违了的欢乐气息。他自己也在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吗?他的灵魂深处踊跃一种连他自己都莫名的无法止住的快乐。

跛子失眠了。半夜里女人起床,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跛子的耳朵里,他在黑夜里绽开了笑容。女人蹲在尿桶上解手时,发出嘀铃铃的声响,跛子竖起耳朵听,觉得很受用。这先急后缓的音律,滋润着他的心田,使他萌生了幸福的希望。跛子有点飘飘然,兴奋、焦躁、紧张,压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天蒙蒙亮时,跛子却进入到甜蜜的梦乡。

跛子醒来时,天已大亮。外面依旧细雨飘落,笕槽里依然落水,但是跛子的心境与以往大有不同。经过那一夜,仿佛堆积在他心头的阴霾,全一扫而尽了。跛子的精神达到了未曾有过的一个新境界。他坐在床沿感受烟雾缭绕时的那种惬意,这烟雾在他看来预示着人类的繁衍生息,预示着温暖、甜蜜。女人掀开门帘探进头来,向跛子盈盈地笑。跛子看着那张青春无瑕的脸,满心喜悦。

“大哥,茶我已经熬好了。”

跛子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想起了达嘎那张苍老的令人不忍猝看的脸,以及黏糊糊的带点磁性的声音、臃肿的身子和松弛的皮肉。那段日子里,跛子时刻闻着她嘴里喷出的臭气,听着她不绝于耳的唠叨,将自己最美好的韶华,一天天付与这年迈的女人身上,在平淡无奇中度过了漫长的日子。那段日子里,他从未产生过昨夜令他身心震颤的那种快感,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把茶端进来吧。”

跛子见门帘放下来,先赶紧揩去眼泪,然后正襟危坐。女人经梳洗之后换了个人似的。两汪水灵灵的眼睛,像乖巧的小兔一般活蹦乱跳;薄薄的双唇,细小透红。跛子心头又漾起了甜蜜的温馨。

“一块喝茶,吃糌粑吧。”女人点点头,坐在了桌子旁的木凳上。跛子往木碗里倒点茶,而后倒了糌粑。他左手端碗,右手手指很有节奏地在糌粑里揉来揉去,眨眼间他揉好了糌粑。跛子关切地问:“昨晚睡得好吗?”

女人腼腆地冲他笑笑,说:“睡得很香。”那眼睛里含满了感激之情。

在跛子看来这种含情的目光,叫他消融,叫他不由自主地像一股小溪潺潺地流向她。他一路欢歌,一路溅起浪花朵朵,清澈得令人爽朗。

“你能继续待在这个家里吗?”跛子再次提到这个问题。女人窥了他一眼,低下头显出羞怯的表情。跛子望望窗外,银白的雨滴倾泻个不停,笕槽里的水在哗啦啦地落。跛子心里乐融融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羞涩回答:“泽啦。”

“泽啦。”跛子跟着重复了一遍。他呷口茶,自我介绍道:“我的老婆去世了,我们没有儿女,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单身。以后你就叫我郑堆吧。”

泽啦听完咯咯地笑了起来,过后又把脑袋抵到双膝间。跛子看到她白白的脖颈,全身触电一般震颤,热血在沸腾,呼吸开始不畅起来。他为了掩饰这种情绪,急忙起身一瘸一拐地到外面去。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冷冷的空气使他的理智清醒过来。院子里泥泞不堪,也见不到一个人。跛子想,要是雨不停的话,与泽啦聊聊天,相互沟通沟通。

半瓶白酒落到肚里,跛子有些飘飘然。烛光的映照下,隔着门帘听泽啦的鼾声,他觉得这夜是多么美好。跛子饮尽杯子里的酒,吹灭蜡烛,躺进暖暖的被窝里。雨依旧在下,听着雨声入睡是个很舒服的事情。它会催人很快入睡,它会让人忘掉忧烦。可是跛子睡在**久久不能入睡,他贪婪地吸吮屋里飘**的撩人心魄的气息。灶旁泽啦身子翻转的细微声响,跛子都听得很清楚。跛子在黑暗的夜里,等待泽啦起身往尿桶里解手的声音。嘀铃铃的悦耳的声音能勾起跛子的遐想,能使他充满希望。跛子等到午夜也没能等到她起床撒尿的那一刻。跛子强打起精神继续支撑着,无奈外面的雨滴,将他带进了甜蜜的梦乡。这夜跛子的梦很美,梦中他又绽开了笑容。

过了三、四天之后雨停了。期间跛子也休息了几天,他天天陪泽啦说说话,两人之间从最初的陌生,发展到相互之间的信任、怜惜。泽啦也从灶旁搬到里面的另外一张**。跛子饮完酒,每夜都可以做个甜蜜的梦。他真想跟泽啦说:“跟我结婚吧!”可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跛子害怕自己一旦把话挑明了,泽啦就会从身旁消失掉。他寻思着让一切慢慢来,让她感到温暖,感到他是一个好人,这样一切会水到渠成的。

这几天,院子里的邻居们有事无事,都喜欢往跛子家里串串门。他们盯着泽啦,问跛子:“郑堆,她是谁呀?”

“很年轻的嘛!是你的亲戚吗?”

“是不是你找的对象?”

“……”

跛子难为情地说:“人家是来找亲戚的,没有寻到,暂时借宿在这里。”

邻居们“哦,哦”地应着,但心里在骂:“瘸子,对我们你还不说实话。有的瞧。”

跛子也不去理会邻居们在他背后的议论。心想泽啦是真的在这里借宿,自己跟她的关系清白,我一点也没有骗人。跛子心里坦****的。

这夜跛子在烛光下慢慢啜饮,白酒辛辣的香气飘满屋子,酒香使他些微地有点恍惚。泽啦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电影插曲,脸上泛起了红晕。跛子问:“来点吗?”

泽啦哑然失笑,说:“喝酒是男人的事,我一个女人家是不喝酒的。”

跛子听完,心里泛起自己曾被达嘎愚弄的那一幕。是酒毁了他,是酒使他有口难辩,现在想想真的有些伤感。跛子若有所思地说:“女人不该喝酒,酒不是个好东西。”达嘎老气横秋的面容又浮现在了眼前。跛子再看看烛光映照下的这张青春的脸,幸福的快感如山涧的泉水汩汩涌出。

“你先歇着吧!”跛子说着往自己的酒杯里掺酒。泽啦开始解藏装的腰带,她穿着衬衣衬裤整整被子的边角。那直挺挺的身段,像一道令人目眩的光,让跛子睁不开眼睛。他的心再一次扑腾扑腾地乱跳。泽啦侧身面朝墙睡下。跛子的心依然惶惶的。收音机里传来了《妹妹找哥泪花流》,好在跛子不知道歌词的意思,如果他懂得歌里所唱的意思,肯定感动的泪水涟涟。

一阵急促的捶门声,将跛子从温柔的遐思里拽了回来,跛子手举蜡烛刚起身,门被踢开了。泽啦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逮到了。逮到了。”一束束手电筒的光照在跛子的脸上,跛子瞎了般什么也看不清。

“把那个女的也从被窝里拖出来。”话音刚落,跛子的手已结结实实地绑住了。跛子虽没有看清进来的是些什么人,但凭感觉知道来者不善。

“把他们带到居委会去。”跛子被推着拽着出了自家的门。

邻居们把门口给围住了。

一路吵吵闹闹的,这群人把跛子和泽啦带到了向阳居委会。他们以他俩乱搞男女关系为名,殴打了一顿。打完才开始问事情的经过。

“我们俩真没有关系。没有过那种事情!”跛子颤声颤气地表白。这一段表白又招来一顿毒打。

天亮时,居委会的秘书用藏语代他们写了一封认错信,承认两人之间有苟合之事。他们让他俩画押。

泽啦往秘书脸上啐了一口痰,嘴里再喊:“还不如真干一下呢。干一下我死了也不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干一下。”达娃主任挥挥手,示意把泽啦带到外面去。泽啦的骂声从屋里经过回廊经过楼梯再经过大院传来,最后虚弱下去,消失在了大街上。

跛子的心像是被掏空了,空****的。达娃主任乘他愣神之机,抓住他的手,拇指摁在了那张纸上。达娃主任这才像是卸了个重负,脸上漾起了笑容。他往手印上哈气,确信已经干了之后,折叠起来,装在中山装兜里。

跛子放回家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人们像看小丑般地看他,还有窃窃的私语和指指点点。跛子一进家门,看到泽啦睡的被子没有动,从那里他能再次闻到芳香的气息,耳旁再次想起了泽啦的那句话,“还不如真干一下呢。干一下我死了也不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干一下。”跛子的腿发软,他把手搭到**,轻轻地坐了下来,最后趴在被子上号啕大哭。

跛子成名了。他的名字除向阳居委会外,在其他居委会里都名噪一时。人们把他跟流氓、恶棍、嫖客连在了一起。跛子很少出门了,也懒得做木工活。整天喝酒,醒了喝,醉了睡,日子浑浑噩噩的。

在外界舆论的重压下,跛子的亲戚们不得不伸出援助之手。他们通过拉关系走后门,把跛子弄进了一家古建筑队里。跛子除了有一手木工手艺外,且沉默寡言,没有口舌之争,人人都喜欢他。有次他在工地听人们聊天,才知道是政府把外地来拉萨的人全遣送回老家了。他们说当时有十多辆货车,车厢里坐满了人。跛子知道这个消息后,想起了很久以前送强巴拉姆的情景,也是一辆油漆剥落的车,扬起漫天的灰尘,将他的爱载向了远方,给他留下了抹不去的愧疚;这次又是一辆车碾碎了他美好的希望。

跛子一下衰老了许多,头发开始发白。他的沉默叫人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已经哑了。

日子像风一样不经意间掠过去,它缓缓地医治了无数个受伤的心灵,渐渐淡忘了经历过的痛苦和无奈。跛子已是五十几的人了,依然孑然一身。没有人再问他婚嫁方面的事了,他也清楚人们是不会关心他的。因为十几年前的那件“苟合”事件的余波,在人们的脑子里还泛着涟漪。再说,跛子也没有兴致找女人,虽然那种女人身上飘溢的芳香,常常在他梦中出现,醒来一想起自己被抓被打的情景,梦中的一切转瞬间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被打的经历和人们的白眼刻骨地铭记在心。跛子的生活路线是从家到工地,又从工地到家,他一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条单调的路线。

此刻,拉萨城已经大变了样,高楼耸立、商店鳞次、物质丰富,但跛子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可是有一件事却改变了跛子的命运。

这是一个秋末,古建队里的一名老画匠去世了。老人打了一辈子光棍,去世时只能由古建队出面料理后事。队里抽调跛子和几名上了点年纪的人去帮忙。屋子的一个角用白布隔开着,白布里面停放着老画匠的尸体。跛子去点供灯时,看到老画匠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墙角。旁边的酥油供灯,火星扑腾扑腾地跳动。跛子想:人生无论怎样得志或卑贱,终归要走的只有这一条路。他的眼泪坠落了下来。他在为老画匠孑然一身悲哀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孤身悲哀。他的头脑里倏忽间飘过与他有过感情纠葛的三个女人,到如今他自己还是一副悲愁颓废的模样。喇嘛的诵经声和酥油供灯的气味交融在一块,使人产生人生无常的想法。

三天之后,老画匠被拿去天葬了,跛子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自那开始,跛子的心境一直很糟,即使喝上足够的酒也无济于事,每每睁着眼睡觉。这种失眠对他的摧残马上体现了出来,跛子谢顶了,眼眶凹进去,眼睛周围出现了一道黑圈。人们劝他到医院去检查。跛子去后,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引发的,休息一阵会好起来的。医生还劝他夜晚出去散散心。

跛子照医生的话晚上出去散心,他两手剪在背后,脖子伸得老长,踽踽行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

啊,这夜景是多么的美好呀!灯火璀璨,车流不息,人声鼎沸。忽然,一个女人牵住了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已经被拉进一家店子里,摁在了一张沙发上。

那女人娇滴滴地说:“大哥,请你喝瓶酒!”跛子点点头。女人劝几杯酒后,手伸向了他最隐秘的部位。跛子的感官里奔涌的是乱他心的女人所固有的芳香,他还看到她那小兔般不安分的奶子,雪白的脖颈。跛子瘫软了。

那次遭遇后,跛子的精神明显好转了起来,人也显不出那么苍老了。他隔三差五地到酒馆去喝酒,皱了十几年的眉头也开始舒展。

几个月后,跛子把酒馆里的一名女人带回家结婚了。跛子的这一举动又在邻居中引来了一阵轩然大波。他却摸摸自己唇上发白的稀疏的胡须,说:“你们所需要的,别人也需要。”

第二年开春,邻居们惊奇地发现,跛子的女人有身孕了。他此时此刻不后悔来世上走了一遭。他这才感受到**竟是如此的美妙。因为快乐,跛子的酒量大增。

跛子在灯光下,凝视腆着大肚子的女人,心里很受用。女人全然不知他在看自己,聚集精神盯着电视看,跛子感到一阵喜悦。这突如其来的欢乐,让他滴落下咸涩的泪珠。跛子还没有来得及揩去泪水,轰然倒在床下,气绝身亡了。

他的魂灵飘**在生活了三十几年的房屋里。

他听到僧人们超度他亡灵的诵经声,看见人们悲痛的面孔,看见满脸泪水的自己的女人,以及裹在白布里的自己的躯壳和照亮他道路的酥油灯。跛子对这一切不是很在意,他唯一挂念的是女人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小孩。

跛子的魂灵如空气般,紧紧贴在女人的肚皮上,感受那小孩蠕蠕地动。跛子想:在这世上最好的莫过于爱。

跛子的亡灵不由自主地被喇嘛们的铃声牵引着,走出屋子,走向一片漆黑的夜幕里。

跛子一点都不惧怕,因为他想到尘世间自己曾经爱过人,而且爱的是那样彻骨。有了爱什么都不惧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