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早餐、涂脂抹粉的上午、晒太阳的午后、看美国进口大片的傍晚,这种日子过得让人飘飘然。
也有不舒服的时候。广东男人嘴里散发的异味让她难以忍受,还有他神秘莫测的行踪也让田甜琢磨不透。他几乎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归。他一来,也只是睡觉,永远都是睡觉。她把这里当成他的家,他却比她更像客人,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他一概不知,灯泡坏了,下水道堵了,他也懒得过问。田甜发现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不比第一天更多。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什么样的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的生活已经有了。
这种生活到底没过多久。
两个月后,她得到消息:这个男人家里已经有了老婆和两个孩子,自己的身份叫二奶。她心底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跟追求姐姐的男人比起来,这个人连男朋友都算不上!田甜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几个月来的骄傲土崩瓦解。她指着广东男人叫道: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害了我,你夺取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不想活了!说着作势往墙上撞,对方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知道也好,省得你胡思乱想。田甜使出吃奶的力气扑上去,但他早有准备闪到一边:瞧瞧你泼妇的样子,一点都不可爱。
这不符合电影台词的场景一下子使田甜泄了气。顷刻间她性情大变,时而长久沉默,时而突然发抖,时而放声痛哭。
我是爱你的,想好好跟你过的,她虚弱地对广东男人说。
嗯,那就好好过。他回答。田甜终于明白什么叫没心没肺。像这样的男人深圳到处都是。他给她的钱虽然比自己服侍病**的老太太多十几倍,但是在深圳这个地方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二层小别墅也不过是租来的房子。他的面目在田甜心中立刻变了,从她的爱人变成了有钱的、骄傲自大的,甚至是没有廉耻的坏人——就是姐姐经常要她防范的那种人。
她又被引回了自以为丢开的过去,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他那有钱人的高傲而没有廉耻的做派深深挫伤了她。她想到姐姐,想到电子厂的高能,想到了姐姐半夜拎着行李在大街上行走的模样,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那一刻她多么想听到姐姐的声音,想扑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如当年姐妹三个在十块钱一晚的旅馆里那样。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丢失了什么,背叛了谁。
但田甜没有像姐姐一样逃跑。田甜不甘心。她舍不得这装修豪华的房子。在这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享受。这里找不到一丁点原来的生活痕迹,开荒,种地,砍树,脚踩黄土头顶烈日这些都离得很远,远得没边。太阳从明亮的窗户照射到**时,这个男人已经去上班了,田甜就喜欢这样闭着眼睛晒太阳,然后起床,把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镜子面前一件件穿上,前看,后看,然后脱下,再换一身。她在自己的风情中不断地陶醉,汲取着力量。
渐渐地,她不再显出痛苦的迹象,相反晚上广东男人回来时,会发现她衣着整洁,神情轻松。她的表现赢得了广东男人的感动,他来的次数有所增加,他计划带她出去游玩,提议她增加营养,像真正的亲人一样关心她。
她认识了更多的二奶们,她们对自己的身份直言不讳。她们趁着男人不在时相互串门,各自欣赏对方的化妆品和时装。更多的时候她们在一起议论各种各样的男人和女人。一开始田甜担心自己见识短,接不上她们的谈话,事实上和这些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女孩子处起来,倒比自己的亲姐姐贴心。这些女人和田甜有着共同的命运,是她的镜子,影子,要委屈一道委屈,要无聊一起无聊。田甜从她们那里学到不少新知识。
白天她们相互坦白自己的心事,嬉笑怒骂,掏心掏肺,夜幕降临时涂上厚厚的粉,等待男人的到来,蛊惑着男人也蛊惑着自己。
田甜并非鼠目寸光,她从二奶们身上看到这种日子的前景,看到将来的悲哀。但她是个不服输的人,她不相信没有变数。一鸟在手胜过十鸟在林!她想起这句老话,动起了脑筋,当那个男人把她压在身子下大呼“心肝宝贝”时她一次次提出结婚的要求。每一次被应允,第二天又反悔。有时那个男人反过来主动给她这种希望:时不时买回来的时令水果,精致的带钻耳坠,款式别致的时装,使她误以为马上就可以提出申请了,这个时候她是真正起了奢望。她又想出新的伎俩:停服避孕药,想以肚子里的孩子作为条件。可是她不停购买婴儿衣服,编织婴儿毛衣的行为把她的意图暴露了,那个男人警惕起来,冷冷地说:孩子一生,我就不能要你了,我就是不能忍受女人**下垂,**松弛,肚皮上全是斑,才出来找你的。你要是也这样,我还找你做什么?
后来她才晓得这都是人家二奶走过的老路。
广东生涯让她明白了生活就是一扇扇的门。有些门是别人打开让你进的,有些门要靠自己去推,有些门是不得不推的门,由不得选择的门。
再后来,她每次都趁着这个男人出门时出去逛街,像真正的千金小姐一样出入高档成衣店,美容院,被恭恭敬敬地称为“太太”,坐在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前喝红酒……
这仍然是许多二奶走过的老路。
玻璃窗映照出她精致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白嫩的皮肤——当初那个黑不溜秋的姑娘已经无影无踪。她的眼神突然忧伤起来。她的心本来多高啊,落到这个处境离她的初衷实在已经太远。现实损毁了她多少梦想啊。她知道这世上的好东西太多,能够抓住的又实在太少。她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怜惜。
田甜在住了六个月的别墅之后,承认这不是一张长期的饭票。她知道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毁掉的,她不是为了要毁掉自己才来的,她坚定地想。她的本意是想比姐姐好,想活得自在,想过有钱人的生活,想得到幸福。她想着想着就落泪了。旁人不了解,我自己还不了解吗?
她拎着行李离开了别墅。
她租了间便宜的房子安顿下来。她在街上徜徉了几天,想找一份工作,可是她发现做服务员不能容忍饭店里的油烟,做服装厂的缝纫工自己没有技术,电子厂倒是可以进的,可是一想到住几十个人的大宿舍田甜就害怕。最后她找到一份化妆品促销员的工作,可是商场里进进出出的阔太太们神情倨傲,即使好不容易拉住一个,恭维半天,她们还是一毛不拔。她气得比她们还要傲慢,心想,你们住过二百多平米的别墅吗?几次想说几次吞回去,到底没有说出来。
有一天她在电影院门口发愣,碰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西装革履,大腹便便,说要请她看电影。田甜随着这个男人进了电影院,他径直把她带到最后一排。电影的字幕刚出来,他的手就开始摸过来。田甜说:你放尊重点!
男人说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玩玩嘛!田甜说我不想玩。男人说你不想玩答应看电影做什么?田甜说我从小喜欢看电影。男人说你喜欢看电影那就自己买票看去。田甜说是你自己要请我的。男人说我请你你就来,我请你做二奶你去不去?
田甜几个月后搞清了一个事实:一旦男人和你在走廊上、酒吧里或者厕所里谈情说爱,他肯定就是找你做二奶、三奶或者什么都不是。不要以为男人含情脉脉的目光和溢出的甜言蜜语是给爱人的,他口袋里的钱才是给爱人的。在田甜看来,爱人就是老婆,老婆才称得上爱人。她不得不再次想到姐姐。她知道姐姐是对的,就算她样子古板,说话难听,但是她不会像自己这样受这么多的欺辱。她终于承认自己一直处在被欺辱的地位。
不久她在一个小酒吧做起了招待。
就在她姐姐跟康志刚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开始跟一个调酒师学习调洋酒技术。等她调出一杯酒端在手上时,就不由自主地想:不跟在你后面受气,我也没饿死。她心里惦记的还是姐姐。
直到有一天,她和一个在酒吧邂逅的男人上床,看着对方**身子从卫生间出来,甩着**那嘟嘟噜噜的东西两手叉腰向她走来时,她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我还是陌生人哪!可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眼里同样是陌生人,却四仰八叉,一丝不挂。她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儿羞耻感都没有了。
她突然感到害怕。第二天,她故伎重演,在酒吧又和一个陌生人对上了眼。对方迫不及待地约她去酒店。她几乎没有听到一句跟感情有关的话,那个男人直奔主题,然后心满意足地抽起了烟。那天晚上,她坐在**,双手不停地拨弄着那个陌生男人的**;她反反复复地端详,企图看出点名堂,但她发现跟昨天看到的相比,只是形状和尺寸略有不同。她的观察试验除了招来男人的再次冲动,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她看着男人在自己身上拼命来回,一阵抖悚后穿衣服,理领带,然后离开,中间还说了一些诸如哪儿的西餐好吃,哪家酒吧昨天又出现了一件凶杀案之类的闲话,甚至滔滔不绝地大谈某某名人的风流艳史,把自己整个放在局外。她想,贞操和道德是不是一种假象?我怎么一点儿都感应不到它们呢?
曾几何时那种俘获男人的自豪和成就感消失了。她为此惶惶不安。一个人的时候,田甜不停地张开腿,合起来,再张开,再合起。她发现这非常简单,不管将什么人的东西夹在中间,都似乎无关紧要,无论开合多少回,自己还可以重新再来。重复一万遍又如何呢?她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不仁了。回想当初她是那么喜欢新潮的,有人爱的,有人崇拜的,将她搂在怀里不停地对她说“爱”,并且为此愿意做任何事情的生活。她还那么喜欢看到女人嫉妒的眼光,男人羡慕的神情,那么喜欢陶醉在其中。现在她时尚了,开放了,有了许多男人,但是她真正要的呢?什么都没有,只有无限的重复。
她想这种情况到死也不会改变了吗?她不想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但是事物的原委一直在她的脑子里。
她不停地,背台词一般地对自己说:这不是我要过的生活,我不要堕落。虽然她什么办法也没有,但是她牢牢地咬住了这一句——我不要堕落!“我一定要嫁人,做人家的老婆,做真正的城市人,这才是我的目标。”
在离开姐姐四年多之后,她又回到了C市。
但是地下室已经改成停车场了。她凭这些年闯江湖积下的经验,查到了姐姐的地方。
一见到姐姐,田甜就有点后悔。那天天气不好,暴风雨聚成乱云在天上翻滚,不一会就像被某只巨大的手掌攫住扯个不停,齐刷刷的雨点纷纷跌落。再度出现的田甜一头棕红色的头发长及腰际,皮肤在花店节能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白皙精致,丝毫没有当初的晒斑和瑕疵,一条素色连身短裙衬出她修长的身材,她叫姐姐时用的却还是小时候大队干部上门时她躲到姐姐背后的口气。田园对从天而降的妹妹没有思想准备,来不及发作。
因着门外一阵紧过一阵的雨声,重逢的姐妹俩相对无言,屋里的气氛肃穆压抑。姐姐一声不吭,对田甜形成无端的压力,她发现对方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还是一座大山压着自己。姐姐身边有个男人,斯斯文文像个知识分子。田甜难过地想,在婚姻方面自己还是落后一步。
她一面做调酒师,一边背着姐姐做了两次整容手术。她垫高了鼻子,又隆了乳。然后她开始减肥。她的想法是:要获得真正幸福的生活,就得把自己的过去抹得一干二净。一个人就算经历了大风大浪,就算看透了世道,也可以重新来过。她保留这点小小的信心。
田甜从出门至今一直没有回过家,她与过去的决裂比姐姐彻底。田甜想的是,我才不像那些表面虚荣其实老土的女子呢,挣了点小钱,找到一个平庸的城里男人就急不可耐地要回去炫耀。头年回去一身新衣新气象,第二年回去老三岁,再过一年回去就拖大带小,衣衫不整,吵吵闹闹。田甜不要那样浮浅的改变。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昂头看姜老师、以改几件旧衣服为乐事的目光短浅的田盼弟了。她不是田盼弟,她是田甜,田甜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回过头来看看自己住的房子,觉得石灰渗出的冷气好像湿布一样,落在她的肩上。墙是新粉刷的,有股油漆味,房间里的窗帘寂寞地摆动,恰似她不安而冷寂的心,一道淡淡的路灯光从窗口照进来,隐隐约约看得见人家的窗户里有人走动——像个男人。她心里明白,房子是不是自己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情,一天没有爱情,她就一天不算被城市真正接纳。
在爱情的对象方面田甜有自己严格的标准。她把男人分为五等:最次的第五等就是像她父亲一样的村上那些没有文化的农民,他们生活就是为了吃口饱饭,即使吃不饱,也不影响继续活着,吃粗糙的粮食,看小到村干部、大到城市人的脸色;第四等男人就是姜老师,念过几年书,但是仍然停留在农村的生活水平,对女人有一定的鉴赏力,有一肚子理论知识,但是被道德约束,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到头来只能讨着郊区或乡里出纳员做老婆,这种人其实也没劲;第三等男人就是当初把田甜带到深圳和教会了田甜调酒的男人们,他们有贼心也有贼胆,诱骗,买色,偶尔也动点真感情,可是他们的感情和他们的钱包联系得太紧,所以这种男人最坏;一等男人自然就是那些频频在电视上亮相的明星了,他们穿得人模狗样,有动人的嗓子或演技,有超过常人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收入,而且看起来他们好像很懂得爱情,但他们遥不可及。
自以为见足了世面的田甜把目标锁定在第二等男人身上。这类男人有钱,但没有多到奢糜的程度;有房,有车,有自己的事业但还没做到非常大;比自己大但不老朽;有学问但没深到说自己听不懂的话的程度;有经历,但不是暴发户;最重要的是肯结婚,然后生个儿子(一定要是儿子)。和这类男人一起生活肯定比较幸福美满。
田甜认为女人的过人处不是里里外外赴汤蹈火,而是慧眼识才,找到一个这样的男人。她在很多场合都见过直愣愣盯着她看的男人,主动上来搭讪,请她吃饭,约她喝茶,夸她勾魂。可是他们中哪一个符合她心意?
在田甜心中,具体的合意的人就是那样:三十来岁,有自己的产业,高雅的气质,微微的笑容,衣着精良,过马路时把花举过头顶,走路时头也不回。
那个雷向阳,要是陌生人倒也罢了,想想也就可以丢了。可他偏偏是姐夫的朋友,偏偏还没有结婚,偏偏还有个酒吧,偏偏还被她遇到了……秋天的夜晚,调酒师田甜在**辗转地思念着那个男人的优雅与微笑。她回忆这个片段,咀嚼这个片段,享受吮吸抚摸和占有着这个片段,最后,她用想象补充这个片段。她用这个片段滋润了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恨不得这片段能洗涤大脑,将过去洗得干干净净,让一切重新开始。
一阵冷风吹来使她缩了缩脖子。窗外不知谁家女人的笑声从谁的窗户里飞出来。若不是有男人宠爱着,她会笑得那么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