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比他们想象的更糟。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警察!
当对方在电话那头报出身份时,康志刚睡眼惺忪地问:逮着了?
但随即他从**跳了起来,对着电话叫道:怎么可能?为什么?啊?
康志刚扔掉电话,掀掉被子跳下床,手忙脚乱找自己的衣服,顾不得冷三下两下就扯掉了身上的睡衣,把棉毛衫往头上套。怎么啦你?田园也坐了起来。
他们又砸了我的城东和城中店,他妈的!康志刚脸上露出了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脸部肌肉开始扭曲,他从来没这样慌乱和失常过:领带打歪了,西装没有理平,袜子也套反了。他拎起自己的包几乎是冲出了卧室。田园脑子里出现了一地的碎玻璃,被**的花以及戴着厚厚手套的警察,她的心跳得厉害,但是她没有动。门砰的一声从外面带上了,她也顺势躺了下来,随即发现这不合适,家里出了事情,她居然没有跟丈夫一起去处理,而是躺在**。
可她仍然没有起身。她能想象到满地狼藉,想象到警察在现场的样子,想象到康志刚的**里全是小便,但他强忍着一遍遍愤慨地走来走去,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诅咒,声讨,伤心。她知道他一贯稳重,但此刻在她脑子里出现的始终是他狂暴的模样,后来她明白过来,那是她自己的内心特别狂暴。我的花店!她想。她甚至不敢再去看现场。她这才省悟从昨天到现在,她的心根本就没有停止疼痛——有人砸掉她亲手量度的玻璃,让她的花儿在雪中哆嗦!她觉得冷风一直吹到屋子里面,吹到她的心里,吹得她动不了。
一直到九点多钟,她才姗姗迟到。她先去了离家最近的城南分店,这块玻璃是昨天刚刚安上去的,它没有被砸掉,但是在玻璃上用白色乳胶漆刷着两个大字:滚蛋!
员工们没有了昨天的镇静,没有给她倒咖啡。她们的脸上明确地写着惊吓二字。她们本来只想挣到一份工资,不想生活动**,但动**说来就来,客人没有踪影,橱窗上那两个大字触目惊心。风一直往店里灌,寒冷直入心腑,这个地方从前天的门庭若市一下子变得让人望而却步,只有两个记者在远远地拍摄。干什么你们?她责问。
对方没有答话,匆匆照了几下钻进面包车走了。
田园又赶到城中分店,两个呆若木鸡的店员缩着脖子蹲在地上。整面墙上空空****,地下到处是碎片,没有人清扫,没有警察,灯箱倒在地下,“凤之舞”的招牌也掉在地上,里面数十只花瓶也全部被砸烂,到处是水,鲜花东一堆西一捆,七零八落,满地都是,还有那些小玩具小礼品也都被扔得满地都是,整个花店几乎全被毁了。
城东分店的情况几乎一样。康志刚田甜雷向阳还有康志刚的合伙人都在。他们全在发懵,一言不发,对田园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昨天的吱吱喳喳、问长问短、自我安慰、百思不解的神色统统没有了,只留下一大堆的虚弱在每个人的脸上。
警察呢?她终于开口。
走了。康志刚终于爆发了。早他妈的走了,屁用不管,只晓得对老子问长问短!每个月交那么多的税养这帮饭桶。他的火气惊人的大,往日的风度顾不上了,可是除了田园,没有人感到吃惊。
更可恨的是那帮记者,都跟他们说了是偶然,他们还问长问短,问我有没有得罪黑社会,有一个脸皮厚的,居然让我想一想是不是干了什么不合常规的事!你瞧瞧这帮人的脑子!明明是我的店被人搞成这样,还反过来问受害者这些问题,脑子进水了!康志刚一肚子的气没处撒,田园一来他便全倒了出来。
今天下午的晚报和今天晚上的电视都会播出这个新闻,得想一想办法,否则,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以为我们真跟什么黑社会沾上了。田甜站到姐姐一边,插了话。
站在这里不是办法,这样子经营恐怕也不行,干脆请工人来装铝合金防盗门,然后把玻璃配起来吧。雷向阳提议。
没有人接茬,他们心里想的都是:铝合金防盗门也不是牢不可破的。
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等警察把真正的凶手逮到,我们才能得到安宁,生意才能继续做下去。田甜保持平静,神色坚定。
你看看那帮人能指望吗?他们一个个养得多肥,一看就不是真心办事的料。康志刚的火气又上来了。这显然是有预谋的破坏事故,你想想,砸玻璃的声音比什么不响,又是凌晨,这帮人还说什么他们的治安很好,夜夜有巡逻队在巡逻,那为什么听不到那么响的砸玻璃的声音,逮不到一个人?他们一连砸了两家,还在墙上写字,这么嚣张,把警察放眼里了么?
田园的脖子绷得紧紧的,胳膊也是。她看见自己根根汗毛直立,手臂在抖动。她突然感到万物陡然压到身上的那种感觉。
康志刚转过身,脚碰到了门边的一只花盆,花盆倒地发出沉闷的哐当声。田园听见他愤怒的喘息,也听到自己的嗓子里有沙哑的悲音在冲撞喉咙。她竭力忍住,两只眼睛呆滞无神地瞅着一地狼藉。没有人发现她的反常,所有人的目光全聚集在康志刚的身上,仿佛他是惟一的受害人。
没关系,钱是身外之物,我还有小说呢!田园要求自己转移注意力。她把眼睛抬起来,直愣愣地瞪着天空,想象着另外的东西:家乡的山峰,玉米地,母亲的慈爱。在她眼帘之内的是电线杆、楼群以及飘扬在楼身的巨大广告布,广告布随风舞动,不时撞击着墙壁,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这声音沉闷、单调、毫无美感,过往行人目不斜视,恍若未闻。
最后还是按雷向阳的提议,找来了工人量尺寸,做质量最好的铝合金防盗门。到了下午两点多钟,他们才精疲力竭地在一家小饭店草草吃了顿饭,康志刚歪着身子靠在墙上,由于早上没来得及刮胡子,他显得憔悴不堪,一下子老了许多。
合伙人谈到了赔偿问题。但是他们缴纳管理费、税和卫生清洁费,惟独没有买保险。吸取这个教训,康志刚赶紧去买保险。他们知道在警察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之前,对手还是有可能会来,这些人干得胸有成竹,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对手。
早上已经有目击者证实,拿着砖头棍棒的那些人看起来就像是民工。田甜说。
这有什么不可能呢?就算是对手干的,他们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啊,花几十块钱雇民工干不成吗?康志刚在喝了些水后缓和下来了。
就算知道民工参与了又有什么用?警察会跑到所有有民工的地方去查么?就算找到肇事民工,就一定能找到幕后指使人?合伙人也一肚子气。
谁干的难道我们不是一清二楚?可是他们非得叫人拿出什么证据,说没有证据不好办,真他妈混蛋。康志刚休息了一会火又上来了。
这是他们的规矩,没办法。雷向阳叹了口气。
一连几天,他们只忙着一件事,装防盗门。防盗门装好后他们也没能睡踏实,任何轻微的声响都会惊醒他们。头一天夜里康志刚拿起电话询问110街上有没有事故,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不到,他干脆穿上衣服带了根棍子开着车到店里跑了一趟,等他把三个店都转个遍时,天都已经大亮了,不过他总算松了口气,知道躲过了一夜。其余的时间他也没有闲着,一天要跑好几趟警察局,希望他们能带给他有进展的消息,但是没有。更糟的是,报纸和电视都播出了“凤之舞”被砸事件,但是语焉不详,只说可能是竞争对手所为,但是也有其他的可能。这些暧昧的词汇使花店变得神秘起来,联想到“凤之舞”的发展势头,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城东和城中分店的两家房东不约而同找上门来,要求解除合同。
这没有道理吧,又不是弄坏了你的房子,玻璃已经安装了,再说,即使是弄坏了,我们也会把它恢复原样,你们不必紧张。康志刚用尽可能诚恳的口气说。但是对方非常固执,他们不听康志刚的解释,也不多说话,只是把眉头皱得比康志刚还要紧,仿佛他们比他更痛心。总之,我们不租了。临走时他们撂下这句话,态度坚决。
田园一直跟在丈夫后面。他去警察局,她就等在车里,他回到家里,她尽量让他觉得舒服些,可是她尽心尽力烧出来的饭菜他也感到难以下咽。有一口气堵在他胸口,使他憋得慌。他不停地抽烟,思索着对策,不像以往,他喜欢同妻子商量。到今天,他已经养成了独立面对的习惯。田园被搁置了,只有袖手旁观。生活的重压显现出来,形势有了微妙的变化,眨眼之间,康志刚突然由一个虎虎生威、踌躇满志的实干家变成了一个虚弱的、需要关心和慰藉的人。田园原先那些莫名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她的痛苦好像不足以摆到桌面上来,不知不觉她忘记了自己也是当事人,或者说康志刚的变化已经将她的注意力转移了。她现在更担心这个人的精神状态。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狂怒一直挂在他的脸上,仇恨和不安成了他情绪中最主要的成分。田园完全可以理解:他那么信任那些游戏规则,天天看营销策略的书,相信这个地方比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的信任突然被愚弄了——他莫名其妙就被不按规则出牌的人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事情已经基本明了,跟那宗最大的业务有关。看来那的确是块肥肉,比想象的更有油水。他强令自己不去想眼下的损失,可是一地的玻璃碎片和空空如也的墙壁一直在他的脑子里,赶也赶不走。他并不稀罕这些玻璃,他对玻璃没什么感情,但玻璃背后是强大的黑手。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打开空调,一会儿又去扯领带,双手卡住脑袋,仿佛百思不得其解。他完全可以不买那帮人的账,但是他们会跟你没完没了,让你睡不好。这几天已经是明显的例子,他完全失去了控制,业务量降了一半,鬼晓得往常那些爱花如命的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真见鬼!
孤立无援的处境更可怕。等警察破案是惟一的希望,是恢复到过去的惟一途径,但是他们一再地强调:还没有什么进展,因为年底会议多,许多大案,比如凶杀抢劫强奸案等着办,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那么我不是老百姓?你不用给我交代?
你这是普通治安问题,不是大问题。几千块的经济损失而已。对方的轻描淡写让康志刚的血往头上涌,但他得忍气吞声。这不是小问题,已经影响到我的发展了。
说到底还不是小事,没有生命危险是不是?警察同样压制着自己的口气。
康志刚还想说什么,但对方马上接着道:毕竟你也不是一点错误都没有嘛,你得罪了一些人,不是吗?这让康志刚再也没法往下说了。
房东已经开始找麻烦了,他们关闭了店里的电表。门口的灯箱,店堂里的音乐以及喝水都成了问题。康志刚三番五次去交涉,在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仍然抱着道理不放。可是对方根本不在乎承担违约金。我们没有办法,他们说,我们只有这么点资产,我们不愿卷进去。话已经很明确了。
他们四个人,雷向阳、田甜和康志刚夫妻,几乎每天都在研究如何应变。
没有迹象表明对手就此罢休。对手看来有备而来。他们既然敢干,就一定有把握摆得平。也没有迹象表明警察能帮上什么忙。但是康志刚不想就此放手。政府那一块,比整个花店的营业量都大得多,再说我们现在有基地,有货源,不能放弃这么大的业务,这是个大损失,我不甘心。
那就只能放弃花店,至少关掉两处。雷向阳分析道。不能硬来,硬来你会吃亏,报上的舆论对你不利。昨天晚报上居然提到国际恐怖,然后把花店的事也拿出来谈,明显要使问题阴暗化,至少让它神秘,这对老百姓已经有了心理影响。另外,对手来头确实不小,我请我警察同学吃了顿饭,硬是什么也没有搞清楚。
关掉?如果房东要收回,我能够马上在隔壁租到房子。康志刚有点不服气。
但是接下来呢,你能天天晚上睡在店里吗?雷向阳问。
我宁可奉陪到底。康志刚显然明白自己做不到,说出的话已有点虚。
可是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暂时的退步是为自己赢得时间,否则你所有的精力都得放在和警察打交道了。说到底,是你自己锋芒太露,你不想想,就算是那些人干的,也是因为你把他们打击得太重了。雷向阳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他。
那不同,我是靠智慧正大光明把他们打败的。这帮小人!他们还以为这是他们的地盘,以为什么狗屁身份可以拿出来炫耀,以为他们的饭碗是我抢了去,以为我偷了他们,拿了他们的,却不晓得反省反省自己!康志刚恼怒地一拳砸向桌子,桌子上的茶杯惊跳了一下,又弹回去。他扛着头,脖子很硬,上面像是挂着很重的东西。
停电后没多久,房东又停了水。康志刚跑了几家待租的门面房,房东一听是“凤之舞”,都摇晃脑袋,心照不宣地不予接待。
“实在不行,我就自己买房子。”康志刚赌气想,但他心里清楚,资金都投在了基地上,现在抽出来比较困难。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正躲在暗处发笑,对他的处境幸灾乐祸!
其实如果一门心思去培育新品种,专门跑批发业务,虽然不比门市利润高,但一样可以抢占大市场,最关键的是,那样的业务对手不会有什么来头。合伙人提出自己的看法,怂恿康志刚到郊区发展。他看中康志刚有股子干劲,想和他大干一场。你在乡下会有更大的作为。合伙人又鼓励了一句。
那我们城南的店呢?
不是有你小姨子在照看吗?你甘心为这个小小的店搭进去全部精力和时间?你不会只有这么点野心吧。合伙人激将道。同样是求发展,康志刚从来没有想过把重心转到郊区去,离开熟悉的环境到乡下去,他没这个思想准备。
到了晚上,焦头烂额的康志刚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屋子里被浓密的烟雾笼罩着。他顾不得照顾妻子的情绪,不停地喃喃自语:我真是看透了,你要是混不出人样,他们哪一个瞧得起你,你混出人样了,他们又嫉妒你,想方设法来整垮你,哪怕跟他们一点不相干,他们也看不惯。康志刚的面色极为难看。田园看到他的手指在颤抖。都怪我没有在人际关系上下工夫,如果多结交一些掌权者,他们就不敢这样干!
康志刚觉得自己被屈辱压得透不过气来,他甚至不想接朋友们安慰的电话,不想再提花店的事。反正正义得不到伸张,这帮城里人就是想把他踩在脚底下,指望谁也没有用。
他仿佛丢了魂。在这之前,他的生活井井有条,都市环境已经将他的出身掩盖得干干净净。他像个真正的城里人那样生活,规规矩矩,胸怀大志,爱好干净,不跟来历不明的人打交道,对一切脏乱的东西都敬而远之,相信任何不清不白的事情都跟他沾不上边。他有自己的房子和事业,也力求和政府搞好关系,做生意关键不能得罪人,他比谁都清楚。另外,他相信自己的才能,对此颇为得意。但是现在规范不起作用了,流氓来搅和他的生活了,他觉得十分痛心和绝望。
离开这里,无疑就是认输,康志刚不能接受,但是在城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他都惊心动魄,每一个白天又都琐事缠身。那些见风使舵的房东们一定和砸店者有勾结,否则他们不会那么不讲道理,和平相处了很长时间,没有理由说变脸就变脸。房东的变脸使他第一次处于一种毫无着落的状态,生活从没有如此孤单过,仿佛一个行者被所有的同伴抛弃,乌云密布,黑夜茫茫,没有任何避难之所。要是他曾经指望过某个目的地的话,现在那个地方也成了敌人的地盘。他知道自己对此毫无办法。
花店被砸的第十天,市府采购处的负责人打来电话,C市将进行的一次全市代表大会需要提前布置会场,预期安排会期所要的鲜花:听说你遇到点麻烦,声誉不会受影响吧?到时能保证供应吗?可别把事情办砸了。
不会的,放心吧。康志刚回答的那一刻内心涌出隐约的恐惧,仿佛一切属于他的东西都会像两个花店一样。这种时候,违背康志刚个性的决定形成了:关掉城中和城东两家花店,暂时退出,保住这宗最大的买卖,等待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