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志刚承包的花圃基地离家足足有八十公里,每天来回不现实。他准备了许多日用品,田园帮他打点行装,叮咛吃好睡好。怎么,现在又舍不得我了?康志刚又开起了玩笑,虽然口气没有往日轻松,但已有轻松下来的意味。因为被一种外在的力量所驱使,不是当初在地下室那样,由个人的意志决定留与否,离别令人格外沮丧。那些卑鄙的家伙现在满意了罢,这是他出门前的话。尽管他看上去依然干干净净,发动汽车的样子也仍旧潇洒,但神情明显凝重许多。
康志刚走后,田园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作品中。只剩下一个人,时间更加自由,但是写作并没有因此顺畅。令人不快的现实不太容易脱离,她需要坐在电脑边很长时间才能慢慢进入过去,进入回忆。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她一杯又一杯地喝咖啡,明显感到自己思想活动激烈,不爱睡觉,失去了时间概念。她有时会被疲劳惊醒,有时被饥饿逼着站起来,这有点像刚进城时的状态,惟一不同的是,那时是为了养家糊口,现在是放弃挣钱来写作。她觉得回到过去,回到回忆中比什么都好。
房子比往日更加冷清了,田甜每次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严,然后开空调:这么冷,你都不开空调,想冻死啊?
空调太费电,田园说。
昨天五个员工都结账走了。田甜坐到姐姐对面。好好的店说没就没了,他们都哭得不行,根本不想走,有什么办法呢?过两天还要辞掉一个。姐姐,你知道吗?城中和城东店的房子又租出去了,还是开花店。
田园的胃里突然有一股酸气往上冒。她抿住嘴,尽量不说话。
田甜说的情形她早已耳闻,这毕竟是大事。那两家甘愿付违约金的房东可不是笨蛋,他们的房子重新出租,仍然是开花店,不过现在已经叫“缘外缘”了。鞭炮放了一上午,没有人来干涉,倒是看热闹的人围得交通堵塞。秧歌队不停地从城中走到城东,再从城东敲着锣鼓齐步回来。她甚至可以想象,看热闹的人们议论:晓得不?“凤之舞”斗不过“缘外缘”,它被挤跑了,只剩下一家店了。另一个会说:听说“缘外缘”的老板来头很大,要做龙头老大呢!他们的口气会轻描淡写,没有丝毫同情。他们并不管什么是非正义!
姐姐你想到没有,我们在城里孤苦伶仃地受欺辱?田甜伤感地说。
田甜说完就有些后悔。这个话题最好不要提,那是姐姐的心血,她一手创建起来的,她应该比谁都难过。可田甜心里憋着实在难受。好歹姐夫是男人,经受得起,要是我们俩,怕只会抱头痛哭。
田园还是沉默不语,田甜只好自顾自说:好在雷向阳一直帮着我们,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要再跟我提他了,有些事外人帮不上忙,得靠你自己。田园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雷向阳的意思她早就心中有数,之所以迟迟不跟妹妹明说,是因为她一直有所期盼,等待奇迹,但现在突如其来的事件接踵而来,让她觉得在城里,在这个房子里,奇迹已经死了。
田园脸上突然掠过一阵茫然、严肃、悲凄的神情,她一字一顿对田甜道:对这个城市和这里的人,我没有你了解得多,但我比你清楚,想在这里过得好很难,如果你想过得好,最好靠你自己。嫁个好男人不一定靠得住,这个你一定要听。
田甜想反驳,田园眉毛一扬,用咄咄逼人的眼神看着妹妹,冷冷地说:你不要指望我,我自己是越过越糊涂了,根本没有能力帮你。田甜的脸一瞬间煞白,觉得这房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窥视她、有什么危险悄悄地从后面向她靠近。她感到喉口发硬,好像被冻僵了似的张不了口。她眼神里浮动着的悲伤明白无误在扩散出来,随着夜的深重,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浓郁。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醒过来,脸色阴沉,喃喃道,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也悟出了许多道理,有些事不能强求……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她的下巴颤抖着,矜持和决心正在一点点消失。
田园朝妹妹投去极不自然的笑,有些东西我们再怎么盼望,也未必能得到……
不是我们,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没有你幸运。田甜的声音突然提高,一种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明天想出去一下,花店你自己照应一下。
你去哪里,干什么?田园感觉出妹妹有点异样。
田甜双唇紧闭。局面有点僵持。姐妹俩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这有点像两年前她刚从深圳回来时的情景。这样子让她担忧,而担忧已经在生活中潜伏太久了。她想,从砸店事件之前就在了。从白雪到来时开始的吗?不错,如果在白雪到来之前,生活还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幸福”算是确切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那个突如其来的姑娘,漂泊着的田甜,康志刚的斗志,自己的作品,这一切都悬而未决。
昨天收到富贵的信了。沉默了许久,田甜突然开口。
家里出什么事了?田园一下紧张起来。
没什么大事,催着我哪天回去一趟……最好不要一个人……富贵不想念书,想来找我们。
那怎么行?田园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管得太宽了,赶紧住嘴。
第二天田园拨田甜的电话,很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可是田甜的手机没开。她惶惶不安起来,穿上大衣出了门。先去了花店,生意并不冷清。她想起康志刚的话,做零售,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收钱,也发不了大财——她知道归根结底是他野心大了,回不到从前的光景,回不到从前的心态。她自己又何尝回得去?
她叫了出租车到田甜的住所,房门紧闭。她敲两下等两分钟,再敲两下再等两分钟,可是只看得见乳白色印花窗帘纹丝不动。怀着侥幸,她拨打了雷向阳的电话。自从康志刚走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联络。他怕什么,怕我把妹妹硬塞给他?
你最近还好吗?对方在电话里问,口气听不出什么恶意。出于生气和赌气——因为他没有接受自己的妹妹?因为他们城里人砸了我的店?她清清嗓子大声道:我妹妹不知道去了哪里,我非常非常担心她。她有意夸大了自己的担忧。
她没有说去哪里么?好久他问道。
不会有什么好的地方等着她,除非回家。接着她又补充道:可她出来不是为了最终回去,我知道她没有找到爱情和归宿是不会回家的,她太要强了,样样都在意。她那么努力,结果呢,一味受到伤害。田园的话越说越严肃,像是要给雷向阳施加压力。
你们是姐妹,自然很像。雷向阳顺嘴道。
怎么扯到我了?我没有她好,我只是大她两岁而已,在某些方面我比她差远了。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怕她想不开,我知道她是认真的。说完她立即感觉到有点别扭——不是放弃了吗?为什么还要强调?
我们姐妹感情很好,我希望她幸福,她也值得人爱。田园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口气里明显带着抱怨,明知不合适,但心里舒畅了许多。她不停地谈田甜,动听的词汇接连不断地从嘴里冒出来,关于她在体育场上奔跑,关于雪天的勇敢的少女,关于半夜找老师求他向父母说情继续读书。她添加了不少虚构的东西,自己浑然不觉。
等她平静下来,发现气氛已经变了。对方不时“嗯”“啊”回应一两句,态度明显不同往日。很快她捕捉到了一丝有利信息:对方关心她。她决定利用这种关心。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爱一个人不爱一个人没法勉强,但是你至少给人家一个机会吧。
没等雷向阳有所表示,田园开始讲述自己:我很失望,我没把田甜照顾好,白雪也跑了,事业也受到挫折,我的生活糟透了。现在我什么也干不了,没有追求,找不到热情,我麻木了,一切感觉都迟钝了,只觉得有一股苦味……我觉得命运通过这些不平来达到打击我的目的……
一直到挂掉电话,她才发现自己嘴巴干得厉害,脖子也动不了了,心里却轻松多了。
五天后的一个中午,门铃突然响起,田园冲过去开门,田甜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就像刚去了趟菜市场回来。
死到哪里去了?田园火往上冲,但是口气软弱。她现在神经脆弱,受不了失踪这类事,尤其是妹妹。
没什么嘛!我去上海做了个小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你哪里不好了?田园刚松弛下来的神经一下又绷紧。
哎呀,不是什么大事嘛,我只是想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田园这才注意到田甜气色不错,她立刻明白了:你去做……
你不是让我努力吗,我怎么努力?只有把过去抹干净了。田甜嘟起了嘴。
这就是努力?这就可以让雷向阳爱她了?真是莫大的荒唐,比无缘无故被人家把店给砸烂还要莫名其妙。田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像是要证明自己,田甜接着道:昨天我接到雷向阳的电话,他请我明天吃饭。
有这事?田园愣住了,怎么到处都是意外?
我本来就不服,凭什么嘛,我哪里不配他了?昨天下午他给我打的,本来约我今天,我想应该摆摆架子,就说,我答应其他人了,他又说,那后天行不行?我听得出他很有诚意,就答应了。
田园有一丝感动,她知道这件事跟自己有某种联系。我说服他了。但她没有继续深想,没有进一步去想感情是否能说服这样的问题。她急于进入到好的情绪中去,她高兴起来了。
那天下午她陪妹妹去买衣服,做头发。天气和煦,阳光灿烂,商店里人来人往。年过五旬的老太太,腰身惨不忍睹,还在那儿照来照去,接受营业员违心的恭维;情侣们旁若无人,招摇过市;人人都显得那么可爱。姐妹俩心照不宣地按照雷向阳的品位商量衣服的款式和颜色。田园把自己的经验贡献出来。他这个人,看不惯太一本正经的,暴露前卫的也看不顺眼,典雅一些好。在商场里逛了三个来回,她们也没找到一件想象中符合雷向阳口味的服装。田甜走到哪里都引来众人侧目,恐怕没人相信她今天是跟在姐姐屁股后面,没一点主意。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田园累得坐到电梯边的椅子上喘气。
那怎么成?田甜心里急。
又不是头一回见面。
哪一次我不是费尽了心思,效果你也看到了。
她们只好再跑另一家。总算买了身红色尖领的韩式服装,既洋气又喜气,但跟想象中的效果完全背道而驰,无奈被营业员夸得晕头转向,加上又累又饿,脸色明显不对,对服装倒看不出不妥了。接着做头发,做完头发天差不多黑了。
田园进门时,康志刚正坐在客厅里抽烟,满屋子都是烟雾。康志刚黑了,神色略有疲态。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她小心翼翼地问。她一直处于被关心的位置,一切都是他主导,现在角色有了改变。
我也刚到,店里生意还好吧?他谨慎地问。
一般吧,还行。两句话一过,气氛显得压抑起来。
在那里,还好吧?
还行,挺好的。但是田园注意到他衣服上有污垢,这在过去是根本不会出现的,胡子也有好几天没刮了,头发上好像也没有喷摩丝。她并不计较这个,但还是有些心疼。
康志刚的确不顺心。乡下阳光太烈,一天到晚脑子晒得晕乎乎的。他又投进去一笔钱,租了房子,地方太差,没有像样的家具,有线电视都没有,硬板床睡得骨头疼。乡下没有干洗店,衣服没法洗,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样子来,再说好衣服晒在外面也不放心。他每天去花圃。基地跟花店最大的不同不是技术,而是打交道的人,这里干活的全都是农民,素质太低。他表现出来的对农民的厌恶使人不敢相信他自己也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不看妻子的脸色,自顾发泄不满:都他妈婆婆妈妈的,说话不算,不好好干活,凑到一块就吱吱喳喳说人家闲话。随他们去,反正我又不打算用他们一辈子,有合适的人就把他们换掉。
有什么意见跟他们说嘛,也许会改的。田园强压住心底的反感。
指望别人改还不如自己改!康志刚苦笑一声。你不想炒他们鱿鱼,想让他们好一些,他们还以为你离不开他们。
康志刚断断续续汇报着乡下的情况。吃得不好,蔬菜倒是新鲜,可没有人做。乡下人邋遢,又喜欢偷懒,让人没法放心。上厕所也是问题,乡下的房子不带卫生间,每天到公厕去蹲,苍蝇在你身旁乱飞,简直忍无可忍。
前段时间回老家你可没这么多抱怨,看不出你对农村生活痛恨到这种程度。田园终于有点忍不住了。
那能比吗?那是走亲戚,放松一下,现在要一直过那种生活,简直崩溃。在康志刚看来,他的事业和价值只能依附于城市才显现。但是在城里的矛盾缓解之前,他没有别的去处。他也听说了城南和城东开出了“缘外缘”。我不信他们能干得比我好,等着吧,他们会垮掉的。
田园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道:你对他们就不抱一点好感,没一点信心?你应该了解他们——
正因为我了解这些人,康志刚打断妻子,有出息的肯定不在这儿坐等人家给饭吃,应该出去找机会。
时至今日,他还是认为希望和理想在城里——那使他伤痕累累的地方,他还认为留在农村的人是没出息和没前途的。田园觉得他变得异常难以沟通。
要不我去帮你。
不,我绝不让你也去受苦。康志刚回答得斩钉截铁。
田园想解释,她没觉得到那儿是去受苦,但他抢先道:我辛苦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把家安到那地方去。他的口气不容她再争辩。
晚饭她做得很用心,但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对她的劳动表示欣赏和感激。两个人闷着头吃饭,伴着压抑的沉默。
饭后田园想去书房,刚到书房门口,康志刚突然开口:又去写小说?我看你还是别写了,你花那么多心思写,能帮助我们改变目前的局面吗?
我写作不是想改变什么局面,写作跟局面无关。你不明白我写的东西。
我是不明白你写的什么东西,但我至少知道你写的东西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要尊重别人的理想。田园想不到一向温和的丈夫会这么说她。
我们的理想就是在这城里混出样子来,看来是你自己忘记你的理想了!田园目瞪口呆:他居然反常到了连她也攻击的地步。
写作就不能混出样子来吗?只有赚大钱才是混出样子来吗?田园心里一阵阵痛。
康志刚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我认为至少眼下这种处境,你写不出什么来。
第二天,他没有回郊区,他得去市府采购处拿单子,去看会场设计布局。他看上去并没有停手,但是一种东西被抽走了。尽管他嘴上说一切顺利,但脸色凝重,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情绪昂扬,喜形于色。
除此之外,他爱上了喝两杯。我去看看雷向阳。他是这么说的,婉转但不容反驳。
他回来的时候田园已经躺下了。她听见他在自己旁边睡下,酒气传过来,温度很快也传过来,但是他没有碰她,甚至有意一动不动。这不是他的习惯。他在改变。他其实可以过来抱抱她,她不会反抗。她甚至在心底期待他能够过来,如果这能够使他快乐一些的话。那么对方是不是也正是了解了这一点,而恰恰不愿意接受这一点呢?她不得而知。不久酣声响起,他进入了沉睡状态,但眉头紧皱。毕竟生活的动**不是一阵微风,是打击,快速而凶猛的打击。田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