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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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定在元月二十八日,临近春节。田甜顺理成章地频繁出入雷向阳家。雷向阳家离田园家不太远,房子有年头了,很多硬件都已落伍,可对于田甜,她所要的家的意义已经完整了——由于理想,这房子显得魅力十足。她每天在雷向阳起床前帮他准备出门穿的衣服,让他吃她做的早点,清理房子里的灰尘,接听与她无关的电话。渐渐地,田甜逗留在雷向阳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在即将属于自己的房子里信马由缰地收拾,把一些旧东西统统扔进垃圾桶,把自己的喜好一一摆放出来,放在显要位置,用香水将自己的女人味溶进这个充满男人气味的屋子,熨烫需要和不需要穿的衣服。雷向阳缄口不言,由着田甜把自己的意志一点一滴地往里灌。田甜听从居委会的推荐,订了来年的日报和晚报。她时常穿着质地优良的睡衣在楼下散步,听别人小声地猜测她是雷老板的老婆,心里灌了蜜似的甜。她感兴趣的还不止这些。参加居委会负责人的评选,站在小超市的电脑边像模像样地挑选彩票号码,对外地民工指指点点,当众给雷向阳打电话,让他开车当心点等等,她都觉得幸福无比。有空时她就招一辆出租车赶到酒吧,这时候她已经不是那个去学调酒的姑娘了,她在酒吧当自己是半个主人,心里盘算重新设计的主意。有了女主人的酒吧一定得让人感到别开生面,她兴致勃勃地想,自己的魅力一定可以让酒吧的经营有重大突破。

婚礼在即,看婚纱,订旅行机票,找酒店,买结婚用品,几乎商店里所有的东西都能跟结婚挂得上钩,每次上街田甜都大包小包,有时照应不过来,就拉姐姐帮忙。

这样大手大脚花钱是不是太浪费了?田园有点不安。

姐姐,结婚只有一次。每逢姐姐唠叨,她就一句话顶回去。

订哪家酒店好呢?

我的意思是订“和平假日”,贵是贵点,可档次高呀。田甜生怕姐姐又喊贵,抢着又道,姐姐,结婚一生只有一次嘛!

那么婚纱照呢?订好没有?田园又问。已经跟摄影师预约了拍照的日期,五千一套。田园怀疑自己听错了:拍张照片要五千?

不贵啊,人家是台湾来的大师呢!

作为已婚女子,田园不知道这些名堂,她只记得乡下姑娘出嫁时的光景:出门前要梳头,要吃肉元大枣,出嫁姑娘出门时脚不能沾地,由家里的长辈背出几丈远才能放下来,意思是不能把娘家的财气带走,背到门口时要拿一把筷子从头顶扔出去,后面有人张着围裙接住。遇到胖新娘,背的人牙齿咬得紧紧的,生怕她掉下来,当然也没见着谁真的掉下来。送亲的队伍跟在新娘子后面,通常抬着大红被子,大红箱子,贴了红纸的洗脚盆,富裕的人家还有同样贴着红纸的床头柜,五斗橱,让看热闹的人羡慕得要命。

其实这些田甜也都记得,她算计好了,结婚那天至少租五辆小轿车在市中心穿梭而过,一度完蜜月就回别峰山娘家走一趟,她要在别峰山开创新的结婚场面。

元旦一过,天气越来越冷,田甜想到姐夫又是二十多天没有回来了,不安地提醒姐姐:你可得对姐夫防着点啊!现在的世道很乱。田园冲妹妹笑笑,心里不以为然。他不会干那些事。

为什么?田甜立即反问,有钱男人经常干的事儿,你凭什么就相信他不会?

凭什么?田园表达不好,但她内心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一分为二的,一个是落后的弱者的世界,它是我们的世界;另一个是先进的强者世界,它充满**,无所不能,却不属于我们。这两个世界是对立的。我们心里清楚哪些是自己人,对强大的那个世界里的人,我们早早就学会了容忍。我们容忍欺骗,压迫,容忍一切不能理解或不愿理解的事情,比如容忍雷向阳是一个花花公子。对自己人我们的要求是必然这样或那样。我们的信仰是一致的:我们在这里,跟他们不一样,虽然不知道我们最终会走向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我们清楚,有些东西永远不能变,也不会变。康志刚是什么?仅仅是一个丈夫?不,他是我们的伙伴,是我们的后盾,总之和我们是一体的。毫无疑问,田甜还没有找到这样的同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相濡以沫,她追求的也不是那样的境界,所以她未必明白。

但是丈夫在乡下过得肯定不顺。冬季不是花木生长的季节,收益的时机也没有到,他还需要忍耐很长一段时间。田园计划这部作品一写完就到乡下去照顾他,陪着他把最冷的冬天度过去。他在基地旁边租住的民宅她去过一次。她到达时已经中午了,康志刚对于妻子出其不意的到来很意外,本能地从**蹦起来,顺手扔掉了手中的香烟,你来做什么?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田园只扫了一眼他的房间,就明白了他发作的原因——那地方实在太脏,**的被子揉成一团,被单的原色已经看不清了,穿过没穿过的衣服都堆在惟一的一张桌子上,烟屁股丢了一地,啤酒瓶子从床角摆到窗底下,厨房里煤气灶上落满了灰尘。这根本不像是康志刚住的地方。田园二话不说,挽起衣袖就想打扫卫生,康志刚一把拉住她往外走。门口也好不到哪里去,地上一堆堆鸡、猪的粪便,由于刚下过雨,门前还有烂泥坑,走路时须得绕道而行。

他们进了一家小饭馆,所谓的小饭馆无非就是公路边的一所民宅。这儿的饭馆都这样,没什么稀奇。康志刚看出了什么似的说。这儿也就这一年多才有外地人来,因此生活还不方便,只能跟他们挤在一起凑合了。康志刚又嘀咕了几句。

康志刚夫妇吃饭时,一条狗在桌子底下乱窜,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子跑来跑去逗那条狗,狗从他们的脚边上跑过去,尾巴触到了田园的脚,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叫了一声,小男孩立刻大声地笑起来,吸了一下快掉进嘴的鼻涕,一下子骑到了狗的背上,示威似的吆喝两声:驾!驾!

老板娘的骂声从厨房里传出来,原来是服务员还不把康志刚点的鱼送出去。

鱼刚送到,筷子还没动,就听到隔壁桌上坐着的一位中年农民大声地吸鼻子,然后随口吐出一口浓痰。田园立刻一阵恶心,食欲全无。

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吃饭?田园已经放下了筷子。

镇子离得太远,来去不方便,只好将就些。说完康志刚大口地扒起饭来,看上去他真饿了。

田园心里发酸。他变化很大,不是老,尽管他脸部的轮廓没有变化,却有一种不满、冲动、面具般的迟钝。曾经的湿润,天真,幽默的喜悦以及动物般的狂热不见了踪影。他在受苦。她对自己前段时间对他照顾不周表示了悔意,我来照顾你吧,帮你做饭洗衣。但是他不领情,冷漠地反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子是活该?

她觉得这话特别荒谬。这个人变了,亲近但是陌生,活跃又特别脆弱。他不再是那个雄心勃勃的实干家了,他曾经很不屑于那些喋喋不休光在嘴里说来说去的人,现在他像是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了,像一条挨了打的狗,动不动就舔伤口。

这是暂时的,再说,这是在创业,又不是永久的居留。田园说出这话时明显感到自己的口气里带有讨好——她发现自己在顺着他的心思说话。接下来她有意把事情看得很平淡,她说,这儿比我们家乡好多了,至少有自来水、煤气灶。但是康志刚发起火来:不要跟那地方比。

她心里明白对方这样恼火是有理由的。她说,韩信还受**之辱呢,你这充其量只是卧薪尝胆。她甚至有意提到了他们住过的地下室,提到她所知道的大企业的创始人,提到大起大落对人的磨练。但是他没有从她的语言中得到力量。不错,我是走了下坡路,如果不是我瞎折腾,你至少还有两家连锁店,品牌也不会被砸掉。嘿嘿,出人头地现在变成了丢人现眼。康志刚说完苦笑着摇晃着脑袋。

田园激动起来,说,但是你赚到了比我赚的多十倍都不止的钱,你看你这儿规模多大,我都不相信这大片的花木都是你的,我是真心佩服你。

佩服我辛苦读了那么多书又变成了农民?康志刚还是语带自嘲。

你不是农民,田园发起火来,你在创造自己的事业!没有人否定你的能力,没有人剥夺你的自由,你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你把形式看得太重,真有点不可理喻了。话说回来,就是农民又怎么样,很丢人吗?那你娶了我是不是也嫌丢人?到我家去是不是嫌那地方丢你的人?田园越说越来气。

我知道你在同情我,你以往可没这么多好话,我不需要。康志刚仍是钻着牛角尖。

她命令自己忍耐。尽管这顿饭吃得不尽人意,米饭夹生,有点难以下咽,但田园知道康志刚已经很不容易了,无论如何他现在很脆弱,不能再刺激他。饭后他说,我应该帮你找一个旅馆。

为什么?她有些不解。

你也看见了,我那地方能住人吗?他摊开双手。我带你到镇上去,那里有旅馆。

十分钟后,康志刚的车子经过一座还没有正式竣工的四层楼房。这是一个大型的娱乐城,吃喝洗睡一条龙。康志刚说。

这不是乡下吗?怎么也会有这种东西?田园皱了皱眉头。

当然,这就是有先见之明啊,城里人发乡下财的日子不远了。康志刚说。别看这房子在城里司空见惯,没什么特殊之处,在这儿可是不一般呢。这边上原来都是农民的宅基地,但许多农民都懒得种田了,都想进城,不想在这儿呆了,有人出高价他们当然乐得卖。这儿是花木生产基地,风景和空气都比较好,所以呢,有见识的老板就把这块地买下来,去年开始造这幢楼,一楼餐饮,二楼桑拿,三楼卡拉OK、保龄球馆、台球室及健身房等设施,四楼就是客房。现在还没有正式营业,不过,下次来就能吃到好一点的饭菜了。依我看,不出三年,这块地皮就能值上千万,你瞧瞧人家那眼光,那脑子。

这儿开餐馆、桑拿、卡拉OK为农民服务吗?田园还是不理解。

农民怎么会需要这个,有钱人才需要。想不通是吧?这个偏僻的地方能有客人来吃饭洗澡唱歌?前几天我也这么问来着,他们就笑我傻,原来现在许多有钱人不愿意在大地方张扬,专门找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来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应该到大自然中去啊,湖光山色那才养性,这儿养什么性?

别看表面不起眼,里面什么名堂都有。康志刚意味深长地说。他们还打我们的牌呢,说什么“进入新天地,奇花异草尽收眼底”,广告上就是这么写的。你瞧,这不是说我的花木嘛!他为自己的诙谐得意起来,心情突然有了好转。

不过要是聪明人,做个两三年就赶紧撤,千万别搞得太张扬,那样的话日子反而不好过。想到自己所受的委屈,康志刚现在少了些不忿,多了些感慨。

还是住你那儿吧,住旅馆我不习惯。田园说。

我不想让你受委屈,康志刚说,花点钱不算什么。他已经从车上下来。

为什么你能受得了,我却受不了,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她突然激动起来,冲着康志刚叫起来。

她一叫,对方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看看她,无声地钻进车里,把车直接开回了自己的住地。

田园收拾房间时,康志刚的脸色很难看,仿佛一地灰尘弄脏的是他的手。瓶瓶罐罐挪动时发出丁当哐啷的声响。他说,你瞧,这好像不是我原来的想法,跑到这鬼地方来受苦,对农民们低三下四,让那些人看我的笑话。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整理收拾,希望屋子干净了,他的心情也能好起来。她先是把垃圾送到屋外的垃圾堆,然后又把被子拆下来洗,蹲在地上把地擦得锃亮,可是他根本不看这些,只顾一个劲地抽烟,一会儿工夫屋里的烟雾就满了,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打开窗户。你应该振作起来,这其实不算什么,你总有做大的一天。

康志刚抬起眼睛,突然叫起来:做大还不容易?我不是短短几个月就做大了吗?可那些小人三下五除二一搅和,一切不都完了吗?

你能不能把这些事情忘掉?能不能重新开始,就当自己刚刚创业?田园火渐渐大起来。

你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我现在度日如年。康志刚声音又低了下去。

田园一气之下拎起包就出了门,往外一站才想起到汽车站还有好几公里的路。天快黑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城的车。她觉得自己有点儿不理智——跟他一样不理智。她想散散步就回去,但是后面一直没有人追上来。她放慢了脚步,甚至停了下来,康志刚仍没有露面,直到最后一班回城的车发动。

第二天,康志刚回了家,他既没有主动和好,也没有解释自己的鲁莽。让妻子花了两个多小时从城里颠簸到乡下,当天晚上便把人家气回城,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他一向对她照顾得不错,几乎没有委屈过她——至少主观上从没有过冷落的念头,但这次他有意这么干了。康志刚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哪怕仅仅是觉得自己倒了霉,处在一种极脆弱的境地也不能这么干。但是奇怪的是夫妻俩像没发生什么似的,没有解释,也没有沟通。房子里没有火药的味道,事情没有扩大。

相反的,田园反倒进行了反思。她想象他顶着草帽在泥土上走来走去,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想象他白天蹲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里,晚上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屋里很冷,没有空调,像当年的地下室一样,不过那时至少是两个人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想到这些,她顿时心酸不已,无论如何,生活确实变化太大,让人很狼狈,他认为自己跌倒在地完全是有理由的。她不应该埋怨他,应该理解他,关怀他,鼓励他,心疼他。我要和他在一起,每天为他烧菜做饭,把他的屋子收拾得跟城里一样干净。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让他重新燃起热情。回想起来,他过去那种风风火火,意气风发是多么可贵的一种精神,多么令人怀念。

可是事情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小说已经完稿,说是完稿,其实就是她不再有回忆的冲动了。雷向阳说他认识一些文学界的朋友,她把稿子交给他后有了去乡下的打算,可是康志刚一点儿欢迎的意思都没有。他隔几天会打一个电话回来。你还好吗?她在电话里问。

还行,就那样。他的声音浮在表面,没有将任何话题深入的意思。田园并不死心:我已经写完了,雷向阳说帮我找一家好一点的出版社。康志刚“哦”一声,不再吭声。她意识到应该把重点放到他身上,主动问他:吃得如何?进展顺利不顺利?身体是不是还好?但是对方总是那一句话:就那样,没那么容易就做成的事情。

生活好像变得越来越抽象、越来越哲学了。谈话索然无味,沮丧的情绪渐渐把她控制住。她希望能听到他突然爆发出来的大笑,就跟他有时跟她开玩笑,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然后突然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那样,但是电话里只有沉默。她不得不承认他变了。她只好说再见,沉默才会被打破:对方说同样的两个字。往往最后一刻她会突然从语速中感受到对方的眷恋,但是电话已经切断了。这至少令她相信他们之间的难堪不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而是外部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波及到了他们之间。

元旦前一天,她正在陪田甜买家具,康志刚突然打来电话:现在你愿意生孩子吗?她一下愣了:为什么?

为了证明你还爱我。他立刻回答。

这不用证明,爱就是爱。她说。

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就会想着为他生孩子,而如果一个女人明明知道她丈夫特别喜欢孩子却又不肯替他生的话,那么男人有理由怀疑她。对方说得很快,像是背台词。

不,这不对。她说。爱一个人跟生不生孩子没关系。一个女人可以生许多孩子,可是并不能说明她是因为爱情,这不是一回事。她想起父母扛着肩膀,直着脖子怒目而视的情景,想起他们相互责骂,大打出手的情景——他们生得越多,那种情景就越常见。她想告诉对方这些,但是她马上意识到现在提这个不明智。她开始沉默。

以前他们也曾翻来覆去地讨论生不生孩子的问题,她从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借口,但是他都放过她了。这次,他却没有,他说:所以我不相信你爱我。

她说,我愿意去乡下陪你。

他不依不饶地说:那么你答应生孩子了?

不,她说,这不是一回事。

那天,她坐在家具城的台阶上和他通了记忆中最长的一次电话,通话的结果仍然是不欢而散,她甚至听到了他少有的冷笑声。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康志刚睡在她边上,讨好她,要求她帮他生个儿子。我这么大的家业将来总要有人继承,对不对?他细声细气地说。

不,她推开他的手。他再一次伸过来,不依不饶。平常他们习惯了拒绝要三番五次,但这一次她是认真的,对方明确的目的性使她变得很坚决,没有妥协的余地。他装着没有听到她的话,把整个身子压过来,他的力量大了许多,使她动弹不得。他面露凶光,双手扯住她的头发,嘴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你到底生不生?生不生?

她尖叫着醒来,大汗淋漓。

幸亏这是个梦,他不会那样的。田园心里暗自庆幸。但是,这至少说明他们俩的生活方向已经有所改变了。不是事业方面,她相信他会在事业上全心全意力拼到底,但在另外一些方面,他将要变成另外一个人吗?他真的会陌生得像电话里那个男人吗?她应不应该做些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