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驰

§6

字体:16+-

田甜最近瘦得厉害。自从作为准女主人进入这所房子以来,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筹备家庭生活的工程中来,感觉到猛烈的幸福就会到来。她完全有信心成为一个合格称职的妻子和母亲。她以为自己将从失意的阴霾里逃出来,进入全新的生活境界。她迫不及待地要将生活切成两大块,痛苦丢在昨天,而幸福正式开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姐姐。她沮丧极了。家具没有买好,房子没有装修好,什么也办不了,雷向阳把时间白白浪费了!他怎么能这样?但他就是这样。离定下来的婚期只有半个月了,一切都还没有头绪。她感到一切都来不及了,自己像一个刚刚登上舞台的女主角,正要进行一场以她为中心的演出,音乐刚刚响起就被别人打断了!

姐姐发脾气是对的,这到底是背叛和伤害,女人如果没有一种姿态的话,男人会变本加厉。可是说到底,这是夫妻俩的家务事,姐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一样来真的,大有跟康志刚一刀两断的意思。现在应该怎么办呢?让姐姐住到气彻底消掉还是正式办离婚手续为止?那太可怕了,至少要半年,不要说婚期受到影响,更要命的是,雷向阳越来越不对劲了,她以往的某种隐约的担心已经屡次被验证了——前天明明说好去看戒指,到了珠宝店,他说去银行取钱,一去就是半个小时,回来时满头大汗,手上的手套不见了。她急得要回去找,那可是她一百多块帮他买的啊!可他说不用找,也许是早上忘记戴了。她明明记得他戴着它下楼的。后来他故意装着很开心,一直想让她忘记那副手套。等到他们从店里出来,她才发现珠宝店附近到处都是银行。

晚上她回到家里,发现手套在客厅里。他回来过,却瞒着她!她的心都凉了。她真恨自己麻痹大意!她曾经想到雷向阳肯定有旧欢,甚至想好了怎么样让他与过去隔绝,安心做自己的丈夫,但滑稽的是敌人打进内部了。她听到雷向阳在**翻来覆去,听到他半夜起来上厕所,在客厅里来回走——他不放心另一个房间里的他未婚妻的姐姐!田甜曾借筹办婚礼的名义向他打探他的财务状况,没想到他没几个钱,积蓄都借给了康志刚!酒吧的会计证实了雷向阳的话,还讨好地告诉她:在此之前,雷向阳没有借过钱给任何朋友。把家底借给别人,他简直疯了!肯定是为了姐姐,而不是为了她田甜——妒火中烧的田甜似乎忘了,雷向阳的慷慨之举有她的一份功劳。

难怪他买结婚的东西心不在焉,姐姐一来他就主动干起了家务。他干得越多,她越害怕。无事可做,他宁肯呆在客厅里看肥皂剧也不愿意出门。这可太不像他了。关于婚礼,他甚至明确表态:不要太急,明年也不迟。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想……太可怕了,她都不敢想下去了。

姐姐觉察到雷向阳看她时非同一般的眼神了吗?她会不会……?雷向阳天天换着花样买菜,饭桌上他看姐姐的那种眼神,他以为不着痕迹,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她装着若无其事,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有一天夜里,雷向阳轻轻从她身边起来的时候,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她看着他走进姐姐的房间,对她姐姐说:其实我一直爱着你,让我们俩重新开始吧。她气得差点叫出声音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难道我对你如此忠实也不能让你心软吗?她差点从**跳起来冲向那对狗男女。幸好他及时回来了,躺下来时还帮她把手放进被子里。他没有注意到她绯红的面色和心脏的狂跳声。

她一定得让事情圆满解决。保住姐姐的婚姻就是保住自己的婚姻。一成皆成,一败皆败,这关乎整个家庭的荣辱,她做姐姐的怎么想不到这些呢?一种强大的责任感涌上田甜的心头,她为自己感到悲壮的辛酸:怎么做才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呢?当务之急是让姐姐离开这个地方。她反复盘算对策。现在既不是生气也不是放弃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定局,一定得稳住。她尽量不露声色,但耳朵变得越来越敏锐。她不敢随便外出了,到楼下的干洗店去洗几件衣服,话都不敢多说,生怕家里在这短短几分钟就会出现巨大的变故!她田甜怎么啦?为什么生活得这么困难,这么紧张?她甚至想冲到姐姐床前,对她说:姐姐,你走吧,你再不走,我的幸福就要被毁了!或者口气再重一些:姐姐,难道你想毁掉我的后半生吗?

对雷向阳是不是也应该发出警告:别想入非非,那可是比我老,比我难看的姐姐!可是如果他发现秘密被捅破,会不会立刻轻松了——你知道了更好,我正愁不好跟你解释呢!

田甜发现姐姐已经将她的耻辱转嫁给自己了——她为什么这么干?而我还得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还得天天去安慰她,究竟谁更需要安慰?

雷向阳终于肯出门了,他去酒吧看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她想跟姐姐谈谈,但姐姐根本不看她,一见她开门就把眼睛闭得死死的,拒人千里之外。她只好下楼去买菜,心不在焉地盯着活蹦乱跳的鱼,心思又回到了家里。手机的响声吓了她一跳,是姐夫的声音。她正愁没地方发火,立刻冲他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姐姐,对待我们姐妹?你害死我们了,你为什么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就算我告诉你她在哪里又有什么用?你能带回她的人,能带回她的心吗?她的吼声把菜场的棚子都震动了。

对方像个哑巴,一声不吭。这几天的局面一直如此,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低三下四地认错。他越道歉,她越来气,她终于找到愿意认账的罪魁祸首了。她俨然成了姐姐的代言人,恨不得替姐姐发泄掉所有的羞辱:你当她没有人要吗?她人又本分,长得又好看,又有写作才华,她样样不缺,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她越说越害怕,越说越沮丧。绝望使她充满战斗的欲望。她严厉地责备道:瞧你干的好事,你把一切都毁了!

我现在只想她回来。只要她能原谅我,所有的事情都听她的,我绝不违背她的意思,要我怎么做都可以!

晚了晚了,田甜说,她很快就会和你离婚,你等着吧。

康志刚拿着手机站在街头,茫然地看着街道。阳光短暂地出来,又退回到云层后面。

事实上康志刚的偶然跟大多数嫖客的偶然没什么两样。所有的嫖客一开始都不是嫖客。他跟大多数被抓住的嫖客一样,怪自己运气不好。但是康志刚特别的委屈还在于,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嫖客。

在乡下,每天傍晚从基地回住地,是他最害怕的时间。他有时开车在乡间乱逛,碰到有小吃店就进去炒两个菜,喝两瓶啤酒。后来他渐渐感到厌倦。花草,庄稼,农民,小路,每天如此,他陷入了对枯燥重复的绝望。幸好娱乐城及时开张了,在这里,至少可以暂时置身于跟基地周围完全不一样的舒适环境,接触到和他一样来创业的城里人,他看到他们才感到亲切,好受一些。这地方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他想。

那天晚上他多喝了两杯,有点晕头转向。许多姑娘从他身边走过去,着装性感,神情活泼,从端着的盘子的间隙偷窥他。她们婀娜多姿的身影使他感到忧伤。望着成双成对从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他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孤独。萨克斯吹出一拨又一拨的凄凉,阴历十月的天不算太冷,可他的心却感到有冷风直钻。渐渐地他心灵的感觉变得麻木,身体某个部位却高度敏感起来。起初他像正人君子一样用西装遮住自己的敏感部位,不时有人过来问他要不要特殊服务,他都摇头拒绝。他宣誓一样在心里对自己说:康志刚你的确是个人物,素昧平生人家就能看出来,这样你更要洁身自好,不能随波逐流,要爱国爱家,不可丧失人格,要光宗耀祖,不可为非作歹。通常他总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回出租房睡觉,哪怕一夜膨胀到天亮。

可是有一天,有个女人靠近他,陪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随后就拉着他的手直接往后门走,告诉他后门有隐蔽的地方。果然不多久就到一个遮着布帘的墙壁。他模糊地觉得,他正在做他决不会做的事。他把对方推到墙边,梦游般掀起她的裙子,一切都很简单,不到两分钟他的问题就解决了。他掏出钱包的时候已经清醒。他闭着眼睛摸出几张钞票,塞到那个女人的手心,垂着脑袋冲出了娱乐城。那天晚上,他躲在洗脸间里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羞耻感紧紧地揪住了他。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肉体本身的需要是这样野蛮有力,不管有没有感情,长相如何,性情如何,就可以随便干这种事。他想到被自己赶出家门的白雪——半年不到,自己居然成了她这一类人的同伙?谁比谁更下流?谁有资格指责谁?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畜生不如!他拼命想也想不起是什么样的女人使他丧失人格,想不出对方是什么模样,甚至对方的年龄他都没有看清。居然如此?怎能如此?他发下毒誓:再也没有下一次了!一连好几天,他哪儿也不敢去,一门心思呆在花房里,甚至不敢跟任何人的眼睛碰上,生怕自己暴露出丑恶的一面。即使呆在花房里,他也极不自在,以往他总觉得花木是没有生命的,但现在它们一起无声地摇摆,仿佛在嘲笑他的堕落和丑陋。

过了很久,罪恶感才慢慢淡去。他如释重负。他相信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不会堕落的。那天晚上仅仅是一次偶然,一个意外,一瞬间的错误,跟本质无关。他甚至想到了出污泥而不染。于是他又去了那个地方。没想到这一次他一进去,就被人瞄上了。难道干过一次脸上就有了记号?她们下手的速度之快令他来不及思索就被脱掉了衣服,昏暗中不止一只手像揉馒头似的在他身上揉来捏去。他的五官只剩下了鼻子,鼻子里只有女人的气味。他力图想点什么,可脑子里空空一片。他不知道双手放在哪儿,双脚放在哪儿,不知道对面是谁的脑袋、谁的腿。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种极度的寂静,极度的耻辱中。很快,他爆破了。

事后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找理由,等事情败露后拿出来解释。可是当妻子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羞愧得难以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哪里还有勇气解释?他就这么可悲地把自己推到了现在的处境。妻子失踪后他急得发疯,到处寻找。他不得不一点一滴地回忆和这个女人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过去的生活也一点一滴地回来了:她是那样的亲切、可贵,跟生活的勇气和信念紧紧联在一起。一想到在这冷酷的地方独自生活,没有她,他就不寒而栗。

他所走过的路,原来好似一马平川,现在突然如临深渊。他感到自己一不小心走上了岔道,不仅把方向搞错了,而且走路的姿势都走了样。他知道她会这样想:你也干他们的事,你怎么能干他们的事?你可以犯自己的错误,但不可以犯他们的错误!他在心里申辩说,偶然发生的事影响不了我,我的本质没变,也不会变。但是她带着她的耳朵消失了,一点机会都不给他。难道这就是她的规则?先是城市规则戏弄了他,现在又是她的规则在撕裂他。怎么才能够回到当初呢?现在,他和妻子之间,他和城市之间,显露出两条同样深的沟壑。

你发什么呆啊?她在哪里还用我说吗?光知道有什么用,要想办法让她愿意回去才行……我可没时间多说。田甜在姐夫的哀求下口气略有缓和。她挂掉电话就急急忙忙往回赶,一边跑一边擦掉脸上的泪痕。除了处处防备,她别无他法。悲观的情绪使她的面色难看极了。难道理想的生活真的不存在吗?难道我真没法子摆脱嫁给乡下人,回老家那条路吗?面对那扇门,她感到深深的无奈和伤感,自己一度还以为这地方是新天地,新气象呢!

三天后,康志刚的电话再度打来时,田甜正在洗澡。她不耐烦地喂了一声,突然神色大变,顺手抓一块毛巾从浴缸里跑出来,直冲姐姐的卧室,把电话递到姐姐手中,姐姐,快!

田园睁开眼睛,看到她的手机,本能地扭过头拒绝接听。不是,不是,是,是,是白雪,田甜激动得语无伦次。

田园惊跳起来,一把抓起电话,话筒里传来甜美而快活的声音:姐姐,你怎么不在家?姐夫说你生病了,真的吗?

你在哪里?田园整个人一下子从**蹦到了地下。

我在你家啊!

你别动,你哪儿也不要去,我马上回来。她双手紧紧捏住手机,仿佛生怕一松手,妹妹就会连同手机一起突然消失。

是白雪回来了吗?我的天!田甜惊叫一声,激动地一把抱住姐姐。

田园甩掉妹妹的手,手忙脚乱地翻找自己的衣服,她看都不看这屋里的人,来不及说一句告别的话,拉开门就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