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驰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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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门旁的白雪与往日已大大不同。她的长及腰际的满头金发已经剪成了二寸来长的短发,短发上打了摩丝,一根根立在头上,大有怒发冲冠之势。天气如此之冷,她却穿了条超短革裙,现出小小的臀部,上身则是件毛绒绒的线衫,露出她白皙细长的脖子。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她从头到手到处是真真假假的饰品:耳朵上挂着又圆又大的塑料耳环,脖子上的项链有点像珍珠,手腕上挂着银白色的手链,随着身体的动作,这些饰品晃晃悠悠地甩动,像一个个调皮的孩子在捣乱。看到从电梯里出来的田园,她咧开嘴笑笑,摇晃着手中一只小巧玲珑的红色手机。

你不冷吗?田园盯着妹妹的腿和脖子问。

你摸我的手,热着呢!她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表情,就像刚刚出去逛了一趟街般轻松地回应姐姐。

你怎么回来的?田园谨慎地站在门口问。

白雪侧了侧身,给姐姐让出进门的路,然后把头扭到一边说,当然是姐夫接我回来的。他刚刚找到我上班的地方去,说什么以前是他的错,我故意问他,这次我不丢你的脸啦?他说,不不,只要你肯跟我回去,你就是大救星,大恩人,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还说大姐想我想出病来。我可不想回来,他急了,就要给我下跪呢,没办法,只好回来啦!她洋洋得意地甩一下头。

他居然能够对白雪低三下四?!田园想起他曾经对白雪满脸鄙视的神情,觉得荒谬极了。

田园稍一犹豫,走进屋里。屋里干干净净,看不到久积的灰尘,也看不到当初令人作呕的呕吐物和尖锐紧张的夫妻关系。

他人呢?田园问妹妹。

姐夫刚刚出去,他说让我俩多说一会儿话。

田园闻到妹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突然醒了似的,激动和喜悦顷刻间无影无踪。她盯着妹妹道:你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说完她立即警告自己:不能再抱着几个月前的想法和心态,现在首要的是要有耐心,耐心加开导,让她对过去有耻辱感,对生活、道德、前途都有新的认识,一句话,把她的脑子洗干净。

果然,白雪愣了愣神,警惕的表情露了出来。

田园迅速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多心,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命令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上什么培训班啊,不准穿这个衣服那个衣服啊,这些都不会了,只要你高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骗你,这是真的。她有点激动,但口气很重,决心很大,对方应该听得出来。是的,她的心意很明显,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向你表示我的爱!

但白雪还是露出狐疑的神色,为什么呀?

因为姐姐爱你,不想你离开我啊。我会一心一意地帮助你,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我保证。田园的声音热情而坚定,心里却仍有一些茫然——妹妹能接受到自己强烈的爱的讯息,并且为之感动么?自己究竟该怎么样做才能达到这个保证的目标?有没有什么诀窍?会不会出现奇迹?

谁伤害我啊?灯光照在白雪的脸上,她的疑问是那么单纯,单纯得令人颤栗。反倒是做姐姐的现出一副紧张兮兮、别有用心的样子。

我的妹妹,我的美丽的妹妹!田园的心一阵**。好,我们不说这个。你吃过晚饭了吗?累不累,要不要早点睡?田园话刚说完,白雪马上露出讽刺的笑,不是说不管我了吗?现在才几点啊,就叫我睡了?

田园轻轻叹了口气,看样子她一时半会改不了,还是按自己的习惯说话、行事,自己费尽心机的讨好,实在是桩苦差。刚下了决心,还没说上几句话,田园就觉得累了。

家里整洁得异乎寻常,家具亮洁如新,茶几上放着一大捧新鲜的玫瑰,令她的眼睛有点不适应,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那好,不说了,看看你的房间吧。

我早就看过了,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那是我的房间吗,谁把我的房间占满了?白雪不高兴起来。她就是这样,情绪说变就变。

哦,你二姐有段时间住过,但是你放心,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过两天就让她把剩下的东西搬走。田园边说边把田甜的东西一古脑地往柜橱里塞。

她男朋友是谁啊?白雪来了兴趣。长得帅不?有钱不?多大?是老头儿吗?

田园略一犹豫,是雷向阳,你认识的。话一出口,她马上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哦,他是我二姐夫啊,真有意思。白雪的嘴咂巴起来,像是有点惊讶。

沉默了一会,白雪的手机响起来。她告诉姐姐,我的朋友给我发的短信,很好玩的,要不要看看?

田园摇摇头。她在说“朋友”时,眼里没有一点刚才看姐姐时的戒备,对自己的角色似乎没有一点不满。她的“朋友”能是些什么人呢?能发些什么样的好玩的东西呢?田园心里一阵紧缩,真想冲上去,摔掉那只手机,大声地告诉她:让你的过去、你的朋友统统见鬼去吧。

但是她不敢。

白雪对姐姐的反感浑然不觉,她垂着手用拇指指甲按着按钮,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田园感到脑子昏昏沉沉的,她艰难地做了一个笑脸,姐姐想睡在你房间,行不行?

你自己房间不是有大床吗?

是这样,她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我想和你呆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我们多说说话……

那张小床睡着姐妹俩显得小了点。田园感觉到白雪没有睡着,在另一侧翻来覆去,显然她不太适应,但至少懂得忍耐了。往常这个时候她或许正在客人的怀里唱歌,做那些她不敢去想的事情。因为姐姐病了,她回来了,这也许就是希望,是能够重新将她带回新生活的希望。

做姐姐的安心多了,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伸在她边上的脚,那只脚本能地缩了缩,然后乖巧地停住了。她知道我爱她,相信我爱她,她感动起来。她闭上眼睛,默默乞求那个男人不要回来,最好永远不要出现才好,就像现在一样。他之所以把白雪送回来自己离开,就应该是明白她的意思,了解她的性格。但是明天又会怎么样呢?

同样难以入眠的是康志刚和雷向阳。酒吧早过了打烊的时间,这对朋友还没有罢休的意思。

康志刚喝酒的速度实在太快。以往他喝酒总像在表演酒艺——他的绅士风度表现在喝酒的每一个环节,端酒杯的姿势,仰脖时微微后仰的动作,无不现出雅致的做派。可是今天一眨眼他就咕咚咕咚灌下去三瓶啤酒。雷向阳一时找不到话题,很多话似乎都不适合摆到桌面上谈。多喝两杯没关系,开不了车就不要回去,在酒吧将就一晚。雷向阳又替康志刚倒了一杯。

回家?康志刚斜了雷向阳一眼,你以为我现在还敢回家吗?

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白雪确非易事。好在康志刚脑子活,想到这是惟一让老婆回心转意的方法,急中生智走了捷径:跑到去过的娱乐城请老板帮忙打听。这个老板果然听人提到过这个长相特殊的姑娘。康志刚听到猥亵的话语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出来,真怕他知道这个女孩就是自己的小姨子,但还是硬着头皮装出对新鲜货感兴趣的模样,探听对方的地址。他顺利地找到了白雪,好说歹说将她接回来。这时候他才明白田园当初之所以找不到妹妹的原因了——白雪在暗处,田园在明处。如今他能够找到她,就是因为自己也进了暗处,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当初正是暗处几乎摧毁了自己的家庭,如今这暗处又帮了他的忙,使他有了一线希望去挽回这个家庭。康志刚心里不禁苦笑。

他在妻子进门前溜出了门。在电梯上,他碰见了楼下的邻居,这个热情和蔼的女人每次遇到他总要奉承他几句。他一看见她就觉得有点难为情,因为自己衣冠不整,胡子拉碴。他装着没有看到她,匆匆侧身过去了。躲避见识过他风采的人已经成了他现在的习惯。无论如何,挡在他和周围人之间的一层幕布已经撕碎了。他开着车在城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每次都经过自己过去的花店,不是城中就是城北。C市真小,而它曾经让他觉得无限广阔。离家在外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有了无法掌握命运的恐慌感,命运对他敲下致命的一击,朝着他最弱的软肋。

许多汽车开得比他快,都在争分夺秒前进。他在绿灯还剩最后一秒时慢慢踩下刹车,跟在他屁股后面准备冲刺的司机不高兴地按喇叭。车停稳后,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司机做了个下流动作,他背过脸去,佯装没看见。他不准备反击。他一向规矩,从不寻衅滋事。在他看来,如果没有规则,生活就没有情理,时至今日他仍然习惯这样想,但是转念之间,他又明白,自己受到惩罚并非由于自己不按规矩办事,而那些肆意妄为的人现在却高枕无忧,暗暗得意——受惩罚的是受害人。那么他应该怎么办?效仿那些坏蛋,以牙还牙,把他们的玻璃也砸掉,刷上让他们滚蛋的大标语?毫无疑问,那样做他将被绳之以法。为什么轮到自己后果就会不一样?或者像田园一样躲着不出门,不接触社会?那样岂不是更失败?……一想到那个女人,他的心就抽紧。如果他失去了事业和这个女人,那他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那辆车迅速从他右侧超过去,耀武扬威。规矩的人和不规矩的人同时经过十字路口,各行其道。他想,对方是不是已经看穿了他不敢还击?他的忍让是不是已经将他的身份暴露?他要过多久才能真正像一个城市人那样?刚才他完全可以像他们一样,竖起大拇指还以颜色,这并不难,可是他忍耐了。忍耐到底意味着什么?出于教养还是生存需要?如果他想在这地方呆下去,他必须作出选择:是做大、做强,高高在上,让对方不敢小视,还是一味退让,像刚才一样装着没有看到对方那下流的动作?他仿佛看到一个懦弱可笑的失败形象在岔路口犹豫:前者太难,而后者是耻辱……他的雄心已经比过去小很多了。是不是他对这个地方期望太高抑或根本就有巨大的误会?以前他躺在地下室里什么都敢想,那些与自己处境截然不同的东西——高楼大厦,小轿车,名牌服装,老板的称号,他都有信心举手而得。现在这些都有了,他反而感觉自己像一条挨了打的落水狗,什么都不敢想了。他的世界又变得空无所有,日子又变得那样灰暗,毫无价值,笼罩在周围的是可怖的宁静,死一样的沉寂。

他就这样在马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雷向阳打来电话,邀请他喝一杯。朋友!善解人意的朋友!康志刚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康志刚举起酒杯,眼圈还有点红:谢谢你这几天照顾她。其实他想说的还有,你真够朋友,我在这城里也就你这么一位真心实意的朋友。可是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话就是吐不出口。

雷向阳将喝空的杯子满上,各怀心事的朋友双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随着桌上空酒瓶越来越多,康志刚的心情好了些。他觉得再不说点什么,就对不起朋友了。

说起来你不信,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失去她——你想想,我早就跟她说过,你整天写什么小说,这样下去,家将不家国将不国了。我这乌鸦嘴呀,说的时候是开玩笑,现在真要应验了,实在是害怕。

他使劲摇摇头,似乎想驱走内心的恐惧,又喝了一口酒。可我真的不知道她写小说想达到什么,得到什么?她这个人我了解,不像是想发财想出名啊。

她的那部小说我看过,雷向阳说,单是笔下的故乡风物就美得让我们这些城里人被深深吸引……

她的故乡美?她可真能编。康志刚把见了底的酒瓶子往桌旁一扔,端起酒杯又吞下去一大口,抹了抹嘴角道,她家门前那些山光秃秃的连个鸟窝都没有。

不会吧?她家门前屋后都是山,到处郁郁葱葱,就像世外桃源啊。

世外桃源?郁郁葱葱?嘿嘿,她可真敢写。康志刚摇摇头又喝了一口。

难道不是么?她家门前还有一个小池塘,留给她许多童年的美好记忆……雷向阳的语气已有点迟疑。

她真是这么写的?康志刚看着雷向阳,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那个池塘我见过,现在只剩下烂泥一滩了。很多年前,她一个妹妹就是在那里面淹死的,所以她比谁都更恨那个小池塘。

雷向阳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酒杯,隐隐觉得有一种东西突然倒塌了。那么,她到底有几个妹妹?

她妹妹多着呢,除了淹死的这个,家里还有一个。白雪生下来在床底下放了好几天没给吃的,好歹田园把她抢出来,喂米汤救过来了,不过一个月就送了人家。那天她妈妈把她骗出去卖鸡蛋,她前脚走她妈妈后脚就把白雪送了人,她为这后悔了许多年。我也是最近才听丈母娘说出来的,我老婆那人嘴巴紧得很。

雷向阳捏着酒杯在听,渐渐觉得头晕,耳边仿佛听到一只只瓶子坠地的刺耳的破裂声。康志刚的脸在他面前晃动了很久他才清醒过来,仿佛出了一趟远门。他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么,她的小说也提到一些,她们姐妹,感情非常深……

康志刚咧开嘴大笑起来,手上的酒瓶子抖动得厉害,刚刚斟满的酒洒了一桌。她们姐妹哪一天不吵?她妹妹的思想跟她可不一样,你看她们哪一点合得来?

不过,至少她们那个地方民风很纯朴吧。雷向阳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民风纯朴?村里好几家做父母的靠女儿在外做小姐的钱回家买肉吃呢。康志刚的眼睛里充满了鄙视。我老婆原以为白雪在外不学好,她妈妈接受不了,没想到她妈妈比她想得开多了,知道有钱就有一切,管做什么呢。

她在家里不是非常愉快么?她妈妈恨不得把心都煮给她吃呢。雷向阳像是拼命想挽回点什么。

那是我用钱帮她挣了脸,光钞票就给了这么厚一沓。康志刚用两只指头比划了一个厚度。你想,她妈妈还敢对她不好吗?可惜她一回去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她妈妈对她再好也没用,只好提前回来。

母女之间的感情不是钱的问题吧?雷向阳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喃喃自语。

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你不了解。我老婆出门六年没有回过一次家,四年前倒是回去了,结果她妈妈连门都没让她进,她又连夜回来了。

是不是母女俩有什么误会?

她妈妈让她嫁给村上一个不识字的暴发户,她不肯,半夜偷偷溜出家,跑到城里来了。你说是不是误会?

她妈妈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穷呗!因为超生,她们家每年都被抄家,每次她妈妈都拿孩子撒气——你知不知道田甜头上有疤?她们姐妹个个有,像是遗传的一样,都是我那老丈母娘用铁钩子敲出来的!不信你去问她,小时候吃过几顿肉……更不用说上学了,她们家就她学历高,初中二年级!

康志刚的声音开始打结,酒精使他兴奋起来,那种不真实的语调和造作的铿锵开始向外张扬,变得肆无忌惮:她妈妈生了那么多,轮到她却一个也不肯生。你知道她怎么应付我吗?她说如果我生个孩子畸形怎么办?头发会不会也是黄的?会不会生下来就死掉?会不会游泳被淹死?我告诉她绝对不会,我们住在城里。可她说新闻里经常有孩子坠楼身亡的报道,马路上每天都有车祸,汽车尾气,工业污水,建筑垃圾,到处都有污染,还有如果教育不好学坏怎么办?房子越来越贵,大米都在涨价,生活那么艰难,孩子万一没出息将来怎么生存?你听这像什么话?我们这样的小康之家也怕成这样,那普通老百姓个个断子绝孙不成?

康志刚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渐渐变小,终于烂醉如泥,趴倒在桌上。

服务生过来想收拾一下桌子,惊醒了发呆的雷向阳,他恼怒地挥了一下手臂,示意服务生走开,然后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真皮转椅上。

痛心,心痛!没错,正是这种感受。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这种感受早已死去,现在才知道它只是昏睡,今天晚上它终于又醒来了——为这个叫田园的女人!他意识到她——田园,通过写作制造了一个与事实完全不符的乌托邦!她写的是看似真实却极度虚假的文字!写作对于她不是感情的释放,不是一种职业,不是一种爱好,而是对现实的逃避——篡改已知的世界从中获得解脱。她建造了一个严严实实的玻璃罩,用它将自己和世界隔绝。她一定以为是在建造温暖的避风港,用以驱逐严寒以及一切想拒绝的东西。这肯定不是什么幻想游戏。雷向阳断定自己顷刻间读懂了这个女人。他突然意识到又一次学会了思考。

田园的生活必须这么残酷么?她的生活就以这样的形式继续下去么?如果她依靠谎言成就了生活,那么别人的生活又说明了什么?

雷向阳感到自己的头脑一旦恢复了思考,就像一列已经启动的火车那样难以马上停下来,这让他既痛快又苦恼。由田园的乌托邦写作,他不由自主联想到恍如隔世的自己的写作,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辗转病榻的母亲的面容,被抽水马桶冲走的诗歌碎片……他不想回到过去却又停不下思考的车轮,那么就只有思考写作本身。对,纯粹理性的思考,可以不去触及那些具体的疮疤。

那么,就写作而言,什么才是被允许的?绝对的真实?如果文学不能表达理想,不能纠正我们的黑暗,为什么我们要写作呢?所谓的真实,是我们曾经经历的一切还是我们内心最迫切的愿望?

对写作本身的思考使雷向阳不再替田园感到悲伤。从写作出发,她找到一样东西维持自己的境界,制造出一个故乡让别人分享,相比之下,他现在连写作最基本的虚构的能力都没有,他更应善待她的这种自救。毫无疑问,她的这种写作自救肯定不是从空****的天空抓一把空穴来风的那种逃避。这不能算是懦弱,相反它体现了一种自由。一种崭新的体验进入雷向阳体内,一种微妙的联系在她和他之间形成了。他回味她的作品,发现那些文字变得更加深刻、庄严。她像一个失去了武器的战士,用自己的方式抵抗捆绑,未来纵然不可知,但并不妥协。由此他看到了自己在生活里轻率堕落的姿态,这或许也是他身处的时代的弱点。他已经看清楚,这个女人的写作像一面镜子否定了他的过去,现在,和或将延续的将来,他的心因此剧烈地运动起来了。

他和她不是从一个地点出发,甚至出发时怀着天壤之别的心愿,在中途也有许多背道而驰的时刻,没有任何相会的意图,更谈不上什么约定,但他们却走到了一起。她坚守不移,虽然身体单薄,意志却像土地那样厚实,令人感到安全。雷向阳苦笑了一下,他是个没有感受过泥土的城里人,今天他结结实实地体味到了土地的魅力。但是他知道他们已经错开了。

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她。

他振作起来,走出办公室,回到康志刚身边。此时康志刚酣声正起,酒气熏天。他上前看了看他,对服务生说:“让他住在这里,他这样子不合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