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爱

字体:16+-

2012年11月,秋季的最深处,它缓慢而平静的节奏,犹如盛大舞会接近尾声的疲倦和寂寞。

天空湛蓝,显得高远而深邃。这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激发了我出门的欲望。我从家里出来,为上小学的儿子去买冬衣,付钱的时候,我留意到打印发票上的日期——11月7日。

这个日子我是记得的。十年前,也是这一天,孩子尚在我腹中,我到医院做定期体检。医生说,孩子很健康,肯定会聪明漂亮,但我得大量地补充维生素和高蛋白。

医生的话使我倍感安慰,我记得那天我心情很好。从医院出来,黄昏已近,气温下降很多,却并不觉得十分寒冷。我上了公共汽车,车身轻轻摇晃,腹中的宝宝也活动起来。我翻看着手中的孕检报告,注视着那个日期,情不自禁地想你——我腹中孩子的爸爸——春天,人人戴着口罩,你站在信用社门口,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向我求婚。在九十九朵野生玫瑰的簇拥下,你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是的,十年前,在已经失去你的那年秋天,我记起你春天时向我求婚的情景。十年后的今天,我再一次回想那些情景,一切历历在目,无有改变。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就是由万千片刻组成的。有的片刻毫无意义,而有的片刻,却是生与死的理由。

你第一次踏进我工作的信用社时,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清新、洁净,像从一场雨水中沐浴后走来。最初的一刹那,我怀疑你不是城里人,城市人在我的眼里是骄傲而造作的;当然你不可能是乡下人,乡下人没有那种挺拔、干净的仪表。我来自乡下,我知道那地方,知道那里的一切。当然,我眼里的干净还有一层不同于通常的意义,那就是——水里没有漂浮的炭灰,身上没有黑炭的颜色,空气里没有黑炭的气味——这是我们期盼已久的生活场景。不过,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你离开后这十年,我工作过的信用社全部消失不见了。亲爱的,我得告诉你,那个你长大的小巷不在了,你念过的小学拆迁了,你和同学捉过迷藏的公园盖起了大楼,而清风和明月都含糊了,雾霾使人忧心忡忡,甚至有时十几天见不到太阳。星空亦已不见,仰望只见虚空。那个我们以为靠得住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

我不是那种让男人们一见倾心的女子,我不喜欢说话。一味低头的模样使我少有被男人关注的时刻,偶尔对我产生兴趣的男人起初会为我的安静而着迷,可是不久就会在我呆板不变的神情中自行逃离。你初次见到我时,那种看我的目光,我也并不陌生。我按通常的做法低下头去,以为这种关注就像从窗口飞过来的蝴蝶,只有飞离——可以和我毫无保留地亲近的只有水。我有时喜欢把头深深地埋在水里,直到快窒息为止。我那么亲近它,迷恋它,可是,一旦想起自己的母亲是死于有毒的水,我又恨不得把水劈得粉碎。

那天你关注我的时间比我抗拒的时间要长,但我依然认为自己赢了——你一言不发,然后转身离去,很干脆,没有回头。

但是第二天你又突然出现,看我一眼,递进来一笔钱,拿到存折后转身离开,很干脆,没有回头。

此后,你隔三差五就往我们信用社跑。一连好几个月,不管我的柜台前有多少人,你都规规矩矩地排队,填好单子,交给我,同时递上钱,并不多说一句话。我后来才知道,你把情书放在皮夹里,准备装作掏钱时把它掏出来,可是你的情书一次次被重新誊写,又一次次被捏出汗来,最终,在炎热的夏天,你真正做过的就是站在柜台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后来告诉我,当我第一次把眼睛抬起来看你的时候,阳光勾画出我的鼻尖、双唇、脖颈和脖颈后面飘动的茸茸碎发。你说你就发现我是水,是水做成的;你说我的眼睛就像一汪水。你这么形容的时候,我只是笑。恋爱中的男女说出什么话来都理所当然。但是我内心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心或者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痴迷,其中肯定有内在的因素,但我不知道奥妙到底在哪里。我只知道,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一定有着对彼此非比寻常的认识。

你很快被信用社的人看穿。每次你一进门,同事马上就往我这儿看。你一走,要好的同事就上来打趣:方容,要是人人都像他那样没事找事,我们大家都会累死啊!

我那时候刚刚开始进入信用社工作,业务还不是十分熟练,事情一多难免有点儿手忙脚乱。你说你一直记得初次见面的我——穿着深灰色的制服,因为天气热,我把头发扎成一束马尾拖在脑后,忙着的时候就像是做了亏心事般脸红红的,那种单纯的样子无论谁看了都是不忍责备的。

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是个乡下来的姑娘,我那一脸天然的纯洁是修饰不出来的。你后来对我说:就连你的忙乱都是那么诚实,那掩饰不了的纯朴从举手投足中散发出来,叫人不厌倦。而你——叶郅诚,在我的眼里也是个怪人。你三天两头来存款,今天存了第二天又会来取。你不管人多人少就是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偶尔会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看过就又把头低下,没有造次的意思。后来信用社里的同事们一想到你追求我的方式,都会笑个不停,她们没有看出你是名牌大学计算机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你总是那么沉默,实在是不合时宜的沉默。他们都认为你追求我的方式过于老套,以至于他们都说你木讷,背地里叫你“呆子”。后来我才知道,在这期间你做了许多事,参加了托福考试,为公司制作了两套应用软件,你还得忙于吸纳更多的经验和更先进的知识。可是不管多忙,你似乎都有时间到这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来不断地重复存款、取款。即使是十年前,在我们信用社四周,有许多大银行也已经添置了ATM自动存取款机,所以你这司马昭之心的行为简直笨拙到家了。在这样的城市里,你的行为对增加你的吸引力毫无帮助,可是你固执地保持着的形象恰恰打开了我的心门。你的痴情让我措手不及。还好,你没有为难我,你静静地站在那里,让我内心的屏障一层一层褪去——在我自己看来是不可逾越的,而你却用一个男人天然的光芒化解了它。你就是用这个东西鼓舞了我。我发现我开始爱上了城市,是的,我爱上了城市,然后也接受了城市男子——你的爱。

自从你出现后,我慢慢地变得喜欢当班,变得对柜台前不断进进出出的客人充满了好奇。可你是不同的,你每一次到来,我全身的血液就会沸腾,面颊变得绯红。我也不明白理智和软弱中哪个隐藏的原因使我的心明亮了。一个人平时可以应付自如的情绪,竟然在那时自由奔驰起来,强烈地,不可遏制地,轰鸣作响,撞击着我。

有一天夜里,我在梦里遇到了你,我责问了你:你为什么不说话?事实上你说话了,你每天来时会说:您好!走时会说:再见!你的业务过于简单了,无非是存一点取一点,查一下账单,简单得让我们无话可说。

第二次我在梦里遇到你,你回答了我,你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在梦中神情严肃,正是这种严肃悄悄地点燃了我内心的火。谁知道呢,那个时候,除却如此严肃的对待,谁有能力使我卸下铠甲?这火在梦里燃烧到了全身,我发现自己周身通红。正是这梦里的火红色,使我看到了生活的另外一面。我仍然吓得要逃开,我大叫着说“不”。声音惊醒了哥哥和嫂子,嫂子拿来毛巾帮我平静下来,她早已从哥哥那里得知:杀死母亲的有毒的水,使他失去了两个姐妹——一个离家十多年没有回头,另一个失去了笑的能力。她认为我在想念母亲,她坐在床边拍着我让我平静下来。

等了将近半年,我也觉得你暗恋的时间长了一点儿。虽然我对你缺乏一般意义上的了解,可是我仍然等着你开口,开口约我吃饭,彼此了解,或者说送来一封信也可以啊!“他一定是书读多了。”我的同事如此评价。

虽然你以储户的身份而来,但你向来只站在我的窗口,只会在我当班的时候光临,翻来覆去地存取那一点点钱。你经常更换衣服,永远那么干净,整洁。最初你不敢看我,后来敢于直视我,半年时间仅限于此。你不跟我说业务之外的话,怕暴露自己的心事。可那不管用,你的脸庞泄露了你,你的手脚泄露了你,你的雪白的衬衫和燃烧的眼睛统统泄露了你,而你却无能为力。你身不由己。

后来你对我说,我眼里有远离世俗的骄傲,你所迷恋的就是这种超乎世俗的温柔,同时你也怕被这种温柔灼伤。

我非常难为情。我不是什么高傲的姑娘,我只是从乡下来投靠哥哥、怕被有毒的水伤害的姑娘。如此而已。

现在想起来,你的等待是明智的。女孩也是不一样的,当她们仿佛可以接近的时候,她们其实与你相隔千山万水。当她职业性地面对你时,她的心其实不在这里,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的蔑视、厌弃和渴望。误解和躲避使许多人失去了相知相爱的机会,尤其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你每一次到来,都逼着我思考这个问题——你是谁?我因为常常晚上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呆而不肯走到门外,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久久盯着墙壁发呆,你那温柔的憨态一连好几天都在温暖我的心,但同时也使我迷乱、困惑、难过。这是什么呢?这是我要的吗?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虽然一切还像迷雾般迷离,前途依稀莫辨。想必你也有同感,否则你就不会用这有别于常人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靠近,你就不会紧张到语无伦次。

你给了我足够的时间让我的情窦慢慢张开。也许就是因为你有别于我心中的任何躲避着的形象,我开始倾心于你。或许这过程中还应该有些更合理的解释,事实上,你存在着,那张脸,那双眼睛,那个形象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倾心的理由,后来的种种都是锦上添花而已。

我的同事私下里喊你为“呆子”。她们没有恶意,一开始她们认为你是已经结过婚的男人,因此不敢开口;后来她们自己又否定了这个结论,她们说,一方面你的年龄最多二十四五岁,另一方面,一个过来人不会如此憨厚,如此痴情,如此单调,如此执著。

时隔十年,我忘掉了许多人的名字,忘记了许多个清晨和黄昏,可是我忘不掉你衣服的颜色,忘不掉你手掌的轮廓,忘不掉你脸上的表情和你眼睛里的光芒。

你的行为让我的同事们纷纷赞叹,她们同样从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魅力,你如此执著而独特的行为是她们今生今世也没法感受到的浪漫。终于有一天,在你再次来到我柜台前填写取款单据时,我旁边的同事——薛大姐行动了,她趁领导不在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故意大声地问:“叶先生,你的工资每月多少啊?”

“四千多。”你老老实实地说。

“你一个月的工资两天就都取出去了,你太能花钱了吧!”

面对薛大姐刁难的口气,你赶紧解释:“我花不了那么多,我不是花掉。”

“那你为什么取钱?”

这口气把你逼到了绝境,你的脸色开始明显发红:“我怕有急用。”

“我知道了,陪女朋友购物,或者吃饭,以防万一是不是?”

“不,不,我没有女朋友。”

“那你为什么今天取明天存?你不怕我们拒绝服务啊?”

“我……”

憋了半天,你才说出了一句十分皮厚的话:“我主要是想来看看方容。”

“看她有没有吃晚饭是吗?”

“是啊,是啊,如果没有的话……”呆子这回总算开了窍,“我想请她。”

那天是你第一次说出我的名字,我的听觉把你的呼唤传给我的心,我的心开始抖动。是的,我动心了。一种预感震撼了我,我想我应该和你靠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我仿佛感受到了水一样的温柔。

事实上我指的是若干年前的水,童年的水。我离开家乡时,小池塘已经变成了一洼臭水沟,长年散发着焦煤的气味,它使人们的饭桌上、厕所里、**到处都是焦炭的气味。后来家家都已经安装了自来水,可是随着许多工厂不断地向郊区发展,工业废水的排放越来越多,就连我们所饮用的自来水都混浊不堪,需要二次沉淀才能饮用。

那天晚上下班后,你果然站在门口等我。那天我穿了新衣服,不,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穿着那件新衣服。我们自然地并排向前走。我身着紫色大衣长及脚踝,我用白色的围巾挡住紧张的手。而你呢,把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可是口袋太薄,它泄露了你的心思。我看见你不安分的手在口袋里来回冲撞。不错,是冬天,距离我认识你已经整整半年多时间,你才首次把我约出去。其实那时,我们已经心照不宣了。你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而我也肯定在你的梦里频繁出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只是我,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你让我等得太久了,这难免让人胡思乱想。我们先是找了一家咖啡厅,你要了两杯咖啡,你把服务生端来的咖啡换个位置时掀洒了它,你的手微微颤抖。我留意当时的环境,留意那光线,那咖啡厅的嘈杂声,我记得整个房间都被一种若隐若现的嘈杂声所包围,但是这没有妨碍我什么。你看着我,似乎要等我开口。一开始我一言未发。突然间,我开悟了:事情只取决于我自己了。我不需要有什么准备,我应该说想说的话就可以了。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知怎么开口和你说话,但是几乎就在一分钟内,我清楚地知道事情没有如此复杂。因为你是如此浅于世故。你所有的勇敢大概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想你可能对我误解太深了,所以变得这样胆怯。反倒是我,因为你的胆怯而仿佛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健谈而开朗的人。当我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触到了你温柔的目光,正是这种目光使我有了说话的欲望。那天晚上,我提到了童年的小池塘,提到我那因饮用不洁的水而烂了肠子的母亲,提到我不是正式编制的工作。尽管我说话的欲望来自于你的热忱,但我内心仍然相信你的狂热是盲目的,我有必要向你澄清事实。

我告诉你,我的家乡位于一个矿区,那里曾经崇山峻岭,树干高大,草木茂盛;山坡上开着各种野花:粉嫩的、金黄的、翠绿的;头上阳光灿烂,眼前泥土芬芳,那时,山就是我们的乐园。山上最可爱的当数野兔,我们总会不期而遇,即使彼此都孤身一个,大家都不害怕对方。它们时常瞪着血红的眼睛打量我们,还常常在草丛中和我们相互对峙,反倒是我坚持不住先行告退。可是后来,它们一天天少去了,偶然看到一两只,也是从我们的身边匆匆逃过,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后来我知道它们一天天的少去跟煤矿开采有关。突然有一天,我们那里来了一群人,带了一些我们从没见过的机器,然后建筑了一些不一样的房子,他们开始在这里采矿。从那以后,当许多村上人欣喜于自己可以靠在山上找点临时活儿做做就能挣到所谓的“工资”而自鸣得意时,山不知不觉已经变了颜色,总是有尾矿水源源不断地从山里往外排泄。暴雨过后,山上到处都是死去的小动物的尸体,老鼠、山雀、刺猬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毛茸茸的小玩艺儿,当然还有大片大片枯死的树。我们常常拖着貌似庞然大物而其实早已枯朽的树杈往山下走,半路上还故意哎呀哎呀地叫,装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七岁,我只知道她是死于被污染的有毒的水。我所能记得的,是母亲不停地活动着的身影,她上山砍柴,她在山脚下种植土豆、山芋和黄豆。她从山那边挑着粮食蹒跚爬行,爬行的姿势亲切而温暖。她淘米洗菜,成天忙忙碌碌。我对母亲的另一种印象就是她常常捂住肚子,弓着身子走路的姿态。有一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捂住肚子为我们做早饭的母亲。村上的妇女几乎都挤在我家。我的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我对他头发的颜色感到好奇,更加好奇的是对母亲,她始终以一种姿势躺在那里,对于穿梭在她周围嘈杂的人们熟视无睹。我过去摸摸她的脸,她的皮肤冰凉,手指僵硬。当我呼喊她的时候,她竟然没有出声。我于是求助姐姐,“妈妈怎么啦?”“笨蛋,她死啦!”姐姐尖着嗓子冲我叫。我看见姐姐血红的眼睛里冒着怒火,我不知道这怒火从何而来。她愤怒的表情显然吓着我了,我哇哇大哭。将我吓哭的姐姐自己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我哭了一会儿就停了,可是她的哭声却绵绵不绝。“什么是死?”我才不管她的哭,再度发问。这回是哥哥答复了我,这个大我四岁的男孩子白了我一眼,“就是永远睡着了!不会再醒来了!”他被自己的话呛着了,随即扑到母亲身上,放开嗓子大声地喊:“妈!妈!”

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就开始对酒精全力亲近,酒精让他面目全非。清醒时他从不多言,醉后就喋喋不休,用老年人才有的口吻跟我们也跟别人讲述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曾经有两个好婆娘,她们都很好,现在都没了,一个难产死了,一个喝有毒的水死了。我就想不通,别人生孩子不难产,就她难产;我也想不通,别人喝这个水肚子不痛,就她肠子发烂。我多么背运啊!”他口中的“她”分别指代他的两个妻子,虽然他从不刻意解释,可是听者烂熟于心。然后他会清清嗓子,对自己的醉言醉语进行总结性的发言,“所以,你们每个人都得离开这鬼地方,这个不吉利的地方,到城里去,到干净的地方去。”他之所以不把希望寄托在他自己身上,是因为他的尝试有过灾难性的失败,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城市的向往。他想表现得斩钉截铁,可是酒精控制了他的舌头,使他吐出来的字都打了结。我想他应该在醒着时说这些话,可是他不喝酒的时候却沉默寡言,根本一言不发,到最后,酒精成了他恢复语言功能的开关。他经常喝着喝着就地醉倒,母亲的坟头、花生地里、河边、田埂上……他成了村上人的反面教材,大家一致推选他为村上最不走运和最没有出息的男人。这倒不是因为他喝酒,而是因为他太恋婆娘,还因为他越来越迟钝。如果有个人问他:老方头,今天是初几?他就会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起来,一直到问话的人不见了身影,他还没有准确的答案,他所能记住的就是他结婚的日子、婆娘死的日子……

我继续说:“你身上的那种干净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为着这种干净,我们这些乡下人趋之若鹜、蜂拥而至。我们站在别人的繁华与喧嚷里,层层洗涤着自己身上的乡土。”

可是我话说得越多,你就越陷越深,你好像对于我说话的声音比说话的内容更感兴趣。等我说得差不多时,你开口了,你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奇怪地问。

你想了一想,然后说:“我想你应该就是这样的。”

“就是哪样的?”

“就是从大自然深处走出来的。”

“不!”我打断你,“那不再是大自然深处,那里有黑色的空气和有毒的水。”

你说:“是的,我知道,否则我是见不到你的。”

你的话语不像你的神情那样胆怯,你思路清晰,很有分寸。然后你说:“我父亲的老家也在矿区,所以我去过那些地方。”

“那么他现在呢?”

“他已经不在了。”说完你继续沉默,好像是专门腾空耳朵听我说话。我于是继续说自己的故事:母亲没了,父亲又使我忧心忡忡。甚至于连山上的那些野花都不知去向,那些闭着眼睛就能闻出的花儿:金银花、栀子花、蔷薇花……这些都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了,几乎跟母亲的消失一样。这使我的思路一直都不怎么顺畅,我变得木讷、胆怯。由于营养不良,我总是跌跌撞撞地去上学,分数勉强及格,难得交到一两个朋友。我对人们可有可无,因为我就像一棵生在路边的小草,毫不显眼。唯有一件事情使我一度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母亲死后,我因为太思念她而郁郁寡欢,不肯到山上去玩。事实上那时候山上已经不好玩了,漫山遍野的黄花绿草,只有在墙上满是灰尘的相框里才能见到。只有小池塘还是那么清澈见底。池塘离我家门前不远,水也不深,可以看到水底的水草、小虾、螺蛳,还有各种各样游弋的鱼。到了夏天的时候,我喜欢赤脚站在水里。对于母亲死于水,小池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那水看上去尚是清澈洁净的,置身其中,就像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肌肤,像极了母亲的爱抚。我养成了去小池塘玩的习惯,我喜欢沉浸在它无限的温柔里。慢慢地我玩水玩入了迷,每天晚上放了学就偷偷地往水里钻。一开始是明目张胆的,后来邻居们开始议论,对我在小池塘手舞足蹈的行为表示费解。这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开始横加干涉,对水的憎恨使他不愿意走近它,他站在房子面前吆喝我回家:“你妈就是喝那水喝坏了肚子的。你快回来,回——来——”他的吆喝声由于舌头打结而断断续续,像黄鼠狼的哭声。在我看来,水不曾让我感到害怕,更似乎是难能可贵的温柔的抚摸,父亲的吆喝只是抬高了水在我眼里的身价。

沉湎的结果是,我觉得母亲正含笑看着我,她并没有睡着,她醒着,她不再捂着肚子,她就在那里看着我,始终如一。事后我会明白那是幻觉,可幻觉也令人陶醉不已。

这种恶作剧般的迷恋使我的学习热情一落千丈。我不仅学习不行,长得也不行,始终发育不出来,我只要走出去,人家就会对我的年龄产生疑问:她有十岁?搞错了吧?

特别是我隔壁的一个小脚老太太,一见到我总有一种忧心忡忡的表情:长不高,以后怎么挑水哟!

后来我明白了,一旦你给别人和自己造成了一个“非此不可”的印象的话,那么,接下来的种种都将随之而形成,想改变可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但即使是梦幻的感觉,也仍然不能持久。在我中专毕业之前,池塘里的水越发混浊不堪,如果投身进去,只会收获一身的黑污。是的,一切都变了,母亲的温柔、那清洁的感觉,都不复存在了。

相比之下,哥哥优秀一点儿,他的出色表现在学习成绩上。母亲死后,他的外表变化不大,既没长高也没长胖,成了一个瘦少年。他的瘦,还有他神情里的哀怨,再加上他三天两头拿第一,使更多的怜惜和期望向他涌去。当父亲问他:念书是为了什么呀?这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朗诵般地回答:进城,到像天堂一样的地方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哥哥为了这个远大理想努力学习,他天天早上起来背诵课文,直至滚瓜烂熟。他取得好成绩似乎理所当然,哥哥每次成绩公布后,父亲都有办法做到全村妇孺皆知。这似乎是唯一能让他高兴一下的大事。对于父亲来说,自己的三个孩子如果能够生活在吃干净的自来水、没有煤矿的大城市,简直是活下去的最大理由。他开始把目光无限地投向远方,他想象他的儿子将住在高楼大厦之上,喝着从水龙头里放出来的干净的水,将来讨个城里穿高跟鞋的儿媳妇到村子里看望他……

这就是哥哥所得到的来自家庭的最重要的期望,这使他坚韧和冷峻。他有着超过他年龄和身份的执著。若干年后我才明白,他的坚强不屈并非是对于糊口谋生的需要,也不是继承家族的遗风,而是来自于对父母亲的爱,那无以承载的爱的回报。

父亲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些话:你们都应该到城里去,去喝干干净净的水,去过干干净净的日子。时间久了,为了让我们了然于心,他说这是我母亲的意思。其实到后来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母亲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我的大姐是我父亲第一个妻子的女儿,她在我母亲死后的第二年就义无反顾地去了北京,距今已有十五年之久。我和哥哥都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她的通讯地址变化无常,我们根据她写信的地址刚刚贴上邮票准备回信,她又在另一个地方寄来下一封信,所以我们索性只收不回,好在她总记得把她还在的消息及时输送回来。到后来,“她活着”成了我们仅有的信息。她用一个初中毕业生的执著在城市生活了十几年。她走的时候我才八岁,我不知道她为了这个不回家的理想怎样安排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正是这一无所知的空白,使我们坚信她在那遥远的地方贮藏着柔弱的倔强,那就是——不回家。

我呢,承认自己的天智是比较迟钝的,这种迟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专利,生长在乡村的孩子到了七八岁还懵懂无知的并不在少数。可是别的小孩对于死肯定有了明确的概念,知道那是一件悲伤的事;可是我呢,却为这种事实确凿的真相绞尽脑汁。我因为长时间内得不到答案而心神不宁,这种心神不宁从那以后就没有离开过我,它所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我经常会打碎小花碗,被锄头砸伤脚,被路边的柳条藤绊倒。

后来,我的哥哥考上了宁城的大学,因成绩优异而留在当地工作。而我因为迷恋小池塘,再加上要照顾眼睛一天比一天瞎的老父亲,最终没有考上好的大学,只念到中专毕业。我哥哥站住脚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花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帮我找到了现在的工作——信用社的营业员,虽然不是正式编制,不是就不是吧,只要能让我离开黑山黑水的地方,他们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其实不然,我说,城市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有时候我不得不听令于人,就是这样。

我说得像模像样。你听得煞有介事。

我们以为我们将不再遭遇有毒的水,我们的亲人将永远与灾难隔绝,离它们只会越来越远。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这就是我的过去,这就是我。我对你说:最好你还是别爱我,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纯洁的姑娘。你十分惊慌地看着我:“你讨厌我吗?”“不。”我说。我开始感到,虽然有一些地方你优越于我,可你看上去却像在跟一位公主说话。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这可是头一次。我虽然长得漂亮,但是,一个乡下姑娘光凭美丽就使人爱慕,这又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你却不是因为我的美貌,而是想迷恋于来自我身上的某些东西,你企图向我解释这一切,却没有恰当的话语。你先是说我美,然后说那不是最主要的东西。你语无伦次,幸好你的意思被你的眼睛全部写出来了,你结结巴巴地说着:理解一个人不一定要和这个人同一阶层。你说文化不是人们相爱的唯一条件。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你的脸色开始发白,你知道你搞砸了,你并不是要强调我的出身,而是强调一种超然的狂热,我于是相信了你,我的心情开始愉悦。我说我知道,有些人的相知不是靠着经验或者其他什么来决定的,有些人天生相通。你对我的话连声附和,你说是的,我天生就知道你是这样。

自你离开,十年之中,你一定明白,我也遇到过许多其他的人,也有过恋爱的机会。我并不是一味地怀着偏见去躲避,我知道你希望我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得老实地说,我希望在他人身上找到某种我需要的东西,我确信的东西,能够给生活带来正面积极影响的东西。我遇到很多不同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表白。有人对我说,我喜欢孩子,以此来表达他不介意我带着个孩子;也有人说,我觉得你特别伟大。首先我不认为自己在失去你之后生下我们的孩子然后养育他算什么伟大,其次,爱情跟伟大有什么关系呢?实不相瞒,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达到相当的情景,没有一句表白能够到达我要的意境。十年来,我再没有那样的好运气,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不过,这既是遗憾,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清风既不见,明月同样不见。其实所谓爱情,并不是因为想好了怎样爱才决定爱,而是因为爱情来了,它击中了我们,我们会情不自禁被之左右,为了说服自己和对方,我们去找各种理由,假装那是爱的理由,而爱情的原意早已从我们的眼神、我们的肌肤、我们的手指,甚至我们的头发上全部泄露出来,在那之后,一切都是次要的,相爱者心手相连,无所阻挡。

喝完咖啡准备付账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你打开皮夹,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原来你今天准备把前几天存进去的钱取出来,结果由于激动或慌张,反而把手上仅剩的几百块钱又存了进去。

那天,我请客。

然后,你把我送到哥哥家的楼下。当我跟你说了“再见”时,你仍然不动,你先是说:“明天我还钱给你。”我一听觉得真糟,要是她们看到你把喝咖啡的五十块钱放到我的柜台上,然后既不说存也不说取时,她们会如何地审问我?

“不用。”我说。

“那么,我还能去找你吗?”

你瞧瞧,你多傻,居然这么问,于是我说:“为什么要去找我呢?”

“不能?”你的眼睛马上睁大了,脸颊马上红起来,神情由腼腆变成了严肃,“不可以找你了?”

我于是轻轻地笑了:“为什么不打电话呢?”

我看见你站在那里,于是转身离开。我在跑开的时候想象你颀长而单薄的身影站在寒冷的冬天里的情景。从那以后,每天我路过楼下的时候,不管下不下雪,不管有没有风,我都不觉得冷,我能感觉到你站在那里,用炽烈的目光帮我驱赶寒冷。

你后来告诉我,你被一道霞光击中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笑,你说我的笑容是那般晶莹透亮。只有你会用“晶莹透亮”来形容我十多年之后重新绽现的笑容。你站在我的楼下有一个钟头之久,可是我没有发现,因为我不能从五楼看到楼下,事实上我不敢看。

我长到二十二岁第一次跟男孩子约会,我脸色绯红,怕暴露心迹,一进门就躲进房间。那时我的哥哥还没有调到上海工作,即使我那样不露声色,也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他过来敲我的门,他问我:今天晚上进修学校不是没有课吗?

我不肯打开房门,隔着房门用显示自己没有做亏心事似的声音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我就不能去看电影吗?

事实上我的手脚和神情已经泄露了我的秘密。哥哥喜忧参半地离开我的房门。

他喜的是,我能够主动跟生活接触了;他忧的是,我这样一个古怪的女孩子会有男孩子喜欢吗?如果对方发现我是个不会笑的姑娘,是个有着怪癖行为的姑娘,那么他还会喜欢我吗?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神魂飘**了很久,一切感觉如此新鲜,有点超乎想象。我坐着,环顾四周,身子不动,心却在翩翩起舞,笑意悄悄地涌上了我的脸,最后我连衣服都没有脱,小心翼翼地躺到枕头上,仿佛生怕把回忆惊扰了似的。

第二天你又约了我。你这回准备得很充分,准备了满满一钱包的钱。你重新带我去喝咖啡,将昨天的失误补回来。我依然跟你谈我的童年、我对城市的厌恶、我的怪癖以及我对自己都无从把握的那种无助感。你听后没有过多的诧异,你说:“是的。”

我奇怪地问你:“是什么?”

你说:“你就应该是个有伤痛的姑娘,否则我就帮不到你了。”

你然后带我去看电影。那天我们看的是《流星雨》,讲的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的故事。我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我的眼泪也源源不断。而你并没有看电影,你只知道那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因为你太专注于我了,以致你忽略了电影的内容。你一直不停地往我的手里塞纸巾。你头天晚上看到了我的笑,紧接着又见到了我的眼泪,你后来仍然说:你是个水晶一样透亮的姑娘,你是那么楚楚动人。你第二天去一个音像店专门租了这个带子,自己拿回家看,看完后你才知道头一天看的是什么电影,你心爱的姑娘为何而流泪。

你比我哥哥想象的坚强得多。他发现了我们的事后,找到你,和你谈话。我不知道你们交流的内容,但我知道你们交流的结果。“我将不再让她哭。”你,二十五岁的男孩子,向我的哥哥夸下了海口。你不是夸大其词的人,你学识渊博,修养有素,尽管你才二十五岁,可是已经拿到了宁大的硕士学位。你以为你一定能做到,你决定用所有的能力让我笑,让我远离哭泣。

那以后我们创造了多少快乐啊。回家的巷口有个盛着冉冉地冒着热气的茶叶蛋的煤球炉,卖茶叶蛋的胖阿婆常常离开自己的摊位四处闲逛。有一天,我们悄悄把阿婆的煤球炉关掉,我们想象她回来时会发现火炉已熄,该是多么生气啊。不多久,我们跑回去想弥补恶作剧的错误,可是胖阿婆早就以沧桑阅尽的老年人的眼光看穿了我们的把戏,炉灶仍然热气腾腾。一天之中,肯定有许多孩子像我们一样,觊觎她的茶叶蛋吃,却只能在炉子上做点手脚。我们良心不安,只好一口气买了十只茶叶蛋,两个人都噎得说不出话来。

还记得那个骑在三轮车上的老人吗?我们经过的时候常常注视他,一如他常常注视着那个堆满玩具的橱窗。有一天,我们突发奇想,换了十元硬币,去玩一种投币游戏,赢得了一只小熊,我们送给他的时候,他惊慌失措,落荒而逃。

我们还喜欢骑着自行车到郊外的空地里飞奔,遇到上坡的时候,你拽住我的手,不准我从后座上下来,你说这点重量算什么啊。我记得风被带动起来,掀起我们的衣衫,带来多么微小却灌满我们心房的喜悦。

你这个驱散阴霾的魔术师,你带着我穿越大街小巷,清晨和黄昏,带我见识领略新的生活,崭新的未来。

岁月向前,时光已逝。我拎着给儿子新买的衣服坐上回家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穿越过铺天盖地的迷雾,许多人戴着口罩,一如十年之前。我闭上眼睛,再一次感觉到了你,在我的心上。你静静地站着,那目光、那神情朦胧不清,你与这一切保持一定的距离,让我难以接近,然而你从未曾离去。你始终不渝,一如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