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愛

黑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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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從母親死後我就不太會笑了,而正式開始哭泣卻是在城市的街頭聽到父親死訊的那一刻。

我哥哥打電話讓我去寧城時,我不無擔憂地對父親說:“我走了,你怎麽辦?你的眼睛又不好。”

父親把頭一仰,半瞎的眼睛瞪了我一眼,“我在這兒活了五十多年,難道不認得回家的路?不認得到菜園子的路?不認得去看你媽的路?”

我臨行之時,父親又借著酒勁跟鄰居們炫耀:“下次,他們肯定就是回來接我去享福。”父親對進城享福其實不感興趣,他這麽說純粹是為了吊起別人的胃口。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所以要豎起耳朵去聽鄉親們發出的表示讚歎或者嫉妒的“嘖嘖”聲。丟下眼睛快瞎的父親,到城裏去享福——享福是從父親的口氣裏聽出來的,我感到很羞愧。姐姐和哥哥離開家之後,我就主動承擔了照顧父親的責任。因此我沒有考高中,我的學習成績始終上不去,從來沒有考過一百分,從來沒有得到過老師的表揚,從小到大老師對我的評語無一例外稱我是“性格孤僻,不合群”。我去上中專其實也是十分勉強,有點自費生的意思,這一點讓父親非常憂傷。但是我知道,這其實是我自己的事——不,是我自己不曾意識到的決定。我之所以藐視學業,主要是出於對父親的不舍,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哥哥姐姐一樣離開的話,那麽父親就太孤單了。父親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說,在他眼裏,男女是平等的,兒子能進城過好日子,女兒也應該進城。並且他說,事實上他從不孤單,他和這裏的土地是老相好了,還有母親的屍骨在日夜守護著他。為了減輕他的憂鬱,我同意離開故鄉到寧城去。

我剛來那會兒,哥哥家沒有買公寓房,他住在嫂子的娘家,那在一條又深又窄的小巷。那些房子非常低矮,弄堂和巷口都像上了年紀的老人的口腔,四壁灰暗,還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怪味,越往裏走,越沒有光亮,路燈是擺設,從早到晚都像是黃昏來臨。走到裏麵有一個院牆,雖然院牆上開了窗戶,但上麵的玻璃卻碎了好幾塊,就像落了牙的老牙床。透過窗戶,看到的是灰色的建築或瓦礫遍布的工地。還有一些臭水溝,散發著驅散不了的臭味。一家七八口擠在低矮的二十平方米裏,同時享受著廚房的菜香、衣服的黴味、孩子的屎尿味,還有男女大小不同的汗臭味。另外,我還有額外享受來自小巷深處的優越感,過濾掉了希望的優越感。那優越感來自沒有雞啼狗吠的生活,那是一種關起門來生活的地方,他們說這樣可以保護隱私和自由,事實上關起門來又促生了另一份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