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从母亲死后我就不太会笑了,而正式开始哭泣却是在城市的街头听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刻。
我哥哥打电话让我去宁城时,我不无担忧地对父亲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的眼睛又不好。”
父亲把头一仰,半瞎的眼睛瞪了我一眼,“我在这儿活了五十多年,难道不认得回家的路?不认得到菜园子的路?不认得去看你妈的路?”
我临行之时,父亲又借着酒劲跟邻居们炫耀:“下次,他们肯定就是回来接我去享福。”父亲对进城享福其实不感兴趣,他这么说纯粹是为了吊起别人的胃口。他的眼睛看得不太清,所以要竖起耳朵去听乡亲们发出的表示赞叹或者嫉妒的“啧啧”声。丢下眼睛快瞎的父亲,到城里去享福——享福是从父亲的口气里听出来的,我感到很羞愧。姐姐和哥哥离开家之后,我就主动承担了照顾父亲的责任。因此我没有考高中,我的学习成绩始终上不去,从来没有考过一百分,从来没有得到过老师的表扬,从小到大老师对我的评语无一例外称我是“性格孤僻,不合群”。我去上中专其实也是十分勉强,有点自费生的意思,这一点让父亲非常忧伤。但是我知道,这其实是我自己的事——不,是我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决定。我之所以藐视学业,主要是出于对父亲的不舍,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哥哥姐姐一样离开的话,那么父亲就太孤单了。父亲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在他眼里,男女是平等的,儿子能进城过好日子,女儿也应该进城。并且他说,事实上他从不孤单,他和这里的土地是老相好了,还有母亲的尸骨在日夜守护着他。为了减轻他的忧郁,我同意离开故乡到宁城去。
我刚来那会儿,哥哥家没有买公寓房,他住在嫂子的娘家,那在一条又深又窄的小巷。那些房子非常低矮,弄堂和巷口都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口腔,四壁灰暗,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怪味,越往里走,越没有光亮,路灯是摆设,从早到晚都像是黄昏来临。走到里面有一个院墙,虽然院墙上开了窗户,但上面的玻璃却碎了好几块,就像落了牙的老牙床。透过窗户,看到的是灰色的建筑或瓦砾遍布的工地。还有一些臭水沟,散发着驱散不了的臭味。一家七八口挤在低矮的二十平方米里,同时享受着厨房的菜香、衣服的霉味、孩子的屎尿味,还有男女大小不同的汗臭味。另外,我还有额外享受来自小巷深处的优越感,过滤掉了希望的优越感。那优越感来自没有鸡啼狗吠的生活,那是一种关起门来生活的地方,他们说这样可以保护隐私和自由,事实上关起门来又促生了另一份不自由。
我本来以为这就是城市生活,待久了就明白过来,小巷里住着的仅仅是城市的一个阶层,这里有早年退休的纺织厂工人,下岗在家的四十岁出头的妇女,念完职高没有心思找工作的工人的染发儿女。拥挤着的人心,不会因为一堵墙,就能够变得开阔,相反,这里的阶层格外分明,墙里墙外,就是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命运。想象着别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就是这等模样时,我不禁心生厌意,我觉得城市不过是乡下的变异,受到破坏的并不仅仅是我的家乡。
这种认识正是我不幸的再开始。在别人看来城市有蓬勃的生机、充沛的活力、多元的文化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却先看到了它的另一面。最关键的是,我不是怀着成功的美梦来到这里的,我是怀着逃避的欲望而来。
哥哥及时表白:我一定会搬离这个地方的,不让你受委屈。他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不久,遇到一个下海的机会,他马上放弃了四平八稳的机关工作,跳槽到一家大型民营公司,接着有了自己的房子,把全家和我带离了那个地方。尽管他只有不到一米七的身高以及农民儿子黝黑的皮肤,但是这没有影响他在公司受到重用。一开始,他只是普通的推销员,后来他深得老板赏识,老板把整个上海市场交给他经营,那一年他才二十七岁。
时间慢慢过去,我能看到城市的经济正待起飞,互联网如火如荼地发展着,开放的风气,五花八门的发财途径……这些可远远不同于我生活的小乡村。
我也以为我能够接受这个地方了。相比乡下的粗糙和单调,城市干净、美丽,色彩丰富得多。可是,我没能够凭着个人的意志完成对它的亲近。我最终发现,城市到处都是水泥柏油路,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天下,没有树,没有水,没有花。臭气还是有的,它被用水泥柏油遮盖了。到了晚上到处会灯火通明,可是通明的背后就是无尽的黑暗。我在黑夜中神志清醒,我知道了我的小鸟和兔子之所以一只只消失的原因了,我还知道为什么我的母亲会被那有毒的水杀戮了。我因此而恨着这些表里不一的地方和人。
我进城两个多月后,刚在一个单位谋得一个位置,还没有正式成为一个城里人时,就听到来自故乡的消息:我父亲因为酗酒过度而跌进了那个我经常去浸泡自己的小池塘。据邻居讲,小女儿一离开,他算给自己找到了开怀畅饮的理由。他先是一个人喝酒,喝过酒后便到山上的坟地里看母亲,结果摔倒在淤泥和杂质淤积的小池塘里窒息而亡。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过来,父亲不是死于意外。父亲失去了妻子,赶走了儿女,离不开土地却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因此选择那样的方式了结了自己。不是所有人都会用语言和嚎叫表达愤怒和绝望,有时候是麻醉,有时候在黑夜漫行,有时候便是静静地离去。而当时我还不能理解父亲,光是愧疚就把我击倒了。得到那个消息的傍晚,有一列火车正从身后呼啸而过,火车发出尖锐的鸣叫,让事实更加确凿。在我成年后的记忆里,城市里火车的鸣叫声伴着的就是父亲死去的消息,很久以后我仍然会在火车的鸣叫中产生错觉,以为我的父亲又死了。至此,水的柔情和水的恶毒混淆在一起,成了难以区分的噩梦。我们回去时,村里人已经把他洗干净了,可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父亲,还是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死于和母亲一样的方式。母亲的肚子里是发了黑的肠子,而留在父亲鼻腔里、脖子上的大片大片的淤泥也是黑乎乎的,所以我跪在父亲身边哭泣的时候,常常思维混乱,有时喊“妈”,有时喊“爸”,把十多年前欠妈妈的眼泪都还了回去。下葬的时候,我们为父亲的坟地选址犯了难。他的两位妻子都躺在山上,我们想在她们的身边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那个坟地原先是一块荒地,可是我们转来转去,发现两位母亲之间的空隙不足以再埋下一个父亲,哪怕是和她们靠近的地方也没有了位置,因为这几年死的人实在太多,空间自然就越来越少,虽然这地方种庄稼因为地势太高而无法存活,可是埋葬死人却是不在话下。我们找不到姐姐,所以她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后来有一天,我们用电话通知了她,以为她会为自己不在现场而愧疚,但是她在电话里反而安慰我们说,他活着也是受罪,没什么好难过的。
最终人们帮父亲在离他妻子们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块地,草草下葬。因为父亲死的时候火葬制度已经有了,如果行动过缓的话,把干部们引来,他就要粉身碎骨了,到那时我父亲若想和他的妻子们相会恐怕只能以一缕轻烟的形式前往了。安葬完后,我们用眼睛测量了很久,怕下一次来会把他的和别人的坟混淆,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那些年代过久的坟头就会不知不觉地塌陷,同时会不断地有新的邻居们加入,而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在夹缝里再寻找一个容尸之地,到时,也没有明显的标识,我怕我会上错坟。
这种状况使我产生了难言的悲哀。想象着活生生的人们一个个葬身黑土,每个人都逃不出这样的结局,我身上的皮肤会不由自主地收紧,无论在离坟地很近的老家,还是遥远热闹的城里。巨大的愧疚压抑着我,一直以来,父亲总是鼓动我们出去寻找生活的天堂,可是天堂没有找到,我却又失去了父亲。但是回想他一生的理想,却又觉得他是心满意足地离去的,因为他活着的最大理由就是让孩子们离开这个地方,如今,他还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呢?
从那以后,我不再开口说话,一直到我重新开口说话后,我才回到哥哥安排的信用社上班。
我在跟你约会的所有日子里,都会说到那些缠绕在我脑海里的点点滴滴,那确实不是什么明亮的时光,那是被乌云遮盖的时刻,是我的眼泪不断地涌现出来的理由。在你面前,我好像能够十分坦然地将它呈现出来,这使我比初进城时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随即我也渐渐地了解了你,我发现你既没有城市青年的放纵,也没有城市青年的时尚,你既不玩通宵游戏,也不在网上聊天。你在认识我之后才学会了中文打字,这主要是便于给我写信,其他时候你不怎么用得上它。你既不故弄玄虚,也不夸夸其谈,你这种个性的形成跟家庭的残缺不无关系。你一直作为母亲精神支柱的特殊身份使你从小就十分懂得体贴别人,你把自己的情绪很好地掩藏起来,一直努力做个好孩子。对于学业,尽管不是特别地喜欢,但是为了母亲,还是学得很卖力,但越是卖力,被期望的程度就越高。这一点跟我哥哥相当一致。你一直以来也都是别人学习的榜样,你的成绩、你的个性以及长相都一直受到别人的羡慕。你的路也走得极为顺当,从名牌大学毕业后就很顺利地进入宁城最好的软件开发公司就职,每天认认真真地工作,老老实实地上班。应该说,单位对你不薄,就你个人的前途来讲也是一片光明。
但那不是你的全部。
按照你母亲的期望,你应该在不久的将来出国深造,然后找一个同样是本科或者硕士学位的姑娘结婚。你知道你的生活是许多人羡慕不已的,你也很珍惜这种环境。你常常思考,以期从中发现乐趣,你常常为隐藏在内心的心灰意懒而负有深深的愧疚感,你认为那是不应有的。你母亲经常对你说: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你一定能出人头地。做一个平凡人的念头如果被母亲知道,她会比发现外星人还要震惊。“你不是一个平庸的人,应该有更高的作为。”母亲对你品德方面的要求也显然更大于其他方面的要求。“不要随便交往,交往了就要负责。”还好,你没有让她失望过。上大学时,你约会过一个女孩子,但是她没能够让你内心的不安消除。你不认为她有责任帮你消除这些感觉,所以和她继续来往,直到有一天,你再度和她走在街头却还忍不住东张西望时,你才知道,她不是你要的人。
“对这种生活我实在不抱幻想,就跟方程式一样,感到索然无味,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为我为之心动的东西而活!”
正是这样的念头使你喜欢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通常你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去跑步,一个人站在街头,独自观望,直到——遇到我。
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心就像湿透的鞋子,正在慢慢晾干,快乐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度过了紧紧相爱的一年多。自从你约会过我一次后,你就不再进入我信用社的大门了,因为那时你总是要接受我的同事们对你善意的打量和审视。你本来就是个内向的人,你后来把你最初半年的行为称之为“英雄主义”。英雄是超常规的,之后你就只有在信用社门外等我的勇气了。
接下来的故事并不新鲜,所有幸福的恋人的把戏我们都有过,牵手,拥抱,到黄昏里看夕阳,骑单车到乡下找野花儿,在同一时刻拨打对方的电话,让两个人的电话长时间处于繁忙状态。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每天早上醒来,第一时间会想到你,想到你带来的爱的气息在四周弥漫,那就是一天时光开始的理由;而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想到第二天将能够和你四目相对,那就是迎接下一个清晨的理由。我仿佛能看到自己将来的生活,虽然遥远模糊,可是我能感觉到因你加入而与往日完全不同,这使我充满活力。是的,爱成了活下去的最大理由。我的心情奇异地放松下来,我可以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你也会静静地听我说话,听得津津有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内容,但是好像对你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一样。我有时会停下来,看你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我问:“还要听?”
“当然。”你毫不含糊地说。
“真有兴趣?”
“当然。”
这以后的一年多,我被一种宁静而炽热的情感所笼罩。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建筑物、每一个早晨、每一束阳光、每一个自然交替的季节,我都能感受到爱情的气息渗透其中。我常常不自觉地想,要是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生活不是幻觉,我一再地问你:“为什么会是我呢?”
你通常会反问:“除了你还能是谁呢?”后来,你的答案不再让我满意,因为这个时候我会更加疑惑地看着你,仿佛没有足够的言语我就会对你失去信任一样。终于有一次,你给了我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你身上有安顿我灵魂的东西。和你在一起,我能感受到爱,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每次见到你,我都感到心颤,那种感觉非常难得。我不再感到孤寂和无助,我觉得有了生活的方向。”
似乎这些还是驱散不了我目光里的疑惑。你加上一句:“反正就要和你在一起,本能!”你加重了语气。
相识后的第二年,你确信时机成熟后就把我带进了家门。在那之前,你提到过你的母亲,但是你只提到她的坚强、博学,她的对事业的执著,她的不幸的婚姻以及你对她的敬重。但是你没有提到她的偏见,她对农村人根深蒂固的鄙视和恨意。那天晚上,我打扮得十分庄重随你进了门,我以为庄重和诚实是十分必要的。
但是我没有得到你母亲的好脸色。在见到她之前,我只知道她是某国营单位的财务主管,有心脏病,慈祥,高贵。我在跨进你家门的那一刻就认同了你的描述,正如你所言,虽然年逾五旬,她却依然端庄秀丽。她有着不可驳斥的威仪和风度,可是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戒备和冰冷。她的目光和你的天壤之别,这种反差使我手足无措。我显然被那种冰凉的目光所吓倒,因此接下来的表现开始有些失常。
当她向我问话的时候,她不允许你代为开口。她让你到楼下去买一瓶酱油,然后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起身想做点儿什么,她却示意我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们的家。你们的家确实与众不同,虽然不大,但充满了书香气,红木家具、落地钟、黑色的皮革沙发,还有整柜整柜各种各样的书,客厅里摆放着一架钢琴,地上铺着巧克力色的地毯,一种城市特有的洁净优雅的氛围轻轻弥漫着。那种氛围压制了我,使我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茫然无措。那才是真正的雅致和脱俗,那是我所感到陌生的世界。当我观赏的时候,她注意着我,一言不发,偶尔请我喝水。我对她的表情深感意外,我对自己给她的印象心里没有底,我在胡思乱想中渐渐变得自卑而忧郁。
她用沉默轻而易举地挫伤了我的自尊。
在饭桌上,她问到我的家庭,我老老实实告诉她:“我是一个县郊的农民的孩子,母亲死于环境污染,父亲也不在了。还有一个姐姐,远嫁在北京。因为哥哥在本地工作,因此中专毕业后我来投奔哥哥,现在和兄嫂生活在一起。”
“那么你的户口呢?”
“户口倒是解决了,因为哥哥在城里买了房子,政策允许出一部分赞助款可以把我的户口迁来。”
“就是花钱买的啰?”她用不带感情的语调来问。
说到这里,我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了。
随即,你的母亲迈着坚定的步伐进了厨房。然后她的身子在厨房的门上撞了一下,便消失在厨房里。我没敢跟进去,可是隔着墙依然能想象出她在厨房里的表情。我临走时在门口打招呼,她只哼了一声。
对这一切,你也深表惊讶,你被两个最爱的人之间的局面惊住了。你设想过很多种见面的方式,最有可能的是你母亲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姑娘,瞧,我的儿子多有眼光啊!
你刚送我到楼下手机就响了,你一看就挂了。我马上明白是她打的。
你果然没有送我,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就返身上了楼。那一次让我记忆犹新,也让我感到绝望,我想你可能会因为你母亲不喜欢我而冷落我。我想起了许多传说中的故事,那些和显贵公子相爱的姑娘的处境。我因为耻辱而决定永远不再踏进你的家门。
我喜欢的只是你而已。我不知道你母亲的优越感和敌意从何而来,而你的态度又说明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徘徊了很久,想了很多才回家。我一进门,嫂子就告诉我,说你打了五六个电话找过我。
果然,不到一分钟,你的电话又来了。在电话里你讲了你母亲的故事,家庭的故事……
在你的叙述中,我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一位高雅、痴情的城市姑娘如何顶着世俗的压力和家庭的决裂嫁给了来自穷乡僻壤的同班同学,因为没有得到祝福,干脆在学校一贫如洗的宿舍里喝交杯酒的情景。开头几年,他们过得清贫而快乐,你的父亲也乐于这份安定的家庭生活,随即,你的外公外婆默认了你母亲的选择,在外孙出生不到一年就把他们接进了高干楼。事情总是这样,坚持的一方总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你的母亲因此而洋洋得意。接下来,根据女儿的意思,你的外公将你的父亲带进了他们的社交圈,这样,你的父亲暗藏在内心的欲望得到了挖掘,这也正是你母亲的愿望,她一再地要求丈夫做出一番业绩,让父母刮目相看,以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一开始,你父亲感到痛苦,他不想放弃自己的专业,他想做一个本本分分、快快乐乐的普通人,拿稳定的工资,天天拥着老婆散步。可是你母亲通过自己的独特感受,把当官的好处,把人必须向上的追求灌输到你父亲的脑子里。她用大量的事实来佐证自己的理论,甚至不惜牺牲谈情说爱的时间,一次次把你父亲往富丽堂皇的朋友家里带,让对比的生活质量刺激你父亲心底的男子汉的尊严。慢慢地,那个穷小子明白并接受了妻子的理论,他开始重塑目标,为了更大的野心,他学会了游走在政府要员之间。一开始,他常常无功而返,他感到痛苦,但是为了赢得妻子的夸奖和柔情,他硬着头皮戴上面具。到后来,他慢慢地上了路——事情总是这样,人的意志决定了他的方向。为此,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几乎不照顾家庭和孩子。等他真的掌握了为官的技巧,一步步接近目标时,你的母亲却因为遭到冷落而倍感委屈,她希望丈夫的步子放慢一点儿,多给她一点儿爱,可是她的委屈没有换来丈夫的幡然悔悟,他反而感到了极大的厌倦。做妻子的永远想不明白,自己这么十全十美的一个女人,为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他居然在得到后如此不珍惜!事实上当这种完美以及牺牲成为了女人的武器和手段的时候,男人就不能从这些东西中感到满足或快乐,特别是像那样一个已经对政治产生了浓厚兴趣的男人,更不会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玩意儿面前改变立场。
让他们产生分歧的最重要因素还是对你的教育方式。你母亲的愿望是把你打扮得像个王子似的,她的眼珠子一分钟都不离开你的身影,但是你父亲却反对她对你娇生惯养。你母亲给你穿上名牌,你父亲却带着你到楼下的水沟里逮小蚯蚓;你母亲让你每天吃牛奶面包,你父亲专门赏你玉米棒子吃;你母亲准备把你送到贵族幼儿园,你父亲却主张放到隔壁的民办幼儿园;你母亲发现你脚上有一点儿泥就不停地擦,你父亲却总是自己光着脚丫子作为孩子的榜样。你母亲说:“没有孩子还不知道你的缺点这么多。”你父亲说:“你不也是?你哪里爱过全部的我!”
这以后,你父亲还是动不动就拿自己的童年参照你的成长,你因为怕老鼠而得到母亲的加倍爱护,而这只能引来你父亲不满的目光。最终你还是按照母亲的塑造在一天天长大,这也是你父亲后来背叛家庭的根源。
尽管你母亲明白你父亲的心思已不在自己身上,可是总还安慰自己说,这是男人的本分,男子汉应该以事业为重。你母亲的骄傲使她失去了在第一时间发现你父亲秘密的机会。
这样一来,你父亲就更加无所顾及了。
“父亲”成了单纯的名词之后,你母亲总是把你带在身边,给予你更多的疼爱作为补偿。她手把手教你读书,给你讲故事,为你的学业和生活做各种各样的打算。她的日子过得孤寂,于是把支离破碎的幻想全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她梦想儿子健康成长,长成气度不凡、人品高贵、有着远大前程的男人,这一度成了她的人生目标,甚至是活下去的理由。因为看到母亲的眼泪和愁容太多了,你过早地学会了服从。你的服从不是缺少个性的表现,而是一种牺牲精神的体现,你仿佛有责任让她笑出来一样,你为此而不懈地努力,终于有了今天的成就——虽然这些还算不上什么,但是你母亲总算放心了,她认为自己成功地摆脱了你父亲身上的那种农民的劣根性。但是你内心的东西,始终没有让母亲知道,你其实特别喜欢玩泥巴的游戏,你热衷于辨认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你的性子里有许多狂放的东西,只是你会在别处发挥出来。你在学校里篮球、排球、足球样样喜欢,郊游、游泳等各项活动你都十分在行,尤其是到了初中,母亲基本上就摸不透你了。
你父亲的野心越来越大,对家庭的热情越来越淡,直至全无。你母亲不得不任由他的自由无限扩大,他们的内心逐渐分道扬镳:表面上还是夫妻,事实上形同陌路。他每天回来仅仅是一种形式,你母亲也觉得索然无味,因此坐下来等待,等待丈夫有一天乞哀告怜,等待爱火在功成名就之时重新点燃。等待使她日渐憔悴。相反,你的父亲却放开了手脚,做得轰轰烈烈。他的春风得意在你母亲的苦苦煎熬中达到了高峰,他频频在报纸、电视上亮相,他开始发福,职位和称呼经常发生变化。不久传来他和自己的女秘书暗中来往的丑闻,可是这些丑闻传得越多,他的职位就越高,他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当你的父亲在一次出差时发生车祸去世后,你母亲参加他的葬礼时才发现自己为之幸福、痛苦了多年的丈夫竟然早已对她丧失了爱情,她的人生观受到了严重的挫伤,从此一蹶不振,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到这时你的母亲既不能无动于衷也不能重新开始了,她此时已经将近四十岁,她因为自己专业的才干而早早受到重用,但是这不能让她更加轻松。生活中的恨、抱怨、痛苦是如此揪心地组合在一起,成了她的噩梦。她把丈夫的背叛理解成得势的小人之举,乡下人的忘恩负义。一直支撑她继续生活的重新开始的理想都随着你父亲的死而粉碎,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无所依靠,不能开怀。
你一直没有告诉你母亲我的身世,也没有告诉我她的经历,你希望她见到我后一切偏见自动化解,你没有想到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就会涉及出身这个敏感的问题。我所具备的天然的气质在此时恰是你母亲的怨恨和恐惧。她当年也是那样深刻地迷恋你父亲身上的纯朴气息,她当场要求你和我断绝往来。
“这就是我母亲的不幸。”你接下来说,“你能理解她吗?”
“怎么不能?我能。”此时我已经深为感动,我看到了一个被爱情抛弃的女人,一个被误解浸泡的女人,我马上信誓旦旦地表示,我一定会让她老人家收回成见,我一定会像爱自己的母亲那样爱她,而在这之前,我刚发誓不再走进那个书香扑鼻的家了呢!
“她有心脏病,所以我不能过于激烈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个你能理解吗?”
“能的,我能!”
我的工作你是做通了,可是你自己接下来却遭到了母亲更大的压力,“郅诚,这件事你得听妈的。”
“妈,方容是个好女孩,我不会放弃她的。”
“那么,你就放弃我吧。”你母亲的声音已经因为激动颤抖起来了。
你赶紧闭了嘴,你的目光接触到你母亲那固执的目光马上逃开,因为你觉得那目光就好似一堵墙。这双眼睛你注视了许多年,依赖了许多年,信任了许多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它会变成爱情的杀手。都什么年代了,长辈对子女婚姻的干涉居然出现在他这个知识分子的城市家庭里。
可是你母亲依然不依不饶,“我并不是看不起农村孩子,可是现在有明显的证据说明他们不值得信任。当初你爸爸就是两手空空来追求我的,我也没有嫌弃他,结果我错了。人活在世上,一定要向上看。你是一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出生在这样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你有责任提高自己家庭的社会地位,而现在你居然要娶一个中专生,这不是自甘堕落吗?再说了,你现在不就是因为她那点与众不同的新鲜感吗?到时新鲜感过了,你们还能有共同语言吗?将来你要是出国了,她的水平能够到国外立足吗?你就不会讲什么爱情不爱情了,到时你会从一个研究员变成一个为衣食而忧的小市民。”
你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多年来形成的服从、爱戴的习惯使你没有勇气反驳。的确,家里的朋友无一不是具有文化品位的人。母亲有一句话:朋友不在多,有品味则行。所以母亲平时宁愿孤独地生活,也不愿从楼上下来和自己的邻居们打打招呼。母亲虽然并不见老,气质颇佳。可是自从她对爱情失去了幻想之后,就不在自己的头发、皮肤和衣着上有什么讲究了,一年到头总是那么几件样式过时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的身份,而这也不知不觉地拉开了她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于是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到后来,也有一些人上门表示愿意与她结为连理,当时你还小,在你读书上学的费用上母亲也时常会感到棘手,可是那些有能力帮助你完成学业的人,她则嫌人家学问低,而真正学问高的来求婚的,有的经济上甚至比你们还要拮据。有一次她确实看中了一位大学教授,他们是在一次交流会上认识的,对方在会上侃侃而谈的才气吸引了她,她偶然了解到对方也是独身,而且收入颇丰,很是惊喜了一番,也准备放下架子主动与之联络感情,于是她主动到他任教的学校找他。可是她每次碰到他时,都发现他身边有各种年轻的女学生在听他讲解学问,那些女孩子单纯、年轻而充满崇拜的面孔使她一下子丧失了信心,预知了不可能性。果然,她事后得知,像他这样一个说老不老、才华当道、举止优雅、收入可观的男子,岂会把目光对准她这样的半老徐娘?
于是她一天天耽误下来了,死了心,开始把希望继续放在唯一的儿子身上。
“你怎么可以这样藐视你的母亲?”你正在胡思乱想,母亲像惊雷一样的声音响起。
“没有,妈妈。”你小声地辩解。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你说你什么时候和她断掉?”
“不可能,妈妈。”你声音虽小,却异常果断坚定。这是你第一次撕毁自己二十多年来为了母亲的意愿而维护的形象。这一背叛使你的母亲一下子难以适应。她大为惊骇,拒绝再和你对话。
很快,你母亲采取了行动。年底,她一位老朋友的女儿从美国回来,她马上进行了联络和沟通并将你隆重地介绍给了她。那天晚上,你母亲打了个电话给你,告诉你她不太舒服,希望你早点儿回去,你那天本来准备陪我去看电影,但接到母亲的电话后就回了家。你一进门,就看到那位姑娘和母亲谈得正热,你以为她是母亲的学生,也没在意,客气地说了一会儿话。晚上,那姑娘在你家吃了饭,吃饭后,还和你对近年来的经济趋势作了探讨和交流。客观地说,当时你确实觉得这女孩子很优秀,如果不是后来知道母亲有这样的打算的话,你也不会反感她。姑娘走后,你母亲得意地把姑娘的身份和家底都告诉了你。
“什么叫门当户对?这就叫门当户对!就算她的父亲不是教授,她自己的学历和谈吐也可以与你相提并论。”
你没有反驳母亲的话。第二天,当这个姑娘又来造访时,你脑袋一拍,“哎呀,我的钱包丢在单位了,一定要去取,否则给同事拿去不会还的。”
下了楼,你就跑来找我,带我去看了电影《哈利·波特》。我本来是要上课的,几乎是被你强行拉进电影院的。好在电影还好看,所以我那天的情绪非常好。看完电影,你带着我在路上溜达也不愿回家。
你当晚回家,你母亲已经黑着脸等你了,“你只要理智地睁眼比较一下,就知道你和她之间的差距,不仅是家庭出身、文化修养,更是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差距。醒醒吧,**之后,你只能得到无穷无尽的无奈。”
你母亲如此决绝坚定地预言着你的感情和生活,多年之后,亲爱的,我想到她的话,如果我有选择的机会,我多么渴望她能看到另外的结果:我们相爱,或者我们不相爱。可是命运是如此的乖张,它既没有给我们机会证明她是对的,也没给机会证明她是错的,更残酷的是,它也没有给她机会证明自己的对与错。一切可能被剥夺,只有我以我的回忆仍然对此记忆犹新。
当时你不为所动,“妈,世上不会有相同的命运。我们会幸福。”
这是我所知道的一点点你和你母亲争执的细节。在这之后,你们母子的关系就每况愈下。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看法是如此不同,我认为她在拿她的伤疤的痛感来处罚下一代,她抱怨乡下人再一次侵犯了她安宁幸福的家庭。她为你设计了辉煌的前程,为了说服你,她往事重提,把你已经入土的父亲再一次拿出来,这时候,你惊异地发现这个父亲远远变了样。为了让他和我有相似之处,她竭力夸大其词,形容你父亲当时也是那么腼腆而内向;你父亲的父亲死于三年自然灾害,而我的母亲死于有毒的水;你父亲初次走到你外公跟前时也像我那天晚上的表现一样……可是这回,你显得那么固执倔强。母亲没有让你改变主意,于是她跟许多焦灼不安的母亲一样,采取了另一种方式——趁你到上海出差时,打电话约我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报出了时间和地点,没有留出让我说“不”的机会。
我到达的时候,她已经选择了双人座的有利位置。她笔直地坐在那里,神情严肃,因为角度的关系,她眼部的阴影被放大了,看上去像一座雕像,她想用如此深不可测的姿态来考验我的自信心。
我果然很发虚。我坐在那里,一时之间失去了应有的心态。随即她问:“你真的爱我的儿子吗?”她的口气刻意而温和,好像在问学生一道题目的答案。也就是说,她的温和里藏着威严。
我说:“是的。”
她说:“那么你希望他好了?”
我说:“当然。”
我当时就想,如果你看到我那么被动地接受她的审讯,你会不会站出来保护我呢?
她说:“那么在成功人士和普通人之间,你希望他成为什么人?”
我知道她要给我下套了,我说:“只要他幸福,做什么人我不在乎。”
她说:“我知道你在撒谎。”
我说:“为什么?”
她说:“如果你认为做成功人士和普通人没有区别,那么你为什么要到城里来?”
我说:“那是因为我们那里有有毒的水,许多人因此而生病,我的母亲就是因为这个死去的。”
她说那就对了啊!她因为得到了需要的答案而显得亢奋起来:“你进城最初是因为不想被有毒的水伤到,不是吗?后来你希望得到一份好工作不是吗?再后来你希望嫁一个好男人不是吗?你最好能得到城里人都有的荣华富贵,不是吗?当然,那也是对的,人往高处走,这是做人的基本理论,所以,你应该是希望我儿子成功的,是不是?如果你爱他的话。”
我说我爱他,此时我已经要哭出来了。我坐在那里,声音已经在抖动,我觉得我是一个**着身体的死尸,正在接受医生的解剖研究。
她没有给我咽一口唾液的时间,接着说:“可是你想一想,如果他跟你结了婚,他得到的也许是一段爱情,也许是一种灾难。”
我说:“伯母,为什么是灾难?我不懂。”
她说:“你当然不懂,我可以教你懂。”她的高傲真让人感到寒冷啊!
她接着说:“你是乡下进城的中专生,当然,我没有看到你的文凭,我是听你说的而已。”她把“说”字咬得很重,“我儿子呢,是有着硕士学位的技术骨干,按照我对他的安排,他可能在明年到美国或者其他国家接受教育,你觉得你有能力帮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吗?”
我没有回答她。
“你们的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生活方式也不一样,你看,就连穿着的品位都不一样,因此很难说能互相理解。将来等你们的热情冷却下来了,你们冷静下来后,一切矛盾都会涌现出来。因为你不能和他一起进步,只能待在这里等他。如果他回来娶你,你就会嫁给他;如果他发展得好,不回来的话,到时候你就十分被动了,所以我认为你还是趁早离开他的好,不是吗?”
“就算他出国,他也不会抛弃我的。”
“好吧,”这一回,她同意得很干脆,“我假定我儿子很痴情,不会抛弃你,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到了那时,你和他的差距就更大了。男人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因为儿女情长放弃了在社会中的竞争,但你能保证若干年后他不后悔,后悔时不迁怒于你吗?好吧,我仍然假定他不后悔,甘愿搂着漂亮的妻子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是到那时,你会忍受他的平庸吗?你能忍受男人平庸吗?如果你能忍受男人的平庸,那你为什么会爱上我的儿子而不是你们村子里的伙伴,或者商场里的男营业员?”
“伯母,爱是一种缘分,不是这样推算的。”
“我认为你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值得爱的人!”
我想使尽全身的力气回答她的话,可是咽喉中传来了溺水者似的窒息的感觉。
呆子,你知道吗,脆弱和躲避已经是我一贯的个性了,面对如此庞大的理论,我坐不住了,我想起身离开时才发现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你的母亲最后说:“你不会幸福的。”
我最后的话是:“伯母,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你输得起吗?没有谁的人生可以重来,不及时收手,会输掉全部。”
她的目光比手术刀更犀利,一直深入到我的灵魂深处。
那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自始至终目睹着我的落花流水。
这就是我后来一直不肯与你一起喝咖啡的原因,我一看到黑咖啡就会想起自己处在绝望中无法挣脱出来的那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