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爱

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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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亲买单的那杯黑咖啡使我记忆犹新。与她的那次长谈,我从未向你提及,可是,第二天傍晚,你等在信用社门口,我看到了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我仔细地打量,那里面只有柔情,它们如此清澈,如此无辜。你回望我的时候,看到了我眼神里的黯然,你问我:“你有心事?”

“没有。”我低下头。

“你有。”

“没有。”话虽如此,种种委屈却慢慢涌上心头,但我努力克制住了。我紧紧握住你的手,握住属于我的信心和未来。你果然有所回应,你搂住我,陪着我慢慢往回走。那天,你跟我说了不少笑话——大多数时候,你就是这样化解我心底的忧郁的,直到我露出笑脸。

你和我情投意合——这是一个十分土气的词。你并不是那种切实讲规矩、懂方圆的人,对很多方面的看法,你和我这个有怪癖甚至有缺陷的人如出一辙。比如美,你不认为美是修饰出来的,你欣赏的就是头发披下来的那种线条的流淌的美;你钟爱的颜色和我一样,也是白色;你喜欢一切干净和纯朴的东西;还有对世界的看法,对于战争的看法,甚至小到对一首诗歌的喜好。

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心心相印的感觉确实少见。什么是爱情呢?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爱情的范本。十年光阴之后,我的看法一如当初:爱情就是一旦认定,不容更改。透过爱情,我看到另一个自己;因为爱情,命运摇摆,活着仍是值得的。

在你母亲看来的不合道理固然是有的,但是你我体验到的却是不同寻常的亲切和温馨。我的脸虽是一副清高气象,真正的生活却是寒碜的。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我为了能够接近你,报了进修班的课程,天天晚上去上课。我遇到不懂的地方总是不敢问你,有时宁愿等哥哥从上海回来。你可能察觉到了这一点,经常来翻看我的书本,然后装着冥思苦想的样子解答起来,仿佛自然而然,兴之所至,接下来会询问我:“我说的可有道理?”我笑而不答,心里却感激你的善解人意。你对于我学习的支持及自尊的维护使我愈发坦然。

有一次,你谈到了你的父亲:“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到郊区的河里去捉螃蟹,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总是叫我不要忘本。这些活动我非常喜欢,母亲却没有一点儿参与的兴致。在家里父亲也喜欢打赤膊,光脊梁,只有上班或正式场合才会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到家,父亲就喜欢把母亲精心选购的质地精良的衣服扔在一边,赤膊着,放开手脚自由地穿梭,每到这时,母亲就会用不满的眼神注视着他;相反,只要父亲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出门的那一刻,准会得到母亲含情脉脉的吻。父亲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只喜欢那个浑身不自在的他。他们背景相差太多。父亲喜欢接济乡亲,为乡亲办事哪怕违背原则也肯,这一点母亲当然不能理解,也不允许。其实父亲后来拼命工作,就是因为回到家里,他处处受到指责。母亲以为爱一个人就可以按自己的要求来塑造他,事实上,这是最危险的。所以,父亲的错在于他娶了母亲,不在于他后来的不忠。我能思考时我就在想,如果我爱上一个女孩子,我就要爱她的全部,不要求她的改变,如果不能接受她,就远远地离开她。”

这恐怕就是你坚持不懈地徘徊在信用社门口的原因吧。

父亲死时你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初中生了,其实你比母亲更早地知道父亲在外的不忠行为。几年前,有一次,你父亲利用休假,开着车带你到乡下去看奶奶,同去的还有一位阿姨。那位阿姨长相普通,个子不高,也没有什么气质,年纪也不比你母亲小。就在那辆车上,你父亲对你提出了一个要求:“奶奶如果问你这个阿姨是谁,你就说是妈妈,怎么样?”

“为什么?”那时你已经懂事了,对母亲的感情使你十分反感父亲这么说。

“因为你奶奶至今没有见过你妈,她很想见见儿媳妇,你妈又不肯来,所以我请这个阿姨冒充一下,算是对奶奶的孝敬。”

在你长到七八岁时,你母亲从来没有去过乡下,一开始是条件不成熟,后来就是主观抗拒了,而奶奶因为腿脚不便,也没有进过城。基于父亲说得合情合理,你同意了。

虽然你在奶奶家的两天里并没有开口叫过一声那位阿姨,但是你们三个人同进共出的举动已经让老太太想当然了。她高兴地拿出了自己的玉镯(据说是叶家祖传的宝贝),郑重地把它交给了那位阿姨。最让你痛苦的是,晚上,爸爸居然和那个阿姨睡在一张**,而你和奶奶睡。

爸爸显然是忽略了这个儿子的感受,殊不知,你在乡下的两个晚上都是睁着眼睛到黎明的。你痛苦地思念母亲,也痛苦地怨恨这个伟岸的父亲。

那位阿姨做了你父亲十来年的秘书,直到他死。

在你父亲的追悼会上,你见到了那位阿姨。那时,你母亲挂着泪花对来宾还礼,而那个阿姨则以“丧事委员会”的成员身份在那儿忙来忙去,直到你父亲快进入焚化炉的一刻才晕倒在地。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的丑闻被母亲了解,事实上,你已经提前知道五年了。

即使是哭泣,母亲也极有风度。她穿着黑色的丧服,可是白皙的皮肤仍然使她韵味十足、光彩照人,她楚楚可怜地拭泪,就连悲伤也那么高贵;倒是那位阿姨,一开始还披着局外人的外衣,到后来突然晕倒在地,醒来后就开始呼天抢地,恨不得飞进焚化炉,把父亲昔日装出来的清白都毁于一旦。她用全身的力量来哭父亲,你在那时才真正原谅了她,也明白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他需要的就是能够这样为他哭泣的妻子。

“我明白,父亲走上仕途,纯粹是因为母亲,可是父亲为母亲做了许多违背本性的事后就不再爱她了。他的官做得越大,对妻子的爱也就越少。他之所以不离婚,就是想把官做到母亲要求的位置上。可是我知道,他心底里希望过的就是一种平平常常的生活,他需要的就是这样披头散发地为他哭泣的女人吧!”

这些故事让我十分震惊。掩藏在生活背后的真相原来如此辛酸,我们的背景由此被忽略得干干净净。或者说,正是由于这些特殊的背景使我们走到了一起,如果没有父母不幸福的婚姻,没有受到父亲的影响,没有农村的血统,我也就不可能成为你所要爱着的那个姑娘。或者说,我们就不会擦出爱情的火花。

同事们发现了我的个性变化:有些开朗,又有些温柔,却更加持重。过去我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现在却懂得了好奇,对绣花的伞、商场打折、某某明星的演唱会,我都略知一二。他们有时就说方容变俗了,但是接下来他们又说:“爱情本就是俗套的一种!我们的脱俗也不过是封冻的一种,不见得有多少值得保留的意义。”这算是对我新生活的鼓励。

不管怎么样,我变得活泼,话多起来。同事们经常大着嗓子跟我开玩笑,“爱情的力量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啊!”他们回忆我以前的模样,学着我沉思默想的模样。连我也感到惊讶,一切都远离我而去,只有爱情弥漫。

哥哥也放心下来,曾经他担心我可能因为缺乏交流而无法在社会中立足,担心我一无所有,孤单寂寞。哥哥和你见面的时候,坦率地说明了这一点。他说他想尽办法让我开心起来,结果都没有成功,他怕我误入歧途。他说我不仅长相酷似父亲,性格也像,生气或者受了委屈时就会说不出来话。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只花瓶说:“她像那只花瓶儿,特别脆弱,易碎。”

你听到这些后腼腆地笑了。你说你不认为我的个性有什么不妥,反而非常之好。

哥哥还回忆起我七八岁时的样子,母亲死后,我就几乎不开口说话了,而且我特别喜欢下水,有好几次,都差不多快淹死了才被他拉上岸。“经过许多年才有所恢复,可是由于父亲的死,她第二次变得脆弱了。”他说,“父亲死时,她差不多有半年基本不说话。”

你一如既往地对待我,甚至超过了我的期望,这完全符合我那天性的需要,就这样我便成了你手中的孩子。对我来说,你也变成了一个代表:代表城市生活,代表对将来的幻想,代表新的感觉,代表强大的和安全的。

我开始意识到你的情感,你的难以言喻的男人的味道。我也能感觉到,其实你在呵护这份情感时所投入的精力,远远不止我感受到的那么多。

你担心我的健康,你说我如此薄弱,怕我不堪忍受一切波折。你还担心你母亲的偏见,尽管你有时也表示无能为力,但是你却有一个决定:如果母亲会对我进行精神折磨的话,你就考虑带我到别的地方去生活,郊区或者离开宁城、到广城,上海或者北京,直到她接受为止!

你最担心的就是我与社会之间的那条沟,那条很明显的沟。每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你就会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了。

你知道我眷恋大自然,于是经常带我到乡下的田野里去玩耍。你到处寻找和我童年时所在的环境接近的地方,希望大自然的芬芳能够抚平我内心的创伤。可大多数时候是徒劳无功的,因为农村或者说大自然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最初去一趟乡下只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后来我们要花一个小时,我们看到大片大片的农田都被征收了,没几个月,准能冲起摩天大楼。我们漫无边际地游玩时偶然发现了一处自然风景,那是一个几近原始的小山头,面积并不大,它耸立在农田当中,由于地势过高,所以山上没有种植什么可以吃的植物,只有一些野生的小草、蔷薇花以及一些许多年前种下的老树,在那样的地方有着你和我都喜欢的寂静,能听到鸟的叫声。在那里有真实的泥土的芬芳,城市的喧嚣好像离得非常之远,唯一遗憾的是火车常常途经此地,每每我们想得意忘形之时,它总会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一起唱着歌哈哈大笑,不时用脚去踢路边的土块,不时躺下来仰望蓝天白云。

从那以后,我们隔三岔五地去那儿。经过那条落满松针和广玉兰的小路,在山顶上,风在那儿吹着,在蓝天上吹着,山顶豁然开朗。我还记得我们谈话时的气氛,是那么单纯,那么宁静。有时我们讨论蚂蚁的生活,除我俩之外没有人会对此感兴趣;有时我们谈论战争,谈论成年人的生活。我们谈到父母,我在这里知道你其实和我一样,被变化着的感情夺去了平静的生活。我们自己也编故事,看见什么就编什么。

最有意思的一次是有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天黑,正愁回去的路一片黑暗,月光却照亮了一切,照亮了山坡上的花草,照亮了山下小河两岸的田野,无边无际,直至那视野的尽头。夜晚跟白天、跟黄昏的景致决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夜间的声音绝妙无比,那就是乡村家犬的吠叫声。它们神秘地吠叫,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传达出一种别样的温情。

认识你第二年的夏天,在我父亲的忌日,我带你去了我家乡。在那里,我见到了姐姐的母亲、我的母亲以及父亲的一共三座坟墓,说是坟墓,其实只是一堆堆积成小土包的黑土。一年不见,坟墓的密度又大大增加了,黑土堆一年比一年多,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热心肠的邻居们为我们作免费的讲解:这边躺的是吴大爷,因为儿子不孝而活活气死,当然,临死之前也常嚷肚子痛,所以说他死于儿女的不孝也不太确切;左边的是孙大娘,对,就是那个和男人们一起到矿上去打临时工的女强人,她在劳动了一天回来后一睡不起,所以她被称作村上最有福的人,“死时毫无痛苦,这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的福气”……现在,这儿真的没有插脚的地方了,不经过确认,我都不敢贸然相认了。面对父母亲,我的感觉变得木木的,时隔多年,我觉得他们已经非常苍白和遥远,我甚至想不起来他们的模样了。

天黑后,我们下了山,可是在这个村上,除了那所旧年的老屋之外别无其他的居所,老屋因为长年失修,早已破落了。那天晚上,我们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来到了镇上的一家小旅馆,我们被人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一个单间。这家旅馆比我们想象的要干净,价钱也很便宜。那天晚上,住店的人非常少,周围没有声音,山风阵阵,树影萧瑟,留给我们的空间很大。房间里不仅有床,有小小的卫生间,还有黑白电视机,你说:这儿怎么这么好?

老板娘做了解释:一到过年过节,在外打工的人们都要回乡来,有些人家早已全部外出,老宅子不能住人,但思乡之情不容缓和,所以晚上住到镇上来,白天到乡下去打牌搓麻将,回忆往事,喝酒。那叫思乡病。

这其实是个意外的事,在故乡的小旅馆里,我们把模糊的渴望化成了现实,在这之前,你对我只有模糊的幻想,那件大衣可以作证。那件乳白色的风衣挂在橱窗里,它吸引了你的视线。那时候你对我的身体还很陌生,虽然你以为你很了解,可那只是你的幻想很了解,事实上你只拥抱过我两次,所以当你看到这件白色大衣的时候,你决定立即买下它。

当服务员问你女朋友的身高体重时,你说:“跟你们一般高。”

于是她们说:“哦,那么她胖吗?”

“不,”你说,“她很苗条。”

“哦!”她们说,“那么肯定是小号了。”

“小号?”你马上表示反对,因为那件小号衣服从模特儿身上剥下来后,你看到模特儿骨瘦如柴,很是不屑,你说,“她不是那么瘦小的,来中号吧!”

结果我穿到身上后胸前空空****,宛如风中的芦苇。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之瘦,你说我在你怀里时是那样的饱满,像水一样圆润。

那年我九十二斤。

完美圆润的只是我的形象,而非我的身体。就是在那天晚上,距离我们认识一年之后,在我的故乡,你不仅了解了我的童年,我的小池塘,拜望了我的父母,你还真正了解了我。起先,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去洗澡。我洗完澡就坐在你旁边的那只沙发上,我看你的脸慢慢涨红,我看到你走向我,起先想温暖一下我,你觉得我应该冻着了,你总是在回家的路上伸出你的大手给我。你每次都不会猜错,我递给你的始终是彻骨的冰凉。可是那天晚上,你奇怪我手心的热度比你的高,你忘记那是因为水的缘故。你因为发现你比我冷而不好意思,于是把胸膛也递过来,可是你发现我的胸口比你的更温暖,你于是深深地陷进这种柔软里。你开始抚摸我洁净光柔的皮肤,你把我搂在怀里。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度过毫无保留的夜晚。在柔和的灯光下,你看着我,看我的忧郁,也激起我的欲望和幻想。你说:容,你真漂亮,超过了所有的想象。说完后你走到门口,把关好的门再紧一紧,我知道你有心思了。乡下的门锁不是双保险,你端去一张沙发,移到门口抵住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个新的地方,窗下放着花盆,花盆里是我们乡下常见的吊兰。你在缓缓升起的欲望中,轻轻把我抱住。我顺从地退在**,在一个新的地方,升腾起一种属于我们之间新的体验和感觉。就是在那天晚上,我们彼此感觉到了对方的身体,我才知道你有更值得爱的理由。你是那么温柔,是那种真正的温柔,你让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不,来自于比内心深处更深的快乐。在那样起伏着的时候,我才知道你是那么的勇敢。我感受到你对我深深的渴望,那种渴望不比海水深吗?我们心里知道,我们是初次的水手,可是我们驾驭得那样得心应手,像是训练有素。在那样起伏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和欲望紧密配合,爱到极致只有紧密团结这条路可走。到这时我才知道相互彻底的拥有是一个多么值得高兴的时刻。你是那么大胆,那么勇猛,又是那么体贴入微,我们一阵阵落入深谷,又升上昏暗的顶峰。我们无言地爱着,爱得那样毫无保留。我深深地体味到生活原来是如此充满张力……

我从你真实的冲撞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从那时起,我毫无保留地开始敞开我的所有……

“我本来不是想这样的。”你好像有隐隐的愧疚,似乎你所做过的一切都是罪孽,你以为我真的只是花瓶儿一样摆在心坎儿上就可以了的,但是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的身体和欲望是如此吻合。你在这巨大的快乐面前如醉如痴,语无伦次。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在决定爱的时候,并不清楚那具体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那将把自己具体引向何方,我只是侧耳静静地倾听,我们就像两个不小心跑到糖果店的孩子,为意外的甜而产生了巨大的惶惑。

“就是这样的。”这一回,轮到我来安慰你,我老练地用枕头盖住床单上的那抹红。

你再低低地问:“确定吗?”声音里还是胆怯。

我说:“确定!”

随即我们紧紧相拥,好似相依为命。我们的心灵相通,是一种永远不可替代的和谐。对于我而言,你就是我全然不同的将来,覆盖我的痛苦往昔。

那一晚,爱情彻夜未眠,它坚守着自己的岗位,给予我们强大的美丽。伤感、疼痛的时代,惧怕的感觉统统远离了我。

从故乡回到宁城后,我的心情就奇异地放松下来,我们常常到郊区的小山坡上去玩,我们一致喜欢躲避车声隆隆的喧哗。

我们走在风里,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一切,房子、路、小草都可以忽略,只有你成了我伟岸的依靠。“这会使你觉得更加不安吗?”我告诉了你我的感受,然后问你。

“不会。”你看着我。

“可能你被依赖惯了。”

你想了想,然后回答我:“有时,被依赖是一种责任,纵使累,也不会推诿。”顿一顿,你接着说,“可是你不一样,你是我自己寻来的,我自己想要的。”

“你确定?”

“我确定!”

“容,”你忽然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有你非常好。”

所以,那一年的情人节,你手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向我求婚。

那不是从花店买来的玫瑰,那是直接从田野里采来的玫瑰。这些玫瑰并不整齐,它们各种颜色都有,有的还有针尖大的刺,可是那真正来自于自然的香气使我陶醉了,我陶醉于花儿的芳香,陶醉于花儿所带来的幸福感。

亲爱的,你是否记得你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哦,不,我们相爱的所有的晚上都值得回味,但是现在我要感谢的就是你把种子植入我心灵深处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是你最后一次**着心向我表白的夜晚。在这之前的一个星期,你接到了单位的通知书,让你三月份到广城参加技术培训,时间是从三月中旬开始到六月中旬结束。这意味着你在专业上会有更大的突破。

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所以你为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而有所行动了。那日下午四点,你早早来到信用社门口,九十九朵鲜艳夺目的鲜花把前来存款、取款、路过的行人的目光统统吸引过来了。我不知就里,也和同事们一样把头探出去想看个究竟,只见各色玫瑰的花丛中有一张通红的脸。呆子,你真是呆子啊!以前我总是抱怨你太呆,一点儿都不浪漫时,你曾经问过我:“怎么样才浪漫啊?”“送花啊!跪地求婚啊!我知道你才不敢呢,你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呆子呢!”

就是这个彻头彻尾的呆子那天居然干出了如此惊人的事情。浪漫和庸俗有时只有咫尺之遥,我闹了一个大红脸,赶紧阻止你,“快走啊,下班时间再来啊!”“不,我就要等到五点半。”“你再不走,这儿就成动物园了。”“可是我的婚还没求呢!”“呆子,我答应了,我答应了!现在你快走。”于是你把满捧沉甸甸的野生玫瑰送到我的手上,然后气宇轩昂地离开。我从来不知道九十九朵玫瑰居然这么沉,当然我不知道那是九十九朵,抱到信用社里,同事们和我一起数,我们数了五六遍,也没有多出一枝来。就是那天,我们决定七月份结婚,你的计划是:先在外面租一套房子,然后去注册登记,办妥后再把结婚的消息告诉母亲,让她接受。

可是我不同意,我希望得到她的祝福,尽管很难,可是我不希望你们母子因为我而反目成仇。我想,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也许时间可以帮助我们说服她。我多么希望得到她的祝福啊,希望我的诚意能得到她的回应。

那天晚上,在商店里,你看中了一只价值六千多元的钻戒,准备把它买下来,可是我阻止了你,“呆子,你过两天到广城进修,到时上网不太方便,买一个笔记本吧。”

“那不行,我得买钻戒。”

“钻戒结婚时再买嘛。如果光打电话也不太方便,电话费太贵。买一个手提电脑,我们就可以天天上网聊天了,想说多少话就说多少话。”

“没有手提电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

“还没到结婚的时候,没有钻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终我做了主。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我为你准备行装。我们跑到超市,买了好几条毛巾、牙刷,是质地最好、价格最贵的那种。我为你准备了更换的内衣、拖鞋、各种用于笔记的笔。因为是初春,商场里还有羽绒服卖,我看着好看,准备也买一件给你,你就在边上哈哈大笑,“傻瓜,广城没有冬天。”

广城没有冬天?这是很普通的常识,可是我仍然不放心:万一天气凉了下来,万一冷空气在广城上空停留了一两个小时,你就会生病的。

你把我手上的衣服放回原处,然后将我搂在怀中。当时那种完美的平静、爱意和安心的感觉我至今仍然难以忘怀。

吃过晚饭后我们久久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起先你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看进肉里,然后你抱着我,抱着我似乎也不能让你离别的愁绪减缓一些,然后你深深地进入了我,我们之间所有的渴望,我们之间所有的吸引从未有如此淋漓尽致的展现。我们就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相拥而舞,深情而唱,唱尽我们之间灵肉的相融……那天晚上的时光也跟随我们轻轻摇摆,把我们的相爱印成永恒……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其实不能算是个意外,这是上帝对你我的怜悯。

这是你给我的最神妙的礼物,那真正属于你独有的延续。

现在我能够穿上你送的这件洁白的羊绒大衣了,在温柔的大衣里,我饱满而生动,我记得我们相爱的时候我不过九十二斤。九十二斤,这曾经是我的体重。

当初我让你退掉大衣时你不同意,你说,你要让我胖起来。是的,你做到了,后来我穿着这件肥大的大衣,把他——你的孩子裹在里面,把冷风、冷雨以及一切污染和惊吓都拒之门外。这件大衣是如此安全地保护着我们,宛如你宽大的胸怀。

除了头天晚上帮你买的东西之外,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准备了几双新袜子,以免你走进课堂时大家闻到你的脚汗味。是的,自从我们相爱之后,我就知道你干净的原因了——你每次来存取款之前都会洗一个澡,你把踏进信用社大门当成参加决定命运考试的考场大门!我还给你带了三块香皂,准备你一个月用一块,用完之后就及时回来。除此之外,家里的一把削苹果的刀子也给了你,怕你因为没有刀子而不吃水果或者在陌生的城市遭遇到入室强劫而没有防身的家伙。可是当我把这些东西都往你的包里塞的时候,我在你旅行包的里层看到了几乎同样的东西。“是妈妈准备的。”你说,“我很少离家这么久,所以她准备了这些。”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对我充满误解和敌意的女人被我原谅了。我还在旅行包里看到了两个小相框,头一个是你拿到硕士学位后和母亲的合影,我看到了你们幸福而矜持的笑;另外一个就是我们在连云港海边的合影,我们双双站在高速行驶的游船上,敞开双臂的身上溅满了浪花,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是从心底发出来的笑。我看见你把爱情和亲情装进同一个旅行包之后,那旅行包已经胀得有些变形,可是你却全然不顾,生怕漏掉一件东西。

时光沉淀,每当我闭上眼睛却还能记得你站在月台上的样子:你穿着深灰色的崭新西装,提着两个旅行包的手不停地挥动着,微微昂起头,一再地回头看我,毫不掩饰地一往情深。

车子开始缓缓滑动,我看到你把头伸出窗外,一动不动在望着我,你举起手,像是道别,又像是拉我上车一样。一瞬间,我的内心涌起酸辣的绝望感,我闭上眼睛,一会儿再度睁开时,你已不见。列车将你带走了,不见踪影。

一下火车,你就找到公用电话打给我,我离别的痛苦在听到你的声音后开始缓和。你站在广城街头向我形容广城的情景,你用夸张的语气说:“三月的广城春光明媚,天空湛蓝,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街上的杨柳、地上的草皮都发了芽,不知名的紫色花儿也都朵朵绽放……”

你抒情完后,接下来又对它批评了一通,“这是个特别嘈杂的城市,人太多了,建筑物很高大,可是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崭新漂亮啊!”你像个孩子一样接着形容。

“可是你只不过站在火车站边上,并没有到达市中心呢!”我自作聪明地提醒你。

“是吗?”你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是这样啊,我再走十分钟后再给你打电话。”

事实上你的硬币用完了。不到十分钟,第二个电话又到了“容,你知道我刚下火车就看到三十多个外国人了,你想一想,这说明什么。”

“我不知道说明什么?”

“傻瓜,说明广城非常安全啊!”

然后你开始观察,并把观察到的内容如实汇报给我:“我发现广城人真的很有特点,男孩子都很瘦小,女孩子也不高,而且眼睛凹进去,他们……”

“别说了,你不怕他们听见了找你麻烦啊?”

“可是我不得不说啊。”

“为什么?”

“那样你就放心了啊!”

“我有不放心吗?”

“还有啊,刚才我一下火车,别人就发给我许多机票打折啊、旅馆便宜的卡和宣传单,现在我的手上已经拿不下了。”

“为什么给你啊?”

“都是因为你啊!”

“我怎么啦?”

“你让我穿西装,打领带,就凭这一点,他们一眼就看出我是外地人!”

“那他们穿什么呢?”

“他们穿T恤,穿牛仔裤,轻松随意。”

“那你明天再去买吧!”

“那是当然,买了新衣服我就拍张照片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