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生来就知道他应该去哪里,没有谁一生之中不走弯路,没有谁都能保证灵肉从不分离。这世上,有许多人丧失希望和诚实,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原地绕圈子,他们辛苦地走啊走啊,到头来,只是走到了自己的始发地。
这就是为什么每件事我都愿意说给一凡听,因为所有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所有的言行,他都能找到原谅的途径,在需要他表明立场的时候,一凡几乎每次都站在我这边,没有例外。多年来,一凡几乎从没有给过我难堪的时刻,从没有在我羞耻心上添一笔,从没有让我的负疚更重。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能安抚人心呢?
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默契:一旦我打去电话,哪怕我在电话里欢声笑语,他也不会被假象所欺骗——我找他,一定有事发生,或者有惑要解。为了积攒勇气吐露真相,我常常在电话里绕圈子,半个小时的电话,有二十分在东拉西扯,但是没有关系,最后十分钟,我一定会说出想说的话。一凡早就接受了他的职责。他不是闲聊的对象。他开启真相。倾诉就是化解,不,倾听才是化解。
事情是悄无声息地变化着的,我的身体有向好的倾向,起初只是能够下楼散散步,后来我母亲发现我胃口好了一些,再后来,他们看到我会露齿大笑了。
如同一个陈旧的仓库,现在又能够放置货物了。那面许久不照的镜子,被利用的时间越来越多。
事实证明,对他人和生活的信任并非跟我无缘。就在那个混乱不堪的时期,一凡,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愿意跟随他到一个未知的地方,我光凭声音就确定一凡是正确的。这貌似荒唐,但是这就是信任。信任在我身上呈现的作用——原本强烈的求死的欲望,正在逐渐远离我。相反,我渴望工作,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回到正常的工作状态中去,自食其力,做个有用的人。
距离突然从单位回家,一分钟班不愿意上、一件事不愿意管,被抑郁深深折磨,到重新有工作的打算,这种过程足足五年之久。
凭着往年的经验,我看准一种治疗神经性疾病的治疗仪。宣传资料上说这种高科技治疗仪国内首创,独此一家,疗效非比寻常。我嗅到了商机,相信这个产品将有广阔的前途,有了做本地区总代理的想法。我跟老板约定了见面地点。老板是位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人,肩膀宽阔、肚腩凸显,有那种镇得住场面的派头,他目光犀利、面色疲倦,一直盯着我。
随后,他表现得慷慨积极:跟你通电话时我就有预感,见了面,我更敢确定你就是我们要找的合作伙伴。我相信你一定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肯定有能力做好这个产品的推广。所以我带着诚意跟你沟通,我希望我们一开始就建立起真诚友善,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好。
介绍产品时,为了表达所谓的诚意,他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从国外引进的高科技产品其实是对另一家公司产品的仿制和借鉴。
据我所知,那个产品的功效是夸大其词的,甚至数次被投诉和曝光。
所以我们重新包装,重新搞证书和市场开发嘛,只有这样,这里头的利润空间才更有竞争力。他伸出一个巴掌,五十倍的利润空间。为了搞这个,我可是花了血本哪。他的后背重重在落向椅子深处。那焦虑的额头,像狼一样饥饿的眼神。他在审视我的能力。
开发资金都是我从老乡和亲戚那里融来的。他说。
他示意秘书搬来一沓花大价钱捏造的资料,那里面有许多名医和专家的首肯和认证,这些资料对下一步推广市场大有裨益。
那么,这东西其实没什么疗效?
没什么疗效,但也不会有副作用。决不会害死人。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的确够诚意,诚实地掀开他缺德的门牙,把他的贪婪完整地暴露给我。
只会谋财?
不等他回答,我站起身来,端起那杯温热的花茶,一饮而尽:
坑人的事,我不干。
我从网上查到你的信息,你以前干过这个行业。他站起身来,比我足足高一个头。
我没有想到他的反应如此直接,带着攻击性,现在需要我为自己辩护了:
跟这不是一回事。
那是你以为。
他发出质疑之声。脸上一下子丢掉了伪装的神气劲,流露出一个未曾成功者的好斗架势。
就这样,他撕开了他自己。他令我想起住在巷子里那个夸我像城里人的煤气工,想起那些往桶里灌自来水的人,想起被苏丹红熏染的院落和老旧的标着普快的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
不需要他开口,我便清楚他心里的那道彩虹——关于艰苦奋斗而后飞黄腾达的个人经历,志得意满和青春永驻的幻象。
就那么一瞬间,我的心思就被他及时捕捉到了。
等我赚到钱,掌握话语权之后,我也会去搞慈善。到时,他们就不会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到时我会为家乡建造一条路,盖几家图书馆,有了钱,同情弱点造福家乡谁不会?没有钱的人谈道德是虚伪的。
他的声音悲壮起来了。他进入了状态。
他手握长矛,野心勃勃,但他是软弱的,他的阵营是软弱的,他的理论是软弱的。但他得假装很强硬。他庄严得可笑。像一只被锁住的困兽,跃跃欲试,随时准备跳到明亮处为观众表演。
怎么,你?
他露出他的苏北口音,乍一听,在情绪平稳的时候,吐字很清晰,可是激动的时候,乡音暴露出来。声音急促、任性,像没有长大的孩子还在跟妈妈撒娇。
有那么几年时间,我密切地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这些人,穿着风格各异的衣裳,在各个行业里谋求发展,但是一相遇,会有共同的话语体系:诉说童年苦难,草根出生的苦涩过往,以及强令自己承担家族荣耀和发展的使命感。向前,向着更高处。
我们一度被这样的角色感动,也用这样的姿态感动他人。但是,现在,我能看出这里面的某种令人不能忍受的暴力因子。对自己的出身和来处相当不满的人,他们身上隐匿着深深的自卑和委屈,以及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过多的负重使他们做起事来用力猛、期望高,很难能够平和地看待处境和成败。他们气喘吁吁,脆弱敏感,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却更容易受到冒犯,他们喜欢把生存的不安、理想境界灌输给比他的能量更弱的人,使一群又一群人接受到这种不安的讯息,并且被左右。他们的胸口有一口气憋在那里,如同一把无形的尖刀,这尖刀既是对他人的无形恐吓,也是陪伴他自己撑下去的支柱和稻草。撑到一举成功,获得尊严的那一天。
不过,我现在仍旧会想:我身上的哪个器官泄露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数年前,我以此为荣、为乐、为己任。那时我剪短发,风风火火,眼神犀利,被认为强悍,独揽一切,有野心,贪婪。经过数年洗心革面,仍被人一眼看穿。怎么能抹尽呢?一切已打上烙印。
我出了经理办公室,走到办公大厅,一群被训练有素的年轻人在那里忙忙碌碌。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整理文件。安之若素,既不惊讶,也不害怕。那个专门保管伪造资料的女孩子,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看到她的脸漠然而从容。
我不用上前了解,就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孩子。他们小时候个个都被要求站起来朗诵自己的作文,汇报自己的理想。没有一个人的理想是骗子。有的人肯定想要做科学家,有的人想要浪迹天涯,大多数人想要过体面的生活。他们绘制生活的蓝图,每一笔都饱含着对生活的渴望和祈盼,但是,注定的,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用力越深蓝图越容易变形。
我加快步子逃出那幢大厦。那种地方,我过去曾经能够伸缩自如的地方,那能够使我过得体面、得到恭维的地方。在那样的水潭里,我曾经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