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在我身上留下了浓重痕迹。没有一种病是独自的,它们很亲密,一个挨着一个来。对付失眠和神经衰弱的药把我的皮肤和胃肠也搞坏了。我还是那副德性:厚重的黑眼圈,戒备的神经,响声过重会让我一激灵,稍稍的刺激身体会颤抖。颤抖使我异于常人。
有一天,一位朋友邀请我去吃饭。酒桌上有几位陌生人。有个人留意到我不怎么吃东西,话也少,笑起来也不怎么松弛。他是位中医,他问我今晚是不是不舒服。
听说我常年靠药物来维持睡眠,这位医生放下筷子。他撸起袖管,在酒桌上为我把起了脉,望闻问切之后,他简洁地告诉我:
我帮你治。会好的。
一时找不到纸和笔,他在手机上写下处方,发到我的手机。他的神色使人安定和信任,了解他的人告诉我:
你有福了。他可是我们省最有名望的中医。
第二天,我便开始服用他的药。七副药服完,睡眠和精神状态果然大有好转。我致电给他,表达激动和感谢。我们约了在他的医院见面,原来他是这家三甲医院的院长。我没有挂号直接到他的办公室,他在处理公事的间隙,为我把脉,开好处方。
从那以后,这位院长开始为我诊治,我定期去他的办公室。有一两次,他出差在外地,仍会不忘问我病情,电话里解答我的咨询。这种诊治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这种极具个性化的治疗,无论是从精神还是身体上都是极正面的体验,以至于我一阵子忘记给一凡打电话。他打电话过来询问病情时,我得意地告诉他:
我遇到高手了,我快要好了。那种喜气洋洋的口吻,他听了也替我高兴:
就是,中医学还是能创造奇迹的!
有一次,我的处方要改换的时候,他没有约我进他的办公室,而是把我约在医院外头的一家茶室里。那次看诊,花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他把了脉之后并不急于离开,却建议我们坐下来聊一聊。
他告诉我,他也是乡下出生的苦孩子,他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是母亲把他拉扯大,幸亏有了母亲的牺牲精神,他才有了今天。这往往是成功人士的开场白。他说他小时候被人瞧不起,现在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来找他看病,他从来都尽力帮助他们,以德报怨。之前,他虽然慈眉善目,但医患之间那种定型的气氛是有特定的,界限分明。这是极为反常的事。他说他也看出我很不一般,他说他想对我好,照顾我。我很奇怪除了我的病,他对我其他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在此之前,他是一个医生,一个诊治我的人,一个知道我五脏六腑哪里和哪里不对的人。我经常张口给他看舌苔,这是最难堪的时候。这样的人,很难调动我情感方面的想象力。那天,在茶室,在他深有感触地向我倾诉心声时,我仔细打量着这个人。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但行头高档,身材匀称。个子矮小的人身上通常有一种很超乎想象的能量和隐忍作风。他手上玩弄着一只苹果手机,桌上摆着一只苹果电脑。如此体面的包装,如果不说,我是没有办法猜得出他的出身。他告诉我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前几年在他的帮助下,才娶了妻子。他强调说:
因为没有父亲,我们遭遇了许多歧视。
他谈到的歧视自然也包括一次追求失败,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孩子,却输给了一个小混混。那个小混混每次考试考不过二十分,却把他喜欢的姑娘抢走了。
说完,他往椅子上一靠,那时候不懂事,光喜欢长得漂亮的,现在,倒觉得气质和内在更加重要,年轻漂亮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变相吹嘘。这些在生活中没有什么吸引力的男人们,他们要借助语言、头衔以及他们的理论来震住什么人时,通常会采用这种方法。暗示你,让你明白你其实并不怎么符合标准,你被瞄上,是他的特别之处,你其实没什么了不起。
我过去许多年,都真是没有怎么好好享受,光是为事业劳神啊,现在才发现,生活还应该有更多的东西。
他说他也承认在衣着上过于讲究。他说在大学的时候,每个星期的例行舞会他从来没有参加过。
因为没有一件像模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皮鞋。草鞋布鞋穿了二十年。
哪怕最悲惨的昔日,缅怀起来都别是一番意境。这张脸上的五官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头发贴在头上、一丝不乱,他前庭饱满、眼睛有点突出,明亮敏锐,他的指甲修得过于齐整,白衬衫也过于洁净,皮鞋更就别说了,锃亮。这些本都不是什么,可是现在,却格外扎眼。那样彻底地摆脱过往,对过往修理得如此决绝,使我有点发怵。一个人内心要多么地痛恨过往,才能把它们全部清扫干净?在他企图拉近我们的距离时,那么抗拒的过往,恨不得埋进土里的伤疤,又能撕开来作为武器利用。悲惨的童年成了一把挑逗女人情感的剑,拨来拨去。他在我眼前塑造出来为了配合我的不幸的面目,以及他一贯的面目都是我竭力抗拒的面目,并且这两者都不是他的面目。他没说假话,但是也不诚实。他什么都谈到了,但始终避而不谈身材,那明显比正常人矮一截的身体才是他真正的不幸和遗憾。过度介意使他难以做到自然松弛。因为竭力掩饰,使他显得特别虚假。
他说到欧洲度假时的见闻。他总结说:
我有一些条件很不错的女病人,本来大可有一番作为,可惜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病那病,错过了许多好的前途和机会。他自信起来了,眼睛闪着光亮,陷入回忆。他想起曾经多少多少个病人,在何种情况之下被他拯救。那些因为感激而在他跟前情绪失控的情景。他的声音明亮而轻快起来,原先那压抑的充满情色意味的尾音无影无踪。
然后,他说,轮到你了。轮到你说一说了。
他摆出一副耐心期待的表情——好了,该你说了,最好跟我一样有悲剧有传奇,这样,咱们可就惺惺相惜了。就是这样的潜台词,就是这样的架势,煞有介事。
在他亮出他的财富、影响力、名声和精良的装备时,我们之间曾经共同的东西,也是一种根本性的可能性,消散殆尽。
我恭维他:如果你不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你是乡下的孩子,打过赤脚,挨过饿。
他说,你也是。我们互相吹捧。仿佛这真值得自豪。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办法辨别他语言里的真伪。我,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注定要面对一个事实:我们遇见的,接触的,坐在一起吃喝的都不是一起长大的人,都是些不知底细的人。活在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群中,和知道我们底细的人交朋友和工作,像我们的祖宗那样在熟悉面孔的簇拥下死去,这已经成了最大的奢侈。而我们,注定要和一些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要到哪里去的人打交道。小时候想要做个体面的人,常常由于被某个强大的人鄙视或喜爱的缘由,可现在,他们不知去了哪里,仿佛我们向体面而去的挣扎也失去了当初的意义。
七天后,到了该换处方的时间,我打电话给他。他告诉我,他们正在一家宾馆开表彰大会:
如果你方便的话,来我的房间找我,我趁午休时帮你把把脉。
犹豫不决之间,他说,来吧,耽误不得,快好起来吧。现在,你的健康就是我最在意的事。
关于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和一凡相识相知的五年,我无数次地洗涤过自己,重新寻找活下去的能量,但是,我得说,我有五年没有奔跑过,有时连正常行走都不容易。有时睡着的时候梦见自己走了一些路,醒来的时候会比往日更加疲乏。正常人的一天从他阖上双眼的时候就结束了,而我的眼皮一夜不停地阖上再睁开。我的一天会在夜静更深的时候不停地反复,如同一个圆形广场,得绕着它转啊转啊,直到精疲力竭。我看得见自己的将来,将超出常规地枯萎。
现在,有这么个人,他有可能把我从这个疾病的泥垢里拔出来,我怎么能够有勇气拒绝呢?
那天,我给一凡打电话,拨他号码的时候才想起有很长时日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了。
你好吗?
我欲言又止。他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我把新的难题抛给他。这种宁静使我颇感羞耻,什么也瞒不过他。
啊,有些小不愉快。
跟往常一样,我绕了半天,才绕到我眼前的这件事。他倒是回答得十分干脆利落:不要再搭理他了。
可是,往后看病怎么办?
难道所有的医生都死光了吗?
这是认识一凡这么多年以来,他最严厉果断的一次。随后他挂了电话。
到达酒店大堂的时候,我打电话请中医下来,我得急着赶回去。我说。
上来吧,我不会吃了你的。
大堂里有沙发呢。
怎么,不信任我?
房内的墙上挂着一幅欧洲田园风景画,即使只是仿制品,也透露出了现世不可能有的恬静,有一种嘲讽的意味;皮绒沙发上浓烈的清洗剂的气味也使人感到压抑。
他倒的茶却真是香气扑鼻。没等我端起茶杯,中医便开始延续上一次的谈话,他告诉我,他母亲已经不在了,在刚刚考上医学院的时候,他母亲就因病过世了。做医生不能拯救自己的亲人,还有比这更失败的事吗?
遗憾。我对他说,真遗憾。
趁他心肠软一点的时候,轮到我变相吹嘘了。我倾吐这几年的煎熬,我告诉他那种难以入睡的绝望,那种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时刻。他看着我,说:
可惜,可惜了!我要不把你治好,你错过的就更多了。没关系,还算来得及。
他误解了,不,他装着听到了这层意思——依靠、亲近。
我觉得不能把局面搞得太僵,不能搞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必要的时候还要敷衍。我任由他说,偶尔附和、恭维几句,比如他能够脱离过去是他比一般人更聪明更努力之类的陈词滥调。椅子离得近了,几乎要贴到一起,我假装没有看到他的身体越来越近。他肯定把这理解成投降。如此进展使我虚脱无力,他不了解我。他把手伸了过来,摸到我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挡,突然之间,我的脸抽搐起来,我紧抿嘴唇,可牙齿还是发出了异乎寻常的撞击声,紧接着手臂也开始颤抖,我的身体慢慢弯曲,像刚刚倒进油锅的虾一样。这陡然的变化没有使他惊慌失措,他片刻之间变得敏锐清醒,他没有放手,反而在手腕上开始发力,同时眼睛逼近过来。就几秒钟,他变成了医生。他更紧地靠近我,面色开始严肃起来:
呼吸,吸气,呼气……
我站起身来,挣脱他的手,哆嗦着走向门口,门把手在我的手心里抖动。我拉开门,沿着走廊一路战栗地向前走去……
七年前,一凡从最初打来电话,对我说:说吧,说吧,说出来吧。从没有对我提过任何要求。这种抚慰是毋庸置疑的,喜欢、赞叹、热情、温柔,表现出一种偏爱,一种承受。没有任何目的和企图。在七年中,一凡有两次出差来到我的城市,我还是在他走后才从报纸上看到消息。他对我从无索求。我可以编造一些故事,让人们找到更故事化的感觉,更庸俗的角度,更接近平凡人的心理。但是,我不能扭曲事实,因为这对我而言,是最最重要的客观存在,是真正的信赖。无可替代。
这个医生,这个喊着拯救我的宣言进入到我生活的人,在我健康稍有起色,自认为勇气生长能量很足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子,他成了检验我是否对自己忠贞的检测仪。他并不明白,他已经成了企图摧毁我的人。
摧毁和拯救。这看似不相干的东西,其实只有一墙之隔,如同后退和前进,只有一步之遥。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那道墙在哪里。
十多年前,还是刚刚才有自己的公司时,我和丈夫以及一个同行朋友到广州去参加行业交流会。在会上,我们顺利达成了意向,签署了一个合同,而我们那位同行朋友一无所获。原计划我们会后从广州到深圳去度几天假,可是,我们的成功以及成功之后那不掩饰的自豪无意中深深刺伤了朋友的骄傲。我们走在街上,他突然停下脚步对我们说:
我想回家了。说完掉头就走。我们赶紧跟随其后,不停地安慰解释鼓励。可是没有用。他说走就走。一点余地都没有。
我们夫妻俩站在广州街头,很快失去了主见,陷入到朋友离去的失落之中。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搭乘一辆出租车后,便稀里糊涂地丢失了一件最重要的行李。里面有我们的身份证、护照、银行卡和全部现金。
那样的处境我无须描述。总之,后来我们费尽周折才从另外一个久不联系的朋友那儿借了点钱,又通过朋友找到派出所的熟人,办了张临时身份证。如此折腾一天一夜,我们才疲惫不堪地坐上飞机,回到自己的城市。
回家后,这位朋友听到我们的遭遇,连连自责,对他自己的冲动行为也万分抱歉。说实话,当时,我也觉得这家伙可恨。不过,现在,我却有了另外的认识,我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
这位朋友,和我们一样白手起家。每一次见面,他总要介绍他的新收获、新成果。他有一次穿了件西装去看我们,我们还没来得及夸他帅,他就发现我们已经有了一辆他梦寐以求的摩托车;他刚刚买了房,打电话让我们过去参观,见面后,他又发现我们已经有了汽车。
因为我们是老乡,得经常见面。刺激或者被刺激,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无法左右的态势。我们是朋友,是他在这个城市最亲近的人,有什么事都愿意分享的人,可正是我这个做朋友的压迫着他的神经,使他时时保持警惕状态;骄傲一次又一次被挫伤,好不容易滋生的满足感一次又一次被消磨殆尽。
我们又何尝不是被朋友和熟人和亲人的成功热闹勤奋驱赶着呢?
我认识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声称男朋友不买房子就不跟他结婚。理由就是,她某某朋友,她某某朋友的某某朋友,都有房才结婚的。她因为这些人有而自己没有感到失败和沮丧。以榜样的方向决定着自己的方向,以榜样的能量来审视自己的价值。这一标准使她对自己的摧残显得顺理成章。
因为别人在奔跑,自己的行走就成了错误。
谁是我们的敌人?是长着严厉面目的陌生人吗?不,其实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榜样,我们需要依赖、信任的人,我们愿意敞开心扉的人。
那些明星、那些排行榜上的成功人士,那些经常抛头露面、引领潮流的人。他们渗透进来,覆盖我们、修正我们、消解我们。他们的成功刺激着我们的平庸;他们的体面映照出我们的寒碜;他们的积极反衬着我们的不思进取。我们身边这些有用的人、领袖和控制舞台灯光的人,富有者的微笑使我们的贫穷像落水狗一样东躲西藏。我们城市最高的那幢大厦,百货商场里那美轮美奂的名贵商品,这些积极昂扬流光溢彩的东西逼得我们内心的懦弱和无能无处遁形。这些组成了我们的高度、我们的目的地、我们的方向。这些人颠覆我们的向往,笼罩着我们的世界,挑战我们的情商、智商和对生活的真正热情,使我们不能自已。力量被夺走,勇气被耗尽,成为俘虏。
不过,需要检讨的不是摧残者,而是被摧残者。因为自己的软弱和盲从,为别人所牵扯,制造那么多的麻烦和不幸。
这个本来可以拯救我的医生,已经从对我的治疗中获得了我对他的尊重。然而,最终,局面发生了变化。温情脉脉,自以为能给我健康以及比健康更多的东西,可他不知道我是因何沦落。即使我伸出舌头让他望舌苔,掀开后背让他按压痛区,呈上胳膊让他把住脉搏,他究竟对我了解多少呢?他掌控我的心肝脾胃肾又有什么用呢?他惯常的经验和能力使他想不到这么远。就像一凡说的,不是人人都明白你要什么,也不是人人都有必要明白你要什么。
过了几天,医生发来短信:
我只担心你的身体。你到我办公室来找我吧,我了解一下你的近况,看看要怎么调整处方。他表达了关怀,但没有道歉。
我想起他瘦小的身子,那么单薄,像没有妈妈关怀的孩子。那在我颤抖不已时强作镇定的眼神。他不明白我,他也不明白自己,不明白实际的自己比他以为的更孤单更无助。我忍不住想掉下眼泪。
我删除他的手机号码,没有再和他有任何纠葛。
有一天,在上海的东方明珠,我们一行人排了几个小时的队才到达塔顶。那难得有机会站立的高度,在厚重的玻璃墙内,人们俯瞰整个上海的夜景,照相机此起彼伏地闪亮。在拐角处,有一个男人,双膝跪地,双手紧握栏杆,浑身发抖,脸色发白,仿佛濒临死亡,后来我知道那是恐高症。
一种病,一种肉眼看不到,但抵抗不了的症状。
他是上来后才知道自己有此病,还是为了跟此病作斗争才上来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他在苦苦抵抗。独自一人。
人人身上都有没法完全掌控的地方。我意识到自己身体上某一个地方的缺失,意识到我缺失的那一块,有个坑,那永不能被填平的坑。从我小时候,这个坑就慢慢形成了。从听到人说我是一个怪胎的时候起,从我开始有罪恶感的时候起,从我带着不安和戒备在世上晃**的时候起,从我只求速死的时候起。